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风说完这句话后,觉得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几乎站立不住。
周衍愕然道:“这是……什么意思?”
许风知道自己瞒不过去。他也从未打算瞒上一辈子,虽然明知道不应该,但他向来坦坦荡荡、绝无虚假,即使是错的,他也认了。
他直视着周衍的双眼,终于道:“周大哥就是我的……”
“风弟,”周衍打断他道,“你听我说。”
许风咬了咬牙,还是坚持着,断断续续道:“我知道,可是我……”
闻言,周衍狠狠一震,样子竟有几分狼狈。他不由得伸手一拂,将他推了开去。
许风未有防备,被他推得倒退一步,撞在了身后的石桌上。这一下撞得也不重,他却觉得不知从何处蹿上来一股剧痛,疼得他脸都白了。
周衍神色一动,似是想要扶他,但那手伸了伸,又一点点收了回去。他眸中情绪瞬息万变,最终却只化作了全然的冷漠,声音冷硬得如同未曾融化的冰雪:“你既然剑法已经练完,那我先回房了。你……”
说罢转身走出了亭子。
许风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连手心也是凉的。他追了两步,再慢慢停下来,手撑着桌沿坐了回去。外头日头高挂,仍是春意融融,他却一丝暖意也不觉得了。
许风在园中呆坐了一下午,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去时,他才惊醒过来,收拾心神转回了屋内。
每日吃饭的时辰,周衍总不会错过的,这日却迟迟没有现身,只得许风跟徐神医两个人在前厅吃饭。连徐神医都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了一句。
许风只好随便捏个借口糊弄了过去。
徐神医若有所思,但也没有多问,倒是许风问起他蛊虫之事。此事既已揭穿,徐神医也不再隐瞒,老老实实将事情交代了。他的说辞也跟周衍差不多,无非是许风体内的虫毒每月发作一次,唯有周衍的血才能压制,而周衍武功高强,这么做并无性命之忧,顶多就是暂时不能动武而已。
徐神医说得轻描淡写,许风却知道对一个武林高手来说了,失了内力是何等危险的一件事,万一他的对头找上门来,岂非毫无自保之力?
许风心中五味杂陈。
许风想到这里,觉得那小虫子在他胸口作怪了,他忙将刺痛按了下去,问徐神医道:“能不能现在就取出周大哥体内的蛊虫?”
“唔,要取出来也行,只怕你那周大哥不肯。”
“我会想法子说服他的。”
许风虽是这般打算,却不料接下来几日,他根本没机会同周衍说上话。前些日子他避着周衍时,好歹还会寻些借口,周衍却避他避得光明正大。他有心在房门口堵他,周衍也可以整整一日关在屋里,摆明了不想搭理他。
两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竟是跟陌路人没什么两样。
许风回想起那日,周衍拂袖而去,显是气得不轻,但既然这般厌恶他,又何必留在徐神医处陪他治伤?何必用自己的血做他解药,死活不肯取出蛊虫?
许风那套剑法原本已练得像模像样了,可惜这几日心烦意乱,又给耽搁了下来。这日他在园内胡乱使了几剑,忽见徐神医手下那个青衣小童过来寻他,说是有一位公子登门造访,自称是他的朋友。
许风好生奇怪,心想他孑然一身,在这临安城里又能有什么朋友?
他随青衣小童出去一看,只见门外是一个年轻公子,坐在高头大马上,穿一袭白色衫子,腰间系一条赤金腰带,发冠上镶着颗拇指大的明珠,映得他容色如玉、顾盼生姿,一见着许风的面,就笑吟吟道:“许兄弟,好久不见了。”
“慕容公子。”
许风乍见慕容飞,眼前一亮,心中烦闷之意顿时消减不少,问:“你怎么来了?”
“我在家中过完了年,自然就来寻你了。”慕容飞翻身下马,走过来道,“我去你们以前的住处扑了个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打听到这里。”
两人叙了会儿话,慕容飞就拉着许风去街上转悠。许风本来没打算结交慕容飞这个朋友,但见他如此热心,却是盛情难却。他原想跟周衍知会一声的,不过想到自己就算去敲门那人也不会应声,就没多费这个事,只交代了青衣小童几句,便跟慕容飞一道走了。
刚开年,城里的街市正热闹着,两人一面走一面说话。慕容飞听说徐神医用蛊虫给许风治伤,立刻大摇其头,道:“这神医稀奇古怪的,也不知靠不靠得住。其实苏州城也有不少名医,你不如跟我回苏州去,我将全城的名医抓来……不,请来给你治病。”
许风笑着谢过他的好意,道:“不用了,我周大哥……”
他提到周大哥这几个字,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去,没能把话说完。
倒是慕容飞问他:“说到你那周大哥,他不是跟你形影不离吗?今日怎么没见着他?”
许风勉强弯了弯嘴角,说:“再好的兄弟,那也只是结拜兄弟,怎么可能日日待在一起?我、我今日也没见过他。”
慕容飞不疑有他,说:“你那周大哥来头不小,想必另外有事要忙。不过他不在也好,省得动不动就拿眼睛瞪我。”
说着说着,路过街边一家书铺,许风正想进去瞧瞧,慕容却顿住了脚步,压低声音道:“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
“咱们像是被人跟上了。”
许风毫无所觉,但慕容飞的功夫比他高些,想来是不会错的。
“是什么人?会不会是……”他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极乐宫的人。
慕容飞皱了皱眉头,旋即舒展开来,道:“别怕,应该是我爹派来的。”
“你爹?”
“我爹非要让我成亲,我不答应,就自己偷跑出来了。”
“慕容公子还未成亲吗?我记得令妹就快出嫁了。”
“我就算要娶,也只娶喜欢的人。”慕容飞冲许风眨眨眼睛,道,“许兄弟,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打发了他们。”
说完一个旋身,一阵风似的跑进了人群里。
许风怕他出事,连忙追了上去。他追着慕容飞跑过一个拐角,见是一条小巷子,巷内空无一人,只慕容飞一个人呆呆站着。
许风上前一步,拍了下他的肩膀,叫道:“慕容公子。”
慕容飞像是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瞧见是他,才算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儿怅然。
许风怕他着了道儿,问:“慕容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慕容飞仍呆愣着,望着前方道,“我刚才……似乎瞧见一个熟人。”
“什么人?”
“是……”慕容飞顿了顿,喃喃自语道,“不,不可能,应当是我看错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他嘴上这么说着,之后却有点心不在焉起来。再加上那暗中跟着他们的人一直没找到,也不知是敌是友,两人也就没有了闲逛的兴致,在街边找家酒馆吃了顿饭,就各自回府了。
许风回去时天色已经暗了,他想了想,还是先去敲了周衍的房门。
“周大哥。”
许风知道周衍就在屋里,但始终无人应声。他又敲了敲门,道:“我买了些点心回来,你要不要尝尝?”
周衍还是没有出声。
许风等了许久,久到手里的点心都被夜风吹凉了,他才弯腰把东西放在门外,转身往自己房间走。
这时却听“吱呀”一声,周衍的房门开了。
许风又惊又喜,回头道:“周大哥!”
周衍的屋里没有点灯,他站在门口,长身玉立,只一点月光照亮他的脸。
数日不见,许风总觉得他瘦了些,因在夜色中,那眼神也就格外幽深,一时叫人捉摸不透。许风原本有许多话要说,真正见了他面,反而说不出来了。
周衍看了看放在地上的点心,问:“你今日出门了?”
“是,慕容公子过来找我,我跟他去外头逛了逛。”
周衍点了点头。
许风大着胆子问:“周大哥……肯同我说话了?”
周衍静了会儿,把许风瞧了又瞧,忽地对他一笑。
许风登时什么也忘了,只是叫:“周大哥……”
周衍说:“风弟,我这几日认真想过了,你年纪还轻,这大半年又一直跟我朝夕相处,自是以为我……与旁人不同。”
他斟酌了一下,方道:“其实我跟徐神医、慕容飞他们并没有什么两样。”
不是的!在他眼中,唯有周大哥是独一无二的。
许风这样想着,却没法将这话说出来。
周衍见他默不作声,就接着说道:“等你将来遇上了真正的大哥,自然明白如今这一切只是误会。风弟,咱们仍如兄弟一般相处,好不好?”
许风还能怎样回答?他宁愿今日没有来敲周衍的门。
他手心里透着汗,一只手又湿又滑,慢慢由周衍掌中滑了出来。他徒劳地握了握,终究只握住这无边黑暗里的一束月光。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
周衍听后如释重负,重新来握他的手,却被许风避过了。他心中一怔,那只手僵在半空,竟不知该落到何处,最后只好背到了身后。
许风低着头道:“周大哥,时候不早了,我先回房休息了。”
周衍想了半日,实在没有理由留他,便摆了摆手,由得他走了。
许风浑浑噩噩地回了房。他和衣在床上躺了一宿,自己也不知有没有睡过,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天就已经亮了。他起身洗漱了一番,瞧着镜中的自己气色尚好,推开屋门一看,却正好撞上了从隔壁出来的周衍。
两人双目一对,竟都愣了一下。
许风记着昨夜答应周衍的事,要当他是兄长一般,却想不起两人从前是如何相处的了。这时候碰见了,该不该笑上一笑?
他正自犹豫,周衍已先走在了前头,道:“走吧。”
许风连忙跟了上去。
这一路两人没怎么说话,很快就到了前厅。徐神医起得早,已经坐在桌边用膳了,早上的吃食并不丰盛,只一碗清粥再配上几样小菜。
许风跟周衍口味相近,平日里总爱夹同一道菜,这时一不留神,两人的筷子又撞在了一起。
平时都是周衍让着许风多些,许风知道他宠着自己,也从来不跟他客气。
这时却不知如何处置了。
该让还是不让?
两双筷子夹着碗里的一块腌萝卜,竟是半天没有动静。最后连徐神医也看不过去了,凑过来道:“一块萝卜而已,实在喜欢,我让厨房再上一碟。嗯,不收你们银子就是了。”
许风面上一热,收回筷子道:“不必了。”
周衍却是一言不发,直接夹起那块腌萝卜丢进了许风碗里。
许风不敢看他,盯着粥碗道:“多谢周大哥。”
周衍淡淡道:“客气了。”
生疏得好似陌生人。
许风把剩下的粥吃了,有些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熬过早上,到下午照例该要练剑了。周衍装作若无其事,将先前那套剑法又教了许风一遍。
许风躲不过去,索性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在一边,沉下气来专心练剑。他一开始还有些束手束脚,后来心无杂念、全神贯注,倒是越练越好了,一套剑法使得行云流水,最后收招时一剑挥出,虽不似周衍那般摧金断木,却也震得树上的叶子簌簌而落。
许风自从来此治伤,武功久无精进了,这时不禁心中欢喜,回头去寻周衍的身影,笑道:“周大哥,我练得怎么样?”
周衍抱着胳膊立在他身后,听得这一声“周大哥”,不觉微微一笑,又正色道:“练得不错。”
许风便道:“那我再练一遍。”
又说:“我已练得熟了,周大哥不必在旁瞧着了。”
周衍像松了口气,也不多留下去,急匆匆走了。许风提着剑望住他的背影,待那身影彻底看不见了,才回过身继续练剑。
他也不知道自己练了多少遍,直到慕容飞登门找他,才停下来歇了歇。慕容飞又是来找他玩儿的,只是许风心烦意乱,提不起这个劲来,只留他在房里喝了盏茶。
慕容飞一边喝茶一边说笑,说起过年时他家中多么热闹,除夕那夜还放了烟花,照得半个天际都是红彤彤的。
许风听在耳里,想的却是除夕那夜他跟周衍一起放炮仗,他在隆隆鞭炮声中,盼望明年此时,仍旧跟周大哥一起过年。
慕容飞道:“其实苏州城比之临安也不差,若你肯去我家中住上几日就好了。”
“好啊。”
慕容飞呆了呆,问:“你说什么?”
“我说,”许风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道,“我想去慕容公子府上叨扰几日。”
“我那妹子花容月貌、国色天香,说是武林第一美人也不为过,可惜跟林家的小子青梅竹马,打小就定了亲。”
“林家二公子年轻有为,听说相貌好、品性佳,有什么可惜的?”
慕容飞骑在马上,笑着睨了许风一眼,道:“我若再多一个妹子,就可将她许配给你啦。”
许风与他并辔而行,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哭笑不得,道:“慕容公子说笑了。”
“我跟许兄你一见如故,又曾受你大恩,我是真心想你做我妹婿。”慕容飞道,“不过不打紧,我还有好几个堂妹未曾出阁,容貌并不比我妹子差,等你到了我家中,我一一引见给你认识。”
那日慕容飞邀他去家中小住,他正想着如何避开周衍,干脆顺水推舟,答应了去苏州一游。
许风不愿当面同周衍道别,只留了封书信给他,就悄悄离开了徐府。慕容飞虽奇怪周衍为何没有同行,却也并未多问。
倒是许风怕给他添了麻烦,问:“慕容公子不是逃婚出来的吗?此番回去,岂非自投罗网了?”
“无妨,大不了就是跟我爹打上一场。”
“慕容公子可是有心上人了?”
“哈哈,没有。”慕容飞倒也大方,坦然道,“我少不更事的时候,曾经倾慕过一个女子,不过她偏偏钟情于林……”
他似乎极为厌恶那个人,话锋一转,将那个名字咽了下去,道:“总之她既然无心于我,我自然也不会再挂念她。”
“慕容公子过了多久才忘掉那位姑娘?”
慕容飞将手中的马鞭向上一抛,再稳稳地接在手中,模样甚是倜傥,笑说:“我开了几坛烈酒,大醉一场之后,就将她给忘啦。”
许风也跟着笑了笑。
苏州离得临安不远,两人骑马而行,没几日就到了。慕容家乃是武林世家,在城内颇有名望,又是人丁兴旺,单慕容飞的堂兄弟就有十来个,因此宅子也起得甚大。慕容飞知道许风不喜热闹,特意找了处僻静的院子让他住下了。
慕容飞原本还担心被他爹逼着成亲,没想到他爹刚好有事出门了,倒是省下他一番功夫。许风因从前救过慕容飞的缘故,在府里竟是颇受礼遇。
慕容飞让他好好歇了一晚,第二天就领着他去游山玩水了。
苏州城与临安差别不大,白墙黑瓦、山水园林,自有一番江南的婉约风韵。许风见了这等湖光山色,将心头的那点烦闷之意尽抛脑后了。
如此玩了数日,这天两人回来得晚些,回府时天都已经暗了。慕容飞被他娘叫了去说话,许风独自回了小院。他推开房门,摸黑去寻桌上的蜡烛,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猛地往前扑去——
他一头撞在什么人身上。
许风先是一惊,不知是谁藏在他房中,待听见那熟悉的呼吸声后,又立刻放松下来。
“周大哥……”
周衍在黑暗中异常沉默。他双手握着许风肩膀,将他轻轻推开一些。
许风原本还疑心自己是在梦中,这时才定下神来,知道这真的是周衍了。
许风便问:“周大哥怎会在此?”
周衍点着了桌上蜡烛,由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轻飘飘扔到许风面前。许风瞥了一眼,见上头字迹熟悉,正是他离开时留下的那封信。
周衍问:“这是什么意思?”
许风道:“我在信中已写得清清楚楚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跟周大哥既然迟早要分开,迟一些早一些,也没有什么差别。”
“所以你就留书出走?”
“我怕见着了周大哥的面……我就舍不得走了。”
分别数日,他直到此时才与周衍对视,昏黄烛火下,那双眸中只映着周衍的身影。
周衍见了这等眼神,不觉浑身一震,神色难看至极。他揉了揉眉心,道:“风弟,你坐下来,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许风站着没动,道:“若还是那套说辞,我不听也罢。”
周衍也不逼他,只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他一开始敲得很快,像有无限烦忧之事,后面却越来越慢,一下一下突兀地响着,最后彻底停了下来,静默片刻后,问许风道:“风弟,你那日说的……是真心话?”
“此事难道还能作假?”
周衍欲言又止,顿了一顿,问:“难道没有法子回头吗?”
“来不及了。除非……”许风一咬牙,干脆道,“除非时光倒转,叫我从来没有认识过周大哥。”
周衍闻言,竟是扯动嘴角,十分古怪地笑了一下,道:“你不知道,这亦是我心中所愿。”
许风如被刀子钉住了四肢,双手双脚血流如注,疼得他动也动不了。他那番话不过是赌气,料不到周衍却是想着从来没遇上他。他连舌头也是僵麻的,言不由衷道:“既然如此,我自个儿走得远远的,不正合了周大哥心意?你又何必再来寻我?”
周衍正要说话,却听“咚、咚”两声,有人敲响了房门。
“许兄,”慕容飞的声音由门外传来,“我想起有件事忘了跟你说。”
许风不用想也知道,周衍必定不是从正门进来的,这时若让慕容飞进来撞见,场面难免尴尬,因此他出声回道:“慕容公子,我已经睡下了,有事明日再说吧。”
慕容飞本来也没什么要紧事,便道:“好,那你好好休息。”
许风“嗯”了一声,耳边听见一道似有若无的叹息声。他心头一紧,连忙回头去看,却见房内空无一人,已经不见了周衍的身影。倒是一旁的窗子还未关上,被风吹得微微晃荡。
“周大哥?”
许风朝窗外一望,见外头黑魆魆一片,也不知周衍走了没有。他想到周衍武功全失,不知如何出得府去,更不知夜里在何处落脚?又想到两人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周衍必定不会再与他相见了,顿时觉得心中惘惘。
他留给周衍的那封信还扔在桌上,许风拿起来看了看,开头周大哥的那个“周”字,因他落笔前迟疑许久,墨迹都有些晕染开来。
许风定定瞧着,觉得视线也模糊了。他移了蜡烛过来,将那薄薄纸片往上一放,那个“周”字一下就被火舌吞噬了。
他这夜睡得太迟,第二天还是被慕容飞叫起来的。原来慕容夫人过几日要去庙里上香,慕容飞的几个堂妹也会随行,他便来邀许风同去。
许风精神不济,本就不想出门了,听他说了这事,愈发觉得不妥当:“都是女眷,我一个外人恐有不便……”
“正因为都是女眷,才要我俩同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何况咱们江湖儿女,也不拘这些小节。”慕容飞说着,故意凑到他耳边道,“我妹子要留在家中绣嫁妆,不过剩下的几个堂妹,可都还未定亲。”
说来说去,仍是要给他做媒。
许风自然没这个意思,但慕容飞软磨硬泡的功夫也是一绝,许风被他缠了数日,实在不好拒绝,到得那一日,只好随慕容飞一块出门了。
慕容夫人和几位小姐都是坐的马车,只慕容飞和许风骑了马。那寺庙离得不远,俩人说说笑笑,没多久也就到了。
这一日天朗气清,日头极好,因而来上香的人不少。许风听闻这庙里的菩萨颇为灵验,平日里香火鼎盛,便也去磕了几个头。
他不求别的,只求他的周大哥平安喜乐就好。
寺庙西边有一座湖,湖水湛蓝,湖边碧草青青,乃是踏青游春的好去处。几位小姐陪着慕容夫人来此,其实也是在家中闷得久了,想出来透透气。因此中午吃过斋饭,众人就去了湖边游玩。
他们到得早些,之后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几辆马车,瞧那车马仆从,也都是些富贵人家。慕容飞容貌出众,无论到哪儿都受人瞩目,他早就习以为常了,往草地上一躺,惬意地晒起太阳来。
许风可不敢如此随性,只规规矩矩在旁守着,怕有轻狂之徒冲撞了女眷们。倒是几位慕容姑娘偷眼瞧他,凑在一块咬了咬耳朵,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她们为着这次出游,早备下了自己做的纸鸢,这时便借着风高高地放飞起来。
一只只纸鸢飞在碧蓝天空上,瞧得人心旷神怡。
只是过不多久,当中有一只彩蝶样的纸鸢就断了线,掉下来时被风一吹,落在了旁边的树林子里。
“呀,”一个穿鹅黄色衫子的姑娘跺了跺脚,冲慕容飞嚷道,“十二哥,我的纸鸢落在林子里了,你去帮我捡回来。”
慕容飞在堂兄弟中排行十二。他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却是推了许风一把,笑嘻嘻道:“快去快去!”
许风推脱不掉,只好去了。幸而那林子不大,那纸鸢的颜色又是鲜艳夺目,他只走了一圈就寻到了。俯身去捡纸鸢的时候,他目光瞥到一抹湖蓝色的衣角。这颜色极为特别,与周衍最喜爱的那件衣裳一样,许风心中一动,回头细看时,却又什么也瞧不见了。
“周大哥?”
许风惊疑不定,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他独自在林子里转了几遍,见确实没有旁人,才从林中走了出来,将纸鸢交还给慕容姑娘。
慕容姑娘巧笑嫣然,朝他福了一福,隔一会儿又差人送了盒点心过来。那点心做得精致,都是花瓣一般的形状,闻着香气扑鼻。
许风长到这个年纪,都没怎么跟女子接触过,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吃。却被慕容飞夺了过去,拈起一块点心就塞进他嘴里,问:“好不好吃?”
许风只尝到满嘴的甜味,又和着一点桃花的香味,不由得点了点头。那慕容姑娘远远见了,掩着帕子冲他一笑。
这一日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到下午时起了点风,天沉沉的,有下雨的兆头,一行人便提前回府了。
慕容飞特意去许风那儿喝了杯茶,挤眉弄眼地问他:“你觉得我那堂妹如何?”
许风茫然道:“什么?”
“就是送你点心的那个。她是我六叔家的女儿,从小由我六婶教养着,中馈女红样样不差。”
许风这才明白过来,道:“慕容公子,我、我没这个意思……”
慕容飞好不惊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你不想娶妻吗?唔,还是你另有中意的人?”
许风找个借口道:“我无父无母,无门无派,孤身一人飘零江湖,如何配得上慕容姑娘?慕容公子还是莫提此事了。”
“江湖中人可没这么深的门第之见,待你成了我的妹婿,咱们就是亲上加亲了。”
许风被他这话逗笑了,说:“我跟慕容公子非亲非故,何来亲上加亲一说?”
慕容飞挺不服气,道:“你跟那个姓周的也是非亲非故,不也成了结义兄弟?说起来还是我先认识你的,只是没想到结拜这回事。拣日不如撞日,我瞧今天日子不错,不如我俩也来结拜一下?”
将这结拜之事说得如同儿戏。
许风当然不肯。
慕容飞死缠烂打,说了半日也没说动他,只好起身告辞了。不过许风都送他到门口了,他还念念不忘道:“我说的那两件事,许兄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就算你眼高于顶,瞧不上我那堂妹,也不该瞧不上我啊。”
许风正要再婉拒一遍,眼光一扫,却又发现了那一抹湖蓝色的衣角,若隐若现地藏在不远处的树丛里。
这回他看得千真万确,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觉。
许风的心都提了起来。他想到从前周衍若是要藏匿形迹,定然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只因如今失了武功,才连着两次被他察觉。
他心里一阵酸楚,想着周大哥如此待他,他却娇纵任性。
他慢慢转过头来,不再看周衍藏身之处,对慕容飞道:“慕容公子言之有理,你提的那件事……我会认真考虑的。”
许风倒不是真心想娶慕容姑娘,他只盼说了这话,能叫周衍安心一些。
慕容飞听后十分满意,哼着小曲走了,许风也转身进了房间。天色阴沉,像是随时要下雨了,他关了房门再去关窗,一抬头,就见周衍已经从藏身的树后走了出来,正遥遥望着自己。
周衍果然穿了那件湖水蓝的衫子。他脸上神色木然,瞧不出半点情绪,但那双沉如墨色的眼眸里,却像藏着未尽之言。
许风一见着他面,就恨不得开了门冲出去。他双手握了一握,用指甲掐着掌心里的肉,才硬生生忍住了,慢慢关上了窗子。
时辰还早,许风在屋里转了一圈,随便找了本书来看。只是他一心想着屋外那人,颠来倒去地看了半日,竟是连一页也没翻过。
他正想停下来歇一歇,却忽然听到一阵雨声。
雨点毕毕剥剥地打窗上,显是下得极大了。许风吃了一惊,连忙推窗去看,见周衍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仍是那么望过来。
许风“嘭”一声阖上窗子,差点儿夹着自己的手。他三两步走到门口,手已按在了门上,却迟迟不敢推门出去。
雨越下越大。
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哗哗的雨声。
许风闭了闭眼睛,终于还是推开那道门走了出去。
周衍还是站着没动。他身上的衣衫已被雨水打湿了,水珠子顺着头发淌下来,雨那么大,许风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
许风一步步走过去,不一会儿身上也全湿了。他在离周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两人隔着雨帘,静默地望住彼此,都有些舍不得说话。
后来还是周衍先开口道:“怎么没有打伞?”
许风反问道:“周大哥呢?为何站在这里?”
周衍没有答他,只是道:“风弟,跟我回去吧。”
“去哪里?”
“回去接着治手,别忘了,你右手的伤还未痊愈。何况这里毕竟是慕容府,你跟慕容飞又不熟,没道理长住下去。”
许风摇头道:“回去住在徐神医府上,一样也是寄人篱下。我的亲人早已过世,天下之大,其实并无我的容身之处。”
周衍的肩膀微微震颤,竟是动了气的样子,道:“你不是还有我这个义兄吗?”
许风苦笑一下。大雨下个不停,雨水落进许风眼睛里,他只觉一阵儿刺痛。随后那水又顺着脸颊淌下来,直淌到他嘴里去,尝着尽是又苦又涩的味道。
许风道:“都是我的错,我又让周大哥为难了。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说罢转身就走,但刚走了两步,就被周衍捉住了手臂,周衍的力道极大,一下将他扯了回去。
许风脑海里有一瞬的空白。
等他回过神来,已听见周衍叹息道:“罢了。”
许风心头发热,颤声道:“周大哥……”
周衍道:“我记得你说过,唯有我才是你的解药,是不是?”
许风当初确实说了这话,现在想抵赖也来不及了,只得小声道:“是。”
“那就够了。”周衍的嗓音低沉而温柔,自言自语似地低喃道,“什么都及不上叫你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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