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喘不上气来,有那么一刹那,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咖啡杯在小碟子上颤抖,桌子腿碰到了我的膝盖。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我意识到莉拉也很忧虑,她也想站起来。椅子向后倒去,她试着想抓住它,但她的动作很慢,她弯着腰,一只手伸向前面,伸向我的方向。她的另一只手伸向椅子背,她眯着眼睛,好像在做出决定之前的表情。这时候房子下面的轰隆声依然在继续,就好像地下的一阵风,正在地板下掀起一阵神秘的波浪。我看着天花板,灯泡和上面的浅红色玻璃灯罩一起在摇晃。
地震了!我喊道。地在摇晃,脚下爆发了一场风暴,像一阵摧枯拉朽的风,在摇撼着整个房屋,墙壁在咯咯吱吱作响,好像膨胀起来了,墙角在开合。天花板洒下来一阵阵灰尘,和墙壁上抖落的灰尘混合在一起。我冲向了门口,又喊了一句:“地震了!”但冲向门口只是我的一个意图,其实我没办法向前迈一步,我的脚很沉重,一切都很沉重,脑袋、胸口,尤其是肚子。我想踩上去的地板,好像忽然收缩回去了,之前还在,一刹那之后就远去了。我想到了莉拉,我用目光搜寻着她。那把椅子终于倒在地上,家具——尤其是一个老橱柜上面的所有东西:杯子、刀叉、中国的小玩意儿,都随着窗户玻璃一起抖动,就像刮风时屋檐口上长着的杂草。莉拉站在房间中央,她弯着腰,低着头,眯着眼睛,眉头紧皱,她的手紧紧抱着肚子,就好像担心肚子会蹦出去,消失在周围飞扬的灰尘里。过了漫长的几秒,一切都没有恢复。我叫她,她没有反应,我感觉她很冷静,她是在场的所有事物之中唯一能对抗这种抖动和摇晃的。她好像抹去了所有感觉:耳朵听不到,鼻子也不再呼吸,她的嘴巴紧闭着,眼皮也合拢着,她是一个僵硬的、一动不动的身体,只用张开手指捂着肚子的两只手是活的。
莉拉!我叫她。我要过去抓住她,把她从屋子里拉出去,那是最要紧的事情。但我的潜意识忽然又冒了出来,对我说:你应该像她那样,你应该一动不动,抱着肚子,保护好你肚子里的孩子,不要跑开。我很难做决定,尽管我们只有几步远,走到她跟前却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最后我抓住了她的一条胳膊摇晃了一下,她睁开了眼睛,我只能看到她的眼白。整个城市都在呼啸,维苏威火山、街道、大海、全部城区、法院路的老房子,还有波西利波的新房子,声音大得让人无法忍受。莉拉甩开了我,喊道:“不要碰我!”那是非常愤怒的叫喊,这声叫喊和地震漫长的几秒,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我明白我错了:她总是能掌控一切,在那个时刻,她什么都掌控不了。她吓得已经动不了了,她害怕,即使我轻轻碰她一下,她就会破裂。
50
我用了很大的劲儿,又推又搡,再加上恳求,才把她拉到外面。我害怕,在刚才那阵让我们无法动弹的地震之后,会来另一场更彻底、更可怕的地震,会让一切都倒塌。我说她,恳求她,提醒她我们要保护肚子里的孩子。这样,我们也和大家一样,卷入慌忙失措的举动和叫喊中,就好像整个城区和城市的心脏快要破裂了。我们刚来到院子里,莉拉就吐了,我也强忍着呕吐。
那次地震——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的那次地震,还有随之而来的无穷无尽的余震,都深深刻在了我们的脑子里。这场地震,打破了我们往常那种坚固的信念:下一秒和上一秒会完全一样,下一秒的声音、动作都是我们熟悉的。我进入了对任何保证都会产生怀疑的阶段,我趋向于相信各种各样的预言,我开始关注这个世界支离破碎的迹象,我非常焦虑,很难恢复正常,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街上要比家里更混乱,到处都是叫喊的声音,一切都在动,我们听到了一些传言,让我们的恐惧增加了百倍。我们看到铁路那边有红色的光,维苏威火山醒了过来。大海掀起的巨浪,撞击着梅格丽娜莉娜区、市政府还有奇娅塔莫内。红桥那里塌陷了,“彼岸托”公墓和里面的死者一起下沉了,波焦雷亚莱监狱全塌了,犯人要么被压在了废墟下面,要么逃走了,现在他们在街上杀人放火,只是为了取乐。通往海边的隧道也塌了,把半个城区都埋了。传出很多危言耸听的消息,每个人都加入了自己的想象。我看到,莉拉什么都信,她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整个城市都很危险,”她小声对我说,“我们要离开这里,房子会倒塌,把我们压在下面,下水道在往上喷水,你看看这些老鼠都在逃跑。”很多人都开车逃离,道路马上就塞住了。她拉住我,喃喃地说:“所有人都去乡下,那里要安全一些。”她想要去她的汽车那里,想去一个开阔的地方,头顶上只有天空,塌下来也不会那么重,我没办法让她平静下来。
我们来到了汽车跟前,但莉拉没钥匙。我们从家里跑出来时,什么都没拿,门在身后拉上了,我们回不了家了,再说,我们也没有勇气回去。我抓住了一个车门把手,使尽全部力气拉,摇晃,这时候莉拉在叫喊,就好像我拉车门这个动作制造了极大的噪音,让她受不了。我看着周围,我看到了一块从矮墙上脱落下来的大石头,我用石头砸开了一个车窗。“我会找人给你修的,”我说,“我们在车上待一会儿,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坐到汽车里,但地震并没过去,我还是感觉到地在抖动。透过落满尘土的挡风玻璃,我们看着城区的人都一堆一堆围在那里交谈。当一切似乎平息下来了,但这时候有人一边跑,一边喊着过来了,这让大家都四散跑开,有人狠狠地撞到了我们的车上,我的心跳简直都要停下来了。
51
我很害怕,是的,简直太害怕了。但让我吃惊的是,我没莉拉那么害怕。在地震的那几秒里,她忽然褪去了一切武装,和一分钟前成为了截然不同的一个人——之前,她是那么的工于心计,能控制自己的思想、语言和动作,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好像这些武装都没有用。她是另一个女人,她又一次成为了我在一九五八年元旦夜里看到的那个人,卡拉奇家和索拉拉家的烟火战争开始之后的那个女孩,或者是把我叫到圣约翰·特杜奇奥的那个女人,那时候她在布鲁诺·索卡沃的工厂里工作,她觉得自己得了严重的心脏病,确信自己要死了,想把詹纳罗托付给我。在过去,两个莉拉之间的联系还在,但我眼前这个女人好像直接从地里冒出来的,她一点儿也不像几分钟前,我嫉妒的那个女人——特别擅长遣词造句,说什么都很能打动人,现在她们就连面部的线条也不一样了,眼前这个莉拉因为恐惧,面部变得扭曲。
我永远都不能忍受这样急遽的变形,我的自控力是稳定的,周围世界在最可怕的时候,我也能自然接受。我知道,黛黛和艾尔莎在佛罗伦萨,和她们的父亲在一起,那里不会有任何风险,这让我很放心。我希望,最可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我们的城区没有房屋倒塌,尼诺、我母亲、我父亲、埃莉莎还有我的两个弟弟,他们一定像我们一样受到了惊吓,但也像我们一样没事儿。但莉拉没办法平静下来,她没办法和我想法一样。她在发抖,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点安全感也没有。对于她来说,詹纳罗和恩佐已经失联了,已经找不到了。她眼睛紧闭着,发出让人心悸的呻吟,她只是抱着肚子,语无伦次,不断重复着一些形容词和名词,说着一些没有意义的句子,但她说得很确信,还一边拽着我。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给她指着一些我们认识的人,我打开车窗,挥舞着手臂,呼唤着他们,想让她想起他们的名字,让他们也讲讲这次地震糟糕的体验,也让她说几句正常的话,但没有用。我用手指着卡门和她的丈夫,还有几个孩子,他们用枕头挡在头上,看起来很滑稽;我给她指着一个男人,可能是卡门的小叔子,他甚至背了一个床垫,他们和其他人一起向火车站走去,走得很快。他们都带了一些很没意义的东西,有一个女人手上拿着一口平底锅。我给她指着安东尼奥、他的妻子还有孩子,那几个孩子很漂亮,就像电影里的人物,让我惊呆了,他们不慌不忙地坐上了一辆绿色的小面包,然后出发了。我给她指着卡拉奇全家人,还有几个相干的人:丈夫、妻子、父亲、母亲、同居者、情人等等,也就是说斯特凡诺、艾达、梅丽娜、玛丽亚、皮诺奇娅、里诺、阿方索、玛丽莎还有他们的孩子——他们出现,然后消失在人群,为了不走散,他们不停相互呼唤着彼此的名字。我指着马尔切洛·索拉拉的豪车,他的车子马达在轰鸣着,急于摆脱拥堵的路段:他旁边坐着我妹妹埃莉莎和他们的孩子,后面的位子上是我母亲和我父亲黯淡的影子。透过开着的窗子,我叫着那些认识的人的名字,我想让莉拉也看到他们,但她没有动。相反,我意识到,那些我们很熟悉的人会让她更加恐惧,尤其是那些激动的、叫喊的或者奔跑着的人。这时候,马尔切洛的车开上了人行道,从停在那里聊天的人中间开了过去,她紧紧握着我的手,闭上了眼睛。她呼喊了一声:“噢,圣母啊!”我从来都没听过她用这种感叹句。我问她:“你怎么了?”她喘息着说,那辆汽车的界限消失了,方向盘前的马尔切洛界限也消失了,那些东西和人都往外喷东西,金属和肉搅成了一团。
她用的就是“界限消失”这个词。在当时的情况下,她第一次在我跟前使用这个词,她很迫切地跟我解释这个词的意思,她想要让我明白,界限消失是怎么回事儿,多么让她害怕。她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她在喘息。她说,人和东西的界限是很脆弱的,会像棉线一样容易断裂。她小声说,对于她来说,一直都是这样,一样东西的界限消失之后,会落到另一件东西上,就像是不同材料都融化了,搅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她大声说,她一直很难说服自己,生命的界限是很坚固的,因为她从小都知道,事情绝对不是这样的,因此她没办法相信,这些东西和人是坚固的,可以抵抗撞击和推搡。这时她又变成另一个极端,她开始说一些过于激动、深奥的话,夹杂着方言词汇,还有之前读的一些书的内容。她嘟囔着说,她永远要保持警惕,一不留神,那些东西的边缘会发生剧烈、痛苦的变形,会让她非常恐惧。那些本质的东西会占上风,会掩盖那让她平静的稳定实体,她会陷入一个黏糊糊的凌乱的世界,没办法清晰感知。这种触觉会卷入视觉,视觉会卷入味觉。“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莱农,我们现在看到了,我们不能说任何事情是稳定的。”因此,假如她一不小心,假如她不关注那个界限,洪水将会冲破它所有内部的东西都会崩裂出来,就像经血一样脱落,血肉模糊,还有发黄的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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