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烦了,对医生说:“你不应该跟我们说这些。”医生更生气了,她感叹了一句:“我说这些,是因为我们都是朋友。”但之后,她马上用医生的语气,用一种装出来的严肃语气说,假如我们爱莉拉,我们(她当然指的是尼诺和我)应该帮助她,让她做一些能给她带来满足的事儿,否则的话,她那跳芭蕾一样的脑子(她就是这么说的),会给她自己还有周围的人带来麻烦。她最后重申,她在产房看到了一场反自然的斗争,是一个母亲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的斗争。她说:“对我来说,那是一场非常糟糕的体验。”
莉拉生的是一个女儿,而不是像所有人预测的那样是个男孩。当我抽身去诊所看她时,尽管她看起来精疲力竭,但还是满脸自豪地给我展示了她女儿。她问:
“伊玛生出来的时候多重?”
“六斤四两。”
“农齐亚几乎有八斤:我肚子很小,但她却很大。”
她真的给孩子取了她母亲的名字。为了不让她父亲费尔南多生气,他年轻时脾气就很不好,现在越老就越易怒,也为了让恩佐的亲戚高兴,她给孩子在城区的教堂里举行了洗礼,然后在“Basic Sight”公司里举行了一场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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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新生儿让我们有更多机会待在一起。莉拉和我经常打电话,我们带着两个孩子出去散步,自由自在地交谈,但不再是说我们自己的事,而是聊孩子。实际上,我们之间关系的丰富复杂,开始通过我们对两个孩子的关注得到展示。我们比较她们的每个细节,就好像要让她们俩成为彼此的镜子,好与不好都清清楚楚,这样我们就能马上作出反应,好的地方要保持,不好的地方要马上改。我们相互交流那些对于孩子健康成长有用的东西,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良性竞争,看谁能发现更有营养的食品、更舒适的尿布、更好用的护臀膏。莉拉给农齐亚买的任何好看的衣服,也都给伊玛也买一件。我呢,在经济允许的情况下,我也会给蒂娜买一套。现在莉拉叫她女儿“蒂娜”。莉拉会说,蒂娜喜欢这个玩具,她给伊玛也买了一个,蒂娜穿这双鞋子合适,她给伊玛也买了一双。
“你知道吗?”有一天,我用愉快的语气对她说,“你给你女儿起了我的娃娃的名字?”
“什么娃娃?”
“蒂娜,你不记得了吗?”
她摸了摸额头,就好像她头疼一样,她说:
“真的,但我是无意的。”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娃娃,我很喜欢。”
“我女儿更漂亮。”
时间过得飞快,又过了几个星期,已经能闻到春天的气息了。有一天早上,我母亲病重了,大家一阵恐慌,连我的两个弟弟都觉得诊所的大夫已经束手无策了。他们想让我母亲去医院。我和尼诺谈了这件事情,就是想问清楚,通过那些和他认识的教授——之前给我母亲诊治的那些医生,能不能让我母亲有一个独立病房,而不只是一个床位。但尼诺说,他反对这种走后门或者找熟人的做法,在公共卫生服务方面,大家应该受到同样的待遇。他很生气地说:“在这个国家,需要停止这种想法,就是为了医院的一个病床,也要想着找熟人,或者求助于克莫拉分子。”他针对的不是我,而是马尔切洛,这一点我知道,但我还是很沮丧。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假如我母亲愿意去医院,我知道他一定会帮助我的。但实际上,我母亲虽然非常痛苦,但她的态度很明确:她宁可在这个舒适的环境里死去,也不愿意回医院病房,哪怕只是几个小时。就这样,一天早上,让我们又一次感到震惊的是,马尔切洛陪着一位专家来到了诊所,就是当时在医院给我母亲治病的那些医生中的一个。这位教授在医院里态度很粗暴,但在这里他变得非常和蔼,而且还经常过来,这个私人诊所的医生对他也充满敬意,我母亲的状况好了很多。
很快,诊所的情况又变得很复杂。我母亲用尽了她最后的一点儿力气,做了两件相互矛盾的事,但这两件事在她眼里同样重要。因为正好是在那几天,莉拉在巴亚诺一个客户的公司那里,找到了安置佩佩和詹尼的位子,但他们根本就不理会这个工作机会。我母亲无数次感谢了我的朋友莉拉的慷慨,她把两个儿子叫到病床前,在这次时间比较长的会面里,有几分钟,她又回到了先前的样子。她的眼里充满了怒火,她说,假如他们没有接受那份工作,那她死了也会回来找他们,让他们不得安生。总之,她让我的两个弟弟哭得像小羊羔,直到他们答应了,才放他们走。这时候,她做了另一件截然相反的事。她把马尔切洛叫来——她刚把佩佩和詹尼从他那里弄走,她让马尔切洛庄严发誓,在她闭眼之前,他会娶她的小女儿。马尔切洛向她庄严保证,他说,他和埃莉莎推迟了婚礼,只是因为他们想等着她康复,现在她快要康复了,他们会尽快办手续。她对于莉拉和马尔切洛一视同仁。我母亲放心了,她很高兴,为了她的孩子的好,她对我们城区的两个最重要的人物施加压力并和他们挂上钩了:在她眼里,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
有那么一两天,她都很平静愉快。我把黛黛带去看她,她很爱黛黛,我让伊玛躺在她怀里,她甚至对一直都不喜欢的艾尔莎也很热情。我看着她,虽然她只有六十岁,而不是一百岁,但她已经成了一个满脸皱纹、头发灰白的老太太。我第一次感觉到时间的冲击,一股力量正把我推向四十岁,同时也感觉到生命消耗的速度,死亡来临的事实。我想,假如死亡降临在她身上,没有出路,死亡也会降临到我头上。
伊玛才两个月多一点儿,有一天早上,我母亲用虚弱的声音对我说:“莱农,现在我真的很高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人是你,但你是你,我知道,你能让事情按照你的想法来,所以我相信你。”然后她睡了过去,陷入昏迷,她不想死,她还坚持了几天。我记得,当时我和伊玛在她的房间里,她临终的喘息一直在持续,已经成了诊所的各种声音的一部分。我父亲已经受不了这个声音了,他一个人在家里哭。埃莉莎带着西尔维奥去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我的两个弟弟在隔壁一个小房间里抽烟。我长时间盯着床单下面她瘦小身子的轮廓,我母亲现在就剩下一把骨头了。她以前体型庞大,一直压制着我,让我感觉到自己像一块石头下面的虫子,受到保护的同时也受到挤压。我希望她的呻吟能结束,马上,就在那一刻。让我惊异的是,我的祈祷变成了现实,整个房间忽然安静下来了。我坐在那里,没力气起身走到她跟前,这时候,伊玛吧唧嘴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我离开椅子,来到我母亲床边。我们俩一起,我和小伊玛——她在睡梦中还在贪婪地寻找我的乳头,还想和我紧紧连在一起,我们俩在那个病房里,她是那个最鲜活、最健康的生命。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戴着大约二十年前母亲送给我的银镯子,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戴它了,通常,我都会戴一些阿黛尔建议我买的精致首饰。从那天起,我经常都戴着那个手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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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一滴眼泪都没流,但我很难接受母亲的死。很长时间里,我都很难过,可能那种痛苦一直都没真正离开。我一直认为,她是一个麻木、粗俗的女人,我很怕她,一直都想远离她。在她的葬礼结束之后,我感觉好像忽然下起了一场大雨,看看周围,没有一个可以躲雨的地方。有好几个星期,无论白天还是夜里,我感觉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到处都是她的声音。那就像一股青烟,漂浮在我的脑海里,没有任何导火索也会燃烧起来。我很懊悔,在她生病时,我才找到了另一种和她相处的办法,我甚至回忆起了我小时候,她还年轻时的一些愉快的时刻。我的愧疚感让怀念一直在持续,我在抽屉里放了她的一个发卡、一块手帕,还有小剪刀,但我觉得这还不够,戴着她的手镯也还不够。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我怀孕时,我的胯部又开始疼了,生产完之后那疼痛还没消失,我选择不去看医生,我保留着身体的疼痛,就像那是我母亲给我的遗产。
还有她最后给我说的那些话(“我相信你”),也陪伴了我很长时间。她临死时确信:按照我的性格,还有我积累的资源,我不会被任何东西摧毁。这种想法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回响,后来真的起了作用。我决定向她证明,她说得对,我打起精神,严格要求自己,开始利用那些空暇读书写作。我对那些琐碎的政治失去了兴趣——五个政党联合起来统治这个国家,它们和意大利共产党的争执,这都是尼诺积极参与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打不起精神,但我继续关注这个国家的暴力和腐败问题。我一直在阅读女性主义的资料,我最后一本小书的影响还在,我给针对女性读者的新杂志投稿。但我得承认,我的主要精力都用来让我的出版社相信,我的新小说已经写得差不多了。
大约两年前,出版社给我预支了一半稿费,那是很大一笔钱,但我自己这两年基本一事无成,我感觉很吃力,还在寻找素材。那个主编,就是给我预支了那笔钱的人,从来都没给我施压,他每次都小心翼翼地询问我工作进展,假如我避而不谈,那他也不深究。因为要说实话的话,我会觉得很丢脸。后来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在《晚邮报》上出现了一篇带有讽刺色彩的文章,里面赞扬了一部处女作获得的成功,然后提到了我的名字,说整个意大利青年文学还在等着我许诺的那本书。几天后,我的主编经过那不勒斯,他来参加一个盛大的研讨会,他要求见我。
他严肃的语气马上就让我很担心,在将近十五年的合作中,他从来都没让我感到压力。他站在我这一边,对付阿黛尔的阻挠,他一直对我都很客气。我做出一副愉快的样子,邀请他到塔索街上的家里来吃饭,这让我很不安,也很辛苦,但我请他来家里,是因为尼诺想出版一本新的杂文集。主编的态度很客气,但没表露出多余的情感,他对我母亲的去世表示哀悼,然后赞扬了伊玛,送给黛黛和艾尔莎几本色彩非常鲜艳的小书。他耐心地等着我弄完饭菜,照料几个孩子,我让尼诺和他谈那本想要出的书。后来,到了这次会面的关键环节,他说他想知道,他能不能做计划,在那年秋天出版我的小说。
我脸红了,问道:
“一九八二年秋天?”
“是一九八二年秋天。”
“也许可以,我还以为晚些时候呢。”
“你现在知道就好。”
“但我距离收尾还有点儿时间。”
“你可以先让我看看你写的。”
“我还没准备好。”
他沉默了,喝了一小口葡萄酒,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
“埃莱娜,到现在为止,你一直很幸运,上一本书的反响尤其好,你赢得了声誉,也赢得了很多读者,但这些读者需要经营,假如你失去他们,你也失去了出版其他书的可能。”
我觉得很难过。我明白,阿黛尔一次次的抗争,已经影响到了这个非常有文化、彬彬有礼的男人。我想象着彼得罗母亲的话,她的措辞:“这是一个非常不可靠的南方女人,表面上看起来很可爱,但却精于算计,会骗人。”我痛恨我自己,因为在这个主编面前,我正好证实了这些话。面对桌上的甜点,主编用短短几句话就拒绝了尼诺的提议,他说,现在出版杂文很难。大家都有些尴尬,不知道要说什么。我谈到了伊玛,直到我的客人抬起手腕看表,说他要走了。这时候我忍不住说:
“好吧,我会准时交稿,保证在秋季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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