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孩子-壮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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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促使我决定的是几个星期后发生的事。马丽娅罗莎出差去了法国波尔多,我不记得她是去做什么。在离开之前,她把我拉到一边,说了一些关于弗朗科的话,有些语无伦次,基本意思是:她不在时,我要看着他点儿。她说,弗朗科现在很抑郁。我忽然明白了我只是猜测的一件事情,之前我总是有其他事情需要操心,没有发现这一点:她对弗朗科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只是出于一种乐善好施的态度,她真的爱着弗朗科,成了他的母亲、姐姐和情人。她那种痛苦的表情,还有他消瘦的身体,都是因为弗朗科让她备受煎熬,她很焦虑,也很操心,她觉得弗朗科现在变得过于脆弱,随时都可能裂开。

    她一共离开了八天。我脑子里很乱,有很多事情要考虑,我尽量对弗朗科很客气,我每天晚上都会和他聊到很晚。让我高兴的是,他没和我谈政治,而是跟我谈到了他自己,还有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春天在比萨城里散步,阿尔诺河沿岸的臭味。他还跟我说了一些从来没对别人提起过的事情:他小时候的事儿,他父母还有爷爷奶奶的事儿。尤其让我高兴的是,他让我说出我的不安,和出版社签订的新合同,我现在要写的小说,回到那不勒斯生活的可能,还有尼诺。他从来不会把话题扯到其他事情上,也不会斟词酌句,他说话很直接,有时候甚至很粗俗。有一天晚上,他好像有些犯糊涂了,他说:“假如你爱他超过爱自己,你还是接受他现在的样子吧:有妻子孩子,和其他女人上床的爱好,还有他做的那些龌龊事儿。”他一边充满温情地叫着我的名字,“埃莱娜,埃莱娜!”一边摇着头。他笑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色阴沉地说,他觉得一个人如果毫无畏惧,或者非常厌烦地恢复了理性,这样爱情就会结束。他拖着一条腿,从房间里出去了,就好像要保证脚踩到实处。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我想起了帕斯卡莱——一个和弗朗科的出身、文化和政治选择彻底不同的人。尽管如此,有那么一刻,我想象着这位童年的朋友,假如他能从把他吞没的黑暗中重新浮现,他可能也会那样走路。

    一整天,弗朗科都没从房间里出来。晚上,我因为工作上的事儿出去,我去敲他的门,问他能不能给黛黛和艾尔莎弄点晚饭吃,他答应了。我回去得很晚,和平时不一样的是,他把厨房搞得很乱,我收拾了桌子,洗了盘子。我没怎么睡着,早上六点时就已经醒了。我去洗手间时,经过他的房门口,让我好奇的是,他门上有一张方形的纸条,是用大头针固定的,纸条上写着:“埃莱娜,不要让两个孩子进来。”我想,可能是那几天黛黛和艾尔莎搅扰到他了,或者说前一天晚上,她们惹他生气了。我打算吃早饭时批评她们。但我又想,弗朗科和我的两个孩子关系很好,我排除了他生她们的气的可能。早上八点,我小心翼翼地去敲他的门,没人回答。我又使劲儿敲了一下,最后轻轻打开了门。房间很黑,我叫了一声,没人回答。我打开了灯,看到枕头和床单上全是血,黑红色的血迹一直流到他脚下,死亡是这么让人作呕。在这里,我只能说,当我看到那具我很熟悉的身体——之前那具幸福、活跃的身体,读了很多书,经历了很多事儿,我感到同情,同时也感到恶心。弗朗科是沉浸于当时的政治文化的一个典型人物,他具有远大的理想和希望,而且很有风度。现在,他上演了这样可怕的一幕,他用一种残酷的方式从这个世界上逃离,留下了那么多记忆、语言和意义。我感觉,他对自己的外表、心情、思想和语言,还有这个世界的糟糕去向的仇恨已经将他吞噬。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想着帕斯卡莱和卡门的母亲朱塞平娜,她也无法继续容忍自己,容忍她生活中剩下的那些碎片。但朱塞平娜是上一代人,而弗朗科是我同时代的人,那种充满暴力的离世方式让我很震动,让我无法自拔。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着他写的那张纸条,那是他留下的唯一纸条,那是他留给我的,其实是想对我说:不要让两个孩子进来,我不希望她们看到我,但你可以进来,你应该看到我。我现在还想着他对我的双重命令:一个是说出来的,另一个是没说出来了。有很多积极分子都参加了弗朗科的葬礼,他们的拳头都轻轻地握着(弗朗科当时很有名,备受崇拜)。在葬礼之后,我试着和马丽娅罗莎重新建立情感,我想安慰她,和她谈论弗朗科,但她没有给我机会。她神思恍惚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而且时不时会有一种病态的怀疑,她眼里的光芒和活力也黯淡下来了,家里慢慢地空了。她对我也不再是那种姐妹的态度,而是越来越充满敌意,要么她整天都待在大学,要么在家里的时候,她也会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愿意被打扰。如果两个孩子在家里玩的时候弄出声响,她会非常生气,会骂她们,不让她们喧闹。我收拾了行李,我带着黛黛和艾尔莎去了那不勒斯。

    30

    尼诺真的在塔索街上租了一套房子,在这一点上,他没说谎。我搬去那套房子住了,尽管房子里全是蚂蚁,只有一张没有靠背的双人床、两个孩子的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没有别的家具。我们不谈论爱情,也不提及未来。

    我对他说,我作出这个决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弗朗科的死。我带给他了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我的出版社接受了他的杂文集,但要重新润色;坏消息是我不想让他碰我。他听到第一个消息时很高兴,听到第二个消息后很失措。后来,我们每天晚上坐在桌前,一起重写他的文章,这种相互靠近的方式,让我的愤怒不再那么强烈。埃利奥诺拉还在怀孕,我和尼诺已经又相爱了。后来,埃利奥诺拉生了一个女儿,起名叫莉迪亚。同时,尼诺和我像一对正常的情人,有着自己的生活,一套漂亮的房子,两个孩子,还有非常丰富的私人和公众生活。

    “你不要觉得,”我从开始就对他说,“一切会按着你的想法来,我现在没办法离开你,但离开是迟早的事儿。”

    “不会的,你没有理由离开我。”

    “我已经有太多理由了。”

    “一切都会变的。”

    “我们等着瞧吧。”

    但这都是做做样子,我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但实际上,我觉得自己很不理性,很屈辱。我现在要得到我所能得到的,等到我厌烦了他的面孔、语言,消磨了对他的所有欲望,我就会离开他,就像弗朗科说的。假如有几天他不出现,我白白等着他,我就会想,最好这样,我很忙,他来了只会添乱。当我感到一阵阵醋意往上涌的时候,我会试着平静下来,小声对自己说:他爱的女人是我。假如我想到了他的孩子,我会说:他现在和黛黛、艾尔莎在一起的时间要比和阿尔伯特、莉迪亚的时间多。当然,这都是真的,也不是真的。是的,尼诺的吸引力会慢慢消散。是的,我有一堆事情要做。是的,尼诺爱我,他也爱黛黛和艾尔莎。是的,他现在对我越来越有吸引力了。是的,我已经想好了,假如他需要我的话,我会不顾一切和他在一起,不管其他人。是的,他和埃利奥诺拉、阿尔伯特还有刚刚出生的莉迪亚关系很密切,就像他和我,还有我的两个女儿的关系一样。但在这些“是的”上面,笼罩着一层层黑纱,但还有其他我假装看不到的事儿。假如这层黑纱的这里或那里有一些破绽,就会使事情真相暴露出来,我马上会用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安慰自己:未来一切都会变的,我们在尝试一种新的同居形式,或者用其他我在外面参加读者见面会时那些夸夸其谈,或者用我写的东西。

    但是,我每天都要面临各种各样的考验,不断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破绽会裂开。整个那不勒斯一点儿也没有变好,它的问题让我精疲力竭。在塔索街上住着其实很不方便,尼诺给我弄来一辆二手车,是一台白色的R4,我很喜欢,但刚开始,我不得不放弃开它,因为一出去就塞车。我很难面对日常生活中那些琐碎的事儿,我在佛罗伦萨、热内亚和米兰时从来都没有那么辛苦过。黛黛上了一天学,回来就说,她非常讨厌同学和老师。艾尔莎才小学一年级,回来时总是眼睛红红的,很伤心,但她拒绝跟我讲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开始数落她们俩,我说她们不知道怎么对付对手,不知道捍卫自己,不能适应环境,她们应该学着点儿。结果是,两姐妹联合起来对付我:她们现在谈到她们的奶奶阿黛尔,还有姑妈马丽娅罗莎,就好像她们是神仙,曾经为她们量身设计了一个幸福世界,她们公然怀念和奶奶还有姑妈在一起的日子。为了重新赢得她们,吸引她们,我尽量和她们亲热,但有时候,她们会有些不情愿地和我拥抱,有时候会推开我。我的工作呢?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在这个工作顺利的阶段,假如我留在米兰,在出版社找一份工作,结果会好很多。或者去罗马,因为我认识的出版圈子里的朋友们愿意帮助我。我和两个女儿待在那不勒斯干什么?我们只是为了让尼诺高兴吗?我做出一副自由独立的样子,我是在说谎吧?我拿着我那两本书,扮演着一个妇女拯救者的角色,说出她们无法说出的话,我是在对我的听众说谎吗?那些都是现成的话,我最好相信,但实际上,我和我那些最传统的同龄人有什么差别?尽管我说了那么多,但我还是让一个男人“捏造”我,使得他的需求,高于我和两个女儿的需求?

    我学会了逃避问题。只要尼诺敲了门,我的任何懊悔和矛盾都会消失。我对自己说:“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没有别的可能。同时,我对自己提出了一些要求,我不想妥协,我要充满斗志。有时候,我会觉得幸福。我住的那套房子采光很好,从阳台可以看到那不勒斯的建筑,一直延伸到大海边沿,大海反射出一种蓝黄色的光芒。我把两个女儿从热内亚、米兰的临时处境中抽离出来,这里的海风、颜色和街上的方言,还有尼诺周围的那些有文化人让我充满安全感,让我很愉快。我带着两个女儿去佛罗伦萨见她们的父亲,彼得罗来那不勒斯看她们时,我也表现得很愉快。我让彼得罗住在家里,虽然尼诺不是很情愿,我在两个女儿的房间里给他搭了一张床。两个女儿都很爱他,就好像要通过展示她们多爱他,让他留下来。我试着和他自在地相处,我打听多莉娅娜的情况,问他的书怎么样了。他的那本书一直预告要出版,但总是会冒出来一个什么问题,需要进一步完善。当两个女儿黏着她们的父亲,完全无视我时,我会趁机休闲一下。我从米雷里拱门下去,沿着卡拉乔洛海滨街散步,在沿海路上坐着休息。我一直走到阿涅洛·法尔科内街,到达佛罗里笛安娜,选一张长椅,开始看书。

    31

    从塔索街上看,我们的城区很远,就像一个苍白的石头堆,就像维苏威火山脚下的一个模糊的废墟。我想事情最好是这样:我现在成了另一个人,我要想办法,不再落入那个城区。但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立场不是很坚定。一到了那不勒斯,我就匆匆忙忙安置下来,三四天之后我就改变了主意。我精心地打扮了一下两个女儿,也收拾了一下自己。我对她们说:“现在我们去看伊马可拉塔外婆、维多里奥爷爷,还有几个舅舅阿姨。”

    我们一早出发,在阿米迪欧广场上坐上地铁,两个女儿坐地铁时,都非常激动,因为地铁开过来时带来了一阵强风,衣服都贴在了身上,让她们喘不上气。自从我母亲来佛罗伦萨闹了一场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我很担心她不想见我,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在去看她之前,并没有打电话通知。但我应该坦诚,我没打电话还有另一个秘密的原因。我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我想去这里或那里,但我很难承认:这个城区对于我来说,除了有我的亲戚,主要是因为莉拉在那里,回城区去看一下,就意味着要思考怎么处理和她的关系。我没有一个确切的想法,还是随遇而安吧。无论如何,我可能遇到她,我特别精心地把两个女儿打扮了一下,也收拾了自己。我希望,假如我遇到她的话,她会觉得我是一个出众的太太,我的两个女儿都很好,她们没有遭罪,也没有迷失。

    结果是,那天我的情感经过了各种波折。经过隧道下面时,我绕过了卡门和她丈夫罗伯特工作的那个加油站,我穿过院子,忐忑地爬上了楼梯,走上支离破碎的台阶,那是我出生的那栋旧楼房。黛黛和艾尔莎都很兴奋,就好像要面对一场无法想象的历险,我走在她们前面,摁响了门铃。这时候,我听到了我母亲一瘸一拐的步子,她打开门,眼睛一下瞪得很大,就像我们三个人都是鬼。尽管我有备而来,但我还是感到很惊异,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和我想象的有很大差别。我母亲变化很大,有那么一刹那,我感觉她很像她的一个堂姐,我小时候见过那个女人几次,她堂姐比她大六七岁,她们长得很像。她瘦了很多,脸上全是骨头,鼻子和耳朵显得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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