他还在用表情征求她的意见。她点了点头。他把手伸过来攥住了她的手。她想挣开,因为她发现那个负责登记的旅馆服务员正在盯着他们,而他却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于是,她又点了点头,说,就这儿吧,我看这儿也挺好的。
其实,对她来讲,原本住哪里都无所谓的。她没有来过北戴河抑或南戴河,她只知道这里离山海关已经不远了。夏天的时候,会有很多很多的人从中国的四面八方赶到这里来开会,或者避暑。至于其他的,她不太了解,照实说也不想了解。不过,她还是希望他们俩住的地方能够离闹市区近一点儿,至少,附近应该有一个饭馆。吃什么倒是无所谓,反正这会儿她饿了,她只想尽快填饱肚子。
火车过天津的时候,他下车买了一袋肉包子上来,是准备当午饭的。肉包子仿佛是拿生肉跟大葱一起和馅儿做成的,一直到了唐山,他们只吃掉了三个包子,剩下的都被他扔到了站台的垃圾筒里。
他来过南戴河。那是10年前的事儿了。10年的时间,可以让一个未谙世事看见个女孩子就会脸红心跳的青涩少年成长为一个满脑子阴谋诡计看到个漂亮女人就想入非非的大老爷们儿。他问她,你听过陈奕迅唱的《十年》吗?她摇了摇头,她说我不喜欢听流行歌曲,尤其不喜欢香港歌手唱的歌曲。她知道,他是在变着法儿地勾引她去问他点儿什么。可她就是不问。她不是故意不问的,她的确是不想问。这个男人有许多和她没有关系的过去,就像北戴河,这里发生过那么多或美好或龌龊的事情,但是,这些事情却与她没有关系,她现在来了,看到了这里是个什么样子,就可以了。对北戴河,或者说对眼前的这个男人,现在,她都已然没有了继续深究下去的欲望。
可他却一直试图想告诉她点儿什么。从南方过来的—路上,他似乎总想要告诉她点儿什么,可都被她有意无意地岔开了话题。他们俩如今完全倒过来了。想当初,她是多么想知道他的过去呀!乃至,他的一切,都曾经让她发疯一样地感兴趣。可现在不了,就像一个人只有真正长大了,才会觉出当年自己所热衷的玩具和糖果其实都是可有可无的。她知道,她要结束了,不是因为别人,包括她的丈夫,而是因为她自己。当初,她所以要在网络上结识一个男人,重要原因竟然是因为急于要获得一个情人。在她的周围,比她年长貌丑的女人都偷偷摸摸有了情人,她不比别人缺胳膊少腿,她为什么不可以呢?哪怕就是过眼云烟。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跟眼前这个男人认真,虽然她曾经被他写给她的那些话语深深吸引,直到她看到了他的一口白牙。连她自己都奇怪,她最在意男人的部位竟然是男人的牙齿。现在,她的脑海里逐渐清晰了一些事情,眼前的这个男人只是从她眼前掠过的一缕云烟,她相信这缕云烟很快就能从她的生活乃至记忆里消失,除了这一口白牙。
这个男人告诉她,他曾经在二十几岁的时候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女人,那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那个女人不仅骗了他的感情,而且骗得他倾家荡产,最后不得不铤而走险,结果又让那个女人出卖了……她问他,那,后来呢?他说,那个女人死了,可惜,不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就像她是一名警察,而他则是一个急于要在她的面前争取坦白从宽机会的罪犯,但她却又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警察,她对他的急于坦白似乎并不领情。她只是说,你恨她难道就非要杀死她吗?
她住在南方一座离海不远的小城。她会游泳,却对海始终有一些个畏惧。小时候,她曾亲眼见到过从海里漂上来的尸体,那人该是游泳的时候淹死的,但她并不拒绝大海,她要结束了,和一个长着一口整齐白牙的男人把一段感情抛在海边不是很好吗?她想。
他对她说,他要去一趟北方。她对他说,你希望我跟你一起去吗?他说,当然,最好。她说,那好。
她的丈夫是个刑警。当初,她因为刑警职业的刺激和刑警天生的一口白牙而嫁给了他。他们家有两台电脑,一人一台。她的那台总是很忙,因为上网;刑警的那台电脑却很少用,因为刑警实在太忙了。街面上越来越乱,刑警要办的案子因而总是没完没了。不过,刑警还是很委婉地忠告过她,社会太复杂,上网的时候需要多长个眼睛。刑警大概不知道他不在家的时候,她一直在网上聊天。她上网聊天其实就是等待合适的出轨时机与对象,这跟她与刑警的感情有关系,刑警因为忙碌,而忽略了她的某些感情需求;可在她看来,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更多的该是与她的虚荣心有关。但她现在后悔了。不是因为她感觉到了什么危险,也不是因为刑警的存在,而是因为她开始觉得自己的可笑和幼稚,对他,也对自己。
在火车上的时候,她对他说,你很像是一个罪犯。
他说,是吗?谢谢你。
她问他为什么要说谢谢你。
他说,难道你不认为罪犯多少都是一些有能耐有本事的人吗?
她看定了他说,你这么认为?那,警察呢?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也是。
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和他见面,而且,是她在主动。
她说,要不,要不,要不我们见一面吧!
他说,好啊,我现在也有点儿想见你了,我已经好长好长时间不想见人了。
她知道,从网上走下来走到见面这一步,就难说不再会走出第二步。可她还是去了,去与这个陌生男人见面,她要趁着年轻再感受一下心跳和刺激。于是,他们两人就像是老电影里接头的地下工作者一样,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神神秘秘。甚至,在她来讲,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羞羞答答,她觉得情人未必就是一定要上床的那种关系,可是,他们还是一起倒在了床上。
在床上,他说,我掐死你,信吗?
她说,不信,你掐死我个试试?
他对她说,你是我爱上的第二个女人,也是最后一个。
他又对她说,你知道吗,我不喜欢女人,从前喜欢过,现在不喜欢了,你,就算是个例外吧。
他还说,我知道你不信,不信也没关系,因为我根本不用你信。
那时候,她被他忧郁的神情和一口白牙完全给吸引住了,他的身体包括气质都有一种落魄的美,像是谁呢?有点儿像是脸上没有刀疤的牛氓。甚至,她还想到了传说里的唐璜。
而他的网名就叫“午夜牛氓”。
她说,我小时候看过电影《牛氓》,你一定也看过吧。
他说,没有,我没看过,我只是听说过。
她说,那你知道牛氓是干什么的吗?
他说,复仇的。
刑警那些日子里特别忙,他的眼睛都熬红了,像是两枚熟透的冬枣深深地嵌在他的眼眶里面。
刑警对她说,要是抓到了那个家伙,我他妈一定活劈了他,就算违纪我也不在乎。刑警虽然是一名刑警,却是很少骂人的,刑警是警官学校毕业的高材生,平时温文尔雅,不像是个拿枪的,倒像是个握笔杆子的。她知道刑警为什么事情上火骂人,因为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们所居住的这座南方小城里先后有三名风尘女子被杀,而且尸体都被人肢解,手段极其残忍。
她说,这个人一定是个变态恶魔。
刑警说,就是个魔鬼我也要抓到他,然后,活劈了他。
他们在饭馆里喝了点儿白酒。她本来是不喝酒的,尤其是白酒,可她却喝了。那个胖得已经看不见脖子的中年老板说,吃海鲜嘛,是一定要喝一点儿酒的,最好是白酒,白酒可以杀毒。
说是海鲜,其实有点儿言过其实。和海有联系的只有两只“海虹”和一盘“皮皮虾”,“皮皮虾”她在南方也见过,但她们那里管这叫“濑尿虾”,听名字就让她感到不寒而栗。所以,基本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剥虾吃。他剥虾剥得很仔细,一点儿一点儿的,像是在做一件需要细心应对的工作。
她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一心一意做事儿的孩子,有一点点怜惜的感觉。
他显得不紧不慢的,吃虾的时候,那一缕粘了油漆的头发一直在抖动。他抬起头来问她,你怎么不吃呢?她说,你吃吧你吃吧,我不爱吃这东西,看样子叫人怕怕的。她用热汤泡了米饭,吃起来呼噜呼噜的。
在接下来几天的时间里,他带她去了老龙头,去了姜女庙,去了山海关,还去了野生动物园。在老龙头长城起点处的海边,他说,我想跳下去。她说,干嘛,一个人游回南方吗?好啊,反正大海都是通着的。她是笑着说的,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可他的眉头却皱了起来。他说,我不回去,我死也死在这儿,你回去吧,你丈夫还在等你。
他是头一次主动提到她的丈夫。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时候要提她的丈夫,从他们迈出那一步开始,他们就一直都在回避一些话题,回避她的丈夫。她从来不提,他也就从来都没有问过。
她说,你干嘛要留下来。
他说,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想死在这儿。
她说,你在说笑话吧,别老说这种笑话,因为不好笑。
他说,是嘛,我也知道这笑话不好笑。
那个白天,他们一直躲在南戴河的旅馆里,他们在做爱。
躺在床上的她觉得这简直不像话,她感觉自己快死了,这个病态的男人跟一架一直开着的机器一样,嗡嗡嗡地没完没了。她记得从一本书上看到过,判断一个男人的性能力要看这个男人的屁股,大屁股的男人肯定不行,而这个男人恰恰有一对像铁块儿一样坚硬瘦小的屁股。
她好像已经死了。她甚至已经对这个男人没有了感觉,她只是说,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后来,她就睡着了。大白天的,她竟然还做了个梦。她梦见有人拿枪对着她。后来她发现是刑警拿着手枪对着她,她浑身冷不丁直打哆嗦,她吓得要死。在梦里,她对刑警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的错,你打我骂我都行就是不要一枪杀了我!她还急赤白脸地跟刑警表白说,我马上就回去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的幼稚和荒唐。请你,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那天,他们一直到傍晚才离开宾馆。吃过了饭,他们在路边买了泳衣和泳裤,然后默默地朝沙滩走去。来这里几天了,他们还没有下海游过一次泳。
海风有一些生猛。已经是九月初了,这里的游人还只是零零星星,偌大的海滩显得格外空旷。视线里,有几个穿三点式泳衣的女孩儿在热闹地打沙滩排球。她们大概是从北京过来的,她们大声地说着北京土话,叽叽喳喳的,仿佛她们那里有个鸟笼子,而她们就是一笼子合不拢嘴的鸟。
他们换好了泳衣跟泳裤,坐在沙滩上,看海,也看那几个穿三点式打沙滩排球的女孩儿。
他又冲她笑笑。她用手把住了他的脸,她在看他的牙齿。
他说,我母亲也有一口好牙。
他接着说,我爱你。
她的脸红了,不知怎么,她听到这话觉得有一些别扭。
他说,我爱你,可你不爱我,我知道你根本不爱我。
她没有说话。
他说他想喝酒。于是他们就穿着泳衣来到了一处海边排档。他喝了将近半瓶白酒,还吃了一盆半生不熟的蛏子,他说,吃啊,这东西鲜着呢,回去可就吃不着了。
他说他要去游泳。
海水看上去有些发黑,还有一点儿鬼魅。海风拂面有一些凉,吹到他们身上的时候竟然还带着响声。她看到很远的海上有一盏灯亮了,应该是灯塔上的灯吧,她想。可是,天还没有黑呢。
她看到他投入了大海的怀抱,越游越远,一个小脑袋……一个小黑点儿……一个小点儿……
等到天全黑下来了,她才感到了可怕,是无比的可怕。
一直到了第二天的中午,他的尸体才被人给打捞上来。他就像是一块被海水冲上岸的破舢板,整个人都已是千疮百孔。
一晚上的受冻和惊吓,让她住进了医院。在医院里,她一边打着点滴,一边在断断续续地回答着当地警方的提问。警察想要知道的是,她和这个男人的关系以及这个男人到底是自杀还是溺水而亡?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她甚至根本说不出这个男人的真实姓名与确切的家庭住址。她的回答令几个警察不停地皱着眉头。她后来实在烦不过,就说出了刑警的名字,她需要刑警赶过来救她。
刑警的出现不仅救了她,也在第一时间查清了死亡男人的身份。
刑警一把将她从病床上拽起来,冲着她大声咆哮,他,难道这个混蛋就是你的情人?
没错,他的身份已经查清了,他就是在三个月的时间里连杀三个女人的罪犯,来自南方小城的刑警和他的同事们初步判断,罪犯应该系畏罪自杀。
她无法面对外人,更无法面对刑警。在排除了她与杀人犯同谋以及被胁迫的种种可能性之后,她又一次被人送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堆臭不可闻的垃圾,连她自己都想把自己找个地方倒掉,或者被马桶水冲走。
刑警告诉她,这名罪犯就是利用上网聊天的方式来勾引女人的,以达到他报复女人报复社会的目的。
刑警一直在问她,为什么?你说,为什么!看样子刑警已经快要疯掉了。
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我们离婚吧。
刑警说,离婚,为什么?你跟一个杀人犯,跟一个我逮了几个月的杀人犯搞在一起,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不杀了你,他已经杀了三个被他勾引的水性杨花的女人,他为什么不杀了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告诉我,为什么!
她想,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刑警还在冲她咆哮。
可是,她已经没有回答的力气了。
她出院了,她和刑警离婚了,她离开了那座南方小城,从此,她成了一个喜欢漂泊的女人。连续有几年了,她每年的夏天都要到南戴河的海边去看一看,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她真的说不清楚。有一次,在海边,她被一个男人给叫住了,那个男人冲他讨好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她的眼睛被刺痛了,一下子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
男人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搭讪道,这位女士,您很漂亮,我们好像见过吧,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
她说,对不起,我们没有见过面,可我好像见过你嘴里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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