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孩子-壮年(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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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笑,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律师是怎么说的,他的回答却让我非常失望。主编说,没有足够的证据让他们进监狱,哪怕是一天。但你要知道,索拉拉兄弟是很难进监狱的,尤其是就像你说的,他们已经渗透进地方政治,可以买通任何人。我觉得很虚弱,双腿发软,我失去了信心,我想莉拉一定会很生气。我有气无力地说:“他们要比我写得更糟糕。”主编感受到了我的失望,尽量想让我打起精神,他接着赞美了我在那篇文章里投入的激情。但结论还是一样:凭我手头的东西,很难把他们摧毁。最后让我惊异的是,他让我不要把那篇文章搁置起来,而是要把它发表。“我打电话给《快报》,”他提议说,“假如在这个时候你发表一篇这样的文章,对你、你的读者和所有人来说都非常重要,因为你向他们展示了,我们生活的这个意大利,实际上要比小说里讲述的还要糟糕。”他说,他要重新咨询一下律师,想知道如果发表这篇文章我们会有什么法律方面的风险,需要删除或者修订什么。他想征得我的同意。我想,当时吓唬布鲁诺·索卡沃时,事情是多么简单,我很坚定地回绝了。我说:“我会又一次被起诉的,不得不陷入一大堆麻烦——出于对几个女儿的爱,我不愿意出现这种情况。我不得不想到,法律对于害怕它的人管用,对于打破它的人却没用。”

    我等了一会儿,才打起精神去找莉拉,一字不差地跟她转达了编辑的话。她很平静,打开电脑看着那篇文章,但我觉得,她没有重读那篇文章,她在盯着屏幕思考。然后她用一种带着敌意的语气问我:

    “你信任这个主编吗?”

    “是的,他是个好人。”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发表这篇文章?”

    “发表有什么用?”

    “把事情讲清楚。”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谁清楚了?你,我,还是主编?”

    她很不高兴地摇了摇头,冷冰冰地说她要工作。

    我说:

    “等一下。”

    “我很忙。没有阿方索,这里的工作很麻烦。你走吧,拜托了,走吧。”

    “为什么你要生我的气?”

    “走吧。”

    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面。早上,她让蒂娜自己上楼来,晚上恩佐来接她,要么她就在楼梯间大喊:“蒂娜,下来吧,妈妈回来了。”大约过了两个星期,主编兴高采烈地给我打电话了。

    “很好,我很高兴你最后决定了。”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跟我解释说,他的一个朋友——一个在《快报》工作的编辑,非常着急要我的联系方式。从主编那里我得知,关于索拉拉的那篇文章,在删节之后会在这个星期刊出。他说:“你应该告诉我,你改变主意了。”

    我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道说什么,我假装若无其事。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是莉拉把我们的文章发给了那家周报。我非常气愤,跑到她那里去抗议,但她对我特别亲切,尤其是她很愉快。

    “我看你没办法决定,就替你决定了。”

    “我已经决定不发表这篇文章。”

    “但我不是这么决定的。”

    “那你只署你自己的名字。”

    “你在说什么?写东西的人是你。”

    我没办法让她领会我的反对,还有我的不安,我每一句批评的话都会让她心情更好。那篇文章发表了,一共六页,密密麻麻的,占了非常重要的版面,当然文章只有一个署名,是我的名字。

    看到报纸时,我们吵了一架。我非常气愤地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我明白。”她回答说。

    她脸上还有米凯莱的拳头留下的痕迹,她没有署名并不是因为害怕。她害怕的是别的事情,就我所知,她根本就不在乎索拉拉兄弟。但我当时很生气,忍不住对她说:“你把你的名字去掉了,是因为你喜欢藏在暗处,丢完石头藏起手,对你来说是自然而然,我已经厌烦你的伎俩了。”她笑起来了,她认为我对她的控诉没有意义。她说:“我不喜欢你这么想。”她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说她把那篇文章发给《快报》,只署了我的名字,那是因为她的名字一点分量都没有,我是上过大学的人,我是那个有名的人,可以毫无畏惧地发表自己的言论。听到她的这些话,我确信她太高估了我的作用,就告诉了她我的想法。但她很不屑,她说我总是低估自己,因此她希望我更加努力,表现得更出色,要获得更大的认可,她一心想着我能取得更大的成就。她感叹说:“你走着瞧吧,索拉拉兄弟没什么好下场。”

    我灰溜溜地回到家里。我没办法摆脱那种怀疑,就是她在利用我,就像马尔切洛说的那样。她不管我的死活,利用我的那点儿名声来打赢她的那场战争,实现她的报复,消除自己的愧疚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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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际上,发表那篇文章,对于我的写作生涯来说是一个质的飞跃。因为这篇文章的出现,我的其他文章也被挖掘出来了。这些文章显示了我不仅仅是一个小说家,在过去我还参加过工会斗争,还致力于女性地位的提高,现在我在和那不勒斯的丑陋现象作斗争。我在六十年代末征服的那一小批读者,和七十年代的各种文化水平的读者,现在又有了一批新读者,加在一起人数更多了。这给我的前两本书也做了宣传——那两本书又被重印了,第三本书现在卖得越来越好,改编成电影的事儿,也越来越有眉目了。

    当然,这篇文章也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我被宪兵叫去谈话,财政警察也听了我的陈述。在右派的地方报纸上,我被贴上各种标签遭诋毁:离婚的女人、女权主义者、共产党、恐怖分子的支持者等等。我接到了一些匿名电话,那些人用非常猥亵的方言威胁我和我的女儿。我生活在不安之中,但我觉得不安已经是写作固有的一种心态,总的来说,这次我远远没有《全景》的那篇文章发表时,还有被卡门起诉的时候更激动。这是我的工作,我在研究怎么把我的工作做得更好。我感到,出版社的法律顾问在保护我,左派的报纸在支持我,我的读者见面会也越来越密集,我是站在正义的一边。

    但我应该诚实地说,事实不仅仅是这些。我平静下来,主要是因为我发现索拉拉兄弟没做任何伤害我的事情。我太显眼了,这让他们尽可能地躲藏起来。马尔切洛和米凯莱非但没有再起诉我,他们这次什么话也没说,一直都没什么表示,甚至我在执法官员面前见到他们时,他们只是冷冰冰地、带着敬意向我打了个招呼。就这样,风波逐渐过去了。唯一确定的结果是,地方机关开始了一系列调查,报纸上也出现了很多报道。但就像出版社的法律顾问预测的那样,调查不了了之,那些报道也逐渐消失了。我想象,那篇报道被其他无数报道所淹没,索拉拉兄弟依然逍遥法外。这篇文章唯一造成的损害是情感方面的:我的妹妹、外甥西尔维奥,还有我父亲彻底把我从他们的生活中排挤出去了——话虽然没明说,但他们却已经那么做了。马尔切洛一直对我很客气。有一天下午,我在大路边上看见他,我把目光投向了另一边,但他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他说:“莱农,我知道,你也完全可以不用那么做,我不生你的气,你没有错,但你要记住,我家大门一直对你敞开着。”我回答说:“埃莉莎昨天才把我的电话挂了。”他微笑着说:“你妹妹是家里的主人,我能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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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个本质上很平和的结果,却让莉拉非常失落,她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也没有说出来。她假装什么事儿也没发生,照常过自己的日子:她会上楼来找我,把蒂娜托付给我,然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工作。有时候她也会在床上躺一整天,说她脑子要爆炸了,会昏睡一整天。

    我很留心,没有提醒她是她决定发表我们写的这篇文章。我没跟她说:“我已经告诉你了,索拉拉兄弟会毫发无损的,出版社的人已经跟我说了,你现在难受有什么用。”但她还是一脸懊悔,觉得自己作了错误的判断。那几个星期,她一直觉得很屈辱,因为她高估了一种力量——文字、写作还有书籍,这种力量在现在的权利等级里,真的算不上什么。我想,她一直看起来那么清醒,那么成熟,现在她终于放下她的童年了。

    她不再帮助我了,她越来越频繁地把她女儿交给我来管,有几次还让我管着詹纳罗,他不能出去,只能在我屋里转来转去。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的生活越来越忙碌了,我自己都不知怎么办才好。有一天早上,我去找她,让她帮着看管几个女儿。她很厌烦地说:“你把我母亲叫来,让她帮你。”对我来说,这是新鲜事儿,我很尴尬地走了,听从了她的建议。就这样,农齐亚来到了我家里,她已经老了很多,有些不自在,但对我的话很服从,还是像在伊斯基亚的那个时期一样,勤快地照顾着家里。

    我的两个大女儿对她很无礼,尤其是黛黛,她正在青春期,对人一点儿情面也不留。她脸上的皮肤变得红肿,整个脸都变形了,她一天天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她觉得自己很丑,脾气变得很坏。我们会产生这样的口角:

    “为什么我们要和这个老太婆在一起呢?她做饭太恶心了,应该你来做饭。”

    “别说了。”

    “她没有牙,她说话时会吐口水,你看到了吗?”

    “够了,我一个字都不想听了。”

    “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已经够破了,现在我们还让她待在家里?你不在的时候,我不想让她住在家里。”

    “黛黛,我说了,闭嘴!”

    艾尔莎更不省事儿,她有自己的方式。她满脸严肃,用一种看似支持我,但实际很阴险的语气说:

    “妈妈,我喜欢她,你找她来,真是太好了,她身上尸体的味道真好闻。”

    “我要给你一耳光,她会听到你的话,你知道吗?”

    唯一对莉拉的母亲产生依赖的人是伊玛:她是蒂娜的附庸,什么事情都要学她,甚至也包括她的情感。农齐亚来打扫卫生时,她们俩一直都围在她身边,叫她外婆。但这个外婆有些粗暴,尤其是在伊玛跟前。她会抚摸自己真正的外孙女,她在默默劳动时,那个假外孙女想寻求她的关注,有时候孩子叽叽咕咕,非常可爱,会让她心软下来。我发现她也有自己的心事。在第一个星期的服务结束之后,她垂着眼睛,对我说:“莱农,你给我多少钱,我们还没有说呢。”我有些难过,我愚蠢地以为她来工作是因为她女儿让她来的,假如我知道要给钱,我会选一个年轻的、我女儿喜欢的人,会让她做所有我需要她做的事情。但我忍住了,我们谈了钱,定好报酬,这时候农齐亚才变得开朗起来。在我们谈定之后,她觉得自己需要解释一下,她说:“我丈夫生病了,不再工作了,莉拉疯了,她把里诺开除了,我们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我说我明白,让她对伊玛好一点。她答应了,从那时候开始,虽然她什么事儿都向着蒂娜,但她对我女儿好一点了。

    但莉拉的态度一直都没变。虽然这工作还是她女儿帮她找的,农齐亚无论来去都不会想着去她女儿家里看看。她们在楼道里遇到时,连招呼都不打,农齐亚已经失去了她以往的慎重和可靠,但不得不说,莉拉也越来越古怪,眼看着她脾气越来越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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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面前,她还是那种无缘无故充满敌意的语气。最让我心烦的是,她让我觉得,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错过了发生在我女儿身上的所有事。

    “黛黛来大姨妈了。”

    “她跟你说的?”

    “是啊,你从来都不在家。”

    “你跟孩子用的就是这个词儿?”

    “那我应该用什么词儿?”

    “可以用一个正式的词。”

    “你知道,你几个女儿之间是怎么说话的吗?她们是怎么说我母亲的,你从来都没有听到过吗?”

    我不喜欢她的语气。过去,她在黛黛、艾尔莎和伊玛身上投入了很多感情,我觉得她现在一门心思地贬低她们,她想向我展示:我现在一直在外面出差,我忽视了她们,这给她们的教育带来了严重的后果。她开始指责我,说我没有看到伊玛的问题,这让我尤其感到不安。

    “她怎么了?”我问她。

    “她的一个眼睛在抽搐。”

    “很少出现吧。”

    “我经常看到。”

    “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觉得自己是没父亲的孩子,她也不确信自己有一个母亲。”

    我尽量不想这件事情,但很难。我曾经说过,伊玛一直让我有点儿担心,尽管她能和非常活跃的蒂娜玩得很好,但我总是感觉她缺点儿什么。除此之外,一段时间以来,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些我的特点,但我很不喜欢:她很顺从,因为担心别人不喜欢她,她会马上做出让步,事后又会为自己的让步伤心。我希望她能继承尼诺的那种诱惑力、他目中无人的姿态,还有他的厚颜无耻,但事情并非如此。伊玛的顺从是一种闷闷不乐的顺从,她想要得到一切,但她假装自己什么也不要。我想,孩子都是偶然的产物,她一点儿也不像她父亲。但莉拉并不赞同这一点,她总是能指出伊玛像尼诺的地方,就好像在谈论身体的某种毛病一样,她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事儿。她会不停地对我重复道:“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爱她,我为她感到担心。”

    我想找一个理由,来解释她对我几个女儿的态度为什么忽然发生了变化。我想,我让她失望了,她要远离我,首先要远离她们。我的书现在越来越成功了,这使我越来越独立于她还有她的判断,她尽量贬低我和我的几个女儿,以及我作为母亲的能力。但这些推测没有任何一个让我安心,我想到了第三种可能:莉拉看到了我作为母亲看不到、也不想看到的东西,她尤其是针对伊玛。我应该证实一下她说的是不是有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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