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这天早晨在张永林醒来之前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是这件事情使得本来想睡到日上三竿的张永林不得不早早地就从床上狼狈地爬起来——他遗精了。梦里的女人模糊不清,只觉得有点儿像是他在网上曾经看到过的一个叫麻生早苗的日本三级艳星,乳房说不上很大,可形状非常漂亮。醒来之后,张永林就有些沮丧,他觉得像他这种年龄的男人,还时不时地在睡眠中出现梦遗这样“小儿科”的事情,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吧都不是可以说得出口的,看来还是赶紧找个女人结婚算了。在此之前,张永林其实一直都有想找个女人结婚的念头,但却都没有那天早晨醒来后感觉上如此迫切,如此强烈,怎么说呢?似乎是已经等不及了的那种感觉。张永林30岁的生日都过了,要是在农村的话,他儿子早就能跑着给他打酒买烟去了,兴许小二、小三也超生出来了。而现在,没什么远大抱负需要单枪匹马去打拼的张永林觉得自己做单身男人竟然做到了这把岁数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是很容易叫人去设想一些美好的事情的,于是张永林就想: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总会有一些好事儿会让他摊上的,就比如说跟女人恋爱甚至是结婚什么的。
可张永林也知道,这年头,人是难得能碰上点儿好事儿的,更不要说什么走运了。在他所栖居的这座庞大且臃肿的城市里,他差不多天天都能够听到有关谁谁谁又下岗了,谁谁谁又离婚了,谁谁让人给骗了,谁谁新买的房子刚住进去就裂了而且开发商还他妈携款跑得没影儿了,谁让汽车给撞了结果司机却逃逸了,谁跟谁打官司了且还打得死去活来了,谁年纪轻轻的就得了脂肪肝脑溢血冠心病甚至是癌症什么的一下子就给死掉了,谁无缘无故地就失踪了或者说是跟什么人私奔了等等诸如此类的消息。张永林没法为他们难过,真的,因为要是那样的话,他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因难过而死。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张永林其实也并不比这些倒霉蛋儿们活得好受到哪儿去。他的学历只不过是一个二类本科,这座城市里像他这样的大学毕业生实在是比蚂蚁还多,他们其实也多半就像是蚂蚁一样整天在那里东撞西撞忙来忙去的,寻到那么一丁点儿的残羹剩饭便以为自己有多么多么的了不起,其实任何一只不小心踏过来的脚都有可能把他们碾得粉碎。
张永林认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一只蚂蚁的时候已经快30岁了,从此张永林做梦要么就做性梦要么就做与残羹剩饭有关联的梦,大学毕业都这么多年了,还做梦成刘永好张朝阳什么的那就成缺心眼儿了。
张永林在一个专门研究肥皂香皂还有洗衣粉的轻工业日化用品研究所里上班。从一进研究所的那扇大门起,他就没喜欢过这份工作。可虽说是不喜欢,这么多年他也熬过来了,这只能说明他张永林是多么的胸无大志呀!张永林甚至想,自己这辈子大约就这样子了吧。他想就这么凑合着干吧,大家不都是这么凑合着干一辈子的嘛。但令张永林无法凑合下去的是,研究所在他坚持上班的情况下竟然连续四个月每月只发给他八百五十块钱的“生活费”,这在张永林看来简直就跟打发要饭花子差不多了。就这样,研究所的领导还大会小会不断地告诫张永林他们一定要知足,要与所里同舟共济,要克服困难迎接胜利什么的。研究所的领导说的其实也没错,既然生产肥皂香皂还有洗衣粉的工厂都已经关门歇业了,他们研究所还能半死不活地维持到今天就已经算得上是个奇迹了。要知道在这座城市里,多出几十号人下岗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情,不会有人把这视为是什么问题,城市越来越像是一条时刻张着大嘴且胃肠消化能力极佳的鲸鱼,有多少游离出来的小鱼小虾它都能够照单全收,而且连骨头都不会往外吐一根。当然,这个城市也有它的另一面,报纸上说,市民的人均GDP指数又到了多少多少,已接近于世界中等发达国家的水平;市民人均收入比去年同期又增长了多少多少,已跻身于全国先进城市行列了等等。数字都是“据‘有关部门’的统计资料”,权威性当然就不由你不信。报纸上还说,市民的消费能力已呈跨越式的增长态势,某些曾被认为是高消费场所的地方如今顾客盈门,几千块钱人民币一平米的房子刚一开盘就被书包里装着大把大把人民币的广大人民群众一抢而空,张永林想这些事情虽然他觉得无法理解但却很可能都是真实的,他无法理解的原因在于他只是一只蚂蚁,没机会也没能力爬到那些地方去看一看,有时候难免会被一叶障目。
那天早晨,看上去一脸疲惫的张永林又来到街头他所熟悉的那个早点摊儿,并在他所熟悉的位置上坐好。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买了份晨报,至于为什么要买,他也说不清,可能是觉得卖报的那个外地小姑娘瞧着怪可怜的,感觉上比他还要可怜。张永林一打开晨报就发现本市在昨晚诞生了第二十九个“体彩”五百万元富翁。报纸上介绍,这个一夜暴富的家伙系一位从山东来此地蒸馒头烙大饼的打工仔,他只花了四块钱买了两张彩票,而且还是机选号,就中了,一中还就是他妈的五百万元。你说这不气死活人嘛。报纸上还说,当时这个来自山东的打工仔一边在案板上揉面一边通过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收看彩票开奖的现场直播,当确认了自己所买的彩票中了特等奖以后,马上就把手中正在揉着的面团拽向了那台黑白电视机,面团被准确地拽在了荧光屏上。想想,五百万元人民的币,得够咱人民买多少个馒头来吃呀!这让张永林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很坏。他倒不是恨人有笑人无,体育彩票他也买,可几年的时间只中了几个伍元的末奖,这让张永林时常有一种愤世嫉俗的感觉,他想不通为什么那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能够砸在别人的脑壳上就不能砸在他的脑壳上,这令他常常感觉到焦虑,同时也让他的内心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他想:既然砸在别人脑壳上的大馅饼不会砸在他的脑壳上,那么,那些发生在别人身上抑或尚没有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倒霉事儿会不会什么时候就没缘由地降临到他的头上呢?比如说就在现在,这个倒霉鬼正躲藏在前面不远处的水泥电线杆子后面准备与他握手寒暄呢,他吃完这顿早点一起身可能就会跟它打个照面。想到这里,张永林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将手中的小半拉烧饼一下子塞进了嘴巴里。他想站起来朝相反的方向走,以避开他视线前方的那根电线杆子。他就是在准备站起来的时候看到了晨报头版左下角的那个“重要通知”的。“重要通知”的内容让张永林慢慢地把屁股又坐实在了座位上。
“通知”上说,为迎接“五四”青年节,同时也为了答谢晨报新老读者多年来对晨报的一贯支持和厚爱,由晨报组织的大型“鹊桥会”将于今晚在市青年大礼堂举行,凡有意参加此“鹊桥会”的单身男女可凭有效证件在今天中午之前到晨报编辑部去领取免费人场卷,额满为止。
张永林被这一“重要通知”给吸引住了,以至于他把这个“重要通知”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张永林想:这对他来说算不算得上是一件好事呢?可以不花钱就能够结交到女朋友,至少不应该算是一件坏事吧!想到这里,张永林站起来的时候,腰板也挺直了许多,他雄赳赳地朝着目光前方的那根电线杆子走去,走过电线杆子的时候,他还回头看了一眼,他发现电线杆子的背面贴了一张挺大的治疗性病的广告。
说来连张永林都有些不相信,他领到的入场券竟然是当晚“鹊桥会”的最后一张。也就是说,在他领走了这张入场券之后,本次“鹊桥会”便额满了。晨报的人看着张永林说:“你的运气不错嘛,祝你今天晚上依然好运。”张永林看到在他后面的几个男女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模样,他在心里问自己:这会不会是自己要走运的开始呢?张永林想走,却被晨报一名年轻的女记者给拦住了。女记者问了他一大堆诸如“您以前参加过类似的活动吗”以及“您为什么决定参加晨报组织的这次活动,是不是出于对晨报的一份信任”等等,然后还自做聪明地补充道:“您大概也是因为终日忙于事业而忽略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吧。”张永林想说亏你还是个记者呢,也不看看我这身从地摊儿上买来的假名牌像是有事业可忙的人吗?但他把话咽回去了,只是冲着女记者潦草地笑了一下。
说起来,张永林经人介绍也是交过几个女朋友的。有一个甚至差一点就跟他上了床。那是个脸庞看上去特别像北方山区出产的特大磨盘柿子的女人,相貌虽说一般化了些,却是这些年里唯一个没跟张永林打听他每月赚多少钱并问他为什么不去炒股票不去干“第二职业”的年轻女性。就为这个,一向在经济上节俭的张永林竟然连着请她下了好几次馆子,接下来,上床似乎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那一回,两个人手忙脚乱地脱衣服,“磨盘柿子”脱得很快,像是受过什么专业训练似的,几下子便把一个光溜溜的身子晾给了张永林。张永林发现“磨盘柿子”的乳房虽说不算很小,但两个乳头却是内陷的,张永林觉得有趣,不知怎么就冒出来一句:“你那两个小东西不会是让你从前的男朋友给咬掉了吧。”“磨盘柿子”的脸立马就变了颜色,这回她的脸更像是一只被霜打过的柿子了。她马上利索地把衣服穿好,像兔子一样敏捷地蹦过来扇了张永林一记耳光,然后什么话都没说就摔门而去。张永林后来想:他只不过就是想开个玩笑而已,她怎么就会跟他翻脸呢?即使她的乳头真的是被她的前任男友给咬掉了,他其实都是准备考虑原谅她的。
参加“鹊桥会”,张永林特意穿了一身西装,打了领带,而且头上还喷了不少摩丝。照镜子的时候,张永林觉得自己很像是一个从南方农村来此地推销产品的乡镇企业推销员。张永林想: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糟蹋成这副模样,难道就是想赶紧把自己推销出去?难道就是想尽快找个女人跟他在一起合法地睡觉?这么一琢磨,张永林又觉出事情的某种无聊与荒诞来了,他开始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很像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人,常常会因随便一件不足挂齿的事情便兴高采烈起来。
所以,当张永林出现在“鹊桥会”现场的时候,与身边那些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未婚男青年们比较,他更像是个闲得没事儿来此凑热闹的家伙。
由于人多,来“鹊桥会”的青年男女被分成了几个大组。张永林被分在了第四组。他感觉这样一种择偶方式很像是计划经济年代那种凭副食本购物的方式,同样的本儿,这一片儿的居民可能就幸运地赶上了黄花鱼,而那一片儿的居民却只能吃上橡皮鱼。对张永林来说,今晚来“鹊桥会”上的这些女人便像是一条条鱼,能不能把她们搛到碗里,而搛到碗里以后口感如何,刺多刺少,有没有营养价值,似乎只能听天由命了。
游戏的内容大概是从电视中某个“速配”节目里学来的。先是男女青年互相挑选共同游戏的对象,实际上也就是选择自己比较中意的异性,然后每一对男女再按照主持人的要求去做游戏。在张永林看来,对面的十个女人年龄都不大,而且论相貌和身材也要明显强于他曾经结识过的那些所谓女朋友。这让他有点儿不知所措,两只手一会儿挠挠脑袋,一会儿摸摸下巴,感觉上像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男孩儿。他当然想挑选对面那几个在他看来既年轻又漂亮的姑娘,可他又缺少挑选她们的勇气,他的额头上甚至沁出了汗滴。想来想去,他把目光最终落在了对面10号女人的身上。10号女人面前桌子上立着的纸牌这样写着:姓名李红箩年龄28岁职业个体经营者。在十个姑娘中她的年龄算是比较大的,而且打扮上也给人一种艳俗的感觉,这应该与她的职业有关吧。张永林几乎是在最后一刻选择了10号。
主持人宣布结果,果然,最漂亮的几个姑娘都有好几位男士选择,而10号李红箩只有他张永林一个人选,但遗憾的是,10号李红箩却没有选择他,10号李红箩谁也没选。主持人于是征求了一下李红箩的意见,准备将他们这一对儿男女暂时搭配在一起。李红箩显然并没有表示不同意,她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张永林,说:“你个子还蛮高的嘛。”这让张永林一下子竟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嗫嚅道:“李小姐个子也不算矮。”两人的距离近了,张永林忽然感觉到这个叫李红箩的女人神情里有种很特别的东西,说不出是冷漠还是别的什么。
游戏很简单,是在主持人的示范下做一些动作,主要是看男女双方配合是否默契,谁做得好,就奖励给大家表演节目,而做得不好,则要罚给大家表演节目。说白了,就是活跃气氛,好让彼此间尽快熟悉起来。张永林与李红箩做的是,张永林需要被蒙着眼睛在一分钟内把李红箩抱起来按规定的线路走上一圈,最后再把李红箩放回原处。张永林在把李红箩放回原处的时候,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被绊了一下,两个人便一起摔倒在了垫子上,引起周围一片笑声,肌肤间的亲密接触使他们一下子相互间都觉得亲近了许多。表演节目的时候,李红箩说:“你甭受罪了,还是我来吧。”话说得像是一对相知相爱的恋人,让张永林心里好一阵儿感动。李红箩唱的是许茹芸的歌,别看李红箩的穿衣打扮以及相貌在现场算不上出众,可她的“芸式唱腔”却把现场的人都给震住了,好像很有些功底,至少应该是常常拿卡拉0K练习的。李红箩赢得的掌声也是最多的。
接下来便是自由交流时间了。
“你大学毕业,我只上过初中。”话虽是这么说,但李红箩说话的口气却听不出是没有底气的感觉,倒像是跟张永林赌气似的。这让张永林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应对。
“那又怎么样?”张永林说。
“我们可能有些不般配。”
“你好赖还是个个体经营者呢,可我都快下岗了,有什么不般配的。”
“大学生也会下岗?”
“笑话,谁告诉你大学生就不能下岗,跟你说,我还就佩服你们这些自己打天下的女人,就算是当三陪小姐,也比好多男人强,怎么说也是靠劳动致富,不像有些男人什么事儿也干不了还楞充好汉。”
“你说的可是心里话?”李红箩的脸上似乎是头一次露出了笑容,尽管这笑容在张永林看来有点儿“侉”,这令他想起上大学的时候班里那些从偏僻农村考出来的女同学,虽说她们一心想尽快把自己进化成城里人的模样,可总还是能够在某些细节上露出马脚。
“当然是实话,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张永林的脸微微有一些红。
“我觉得咱俩可能有缘。”李红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张永林的眼睛,四目相交,还是张永林最先低下了头。
等到“鹊桥会”结束的时候,张永林已经敢紧紧地握住李红箩的手了。张永林内心深处有一种要豁出去的感觉。他想这个姑娘虽然条件算不上很好,搞不好都没有本市户口,可像他目前这种情况,人家不挑他他就挺满足了。李红箩的皮肤有点儿粗糙,可手很纤细,汗津津的,挺柔软;而李红箩的胸脯看上去还是十分丰满的,这让张永林有一种很温暖的那种家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他已经好多年都没有了。张永林原本想拦一辆出租车把李红箩送回家去,但由于散场后人多拥挤,只能跟李红箩相跟着走到了两百多米以外的一条小街上,街边有一辆崭新的桑塔纳2000轿车停在那里,李红箩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张永林愣了半天,他真的没想到这个女人会有一辆比他们研究所所长还高级的轿车。李红箩看他的眼神儿有点儿怪异,便说:“这车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贵,是别人抵债给我的。”
你知道,人有的时候往往会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这冲动能把人身上很多沉睡的东西给激活出来。这天,当张永林把李红箩带到他所租住的房间的时候,上去就干了,没什么过程,就连张永林自己都有点儿觉得他像个饥不择食的牲口似的。但后来他又觉得这里面有李红箩的很大原因,因为是李红箩提出要看一看他的“家”,还是李红箩首先说太热了而脱得只剩下了一件兜兜似的胸衣,又是李红箩一直把身子往他的身上靠……不过,过程中的粗暴却是张永林所策动的,他的粗暴更多地表现在他撕扯她的衣服上面,动作的幅度很大,可感觉上却像是虚张声势。
李红箩说:“你是头一回跟女人做这事儿吧。”
张永林像是一下子受了什么外力的打击,他的动作马上就缓慢了下来,张永林说:“你们女人怎么都这样,好像见识女人越多的男人你们越喜欢。”
李红箩说:“在今晚之前,我还以为这世上只有在20岁以前的男人堆儿里才找得到处男呢。”
张永林还想说些什么,李红箩却已经扑到了他的怀里。等到两个人浑身都汗津津地躺在床上的时候,李红箩握住张永林的手小声地说:“我是你从小到大都想要的那个人吗?”
“你说什么?”
“我问你我是你从小到大都想要的那个人吗?”
张永林说不出来,他承认他对回答李红箩这个显然是从哪部电影或者电视剧中学来的台词远没有他跟她做爱更有心理准备,他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她说:“我让你说,我就让你说嘛。”
他点头,然后说是。
她还是不满意,她说:“你说嘛你说嘛。”
“你,你是我从小到大就想要的那个人。”
张永林在说瞎话,张永林只能说瞎话,他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确切地想要过什么人。不过,张永林的爹娘却代他想过了,他们让张永林好好学习,等日后成了大学生,有了大出息,娶个七仙女那样的做媳妇。七仙女是啥样的张永林不知道,他只知道仙女是缺货,可不是给他这种人预备的。
后来有一个情况回想起来令张永林挺沮丧。在床上,他十分地被动,是李红箩像个老师更像个大姐一样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引领着他、操控着他,像操控着一台她已经了如指掌的机器。他想:这女人肯定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而他却是第一次,这不公平。但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公平的事情呀!这年头,像他这岁数这条件的男人再要求女方必须怎样怎样的只能是自寻烦恼。况且,这个叫李红箩的女人自己有一辆桑塔纳2000呢,而且她还告诉他她自己有一家美容店。张永林想:既然李红箩是注定要砸在他头上的那个大馅饼,那他就不要在乎她是哪一种馅儿的了。
张永林没有想到李红箩的美容院会如此有规模,一楼是美发,二楼是美容,光美容跟美发师就有20多位。李红箩看出张永林内心的惊诧来,她轻描淡写地说:“这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往好了说吧也就算个中等规模。”
张永林想他可能是被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大馅饼砸懵了。
李红箩那天允许张永林留宿在她那里。在此之前,她吩咐两个按摩师给张永林做了真正意义上的那种松骨按摩,这让张永林舒服得都不想爬起来了。张永林想为什么会有不少干部是从按摩开始堕落的,现在他算是想明白了。
张永林走运后做的头一件事情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跑到研究所,找到所长,把辞职书摔在所长的桌子上,然后以气吞山河般的架势说:“我不干了,我不稀罕你这八百五十块钱了!”
李红箩跟张永林开着桑塔纳2000去看望张永林的父母。张永林的父母住在市区西面的一个面积很大的工人新村里,那是本市最大的几片平房区之一,市里一直说要规划却一直没有动静。当年张永林考上大学的时候,张永林那烧了一辈子锅炉的父亲说:“张家的祖坟冒烟儿了。”如今,张永林看见他父亲一边指挥着李红箩开着桑塔纳2000一点儿地倒出狭窄的胡同,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胡同里看热闹的邻居们,他父亲的脸上带着那种难以掩饰的得意和自豪。
看了张永林的父母,张永林便跟李红箩去看她的父母。李红箩的家在内蒙古靠近辽宁的地方,离这座城市有一千多里地。他们先坐火车,再坐汽车,进屯子的时候,他们则是搭乘马车,张永林如同是进入了时光隧道,他仿佛已经从中跨越了一个世纪。
这个地方的景物与张艺谋电影中的某些镜头差不多,穷山恶水的。李红箩家住的房子是村里唯一的瓦房,这几间瓦房如果建在别的地方绝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建在这里,给人的感觉就是金碧辉煌。
李红箩的弟弟结婚单过了,五间大瓦房只住着李红箩的爹娘。李红箩的爹娘都是种地的农民,他们对于张永林这个来自大城市的女婿有点儿手足无措,半天说不出几句话来。翻来倒去的就是那么几句:“俺闺女找了个大学生,俺闺女找了个大学生哩。”弄得张永林坐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张永林看见窗户外面有不少孩子都在往屋里面探头,他们的鼻子贴在玻璃上,看起来很滑稽,有一个男孩儿的两串儿黄鼻涕也沾在了玻璃上。
而李红箩在她们家乡的知名度更超出了张永林的想象。他们只要一出门,就会有一些人在他们的周围指指点点。他们走多远,这些人就会跟出来多远,人们的脸上表情复杂,仿佛他们是一对儿稀奇古怪的动物,可以远观却不能近身。李红箩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而且好像是故意似的用胳膊紧紧挽住张永林,简直就像是吊在张永林的身上。
事情在那晚的酒桌上终于露出来一些端倪。那晚,李红箩她们家所在乡的乡党委书记跟乡长设宴款待李红箩和张永林。从他们的言谈中,张永林才知道李红箩在这里也有一家企业,是一个砖厂,而且砖厂的厂长就是乡党委书记的弟弟,这个砖厂还算是该乡财政税收的一个大户呢。
书记和乡长把李红箩夹在了中间,而张永林跟乡党委书记的弟弟也就是砖厂的厂长坐在一边,张永林守着菜道。书记跟乡长看来是“酒经沙场”的老将,不用别人劝,都是用碗喝。李红箩也摆开了一副拼酒的架势,她的神情,她的言谈,都让张永林感到陌生。酒是越喝越多,话也是越说越放肆,张永林低头去拣他掉在地上的餐巾布,一低头,却看见书记的手正在摸李红箩的大腿呢!而李红箩两条被弹力丝袜紧紧裹着的大腿并没有任何躲闪的意思。而在餐桌上,书记和李红箩的表情看上去还是那么自然,似乎根本就没有桌子下面的事情。张永林觉得他的眼前一瞬间变得漆黑一片,他揉了揉眼睛,咽下口唾沫,他奇怪他怎么会没有发作,而只是慢慢地站了起来,像是要出去方便一样走出了包间。
乡长显然也喝多了,他出来解手,却一头撞在了张永林的身上。乡长冲张永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拉着张永林的手说:“你,你是被李红箩包养的吧。”张永林说我不是,我是他未婚夫,我们很快就会结婚的。“还说,还说不是被她包养的,谁不知道她,她可是俺们这旮旯最著名的一只鸡呀,想当年,她是头一个到外面闯世界的鸡,也是俺们这旮旯最先富起来的鸡,告诉你,她还是俺们书记的老相好呢!”乡长说这些话的时候身子一直在晃,像是站在一条颠簸的船上。
张永林的脑子嗡地像是飞进来一大群苍蝇,一下子乱得不得了。乡长好像还意犹未尽,他告诉张永林,这一带有不少女孩子靠到城市里去卖身赚钱,近的去通辽、朝阳,远的就奔沈阳或者京、津二市,李红箩从十几岁开始就靠卖身赚钱,上面说的这些地方她应该都去过。她用她的卖身钱为家里盖了房子,帮弟弟娶了媳妇,在家乡建了企业。村里的人起初是瞧不起她,后来是羡慕她,再后来是恨她却惹不起她。恨她是因为这里的不少女孩子都效仿她出去做小姐了,惹不起她是因为她有钱,当然就好办事了。张永林的酒醒了,张永林对乡长说:“够了,你别说了。”
张永林回到李红箩父母家的时候已经是转天了,李红箩的父母不知道躲哪去了,只有李红箩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电视。看见他,李红箩就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扑过来,带着撒娇的语气说:“你跑哪去了,我一直找你,都急死我了。不过你回来就好,今天我带你转转县城附近的几个景点,明天咱俩就离开这儿,去沈阳看故宫。”
“昨晚上你们喝完酒都干什么了?”张永林本来是想扇李红箩几个耳光然后转身离去的,但不知怎么,他说出来的却是这话。
“你已经都知道了。”
“我问你昨天晚上你们干什么了!”
“哪也没去,喝完酒陪书记睡觉了,不过,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了。”
“你个臭婊子,我杀了你。”
“我说了,这是最后一次了,砖厂我已经卖给了乡里,他把钱也给我了,我和他两清了,我谁也不欠了,今后就咱俩好好过日子。”
“你还知道跟我过日子。”
“要是你心里有气,你也可以去找小姐,我出钱,到县城,到沈阳都行。”
“别他妈的恬不知耻,你以为我跟你认识的那些嫖客一样,你,你的这些脏事儿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现在知道也不晚,我们还没有结婚。”
“可,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要是真想骗你就不会带你到这儿来了。”
“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跟你结婚,你知道吗,当年我一个人离开这里的时候,就发誓将来一定嫁一个大学生,跟他好好过日子。”
“你选择我,是因为我是大学生,还是因为我是你从小到大就想要的那个人?”
“都是。”
他们没有去沈阳,而是坐一辆过路的火车回来了。由于是过路车,车上的人按本地人的说法就是“贼多”,他们只得蜷身在两节车厢之间的走道里。
李红箩坐在走道上,身体靠着门,在火车的隆隆轰鸣中轻轻地打着鼾。张永林想,当年,这个女人一定这么来来回回不知道挤过多少次火车呢。想到这儿,张永林竟然有了些感伤,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到了李红箩的身上。
李红箩说要搞一个订婚仪式,想请张永林的几个同学聚一起热闹热闹,准备在本市最高档的一家饭店定一个包间。当时,张永林正一个人喝着闷酒。从李红箩的老家回来后,张永林便常常一个人喝闷酒,喝完酒就让美容院的按摩师给他按摩。李红箩也拿他没办法。那天,张永林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对李红箩说:“你一个做小姐的牛叉个啥,我那帮同学要是知道我娶了一个小姐,我还怎么活。”李红箩当时脸就变了,她说:“张永林你给我记住,你现在这么说我我不恼,你要是结婚以后还这么说我,我就杀了你。”
张永林说:“你杀我?你个婊子还敢杀我!”说着,张永林就把酒杯摔了,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下楼。走出美容院的时候,他还故意把门摔得山响。他想到外面找个小姐去干那事儿,张永林这些日子以来其实一直就想找个小姐干那事儿。
张永林进了一家歌舞厅。
这是下午,歌舞厅里只有几个客人在唱歌,看不见小姐的踪影。张永林一进门就闹着要找小姐,迎上来的歌舞厅老板一脸为难的模样说:“这几天正查得紧呢。”可老板毕竟是不想丢了这个客人,在确,在张永林愿意多花台子费之后便躲到一边神神秘秘地打电话,过了一会儿,就来了个小姐。张永林刚握住小姐的手就迫不及待地问人家能不能跟他干那事儿,把小姐吓了一跳,慌忙跟他摆手说,现在正是“严打”期间,不要说干那种事情,就是现在陪陪他也是担了很大风险的。小姐说完,就惊慌地看了看周围,然后对张永林小声说:“说不定这客人里就有便衣呢。”张永林没有理她,他说:“我给你一百,不,二百,三百怎么样?好,那就五百,行就行,不行我到别处找去。”小姐显然是动心了,她说要不这样吧,去她租住的房子,不过张永林得再付给她一百元的房间使用费。
然而,张永林刚刚跟小姐手忙脚乱地做完那事儿,就被警察堵在了屋里。
李红箩来领张永林的时候,张永林的样子像是老了十岁。李红箩说:“咱们这样算是扯平了吧。”李红箩说:“你通讯录上的那些同学我都已经通知到了,他们都愿意来参加我们的订婚宴。”
张永林的这些同学其实并不比张永林混得好到哪去,也可以说张永林还能联系上的这些同学基本上都是些没啥大出息的家伙,他们差不多都是头一次到这么豪华的地方来吃饭,所以每个人的脸上溢满了好奇跟兴奋,似乎看什么都觉着新鲜。李红箩的手紧紧地挽着张永林的胳膊,她说这些年来多亏了有永林帮着她出谋划策她的事业才有了今天这样一个规模,她说没有永林就没有她。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张永林,目光里充满了似水柔情,张永林冲着他的几位老同学咧了咧嘴,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笑。
“你少喝点儿酒,就算今天高兴也得悠着点儿呀!”
“你当年怎么就没有让他们给弄进去?”
“没有。”
“一次也没有?”
“没有。”
“这,不太可能吧。”
“这世界上就没什么不可能的事儿。”
……
“张永林,你现在当着大家的面说,我是你从小到大就想要的那个人吗?”
“是。”
“你大点儿声说嘛。”
“是!”
他们是笑着说这些话的,在座的人没有谁真正会知道他们之间正在说些什么,人们看着他们的样子就像是看着所有沉浸在幸福中的新人一样,充满了羡慕与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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