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太太。”
“比我更漂亮吗?”
“是的。”
“比莱农阿姨还漂亮吗?”
“没有。”
“那最漂亮的人是莱农阿姨。”
“不是,是我。”
“你?你胡说什么啊。”
“妈妈,是真的。”
“这个太太来干什么啊?”
“拍照片。”
“给谁拍照啊?”
“给我。”
“只是给你吗?”
“是的。”
“你说谎。伊玛,你过来跟我说说,你们都做什么了。”
89
我现在很高兴,出版社宣传部门的工作很到位,有专业摄影师给我拍照,这让我很高兴。我等着《全景》杂志出来,但过了一个星期,那篇报道还没出现,我的书已经上架了,那篇报道还是没出来。我忙于其他事情,一次是电台采访,一次是《晨报》对我的采访。后来我去米兰参加了新书发布会,还是在十五年前的同一家书店,还是当时那个教授主持的。阿黛尔没出现,马丽娅罗莎也没来,但听众比过去要多。那位教授谈到我的书时并没有带着极大的热情,但在场的听众——很多都是女士,有人非常积极地发言,提到了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复杂人性。我已经很熟悉这个仪式了,所以比较平静,第二天早上,我筋疲力尽地回那不勒斯了。
我记得,当时我拉着箱子往家里走,这时候大路上有一辆车停了下来,是米凯莱在开车,旁边坐着马尔切洛。我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次,索拉拉兄弟想把我拉到他们的车里去——他们对艾达也做了同样的事儿,莉拉捍卫了我。就像当年一样,我手腕上戴着我母亲的手镯,尽管对于他们来说,我的手镯不值一提,出于本能,我一下子缩回了手。马尔切洛看着前面,没有和我打招呼,他也没有像平时一样,用和气的声音对我说:这不是那个写小说的大姨子吗?米凯莱气急败坏,开口对我说:
“莱农,你他妈在这本书里写了什么?你要给你出生的地方抹黑吗?你要给我家人脸上抹黑吗?你要给那些看着你长大、欣赏你、爱你的人脸上抹黑吗?你要败坏我们这个美丽的城市的名声吗?”
他转过身,在后面的座椅上拿了一份散发着墨香的《全景》杂志,从窗口递了出来。
“你喜欢胡说八道吗?”
我看了一下,正好打开到了关于我的那页,上面有一张巨大的彩色照片,是我和蒂娜坐在我家的地板上。让我吃惊的是上面的照片说明:“埃莱娜·格雷科和她女儿蒂娜”。我当时想着,这是那个照片说明的缘故,但我不明白为什么米凯莱会那么生气。我很不安地说:
“他们搞错了。”
但他叫喊着说了一句话,更让我莫名其妙:
“不是他们错了,是你们俩错了。”
“你说的是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时候马尔切洛插了一句,他很厌烦地说:
“算了吧。米凯!她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莉娜在利用她。”
他踩了一脚油门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人行道上,手里拿着那本杂志。
90
我把行李放在一边,站在路边读了那篇文章。我惊呆了,整整四页,上面有城区那些最丑陋的地方的照片,唯一一张有人的照片就是我和蒂娜那张,那是一张非常漂亮的照片,背景是破破烂烂的房间,但显得我们俩很精致。写那篇报道的人没有提到我的小说,而是利用它来讲述“索拉拉兄弟的地盘”的事情,这个地域很具体,也许和新的克莫拉组织相关,也许没有。文章里没有提到马尔切洛,只是侧重讲了米凯莱,把他描述成一个非常有野心,视野开阔的男人,他会根据生意需要投靠不同的党派。什么生意?《全景》杂志列举了一个单子,把那些合法和非法的买卖都提了出来:酒吧兼甜食店、皮货店、鞋厂、小型超市、夜总会、高利贷、倒卖走私香烟,销赃、毒品,还有在地震之后介入建筑工地的事。
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做了什么,我怎么能那么不慎重。
我在佛罗伦萨写这篇小说时从我童年和少年的经历里汲取了一些事实,我当时没觉得危险,那是因为我身在远方。从佛罗伦萨的角度来看,那不勒斯几乎像一个想象的地方,就像电影里出现的城市,尽管那些路和街道是真的,那也只是各种爱情故事和侦探小说的背景。我搬回这里之后,每天都能见到莉拉,我对这里的现实产生了狂热,虽然我没提到这个城区,但我讲的是发生在这里的事。我应该是过于夸张了,现实和虚构之间的关系扭曲了:现在每条路、每一栋楼都可以辨认出来,甚至是故事里的许多人物,还有那些暴力事件也许同样能被辨认出来。那张照片证明了我写的那些东西真是存在的,而且是发生在一个非常具体的区域,这个城区不再是我写作时虚构的一个地方,而是真实存在的。这篇文章的作者根据这些照片讲了一个故事,他甚至提到了堂·阿奇勒还有曼努埃拉·索拉拉被谋杀的事情,尤其是在最后这件事上,花费了很多笔墨。他推测,那是克莫拉家庭之间的矛盾产生的结果,或者是“出生在这个城区的危险恐怖分子——前泥瓦匠、前共产党支部书记帕斯卡莱·佩卢索干的”。但我在小说里从来都没说过帕斯卡莱的事儿,也从来都没有提到过堂·阿奇勒和曼努埃拉的事,我从来都没有描述过卡拉奇家的任何事情。对于我来说,索拉拉兄弟只是一个影子、一种声音,让我可以临摹他们说话的方式,他们的手势,有时候是暴力的语言,但整体上,这部小说是虚构的。我不想谈论他们做的那些事,我的小说和“索拉拉的地盘”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写了一部小说。
91
我带着激动不安的心情去了莉拉家,几个孩子在她那里。艾尔莎看到我说:“你这么早就回来啦!”我不在家时,她感觉更自由。黛黛漫不经心地给我打了个招呼,用一种假装的沉稳说:“等一分钟,妈妈,我做完作业过来抱你。”唯一对我表现出热情的是伊玛,她把嘴贴在我脸上,亲了很长时间,蒂娜也想过来亲我。但我心里有事儿,没太关注她们,我马上把《全景》杂志给了莉拉,并跟她讲了索拉拉兄弟的反应。为了缓解我的不安,我对她说:“他们现在很生气。”莉拉不紧不慢地看了那篇文章,做出的唯一评价是:“照片很漂亮。”我大声说:
“我会写一封信进行抗议。他们可以做一篇关于那不勒斯的专题报道,比如说关于奇里洛绑架案,关于克莫拉组织杀死的那些人,他们想报道什么就报道什么,但他们不应该拿我的书做幌子,胡乱阐释。”
“为什么不行呢?”
“因为这是文学,我没讲那些真实发生的事。”
“我记得那些事情好像真的发生过。”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在说什么?”
“你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里面的事让人都能认出来。”
“之前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我告诉你了,我不喜欢这本书,有些事情,要么你就讲清楚,要么你就别讲,但你正好停在中间。”
“那只是一本小说。”
“有点像小说,有点不像。”
我没回答,心情越来越不安。现在,我不知道我是因为索拉拉兄弟的反应感到难过,还是因为她。她心平气和地重申了几年前她对这本书的负面评价。我看到黛黛和艾尔莎把那份杂志拿了过去,但我心里想着别的事情。艾尔莎喊了一句:
“蒂娜,你快过来看,你上报了。”
蒂娜走了过来,用那双充满惊异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照片,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伊玛问艾尔莎:
“我在哪儿呢?”
“报纸上没有你,因为蒂娜很漂亮,你很丑。”她姐姐回答说。
伊玛这时候看着黛黛,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黛黛大声读了两遍杂志上的照片说明,然后跟伊玛说,她姓萨拉托雷,而不是艾罗塔,所以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这时候我受不了了,我很累,脑子很乱,我大声说:“够了,我们回家吧。”她们三个都不愿意走,蒂娜,尤其是莉拉,也都挽留她们,让她们别走,莉拉坚持让我们留下来吃晚饭。
我留了下来。莉拉想让我平静下来,她甚至想让我忘记,她刚才又说了我的书的坏话。她开始用方言和我说话,然后用那种她在重要场合才会用到的意大利语,这种语言一直让我感到惊异,她提到了地震的经历,这两年里,她从来都没谈到过地震,除非是说到这个城市越来越糟糕的时候,偶尔会提一下。她说,从那时候开始,她一直都很小心,时时刻刻都记着,我们生活的世界很拥挤,里里外外都很混乱。她提到了物理、天体物理、生物、宗教、灵魂、资产阶级、无产阶级、资本、工作、剥削、政治,很多和谐,还有不和谐的事情。她笑着说:“你不要激动,你觉得索拉拉兄弟能把你怎么样呢?你的小说已经出版了。你之前写了小说,后来又改写了,你生活在这里,这会让你的小说更真实,但现在书已经出版了,你不能把它收回来。索拉拉兄弟生气了吗?让他们生气去吧。米凯莱威胁你了?谁在乎呢。随时可能会再来一场地震,比上一次更强烈。或者整个天都塌下来,那米凯莱·索拉拉算得了什么呢?什么都算不上,马尔切洛也什么都算不上,他们俩只是两块肉,只会要钱和威胁人。”她叹了一口气,低声说:“索拉拉兄弟永远都是危险人物,两个畜生,莱农!这是没办法改变的。我曾经驯服过一个,但他哥哥又让他恢复了残暴的本性。你看到米凯莱把阿方索打成什么样子了吗?他是想打我来着,但没有勇气。他们因为你的书,还有《全景》上的文章和照片感到愤怒,那也是针对我的怒气。因此你要像我一样,不理会他们。你让他们上了报纸,索拉拉兄弟没法容忍这一点,这对于他们的黑白买卖没什么好处,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是好事儿,不是吗?我们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听她说完这些话,中间有几段慷慨陈词,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像她小时候那样继续背着我读书,但出于一些不为人所知的原因,她瞒着我。在她家里,除了那些特别专业的关于计算机的册子,我看不到一本书。尽管忽然间,她开始谈论起生物学、心理学,说到了人类有多复杂,但她想表现出自己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在我面前,她为什么要这样表现?我不明白,但我需要她的支持,我相信她说的。总之,听了她的话,我平静下来了。我再读了一遍那篇文章,发现我很喜欢。我仔细看着那些照片:这个城区很丑陋,但蒂娜和我都很漂亮。我们开始一起煮饭,这有助于我反思。我最后想,那篇文章和那些照片会对那本书的宣传带来好处。我在佛罗伦萨写的小说,在那不勒斯经过修订和润色,我在她楼上对小说进行修改,这本小说真是变得好多了。我对她说:“是的,我们才不管索拉拉怎么想呢。”我放松下来了,在几个孩子跟前又变得和蔼。
晚饭前,不知道伊玛和蒂娜有过了什么密谋,她们前后脚来到我跟前。伊玛用她有限的词汇,用一种差不多我能听懂的语言问我:
“妈妈,蒂娜想知道,你的女儿是我还是她。”
“你也想知道吗?”我问她。
她的眼睛里冒出了泪花,说:
“是的。”
莉拉说:
“我们俩都是妈妈,我们俩都爱你们。”
恩佐下班回来时,他看到女儿的照片很兴奋。第二天他买了两份《全景》,把上面的照片贴在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张是整张照片,一张是把她女儿单独剪出来,当然,他剪掉了上面错误的照片说明。
92
现在,我写到这里时,我为自己的幸运感到羞愧。那本书出版之后激起了很多反响,有人觉得那本书文字优美,读起来很舒服,有人赞美女主人公塑造得好,有人提到了书里残酷的现实主义,有人认为我的巴洛克式想象很吸引人,有人欣赏里面女性柔软怡人的讲述方式。总之,这本书出版后好评如潮,但这些评论经常截然相反,相互矛盾,就好像那些写评论的人读的不是同一本书,不是出现在书店里的那本书,而是按照各自的想法,臆造了一本书。在《全景》的文章出现之后,他们就一点达成了一致:这本书与以往的讲述那不勒斯的方式完全不同。
收到合同上规定的那些样书之后,我很高兴,我决定送一本给莉拉。之前,我从来都没有给过她出版的书,就目前来说,我肯定她不会翻阅这本书,但我跟她很亲近,她是我唯一可以依赖的人,我想对她表示我的感激之情,但结果却不是我想象的样子。很明显,那些天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因为六月二十六日要进行选举,她完全沉浸在城区的矛盾斗争中间,或者有什么事情让她很生气,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是:我把书递给了她,她没有翻阅,只是说我不应该浪费我的样书。
我觉得很难过,这时候恩佐过来化解了我的尴尬。他说:“把书给我吧,我从来都没有读书的爱好,但我可以替蒂娜保留着,她长大了可以看。”他想让我给孩子写一句赠言。我记得我有些不自在地写道:“给蒂娜,你会比我们所有人都强。”我大声读着我写的赠言,莉拉感叹了一句:“要比我强可太容易了,我希望她要比我强得多。”我写的是“比我们都强”,在她嘴里就成了“比我强”,说什么也没用。恩佐和我都没回应。他把那本书放在书架上,放在那些电脑手册中间,我们谈论了一会儿我收到的邀请,我即将开始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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