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仅采取了这个策略,还给彼得罗打了电话。他正准备去波士顿,他去意已决。他很生多莉娅娜的气,用很厌烦的语气对我说,多莉娅娜现在露出了本性,她是一个不可靠的人,没有底线,然后他耐心听我讲了这些。我跟他说了黛黛的事儿,他很熟悉里诺,也记得里诺小时候的样子,也知道他长大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他问了我好几次,就是想确信自己没搞错:“他没有毒品的问题吗?”又问:“他工作吗?”最后他说:“这是一件不着边际的事儿。”我们两个达成一致,但我们都知道这个女儿的脾气,这不是她一时兴起的决定。
我很高兴我们的看法一致,我让他来那不勒斯和黛黛谈谈。他答应说要来,但他有很多事儿要做,最后黛黛快要考试时他才出现了,其实是他在出发去美国之前来向两个女儿告别。我们有很长时间都没见面了,他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头发已经灰白了,身体看起来笨重了一些。在蒂娜失踪之前,他见过莉拉和恩佐——后来几次,他来看女儿时都只停留了几个小时,就把两个女儿带去旅行了。他这次来对莉拉和恩佐也很关心。彼得罗是一个客气的男人,他很小心,没有用自己大教授的身份让别人不自在。他和莉拉还有恩佐聊了很久,我很熟悉他严肃、投入的样子,在过去这可能让我觉得很讨厌,但现在我很欣赏这一点,因为他不是做做样子。黛黛说话时和她父亲很像,也是那种神情。关于蒂娜,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恩佐不动声色,莉拉的脸色明朗起来了,感谢他之前写的那封感人的信,她说那封信对她帮助很大,他客气了一下。我那时才知道,因为蒂娜失踪的事情,彼得罗给他们写过信,莉拉真诚的感激也让我很惊讶。莉拉把恩佐完全排除在对话之外,跟我的前夫谈起了那不勒斯的事。他们谈了很久切拉马莱楼的历史,我知道那栋楼在基亚亚街上,我那时候才发现,她知道那座宫殿的结构、历史还有里面的珍藏。彼得罗满怀兴趣在听,我很气愤,我希望他能跟两个女儿多待一会儿,尤其是要面对黛黛的问题。
莉拉终于说完了。彼得罗先是和艾尔莎、伊玛亲热地交谈了一会儿,然后他找机会把黛黛叫到一边,父女俩谈了很久,他们都很平静。他们一边在大路边上走着,一边说话,我透过窗子看着他们。让我惊异的是,我是第一次发现他们是那么相似,黛黛的头发不像她父亲那么茂密,但她骨架很大,走路姿势有些笨拙,和她父亲很像。她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有着女性柔软的一面,但她的每个动作、每个步子都和彼得罗如出一辙,都好像她是从彼得罗的身体里冒出来的。我站在窗前很出神地看着他们。时间过去了很久,他们还在那里聊,艾尔莎和伊玛都开始不耐烦了。艾尔莎跺着脚说:“我也有话要和爸爸说,现在他要走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告诉他啊?”伊玛也嘀咕了一句:“他说,他待会儿也会和我说话的。”
彼得罗和黛黛终于回来了,他们看起来心情都很好。晚上,几个姑娘围在他周围,听他说话。他说他要去一栋红砖建筑里工作,那是一栋非常宏伟的楼房,很漂亮,入口处有一座雕像,那是一座神情严肃的雕像,颜色很深,除了一只鞋子很亮,这只鞋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简直像金子做的,那是因为进进出出的学生都会去摸它,他们觉得摸一下可以带来好运。他们几个把我排除在外,聊得很开心。每次遇到这样的时刻,我都会想,彼得罗现在不用每天都当她们的父亲,因此他是一个完美的父亲,伊玛也很喜欢他。也许在男人跟前,事情只能这样:一起生活一段时间,生完孩子然后散伙。假如是尼诺那样轻浮的男人会不负任何责任地走开;假如是像彼得罗一样严肃的人,他们会承担所有义务,给孩子所需要的东西,会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无论是对于男人还是女人,那种夫妻相互忠诚、白头到老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为什么我们要觉得可怜的詹纳罗对黛黛是一个威胁呢?黛黛会体验她的激情,然后燃尽这种激情,继续走自己的路,可能时不时会和詹纳罗见面,说一些温情的话。事情的发展是可以预测的:为什么我希望我女儿作出不同的选择呢?
这些问题让我很尴尬,我决定用我能显示出来的最权威的语气,告诉几个孩子该睡觉了。艾尔莎刚才发誓说,用不了几年,拿到高中毕业证之后,她会去美国和她父亲一起生活。伊玛拉着彼得罗的一条胳膊,也想得到他的关注,她当然想要问彼得罗,能不能让她也去。黛黛有些忐忑地沉默着,我想,也许问题已经解决了,里诺已经被放置在一边了,现在她正对着艾尔莎说:“你还要等四年,我高中要毕业了,顶多还有一个月,我就可以去找爸爸了。”
22
但当我和彼得罗单独在一起时,看看他的脸色,我就知道他非常担心。他说:
“没办法了。”
“也就是说?”
“黛黛是个死心眼儿。”
“她跟你怎么说的?”
“她说什么不重要,而是她要做什么。”
“她要和詹纳罗同居吗?”
“是的。她有一个非常细致的计划,每一步都安排好了。在考完试之后,她要向里诺表白,会失去童贞,他们会一起离开这里,不必自食其力,就靠乞讨为生。”
“不要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我只是一句一字跟你说她的计划。”
“你这话说起来轻省,你现在要走了,留下我做一个恶人,一个坏母亲。”
“她还是很指望我的。她说如果这个小伙子愿意,他们会一起来波士顿找我。”
“我会打断她的腿。”
“他们俩把你的腿打断还差不多。”
我们一直谈到深夜,刚开始是关于黛黛,后来还谈到了艾尔莎和伊玛,最后我们聊到了很多事情:政治、文学、我正在写的书、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还有他正在写的一本专著。我们已经太久没这样说话了。他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到我一直以来的中庸姿态。他说我是半个女性主义者,半个马克思主义者,半个弗洛伊德主义者,半个福柯主义者,还有半个颠覆主义者。他后来用一种有些辛酸的语气说:“只有在我这里,你没有采用折中的方法。”他叹了一口气说:“对你来说,怎么都不行,我怎么都愿意接受,但还是另一个男人最完美。但现在呢?他装出一副立场坚定的样子,后来还不是加入了社会党的帮派。埃莱娜,埃莱娜,你让我受了多少罪!甚至是有人用手枪对着我时,你也没站在我这边。你把两个小时候的朋友带到家里,他们是两个杀人犯。你记得吗?算了,你是埃莱娜,我深深爱着你,我们有两个女儿,我怎么可能不继续爱你呢。”
我让他说着这些,我在他面前承认,我经常会盲从。我承认他对尼诺的看法是对的,一切令人非常失望。我试着再和他聊黛黛和里诺的事,我很担心,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情。我说我之前试着让那个男孩远离我们的女儿,这已经给我和莉拉之间带来了很多麻烦,我感觉很愧疚,我知道她会觉得我看不起他们。他点了点头。
“你应该帮助她。”
“我不知道怎么办。”
“她已经想尽一切办法把脑子用在别的地方,想摆脱痛苦,但她做不到。”
“这不是真的,之前她的确是尝试过,但现在她不工作,她什么都不想做。”
“你错了。”
莉拉跟他说她每天都在国家图书馆里泡着,她想了解关于那不勒斯的一切。我很不确信地看着他。莉拉又去图书馆了?并不是五十年代的城区图书馆,而是那家非常有名但很低效的国家图书馆?这就是她离开城区做的事情?这就是她的新爱好?为什么她没告诉我?她告诉彼得罗,就是为了让他转告我?
“她没有对你说吗?”
“她想说的时候会说的。”
“你要鼓励她继续,一个这么有天分的人,只停留在小学五年级的教育水平,真是让人难以接受。”
“莉拉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只是你的看法。”
“我在她六岁时就认识她了。”
“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痛恨你。”
“她不痛恨我。”
“你很自由,而她却是囚徒,真的很难面对这样的处境。如果地狱真的存在,那也在她的脑子里。我一秒也不想进入那个地狱。”
彼得罗用的正是“进入”这次词,他的语气里带着恐惧、入迷和同情。我又一次重申:
“莉娜一点儿也不痛恨我。”
他笑了。
“好吧,你这么想也好。”
“我们去睡觉吧。”
我没给他准备通常他睡的那张行军床,他很不自然地看着我。
“一起吗?”
我们已经有十几年时间连手都没触摸过了。整个晚上我都担心几个女儿起来,发现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在昏暗中,我看着那个体型庞大、头发凌乱,在轻轻打呼的男人,我们结婚之后,他很少跟我一起睡上那么长时间。通常因为很难达到高潮,他会折腾我很长时间,完事之后,他会仰面躺一会儿,然后起身去学习。但那次性爱很舒适,那是告别前的欢愉,我们两个都知道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因此我们都很放得开。彼得罗从多莉娅娜那里学到了我不知道的或者不想教给他的东西,他尽量让我觉察到他的变化。
在大约清晨六点,我叫醒了他,我对他说:“你该走了。”我陪他走到停车场,他不停地跟我叮咛两个女儿的事,尤其是黛黛。我们握了握手,吻了一下脸颊,然后他就出发了。
彼得罗走了之后,我有些慵懒地来到了报刊亭,卖报的人正在拆开报纸的包装。我买了三份通常我只看标题的报纸。我开始准备早餐,一边想着彼得罗,还有我们聊过的事情。我可以接受他说的一切——他对我的那些柔和的抱怨、黛黛还有他对莉拉浮于表面的心理分析,但有时候他会在我们的思想和到现在还影响着我们的事情之间建立起一种隐秘的联系。我一直回味着他对帕斯卡莱和娜迪亚的定义——“两个杀人犯”,他就是用这种毫不客气的语气提到我童年的朋友。我意识到,在娜迪亚身上用“杀人犯”这个词,我可以很自然地接受,但对帕斯卡莱,我还是无法接受。我还在想这是为什么,这时候电话响了,是莉拉从楼下打来的。她听到了我和彼得罗出去的声音,也听到我回来的动静,她想知道我有没有买报纸,刚才广播里说,帕斯卡莱被捕了。
23
这个消息让我们几个星期都很激动,我得承认,对于我们这位朋友,我的关注还有投入的精力,远远大于对黛黛的考试的关注。我和莉拉马上跑到了卡门家里,她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情,或者说是最核心的部分,我觉得她挺平静的。帕斯卡莱是在阿维利诺的赛里诺山上被逮捕的,警察把他藏身的那间农舍包围了,他表现得很理性,没有暴力反抗,也没有试图逃走。卡门说:“现在我要祈祷他在监狱里不要被弄死,就像爸爸那样。”她还是继续认为她哥哥是个好人,不仅如此,在她激动时对我说,我们三个——她、我和莉拉都要比她哥哥坏得多。她忽然边哭边说:“我们只关心自己的事儿,但帕斯卡莱不是这样,帕斯卡莱完全是遵循父亲对他的教育成长起来的。”
卡门的话,还有她真诚的痛苦——也许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让我和莉拉无话可说。比如说莉拉没有反驳她,至于我,她的话让我很不自在。佩卢索家的两兄妹仅仅是我的生活的一个背景,他们单纯简单的存在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我绝对排除了他们做木匠的父亲教给了他们这些事,就像弗朗科教给黛黛的关于梅尼乌斯·阿格里帕平息庶民起义的故事,但他们俩出于本能——卡门要少一些,帕斯卡莱要多一些——都认识到一个人吃饱肚子,不会给另一个人的四肢提供养分,如果有人试图让别人相信这一点,他们迟早会得到该有的下场。虽然我们各方面差别很大,但他们的历史阻碍了我和莉拉真正接近他们,但我没办法远离他们。因此,有一天我也许会对卡门说:“你应该高兴才对啊,现在帕斯卡莱受法了,我们更清楚怎么帮助他。”然后在第二天我会对莉拉说,我也完全同意她的看法:要捍卫一个没有权利的人时,法律和保证没什么用,他会在监狱里被他们折磨死的。有时候我会承认他们俩的观点,尽管从我出生起,我所经历的暴力让我很厌恶,但要面对我们生活的这个残酷的世界,还是需要一定剂量的暴力。在这些混乱思想的促进下,我尽一切努力,想帮助帕斯卡莱,我不希望他感觉自己和同伴受到的待遇不一样,因为娜迪亚受到了极大的重视,我不希望他觉得自己谁都不是,也没有人关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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