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望角，西风之城。

    直升机穿越海面，掠过阴暗的天空，呼啸而来的西风卷着乌云逝去。暴风肆虐，海浪翻涌，南极圈洋流向北而来，在船只的墓场中激起上百米高的巨浪。

    常年笼罩在地球紊乱磁场与暴风圈中的好望角，无疑是世界上最安全的避难所。

    这座被暴风笼罩的城堡傲然屹立在海面，凭借天然的气候屏障与人类最为坚忍的意志，撑到了最后。

    西风之城分为海面与海底两个部分，地面城是一片荒芜的废墟——由十八世纪最著名的海盗头子所建。他垄断了从西班牙至南非的海运渠道，并在好望角的暴风圈中以近十万名奴隶的血汗建起城堡群，俨然是一座岛屿上的小王国。

    二十世纪末，探险家在地底发现了更为复杂的辽阔空间，蔓延至整个大陆架，盘根错节，彼此相通，占地接近五十万平方公顷。

    四十架直升机凭借高超的驾驶技术穿过暴风屏障，停在地下机库，民兵枪弹上膛，纷纷散开，扼守要道。

    机库空空荡荡，苍白的灯光刺眼。

    郑融看了一眼，问：“有生力量只有这些了？”

    兰斯被小心地抬上救护车，郑融要跟着上车，负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郑融博士，他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能救好他。”

    “我们的飞机在接到北爱尔兰沦陷的消息后，就几乎全部被派出去搜救幸存者，过程中毁掉了不少，现在还有大约七成的直升机没有回来。”负责人带着学者们一路走出机库，郑融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俨然成了两个体系的沟通人。

    “卫戎将军在接到阿拉斯加求救信号后的第一时间，果断派出了我们所有的空中武装部队，指示不惜一切代价接回你们……”负责人走到机库尽头，按下大门的开启电钮，低声道，“……但愿你们能带来稍微好一点儿的消息。”

    大门发出巨响，缓缓朝上开启，郑融怔怔地站在地下广场的入口，到处都是人，黑压压的人群，有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远处是肃静的民众，军队则排成方阵，广场上落针可闻，近百万人的手臂上自发地戴着白花，为阿拉斯加的沦陷与中央石塔的崩毁哀悼。

    一名老者身穿将军制服，拄着军刀立于军队的最前面。郑融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位是……”老者问道。

    “卫戎将军，我认得您。”郑融道，“好久不见。”

    郑融摘下帽子，朝他致敬，老者嗓音苍老，脸上布满皱纹，声音却中气十足：“郑洪的儿子，好久不见，欢迎你们来到西风之城。”

    郑融道：“情况很糟，阿拉斯加沦陷了，他们甚至来不及开启自毁机制，但我们带回了很多资料，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里了。”

    卫将军问：“老师的身体怎么样？”

    郑融道：“刚刚送去加护病房了。”

    郑融与卫将军握了手，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响，没有闪光灯，也没有欢呼，黑白的画面定格在那一瞬间。

    学者们被安顿下来，最后的二百余人在翌日便投入分工明细的资料规划与整理中。

    整个西风城内到处都是民兵，真正达到了全民皆兵的境界，卫戎没有追问任何内情，只拨出了最好的药治疗伤者，兰斯的伤势尚且无碍，然而老师的身体每况愈下。

    老者在昏迷中传达了一个消息，让郑融接手他的研究内容，组织物理学家继续完善报告书，直至合适的时机，再提交报告。

    至于这个时机，则由郑融自己把握。

    郑融没有多余的时间再顾及其他了，然而项羽有，他在郑融连着三天加班的时间里，找到卫戎将军，提出了他的要求。

    项羽道：“我需要见安东尼和那名老太太。”

    卫戎看着项羽的双眼，问：“你也是中国人？祖籍何处？”

    项羽一哂，答：“我是军人。”

    项羽天生的军人气质令卫戎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老将军思忖许久，而后道：“安东尼、伊芙·扎巴卢耶娃，这两个人即将被联合军事法庭审判，你不清楚其中的线索，在安东尼与阿拉斯加主动联系的时候，我们的专家就已经截获了……”

    项羽打断老将军：“是的，我在过后才隐约猜测到，当时他在向阿拉斯加的美国军队负责人汇报一件事。”

    卫戎点了点头。

    项羽说：“内容关于一个人。”

    卫戎坐直身子，问：“你听到他们的通话了？”

    项羽没有回答，只说道：“那个人，是我。”

    卫戎蹙眉，项羽说：“让我把一切问清楚，我会把情况如实转告给你，或者……你也可以旁听。”

    卫戎说：“这个消息是必须封锁的，郑融博士带领的小组也……”

    项羽沉声道：“我不会告诉他——若真如我所料的话。”

    卫戎签下提审手谕。

    “今天下午先到这里，各位先出去走走，吃完晚饭后请在外面坐一会儿，或许能获得什么启发。”郑融摘下虹片眼镜，扔在桌上。

    学者们纷纷点头，收拾手头的文件，郑融道：“很抱歉，我对物理学几乎是一窍不通，帮不了你们什么……”

    有人道：“博士您太谦虚了，您虽然不是自然科学与数理出身，但我们提出的一些名词都是非常生僻的，您能听懂这些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郑融愧疚地笑了笑，点头道：“我哥哥从前给我讲解过不少……解散吧，辛苦各位了，晚上见。”

    他背靠会议室的椅子发了一会儿呆，脑中一团乱麻。

    “雨呢？”郑融走出科学大厅，找了个士兵询问，后者前去与军方通信，找不到项羽的下落。

    郑融前往医院，好望角医院的病人很少，这里自难民进入以来，许多人之间便流传着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老人和伤患凡是到了垂老无法行动，或是病重无法治疗的地步，便会离开西风城，带着一张毯子与少数食物、淡水前往地面，在地面暴风城中等死。

    少数非洲部落的人则在海面的废墟中举行火葬或海葬，生命归于天空、大海、自然，让出生存机会给下一代，老人死去，各自皈依各自的神，再不留下任何眷恋。

    药物十分昂贵且稀缺，但学者们的待遇还是很好的，包括约瑟夫与思烟的遗子也享受到了很好的待遇。

    郑融隔着育婴室看了一会儿，认不出皮肤五颜六色的婴儿们中哪一个是他的儿子。

    “我来看我的儿子。”郑融说。

    护士：“嗯……您稍等，请问寄养人的名字是……”

    郑融道：“项羽、郑融。”

    护士低头翻单子。

    “是这个？”郑融隔窗笑着逗了逗一个中国小孩。

    “不，您认错了，郑融博士。”护士哭笑不得，“我为您抱出来，他只有不到一个月大，小人儿很脆弱，请把消毒后的手套戴着，他的妈妈呢？”

    护士穿过摆满屋子的婴儿床，这里的待遇倒是很好，不分肤色与父母的高低贵贱，孩子们都由医院统一抚养，不分高低贵贱。她抱出了一个正在睡觉的小男婴。

    他的嘴巴旁边流了点儿口水，郑融微笑着看着他，轻轻比画。婴儿太小了，几乎能被项羽的两只手掌抱住。

    护士说：“您可以摸摸他，但请千万小心，婴儿的皮肤很娇嫩，成人的手摸上去，他们会感觉很不舒服……”

    郑融说：“不了，我就看看，看看就好，上次医院通知我来填一份表格，我实在太忙了，很抱歉……”

    护士转身把婴儿小心地抱了回去，柔声说：“项羽先生已经帮您填妥了。”

    “是关于什么的？”郑融心中一动，问道。

    护士解释：“关于如果您和另一位监护人在战争中牺牲，婴儿以后的抚养权归谁的明细问题。”

    “那位先生很温柔，我记得比较清楚，前天他代您签字，如果双方都不在了，请军队代为抚养他，成年后，他有义务参军，回报军队五年，退役后再按孩子的个人意志选择，他还立了一份遗嘱。”

    郑融点了点头，道：“这样很好，他的名字……”

    护士低头翻了翻表格，说：“西风·凯德尔。”

    郑融说：“我最近很忙，请……好好照顾他，他的父母是阿拉斯加的烈士……”

    护士笑道：“我们对每一个孩子都一视同仁，请放心，他在我们这里能健康成长。”

    郑融点头，摘帽与护士道别，前往加护病房。

    兰斯躺在床上看一本书。

    “好点儿了吗？”郑融问。

    兰斯收起书，笑道：“你怎么来了？有进展吗？”

    郑融淡淡地道：“来看看你，我们离真相只差一步了。”

    兰斯松了口气：“那太好了。”

    郑融冷冷地道：“有时候离最终真相的这一步，需要跨越上千年的时间与空间，别高兴得太早。”

    兰斯：“……”

    郑融笑了起来。

    兰斯也笑了起来，看着郑融。

    郑融蹙眉道：“看什么？”

    兰斯莞尔摇头，郑融冷冷地道：“我问你在看什么书。”

    兰斯扬了扬书：“你送我的诗集……你……吃晚饭了吗？”

    郑融两手插在兜里，兰斯以为郑融要走，忙起身，想拉住他的手，牵动了伤口，又痛得龇牙咧嘴。

    郑融无言以对，问：“你想出去走走吗？”

    兰斯道：“我……我现在不能行动。你……在这里吃饭？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不忙……嗯……你这几天休息了没有……”

    兰斯肩上的创伤仍裹着绷带，脚在那场鏖战中轻微骨折，一直躺在床上，他很想和郑融多聊一会儿，又不敢耽误他太多时间。

    郑融推来轮椅：“说实话，我的思考在某个地方卡住了，我想在城里到处走走。”

    兰斯想了想，郑融已不客气地搬过兰斯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说：“挪……使力……”

    兰斯痛苦不堪地坐到轮椅上，重重出了口气。郑融取来毯子，盖在兰斯的身上，推着他走出医院。

    “项羽呢？”

    郑融耸肩，他向护士简短地交代几句，便把轮椅推出了地下城。

    医院的外面是堪比天梯的漫长台阶，台阶旁有一个手扶电梯，缓缓上行。

    “去什么地方？”兰斯茫然问道。

    “朝圣。”郑融回答。

    郑融：“这条天梯，只能上，不能下，是一条传说中的不归路，你看……”

    兰斯靠在轮椅背上，静静看着台阶中拾级而上的人，有老人、病人、女人、残疾者。

    台阶旁的栏杆上绘满雕塑，刻着形形色色、姿态各异的神祇：身披斗篷、肩扛镰刀的北欧死神赫尔；埃及死神阿努比斯；印度掌管生与死的湿婆；中国的地藏王菩萨。

    一名男子拄着拐杖，每艰难地攀爬数级台阶，便放下拐杖，认真拜伏。

    兰斯与郑融缓缓上升，郑融冷漠的目光和兰斯悲哀的眼神驻于那男子身上，他的表情虔诚，躬身以额头触地，朝着天梯的顶端行了一个大礼。

    “他们有个规矩。”郑融低声说，“觉得活不下去的人到地面等死，把生存名额让给他们的孩子。”

    兰斯问：“所以呢，我们也去等死？”

    郑融没有回答。

    台阶上的朝圣者接二连三地直起身，或陌生，或复杂的目光投向他们。

    兰斯说：“回去吧，或许当你寻找到了真相，他们就可以不用再跋涉这条痛苦的道路，不用走向死亡。”

    郑融喃喃地道：“我也很迷茫，我也……无从索解，我的思考就是卡在了这里。”

    “生命到底是什么？”

    电动扶梯到了尽头，郑融把兰斯推上平台：“我们已经破译了玛雅星人留下的大部分符文，但有一点始终想不通……这至关重要。”

    “他们的生命已经是永恒的了。”郑融站在平台顶端，远处地下城的人已成为无数小黑点，“他们在追求什么？”

    “整个宇宙中，所有生命的形式应该是朝着永恒的道路不断进化的。”郑融低声道，“他们是终结体，但为什么也会开始恐惧死亡……”

    他们在一座巨大的雕塑前停下脚步。

    那座雕塑几乎凝聚了东方、西方所有神祇的特征，只是面容模糊，背后参天的双翅舒展，直欲飞起，上百只手臂各持象征的法器，或是十字架，或是佛珠，或是剑与花朵。

    石雕的长裙以一个飞扬的姿势凝于半空。

    “希望之神。”兰斯念出了碑座底部数百种文字的一种。

    “虚构的希望之神。”郑融明白了，“寄托新生的地方。”

    兰斯不安地说：“这里是地面？”

    郑融转过身，推开终点的一道小门，海风吹入，黄昏时分无边无际的灿烂金光洒了进来。

    他推着兰斯走出西风地下城，二人立足之处是千韧峭壁，背后夕阳沉金，于山后缓缓落下，把它宏伟的光线投向整个海面。

    海鸥啼鸣，展翅而飞，一望万里的海岸线上，到处都是或坐或卧的人，地球上千万年的海潮拍打着峭壁与岩石，卷起微腥的气息。

    “老师说过，物理学与所有学科大一统，宇宙的终极问题永远无法得到答案，因为我们置身宇宙之中。”郑融嘘了口气，抱膝坐在轮椅旁，继而把双臂枕在脑后，在山崖的平地上躺了下来。

    郑融喃喃地道：“就连那位神，最初的玛雅星母舰舰长，也无法窥探祂存在的意义的万分之一。兰斯，你觉得呢？”

    “老师说，灵魂与思想无穷无尽，永不覆灭……它们游离于广袤的宇宙中，终有一天会回到我们的世界……”

    郑融看着西面奇异的天空，它随着阳光的远去而变幻出绮丽的绯红，继而是玫瑰红，最后黯淡下去。群星出海，浩瀚银河拖过天顶，在西风城的天空中竞相闪耀。

    兰斯坐在轮椅上，仰头望向星空，海风平息，地面燃起千万篝火堆，竞相辉映。

    “郑融。”兰斯说，“我觉得……我们人类。”

    “我们人类？”郑融出神地说。

    兰斯说：“我们这个族群自出现以来，就有着十分顽强的生命力，它由华夏族、日耳曼民族乃至无数从不畏惧死亡的民族烈士构成。”

    郑融说：“现在的死亡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

    兰斯说：“不，永生从来就是金字塔尖的一小部分人的追求……”

    “不。”郑融打断兰斯，“你错了，兰斯，生命进化的道路，终极目标就是永恒，他们不断改造自己的身体，令寿命越来越长。”

    兰斯不与郑融争辩，许久后说：“我们以族群的永生代替了每一个单独的个体的存在，新的婴儿不断出生，苍老的血液逝去，当族群面对覆灭之灾时，又有更多的人勇于斗争，你们中国有句话……”

    郑融沉吟片刻，瞳孔中映出灿烂的星空。

    “虽千万人吾往矣。”郑融说。

    “郑峰、李应。”兰斯沉声道，“我们都只是族群的一分子，就像人类身上的细胞，新陈代谢，生老病死，包括你，你继承郑峰的遗志，他的回忆交给了你，李应的回忆也交给了你。上一次的科研报告中，你也提到了，不是吗？回忆即灵魂，他们的灵魂终有一天会死去，但人类群体像一棵蓬勃的大树，依旧焕发出无法比拟的生命力，玛雅星人只剩下一个孤独的个体，所以他永远不可能战胜我们，不可能战胜一个充满智慧与勇气的族群。”

    “或许吧。”郑融似乎明白了什么，安静地闭上双眼。

    兰斯没有说话，浪潮翻天覆地地卷起，拍打在峭壁边缘，溅飞白沫。郑融的脑中浮现出小时候与郑峰在一起的回忆。

    全境撤退时，他们本来是要随着军队西迁的。

    郑峰带着郑融，跋山涉水，跟随难民来到好望角，他们的父母则接到总部防御联盟的调派，前往北爱尔兰。

    极目所望，长长的海岸线上都是黑人，郑融蹲在礁石线最末尾。他走不动了，郑峰回身，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逃难队伍。

    “哥，我不想进去。”郑融说。

    郑峰安抚道：“外面危险，听话。”

    郑融一边哭哭啼啼，一边诉说对父母的思念，郑峰是个半大的小孩，根本劝不住郑融，许久后，郑峰直起身，让郑融下来，脱了他的鞋子，交代他坐在礁石上等自己，自己前去寻找军队交涉。

    有人过来，想把郑融带走，郑融近乎冷漠、仇恨地盯着陌生人，好心的非洲居民因为语言不通，只得作罢。

    郑融歪在礁石下睡着了，郑峰回来抱起他。

    “哥……让我再睡一会儿。”郑融说。

    郑峰说：“走了，哥带你去北爱尔兰找爸妈。”

    项羽低声道：“外面冷，怎么跑这处来了？”

    郑融睁开眼，看着项羽。

    “我梦见我哥了。”郑融道。

    项羽背起郑融，兰斯的轮椅跟在身后，军队派出的搜索小队护送他们回到地下城内。

    “梦见了什么？”项羽莞尔道。

    郑融低声说：“梦见他带我回北爱尔兰找爸妈……在英吉利海峡等国际人道救援组织的船……”

    兰斯问：“是在我们还没有认识的时候？”

    郑融悠然地道：“比你和我哥哥相识还要早。我们上船渡海，发现有个小孩，全身很脏，躲在船舱的角落里，是个偷渡客，就是李应。后来我们在北爱尔兰等了很久很久……等了足足一个月。”

    三个小孩，在白雪漫天的入口等候地下城开门，郑峰终于把亲弟带回父母身边。

    一眨眼，近二十年的时光便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项羽说：“战争完了之后，郑融，你想去做点儿什么？”

    “想回家。”郑融喃喃地道。

    然而北爱尔兰已经毁了，所有能代表家的东西都不复存在，唯余一片灼热的、贴着自己心口的芯片。

    当夜，研究中心。

    郑融说：“各位，有什么新的见解？很抱歉，我迟到了。”

    学者们纷纷表示无可奉告，并十分疲劳。

    郑融开始主持第六次会议，刚清理了资料，叩门声响起，一名军人在外等候。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老师想见您，有非常重要的事，郑融博士。”军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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