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孩子-老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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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关头,阿尔曼多又来采访我,为他的电台做节目,他不是唯一来找我的记者。那时候,我要么通过口述,要么通过书面形式对不同媒体讲述了我所知道的事情。但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我发现那不勒斯本地报纸的记者知道的比我多得多,之前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消息忽然间都传了出来。有一张单子列举着索拉拉兄弟的种种犯罪行为,每件都骇人听闻,都是我之前没听说过的,他们都算到了索拉拉兄弟头上。让人惊异的还有他们的财富总量。在他们活着时,我和莉拉一起写的东西、我发表的文章,和他们死后那些出现在报纸上的文章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但从另一个方面,我意识到我了解其他方面的一些事,就是没人知道也没有人会写,包括我自己也不会写的东西。我知道,我们小时候都觉得索拉拉兄弟很帅,他们开着他们的“菲亚特1100”在城区里巡回,就像乘坐战车的古代士兵。有一天晚上,他们在马尔蒂里广场上捍卫了我们,回击了基亚亚街上的那些有钱人家的男孩子。马尔切洛本来想娶莉拉,但他后来娶了我妹妹埃莉莎,米凯莱很早就明白了我朋友莉拉的神奇品质,他爱了莉拉很多年,爱得那么狂热,以至于迷失了自己。当我发现我知道这些事情时,我意识到他们很重要。他们像影响我那样,影响着那不勒斯成百上千的人,我们都曾经生活在索拉拉兄弟的世界里,我们参加了他们商店的开业仪式,我们在他们的酒吧里买过点心,我们庆祝过他们的婚礼,我们买过他们的鞋子,我们曾经在他们家里作过客,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我们直接或间接地拿过他们的钱,我们忍受过他们的暴力,但我们假装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马尔切洛和米凯莱就像帕斯卡莱一样,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但尽管人们和米凯莱的关系千差万别,但仍可以迅速画出一条清晰的分割线,但在那不勒斯或整个意大利,人们和索拉拉兄弟那样的人之间的界线却不可能清晰。把索拉拉兄弟和帕斯卡莱放在一起,我越是回顾,越是惊恐地发现,那条线把我们也涵盖在内。

    在小小的城区,这种众所周知的关联让我很沮丧,有人为了给我抹黑,写文章说我和索拉拉兄弟是亲戚关系,有一段时间,我避免去找我妹妹和外甥,也避免和莉拉见面,当然,莉拉是索拉拉兄弟的死敌,但她用来启动那家小公司的资金,是通过给米凯莱工作积累起来的,或者说是从他身上榨取的。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时间一点点过去了,索拉拉兄弟和其他那些被杀的人一样,也慢慢淡去了。我们渐渐开始担心,那些取代他们的人会更凶残,而且我们对他们也不熟悉。我逐渐把索拉拉兄弟抛在了脑后。忽然有一天,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给我送来了一个小包裹,是蒙泰桑托的一家首饰店送来的。我并没有马上明白里面放的是什么,让我惊异的是,那个袋子上写着埃莱娜·格雷科女士收,里面是一个红色的盒子。我看了上面的纸条,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儿。马尔切洛用费力的笔迹在纸上写了一句:“对不起”。后面是他的签名,写得很工整,像小学老师教给我们的字体。盒子里是我的手镯,打磨得锃亮,就像新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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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告诉莉拉那个包裹的事,给她看了新锃锃的手镯。她说:“你再也不要戴这个手镯了,也不要让你的几个女儿戴。”从医院回来,她整个人变得很虚弱,上一段楼梯就会气喘吁吁。她还在吃药,给自己打针,但她变得非常苍白,就好像从死人的国度里走了一道,她提到那个手镯,就好像很肯定那也是从阴间来的。

    索拉拉兄弟的死和她被送到医院急诊是同一天,在我对那个星期天的混乱的记忆里,她流的血和他们的血混合在一起。但每次我试着跟她讲述教堂前的那场“处决”,她都做出一副不乐意听的样子,会说出类似这样的话:“莱农,他们是两个烂人,谁他妈在乎他们,我只是为你妹妹感到难过,如果她聪明点儿的话,就不会嫁给马尔切洛,因为像他们这种人,迟早都会被弄死的。”

    有几次,我试着让她体味一下我的尴尬,毕竟我们曾与索拉拉兄弟那么近切,她应该比我更有这种感觉。我说了类似于这样的话:

    “我们从小就认识他们。”

    “所有人都有小时候。”

    “他们曾经给过你工作机会。”

    “我得到好处,他们也得到了好处。”

    “米凯莱当然很讨厌,但有时候你的做法不比他强。”

    “我当时应该更过分一些。”

    她说话时尽量抑制自己对他们的鄙视,但她的目光变得很凶,手指交叉在一起,紧握着,能看见发白的骨节。她的话已经很残酷无情了,我能感受到,在那些话的后面还有其他更加残酷的话,她不想说出来,但这些话已经浮现在她脑子里了。我在她脸上能看出来,我感觉到她内心的叫喊:假如是索拉拉兄弟把蒂娜带走的,那简直太便宜他们了,他们应该被大卸八块,心和内脏都该被挖出来扔在街上喂狗;假如不是他们干的,那些杀了他们的人,也做了一件好事儿,他们死有余辜;假如他们动手前给我打个招呼,我会去给他们帮忙的。

    但她从来都没有说出这样的话。从表面上看,这两兄弟的骤然退场,对她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影响。现在她在街上不可能遇到他们了,她爱出来在城区里散步了,但完全无法恢复到蒂娜失踪前的活力,她也不再过着从家到办公室两点一线的生活。住院后的康复期一周周过去了,她在隧道里、大路上、小公园里转悠。她低着头走路,不和任何人交谈,因为她完全不修边幅,无论是对于她自己还是其他人而言,她看起来都像一个危险人物,也没人和她说话。

    有时候她会让我陪她出去,这让我无法回绝。我们经常经过索拉拉兄弟的酒吧兼点心房,酒吧门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因葬礼暂停营业。但那场葬礼一直都没结束,酒吧也一直没再开门,索拉拉兄弟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莉拉经过时,总会看一眼那道金属卷帘门,还有那块褪色的牌子,她很满意地说:“彻底关了。”她那么心满意足,以至于她走过店铺时会发出笑声,只有一声笑,没有别的表示,就好像酒吧关门这件事情里有让人发笑的成分。

    只有一次我们在角落里停了一会儿,就好像为了适应那里的荒凉,现在那地方已经没有通常酒吧的装饰。之前那里有一些小桌子,还有彩色的凳子,空气中总是弥漫着甜点和咖啡的香气,人来人往,那些秘密交易,有诚实的交易,也有欺骗。但现在那里只能看到一面发黄的墙壁,墙皮脱落。莉拉说,他们的爷爷去世时,还有他们的母亲被杀害时,马尔切洛和米凯莱在整个城区贴满了十字架和圣母,他们的哀悼没完没了。现在他们死了,什么都没有。然后她想起了她住院时,我跟她讲的,按照那些路人的讲述,杀死索拉拉兄弟的子弹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没人开枪。“没有人杀死他们,”她微笑了,“因此没人为他们哭泣。”这时候她停了下来,沉默了几秒。她的话题忽然就变了,她跟我说,她再也不想工作了。

    16

    她说她不想工作了,我觉得那不是因为她心情很坏一时冲动才做的决定,她一定是已经想了很久,也许出院之后她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她说:

    “假如恩佐一个人能行,公司就继续开下去,假如不行,那我们就把公司卖了。”

    “你想放弃你的公司?那你以后做什么?”

    “一个人非得做点儿什么吗?”

    “你得让你的生活充实起来。”

    “就像你所做的?”

    “为什么不呢?”

    她笑了,叹了一口气说:

    “我想浪费时间。”

    “你现在有詹纳罗,还有恩佐,你应该为他们着想。”

    “詹纳罗已经二十三岁了,我已经对他考虑得太多了,我应该让恩佐离开我。”

    “为什么?”

    “我想一个人睡觉。”

    “一个人睡觉多不好啊。”

    “你不是也一个人睡吗?”

    “我现在没男人。”

    “我为什么要有呢?”

    “你对恩佐没有感情了吗?”

    “有感情,但我不想要他,也不想要任何人了。我现在老了,睡觉时不希望有任何人搅扰。”

    “你去看一下医生吧。”

    “我再也不想看医生了。”

    “我陪你去,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

    她变得很严肃,说:

    “我现在这样很好。”

    “没人会觉得这样很好。”

    “我就觉得很好,交媾这件事,一直都被高估了。”

    “我说的是爱情。”

    “我心里有其他事儿,你可能已经把蒂娜忘记了,但我却没有。”

    我听见她和恩佐在楼下更频繁地争吵,说得准确一点儿,恩佐低沉的声音只是比平时激动一点儿,莉拉一直在嚷嚷。我在他们的楼上,透过地板只能听到他寥寥的几句。他并不是气愤,在莉拉面前他从来都不会生气,他是绝望。从根本上来说,他的一切都毁掉了——蒂娜、工作还有他们的关系。但莉拉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挽回局面,她只是任凭事情一步步恶化下去。有一次恩佐对我说:“你跟她谈谈吧。”我回答说:“没什么用,她只是需要时间重新找回平衡。”恩佐第一次用一种不留情面的语气说:“莉娜从来都没有过平衡。”

    这不是真的。当她自己愿意时,莉拉能心平气和,非常理性,甚至在事态紧张的那个阶段。好的时候,有几天她会很开朗,对人很好,她会照顾我和我的几个女儿,她会打听我出去的见闻,我写的东西还有我遇到的人。有时候她听得兴致勃勃,有时候义愤填膺。黛黛、艾尔莎,甚至是伊玛都会跟她谈到学校教育的低效、老师的疯狂、她们的争吵和各自的爱情。她很慷慨,有一天下午,她让詹纳罗帮着她把一台老电脑给我搬了上来。她教给我使用方法,然后说:“这是我送给你的。”

    第二天我就开始用这台电脑写作。尽管我非常担心忽然断电,让我好几个小时的心血白费,无论如何,这台机子让我很振奋,我很快就习惯了用电脑写作。当着莉拉的面,我对几个女儿说:“你们想想,我开始写字时用的是钢笔,然后我用圆珠笔,再后来是打字机,我也用过插电的打字机,最后我用上了电脑,我用键盘打出这些神奇的字。感觉简直太棒了!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再也不用笔写字了,我以后都用电脑。我们过来摸一摸我食指上面的茧子,感觉一下这个茧子多硬,一直都有,但现在它要下去了。”

    莉拉看到我那么高兴,她也很高兴,她一副很幸福的样子,就像送了一件让人喜欢的礼物,她自己也很满意。这时候她说,那些不懂电脑的人才会像你们的母亲那样兴奋。然后她把几个姑娘带走了,让我安心工作。尽管她知道,我几个女儿已经不再信任她了,但她心情好的时候还是会把她们带到办公室里,教她们用那些新电脑,告诉她们电脑的工作原理。为了重新收买她们,她说:“埃莱娜·格雷科女士,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很了解她,她的注意力就像一头在池塘里睡觉的犀牛一样,但你们很机灵。”但她没法重新获得她们的感情,尤其是在黛黛和艾尔莎跟前。这两个孩子回家时会对我说:“妈妈,我不知道她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她先是让我们学电脑,然后跟我们说,这都是用来挣钱的机子,会毁掉之前的挣钱方式。”但无论如何,我只会用电脑写作,但我的几个女儿,包括伊玛,她们已经学到了一些让我骄傲的技能和概念。我一遇到电脑问题就会问艾尔莎,她总能解决,然后她在莉娜阿姨面前炫耀说:“我解决了这个问题,你说我是不是很棒?”

    黛黛把里诺也拉进来,大家一起学电脑时,情况就越来越好了。里诺从来都没碰过恩佐和莉拉的那些东西,现在他开始有了一点点兴趣,不是为了别的,他只是不想被几个小姑娘取笑。有一天早上,莉拉笑着对我说:

    “黛黛改变了詹纳罗。”

    我回答说:

    “里诺只是需要一些信任。”

    她用一种明显很粗鲁的语气说:

    “我知道他需要什么样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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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都是好的时候,但很快糟糕的日子开始了:她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她脸色发黄,一会儿又发红;她有时候嚷嚷,很霸道,有时候出一身冷汗,很虚弱;她会和卡门吵架,说卡门又蠢又烦人。她的身体功能在手术后似乎越来越失调。忽然间她对我几个女儿的态度也一下子变了,她批评黛黛,觉得艾尔莎让人无法忍受,对伊玛也很粗暴。有时候我正跟她说话时,她会忽然转身就走。在那个可怕的阶段,她在家里和办公室都待不住,她会坐公共汽车或地铁出去。

    “你在干什么?”我问她。

    “我在那不勒斯闲逛。”

    “我知道,但你具体去了哪里?”

    “难道我要向你汇报?”

    每次说不了几句,她就要找茬吵架。她和儿子吵得尤其凶,她把她和儿子的矛盾根源都归在黛黛和艾尔莎身上。的确,她是有道理的,我大女儿很乐意和里诺待在一起,妹妹艾尔莎为了不被孤立起来,也努力地接受里诺,他们现在经常在一起玩。结果是,我的两个女儿一直在压制里诺,让他处于下风。对于她们来说,和里诺在一起是充满激情的语言练习,但对于里诺却是一种混乱的、自我放纵的闲聊,这让莉拉受不了。她对着儿子叫喊:“她们俩说话是经过大脑的,你只是鹦鹉学舌。”那些日子她什么都受不了,她受不了别人说过的现成话、煽情的表达,还有任何形式的多愁善感,尤其是之前那些表达反抗精神的革命口号。她表现出来的无政府主义态度,让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合时宜。在一九八七年选举前夕,我们在报纸上看到,娜迪亚·加利亚尼在基亚索被抓了,我们又一次分歧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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