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风脑海里空白了一下,还没想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就见剑光一闪,右手手腕上传来一阵奇异的剧痛。
那宫主笑了笑,依然是容色无双。
许风看着血液顺着剑尖淌下来,终于明白过来,他右手的筋脉已断,以后……再也不能使剑了。
那宫主派出去的手下这时又折了回来,其中两人还受了伤,抱拳回禀道:“宫主,属下无能,没能找到慕容公子。”
那宫主瞥一眼他们身上的伤口,问:“遇上慕容家的人了?”
“是。”
“折了几个人?”
“三人。”
那宫主皱了皱眉。
柳月道:“宫主,让属下去会会他们。”
“不必了,慕容家人多势众,想必已寻到慕容飞了,没必要再轻身犯险。”
“可是……”
那宫主淡淡道:“事不可为,撤吧。”
“宫主苦心布局,好不容易才引得慕容飞入彀,若这时走了,岂非前功尽弃?以后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那宫主没有说话,只是乌眸微沉,慢慢笑了一笑。
柳月素知宫主的脾气,知道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时虽然含笑,实则已经动气了,当下再不敢言。宫主没有吩咐如何处置许风,但哪个人敢放了他?柳月想了一想,将人抓上马背,带着他一块儿走了。
许风流了不少血,身上的伤痛都已麻木了,一路上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才在一座三进的院子前停下。这院子看似普通,内里却布置得好似富贵人家,那宫主下得马来,径直往主屋去了。
柳月跟在后面问:“宫主,如何处置那个驾车的小子?”
“扔在门外就是了。”
“只是如此?这小子可是坏了宫主的大事。”
那宫主头也不回,满不在乎地说:“他不是受了伤吗?等血流尽了,自然也就死了。”
柳月这才知道,这是要叫许风活活痛死的意思,心道宫主果然狠辣,却是不敢求情,只略带惋惜地望了许风一眼,将他扔在了宫主屋外的院子里。
天色渐暗,许风被折腾了这么久,身上早无力气了,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但他一时又不会死,只感觉身体一点点虚弱下去,那种等死的滋味,真比一剑穿心还要难熬。
他想到自幼被师父收养,还没来得及报答大恩,他想到从小跟兄长失散,还未寻到亲人的下落,心中难免生出一些恐惧来。但随即又想起话本故事里的那些大侠,无一不是正气凛然、视死如归的,自己虽被废了武功,但也不能死得窝囊,当即生出一股豪气,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冲着紧闭的房门大骂起来。
他一开始还有些放不开,翻来覆去,只骂那宫主荒淫无耻,那极乐宫作恶多端。但想来骂人也有熟能生巧一说,骂着骂着,竟渐渐顺溜起来,将平日在书上看的、听师兄弟们说的,但凡自己记得住的污言秽语统统骂了出来。
骂到后来,连自己都不晓得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想着他纵使活不成了,能这样痛骂一番,倒也不算亏了。
正在此时,却听“吱呀”一声,房门忽然开了。
那宫主早已沐浴过了,这时换了身玄色的衣裳,一头黑发湿漉漉的,随意地披在肩上,踏着月色走到许风身前来,拿鞋尖挑起他的下巴,问:“你说谁相貌犹如女子?”
许风昏头昏脑的,也不记得有没有这样骂过,但他不肯示弱,立刻回道:“你!真是不知羞耻!”
那宫主瞧他一眼,却是不气反笑,道:“你的胆子倒大。就这么让你死了,反是便宜了你。”
说着,出手点住许风几处穴道,替他暂时止了血,抓着他的脚拖进房间。
许风猜想这人又要另想法子折磨自己了,但因不知他意欲何为,心中恐惧更甚。不料那宫主拖他进房后,竟是将他抛到一角。
许风背着地,心中一阵儿发冷,连牙齿都有些打战:“你、你要做什么?”
许风猛地弹了一下,起身要与他拼命。
但他武功被废,又受了重伤,岂是那宫主的对手?很快就被压住了四肢。
“啊——”
许风大叫一声,终于从噩梦中清醒过来。虽是初秋时节,他却出了一头的汗,手腕上的旧伤隐隐作痛。
锦书听到动静,推门而入道:“公子怎么了?可是又被魇着了?”
许风摆摆手:“无事。”
“公子可要起身了?今天外头可热闹得很。”
“怎么了?”
锦书嘿嘿一笑,道:“宫主派了好些人过来,正等着服侍公子呢。”
许风怔了怔,还未问个究竟,就已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几个绿衣少女捧着水盆帕子等物,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个明眸善睐的女子,名唤素心,是贺汀州身边的大丫鬟,平日最是得用,日常起居总少不了她打点的,不想竟也派来了这里。
许风一时糊涂了,猜不透贺汀州这是何意。
那群少女朝他福了福身,道一声“见过公子”,便纷纷围上来伺候他洗漱。
许风从来只有锦书一个小厮,何曾见过这等排场?连声道:“我自己来就是了,不敢劳动几位姑娘。”
素心抿了抿嘴,笑说:“姊妹们日后就在这翠竹轩当差了,公子无需客气。”
边说边用温水绞了一条帕子,递到许风手中。
许风只好接了,却觉手心一痛,不知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低头看时,掌心里冒出了血珠子。素心连道该死,忙把帕子收了回去,只说自己行事不周,要请公子责罚。
许风本是习武之人,这点小伤自不放在眼里,更不会为难一个女子,三言两语就将此事揭过了。
素心松一口气,悄悄把那条帕子藏了起来,又叫人取了伤药给许风敷上。
如此忙乱一阵后,总算是洗漱过了,许风穿戴齐整后到正厅一看,见早饭早已摆好了,比他平日吃的要丰盛许多。这两日发生的事,样样透着古怪,他反而见怪不怪了,心想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总要填饱了肚子再死,便安心坐下来吃了。
虽只一顿早饭,但粥熬得又香又稠,单咸甜点心就有好几样,且都是许风喜欢吃的,他手中筷子不停,十足吃了个饱。吃完后却听素心笑了笑,道:“宫主说得果然不错。”
许风不解地望过去。
素心解释道:“宫主早上要练功,没办法过来陪公子用膳,便叫我们将他平日爱吃的,一式一样给公子送过来。看来宫主料得不错,公子果然也是喜欢的。”
许风听闻他与那人一般口味,心里不禁别扭了一下。他平日吃过早饭,总会在院子里练一趟拳,这时有一群少女在旁笑嘻嘻看着,却是不好施展了,只得取了本书出来翻看。素心等人各自找了活计去忙了,倒也不来扰他。唯有锦书一直是眉开眼的,直嚷嚷说:“苦尽甘来。”
许风可不信自己能得什么好日子,以贺汀州的心性,恐怕正有什么阴谋陷阱等着他呢。
一个早晨忽忽而过,快中午时,贺汀州竟又亲至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文士。极乐宫中的人,相貌自然是好的,尤其是他颔下那三缕长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许风并不认得此人,只听贺汀州叫他作师叔。能被贺汀州这样称呼的,只有一个名叫宋文的长老,听闻此人医术高明,但是常年闭关,等闲之辈并不得见的,不知怎么也来了翠竹轩。
贺汀州命闲杂人等都退下了,仍用昨日那种奇特的眼神望了望许风,问宋文道:“师叔,那桩事……确定无疑吗?”
宋文板着脸道:“宫主既然不信,又何必找我确认?”
贺汀州便不作声了,握成拳头的右手紧了紧。
许风这才发现他手上缠着白布,像是受了伤的。
贺汀州静了一会儿才道:“请师叔替他诊一诊脉吧。”
许风奇道:“诊什么脉?”
贺汀州对许风笑笑,说:“瞧瞧而已,不妨事的。”
许风觉得自己就像砧板上的肉,但别说脉门了,就是性命也捏在人家手里,只好在桌边坐下了,伸了右手出来让宋文把脉。
宋文眯着眼睛诊了片刻,捻一捻颔下的长须,道:“气血不足,经络不畅,想是服过压制内力的药。”
贺汀州道:“我已经在配制解药了,过几日就可解了他身上的毒,让他恢复内力。”
宋文点点头:“年轻人身体底子好,其他倒没什么大毛病了,最要紧的是右手的伤……”
许风心下一紧,没注意到贺汀州也是面色微变,等着宋文说出下文。
却见宋文叹了口气,道:“右手筋脉已毁,又是陈年旧伤,纵使华佗再世,也是难以救治了。”
贺汀州当初那一剑又狠又准,本就是为了废他武功,许风早料到是这个结果,并不觉得多么失望,反而是贺汀州将手按在桌上,问:“连师叔也没办法?”
“若是恢复得好,拿筷子还是可以的,但是要想使剑……却是再也不能了。”
贺汀州呆了半晌,慢慢转头看向许风。
许风撞着他的目光,只觉心头一颤,形容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像是被人当胸刺了一剑,疼得不能自已。
然而怎会?
再不能使剑的是他许风,可不是贺汀州。
许风恍惚了一下,把眼再看时,面前这人已恢复成平日言笑自若的模样了。许风暗笑自己眼花,耐着性子听宋文唠叨了几句,让锦书接了他开的药方,虽然右手不能使剑,但能使筷子也是好的。
宋文诊完脉就告辞了,贺汀州送他到门口,压低声音问:“师叔可能再想想办法?”
宋文无奈道:“我回去翻一翻医书吧,但此事多半难成,宫主也别太伤神了。”
贺汀州没有出声,待宋文走后,便看着院里的扶桑花出神。
素心走上来问:“快中午了,宫主可在这边用饭?”
贺汀州朝许风望了望,见他正拿着一本书看,连眼风也不往这边扫一下,苦笑道:“我另外有事,你们伺候公子用饭吧。”
顿了一下又说:“你今日这事办得不错,日后自会有赏。”
素心当然知道指的是哪件事,忙谢过了,送贺汀州出了翠竹轩。
许风听说不用跟贺汀州一桌吃饭,倒是松了口气,心想不用对着这人,饭也能多吃上两碗了。
贺汀州刚走,屋内就传来“啪”的一声响,方才把脉时用的那张桌子,竟从中间碎裂开来,只轻轻一碰,就成了一堆木屑。
锦书奇道:“好端端的,这桌子怎么碎了?”
素心道:“怕是用得久了,内里早蛀空了,一会儿差人换一张过来。”
许风是习武之人,一看就知这桌子是被人用内力击碎的,若这一掌打在普通人身上,恐怕连心脉也要震断。贺汀州故意露了这一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许风百思不得其解,干脆就不再去想了,吃过午饭后照旧在葡萄架下纳凉,倒是过得惬意。
短短两日功夫,他在极乐宫内的待遇可谓是天差地别。从前翠竹轩门庭冷落,吃穿用度都只能勉强支应。如今宫主连最心腹的贴身婢女也派了给他,其他东西更是流水般往他屋里送。
嫉妒有之,羡慕有之,当然也有高兴的——锦书这几日走路都打飘了。
许风却知道此事必有内情,因而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只等着贺汀州出招。如此过了几日,贺汀州果然配制了恢复内力的解药给他,许风服下后,只觉丹田内腾起丝丝热气,随着功力运转行至四肢百骸,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贺汀州问起时,许风却故意隐瞒了实情,只说内力恢复得极慢,好为将来逃出极乐宫做准备。贺汀州不疑有他,差不多每日都会来翠竹轩一趟,有时陪他吃一顿饭,有时同他说几句话,有时则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侍弄花草。唯有一件特异之事,就是贺汀州也不在翠竹轩留宿,每次时辰差不多了,就急着起身走人。
许风求之不得,自然由得他去了。
这天贺汀州得了空,在许风屋里消磨了一个下午,吃过晚饭后,又闲闲倚在榻上,取了许风常看的书来看。他最近日日来此,把许风好不容易搜罗来的话本看得差不多了。
许风见了,忍不住道:“宫主若是喜欢,不如将这些书都搬回去慢慢看,也省得天天往我这里跑。”
贺汀州抬头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淡淡道:“你以为我每天来此,就只是为了看书吗?”
许风怔了怔,一时答不上来。
昏黄烛光下,贺汀州俊美的脸庞如描似画,眼睫尤其乌黑浓密,蝶翼般轻轻扇动,低声说:“你当真不知道?”
许风听他这么问,登时吓得不敢说话了。
贺汀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了话题道:“你内力恢复了几成?”
许风已好了大半,嘴上却说:“两三成吧。”
“此事需循序渐进,不必着急。”
“嗯。”
两人聊了几句就无话可说了。许风想起贺汀州刚才那番话,心中莫名忐忑。贺汀州也是心不在焉,一页书看了许久也没翻过去。
恰在此时,却听“毕剥”一响,灯花爆了一下,接着就熄灭了。
屋子陡然暗了下来。
许风立起身道:“我叫锦书移灯过来。”
黑暗中辨物不清,他刚迈出一步,就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贺汀州在他耳边道:“等一下。”
许风停住脚步,感觉那修长的手指在他腕上摸索一阵,最后按在昔年的旧伤疤上,而后是贺汀州叹息般的声音:“你心中可是恨我?”
许风一下冷汗直流。
这叫他如何回答?
他若还是三年前初入江湖的小子,定会跳起来痛骂贺汀州一番。何止是恨?他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他经了三年折磨,早没了当初锐气,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他还想着逃出极乐宫,可不能死在这里。
这时门外已响起了锦书的脚步声,微微的光亮透过门缝照进来。
许风小心隐藏好自己的情绪,垂下眼睛道:“宫主何必再问这个?不论如何,我这一辈子,总是要在这极乐宫中。”
这绝非他的真心话。
贺汀州并不拆穿他,仅是微微一笑,那神情之中,竟有几分惨然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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