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婊子是什么?”
“是猪的妻子。”
“你肯定吗?”
“肯定。”
“里诺跟黛黛说,莉娜阿姨是一个婊子。”
总之,这都是问题。我没和莉拉谈到这些,我觉得,说了也没什么用。再加上我也有自己的问题:我没办法对彼得罗开口,我没办法告诉两个孩子这件事情,尤其是,我没办法告诉尼诺。我很肯定,尽管彼得罗现在有了多莉娅娜,他听到我怀孕一定也会感到不悦,他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父母,她母亲又会想尽办法给我使绊子。我很确信,黛黛和艾尔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对我充满敌意。但真正的问题是尼诺,我希望这个孩子的诞生会把他拴在我身边,我希望埃利奥诺拉知道他又一次成为父亲后会离开他。但我的这个希望很渺茫,我感到害怕。尼诺已经很清楚地告诉我了:他选择过这种双重的生活。尽管这会给我们造成各种各样的问题,不安、焦虑和紧张的气氛,但他也不愿意彻底和妻子决裂。结果是,我很害怕他会要求我把孩子打掉。这样每天,我都想告诉他我的状况,每天我都想:不,最好还是明天再说吧。
但是,一切问题好像都开始化解了。有一天晚上,我给彼得罗打电话,我对他说:“我怀孕了。”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清了清嗓子,嘟哝了一句,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他问:
“你告诉两个孩子了吗?”
“没有。”
“你想让我告诉她们吗?”
“不用。”
“你想想怎么说。”
“好吧。”
就是这些。但从那时候开始,他的电话变得频繁起来,他语气很温情,很担心两个孩子的反应,每次都说让他来说。但这件事不是我们俩说的,是莉拉告诉两个孩子的。虽然她拒绝和自己的儿子谈她怀孕的事儿,但她说服了黛黛和艾尔莎,她说,她们很快就有一个活生生的娃娃可以玩,这是一件非常值得期待的事儿。这个小娃娃不是我和她们的父亲生的,而是我和尼诺生的。她们都很高兴。因为莉娜说那是一个小娃娃,她们也开始这样叫。她们对我的肚子产生了兴趣,每天早上醒来都会问:“妈妈,小娃娃还好吧?”
告诉了彼得罗和两个孩子之后,我最终要面对尼诺。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下午,我感觉非常不安,就去找莉拉,跟她说这件事。我问她:
“假如他要我把孩子打掉呢?”
“好吧,”她说,“那一切都变得很清楚。”
“什么?”
“他最在意的是他妻子和孩子,而不是你。”
都是很直接、毫不留情的话。莉拉有很多事都瞒着我,但她反对我和尼诺结合,这一点她丝毫不隐瞒。但我一点儿也不难过,我觉得,她这样直言不讳挺好的。从根本上来说,她对我说了我不敢对自己说的话,也就是尼诺听到我怀孕的消息的反应,是我们之间关系是否坚实的一种证明。过了一会儿儿,卡门带着她的孩子来了,莉拉让她也加入了这场讨论,那个下午和我们少年时一起度过的那些午后很像。我们说出自己的隐私,互相出谋划策。卡门很气愤,她说,假如尼诺不愿意要这个孩子,她可以亲自去找他谈谈。然后补充说:“我不明白,莱农,事情怎么可能这样?你这个水平的女人,怎么能让人踩在脚下。”我试着替自己辩解,也想为我的爱人开脱。我说,他的岳父家以前帮过他,现在还在帮他,我和尼诺现在能在一起过上这种生活,这是因为他通过他妻子的家庭能挣到很高的工资。我承认,我和两个孩子如果只靠我的书挣的钱,还有彼得罗给的抚养费生活的话,日子很难体面地过下去。最后,我补充说:“你们不要想歪了,尼诺对我很好,他一个星期至少要在我这儿住四天。他尽量让我免受各种屈辱,有时间的话,他会照顾黛黛和艾尔莎,就像她们是他亲生的。”但我刚说完,莉拉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对我说:
“那你今晚就告诉他。”
我听从了她的建议。我回到家里,等着他回来,我们吃完晚饭之后,我把两个孩子哄睡了,我终于对他说了我怀孕的事儿。那是非常漫长的一刻,他拥抱了我,吻了我,他很幸福。我放心了,小声说了一句:“我早就知道了,但我担心你会生气。”他说我不应该那么想,然后说了一句让我惊异的话:“我们应该带着黛黛和艾尔莎去见一下我父母,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我母亲会非常高兴。”他想对他家人公开我们的关系,他想正式宣布他再次当父亲的事儿。我很顺从地表示同意,然后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会告诉埃利奥诺拉吗?”
“这跟她没关系。”
“你现在还是她丈夫。”
“纯粹是名义上的。”
“我们的孩子要跟你姓,你要做认证。”
“我会的。”
我很激动地说:
“不,尼诺,你不会去的,你会一直假装下去,到现在你一直都在假装。”
“你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我很开心?”
“我忽视你了吗?”
“没有。但我离开了我丈夫,来到了那不勒斯,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你呢,你还拥有你的家庭,你的家庭依然完好无损。”
“我的生活是你、你的两个女儿,还有你要生的这个孩子,其他都是必要的背景。”
“对谁是必要的?对你?对我当然不是。”
他紧紧地拥抱了我,喃喃地说:
“你要相信我。”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莉拉,对她说:“一切都很顺利,尼诺听到这个消息后很高兴。”
40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情况非常复杂。我经常想,假如我的身体没有那么自然愉快地适应妊娠,假如我和莉拉一样一直处于一种遭罪的状态,那我肯定会撑不过来的。在经过很多次推托之后,我的出版社最后出版了尼诺的那本杂文集。我现在的任务是要联系那几个我认识的、有点名气的人,让他们在报纸上推广一下这本书,我还要联系那些认识尼诺,但因为骄傲,他不愿意打电话联系的人。我依然在模仿阿黛尔的处世方式,虽然我们现在关系非常糟糕。在同一个时期,彼得罗的书也终于面世了,他一有机会来看两个女儿,就给我带了一本。他很不安地等着我看上面的赠言(那句话有些尴尬:“给埃莱娜,教给我带着痛苦的爱”),我们俩都很激动,他邀请我去佛罗伦萨参加一个庆祝会,我不得不去,仅仅是因为他要把两个孩子带去。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不得不面对公公婆婆公然的敌意,还有在去之前和回来之后尼诺的醋意。我和彼得罗的任何接触,都会让他醋意大发,看到书上面的赠言,他很生气,也愤愤不平,因为我说,我前夫的那本书非常精彩,现在整个学术界,还有报纸都带着敬意在谈论那本书。他很不高兴,因为他的那本书出版后默默无闻,无人理会。
无论我们的关系让我多么疲惫,无论我们的每个举动、我说的每句话、他说的每句话之后隐藏着多少危机,他不愿意听到彼得罗的名字,我提到弗朗科时,他的脸色也会变得阴沉。我和他的某个男性朋友说笑,他也会吃醋,但他觉得,他同时拥有我和他妻子,这很正常。有几次,我在菲兰杰里路上遇到了他,他和埃利奥诺拉,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在一起。第一次,他们假装没有看到我就走了过去;第二次,我兴高采烈地堵在他们俩跟前,和他们说了几句,还谈到了我怀孕的事情,虽然那时候我的身材还看不出来。我后来极端愤怒地走开了,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后来,他批评了我的做法,他说,那种挑衅的行为是没有用的。我们吵架了(“我没告诉她,你是这孩子的父亲!我只是说我怀孕了”),我把他从家里赶了出去,后来我们又和好了。
在那些时刻,我忽然看到了自己真实的样子:很卑微,总是对他妥协,很小心,不让他陷于困境,不让他尴尬。我浪费我的时间,为他做饭,把他扔在家里的脏衣服洗干净,很留心地听着他在大学遇到的问题,还有他肩负的各种工作。因为周围人对他的喜爱,还有他丈人的权力,他的职务越来越多。每次他来的时候,我都和颜悦色,我希望他在我这里要比在另一个家里更舒适。我希望他休息好,对我倾诉,他肩负的各种责任让他很累,这会激起我的温情。我甚至问自己,埃利奥诺拉会不会比我更爱他,她为了不彻底失去尼诺接受了所有的事情。但有时候,我冒着被两个孩子听到的风险,忍不住会对着他叫喊:“我在这里是为了你,你跟我说说,我为什么要住在这座城市里,为什么我每天晚上都要等你,为什么我要容忍现在这个处境?”
在这种时候,他都会很害怕,会恳求我平静下来。可能是为了向我证明只有我是他的妻子,埃利奥诺拉对他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他真的想在星期天带我去他父母家吃饭,他父母那时候住在民族路上。我没办法拒绝他,那天时间过得很慢,气氛很融洽。尼诺的母亲莉迪亚已经是一位年老的女人了,看起来一副饱受磨难的样子,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好像不是对于外面的世界的惊恐,好像威胁来自她的内心。至于皮诺、克莱利亚和西罗,我认识他们时,他们还是小孩子,现在他们已经长大成人了,有上学的,有工作的,克莱利亚甚至已经结婚了。后来,玛丽莎和阿方索也带着他们的孩子来了,我们开始吃饭。那餐饭非常漫长,有无数道菜,从中午两点开始,一直持续到晚上六点,是一种强颜欢笑的气氛,但也有真诚的情感。尤其是莉迪亚,她对我的态度,就像我是她家真正的媳妇一样,她让我坐在她旁边,她赞扬了我的两个女儿,为我肚子里怀的孩子感到高兴。
自然,多纳托是让我不自在的唯一原因,二十年后再见到他,这让我非常震惊。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家居服,脚上穿着一双褐色的拖鞋。整个人好像变小变宽了,他不停地挥舞着粗大的手,他手背上有着深色的老年斑,指甲缝里有污垢。他的脸太松弛了,肉都垂了下来,他的目光很浑浊。他光秃秃的头顶上只有几缕染过的头发,颜色好像有些发红。他笑的时候会露出牙齿掉了之后留下的空洞。开始,他努力做出那种见过世面的男人的语气,好几次,他盯着我的胸看,说了一些暧昧的话。然后,他开始抱怨:“这是什么世道,所有人都不守本分了,好像摩西十诫已经被废除了,女人谁还管那些,社会风气乱七八糟的。”但是,他的几个孩子都不理他,让他不要说了,最后他闭嘴了。吃完饭之后,多纳托把阿方索拉到一个角落里,想要得到他的关注。现在阿方索那么精致,那么俊秀,在我的眼里,他比莉拉还要好看。我时不时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那个年老的男人。我想:小时候,在玛隆蒂海滩,我怎么能和这个龌龊的男人在一起过,那件事一定不是真的。噢!我的天,看看他现在的样子:秃顶、懒散、目光猥亵。他在我中学同桌的身边,阿方索现在那么女性化,就像一个穿着男性衣服的年轻女人。我和在他同一个房间,我和伊斯基亚时期的我已经全然相反。我想:今夕何夕?往昔何夕?
忽然间,多纳托叫我的名字,他很有礼貌地说:“莱农。”阿方索也在对我招手,用目光示意我过去。我有些不安地走向他们呆的那个角落。多纳托开始用一种很高调的方式赞美我,就好像对着人群做演讲:“这位女士是一位伟大的学者,一位在世界上无与伦比的作家!我很高兴在她小时候就认识她了。在伊斯基亚,和我们一起度假时,她还是一个小孩子,她通过我写的那些初浅的诗句,靠近了文学,她在睡觉前会读我写的书,是不是,莱农?”
他用一种不太确信的目光看着我,他的目光忽然变成了一种祈求。他用眼睛祈求我,让我确认,他对我走上文学道路起到了重要作用。我说,是的,是真的,我从小就不敢相信,我认识一个出版过一本诗集的人,而且他还在报纸上写文章。我对十几年前他在报纸上发表的书评表示感谢,那是关于我的第一本书的,我说那篇文章对我很有用。多纳托高兴得满脸通红,他变得神气起来,开始自我吹嘘,一边还抱怨说,因为那些平庸之辈的嫉妒和阻碍,他没能获得自己应有的声誉。这时候尼诺介入了,他二话不说,就把我拉到了他母亲跟前。
在回去的路上,他说了我,他说:“你知道我父亲是什么人,根本不能理他。”我点了点头,用余光看着他。尼诺也会脱发吗?也会发胖吗?也会说那些比他幸运的人的坏话吗?现在,他是那么英俊的一个男人,我不想考虑这个问题。他在继续批评他父亲:“他还不死心,真是越老越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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