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认为对儿子的这份爱,这份盲目的爱是一种狂热,是十分世俗人性的,它就是僧娑洛,一道黯淡的泉水,一股阴暗的水流。尽管如此,他也感觉到,这种感情并非毫无价值,而且是必然的,因为它产生于他的天性。他不得不遍尝一切,乐趣也好、痛苦也好,甚而还有愚蠢。
在这段时期里,儿子尽让他干蠢事,反复为难他,并且整日用发脾气来折磨他。在儿子眼中,这个父亲没有任何吸引力,也没有任何让他害怕的东西。他是一个好人,好父亲,一个温和善良的人,也许是一个极其虔诚的人,甚至是一个圣人——但是所有这一切品德全都不是能够赢得一颗孩子的心的特性。对于孩子来说,这个父亲硬把他留在这座贫困的茅屋里简直是太无聊了,他讨厌这个父亲,因为他对自己的一切顽皮无礼总是报以微笑,对一切辱骂报之以亲切,一切粗暴报之以和蔼,他认为这正是一个老伪善者的最可憎恨的狡诈伎俩。这个孩子宁愿受父亲威吓,宁愿受父亲虐待。
小悉达多这种思想有一天终于大爆发,他公然反抗自己的父亲了。这天老人分配给他一点工作,吩咐他去拾些柴火。这孩子却不离开茅屋,他直挺挺地站着,满脸怒火,使劲用脚蹬着土地,一边还挥舞着拳头尖声喊叫着,朝他父亲脸上投去憎恨和轻蔑的目光。
“你自己去捡树枝吧!”他口喷白沫,大声叫道,“我不是你的仆人。我知道你不打我,你根本就不敢;你就只会用你的虔诚和宽容来惩罚我,让我觉得自己渺小。你想让我变成像你一样的人,也是那么虔诚,那么温和,那么明智!可我呢,听着,我决不让你称心,我宁愿变成强盗、杀人犯,去进十八层地狱,也不当你这样的人!我恨你,你不是我的父亲,即使你曾经十次当过我母亲的情人!”
他满腔怒火和悲伤,猛然向他父亲倾泻出一连串狂暴而恶毒的话语。然后那孩子便跑开了,直到夜里很晚的时候才回来睡觉。
第二天早晨孩子不知去向,一只用两种颜色的树皮编织的小篮子也失踪了,篮里盛着两位船夫仅有的一些铜币和银币,都是别人付给他们的摆渡报酬。而且连渡船也失踪了,悉达多遥遥望见船只正停泊在河对岸。那孩子逃走了。
“我要把他追回来,”悉达多说,昨天听了孩子那一番无情无义的话后,他悲痛得心里发颤。“一个小孩子单独一人是穿不过森林的。他会遭逢不幸。我们赶紧扎一只木筏子,华苏德瓦,否则过不了河。”
“我们是该造一只木筏,”华苏德瓦回答说,“才能把孩子弄走的渡船重新划回来。至于那个孩子就让他走吧,朋友,他已经不是小小孩,他懂得如何卫护自己的。他会找到回城里去的路的,请你记住,他有权这么做。他现在所做的事恰巧是你自己曾逃避的事。他要自己照顾自己,他要走自己的路。啊,悉达多,我看到你现在很痛苦,可是人们对你这种痛苦只能报以耻笑,不久之后你自己本人也会为此感到可笑的。”
悉达多不回答。他已经拿起斧子开始建造竹筏。华苏德瓦上前帮忙,使劲用草绳把竹竿捆扎在一起。接着他们上了筏子向对岸划去,湍急的河水把他们冲了回来,但他们奋力逆流而进。
“你为什么带着斧子?”悉达多问。
华苏德瓦答道:“我们渡船上的桨可能已经丢失。”
悉达多明白他朋友的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考虑到那孩子会扔掉船桨或者干脆把它折断,为了复仇,也为了阻碍他们追踪他。事实上船桨果真失踪了。
华苏德瓦指指渡船底部,望着他朋友微微一笑,好像在说:“你难道没有看见你儿子想向你说什么话吗?你难道没有看见他不愿意被别人追踪吗?”当然,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口。他沉默地动手制造新桨。悉达多还是同他道了别,起身去追寻那失踪的人了,华苏德瓦却也未予劝止。
悉达多在树林里搜寻了很久之后才想到自己这么做完全无济于事。他想,这个孩子说不定早已走出树林回到城里,或者他还在半路上,但一看到有人追赶肯定会躲藏起来。悉达多再继续往下想,他发现自己并没有为儿子担心,因为他内心深处感到孩子既没有在林中遭逢不幸,也没有遇到危险。尽管如此,悉达多仍然不停歇地继续往前走去,不再是去拯救他的儿子,而是由于本能的要求,想到也许可以再看一眼他的孩子。他一直朝城市方向走去。
当他来到城外那条宽阔的大路上时,他站住了,望着那座漂亮的花园别墅的入口,这地方从前属于卡玛拉,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见坐在轿子里的她。于是往日的情景又浮现在他脑海中,他看见自己站在那边,一个年轻的、满脸胡子的、赤裸裸的沙门,头发上沾满尘土。悉达多久久伫立不动,从开着的大门口向花园深处望去,他看见穿黄色僧衣的和尚们在浓绿的树荫下走来走去。
他久久伫立着,沉思着,似乎看见了自己往日的生活景象,听见了飘逝的历史的声音。他久久伫立着,望着那些和尚,仿佛觉得,他们变成了那个年轻的悉达多,变成了那个年轻的卡玛拉,他们俩正并肩漫步在大树下。他清晰地看到自己如何接受卡玛拉的款待,接受她的第一次亲吻,她和他如何轻蔑地回顾他的婆罗门生涯,如何自豪而又满怀渴望地开始了他的世俗生活。他又看见了卡马斯瓦密,看见了仆人们,看见了那些盛大的宴会,那些赌徒,那些音乐师,他又看见了笼子里卡玛拉那只会唱歌的小鸟,过去的一切又重新经历了一遍,僧娑洛又呼吸了一次,于是他又重新感到衰老和疲倦,重又感到恶心,重又感到那种企求解脱自己的愿望,重又体味到那神圣的“唵”。
在他久久伫立于花园大门口之际,悉达多领悟到,驱使自己来到此处的热望是绝对愚蠢的,因为他不可能帮助自己的儿子,也不可能让儿子依附于他。他深深感到对那个逃走的孩子的衷心热爱,同时却也觉得这份爱的伤口并不会在他内心骚动,而必然很快开花结果,放出光彩。
但是在目前这个时刻,这个伤口尚不能开花结果,也不能放出光彩,只是让他十分悲哀。驱使他赶到此地追寻逃走的儿子的愿望既已消失,他心中便只剩下一片空虚。他悲伤地坐下来,只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死去,只觉得一片空虚,他看不到任何欢乐,任何目标。他十分颓丧地坐着,期待着。这是他向河水学会的本领:等待、忍耐、倾听。于是他就坐着,倾听着,在这条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倾听自己的心脏如何疲惫而悲哀地跳动,他期待着一个声音。
他蹲在那里倾听着,许多钟点过去了,往日的情景也不见了,他已潜入空虚之中,他听任自己潜没,不再寻求任何道路。当他感到伤口灼痛时,他就无声地念着“唵”,用“唵”来充实自己。花园里的和尚们看见了他,因为他已在那里蹲了许多钟点,灰白的头发上积满了尘土,于是有一个和尚走过来在他身前放下两只香蕉。老人没有抬头望他。
有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肩头,把他惊醒了。他当即认出对自己作这一温柔羞怯一触的是谁了。他抬起身子,向来寻找他的华苏德瓦问好。他望望华苏德瓦那张善良的脸,望着脸上那些充满了纯真笑容的一条条细小的皱纹,望着那一对开朗的眼睛,于是他自己也禁不住笑了。他的目光望见了面前的两只香蕉,便拿起来,递了一只给船夫,自己吃着另外一只。他默默无言地跟着华苏德瓦走进树林,走向渡口的茅屋。他们两人谁也不说话,都不提今天发生的事,谁也没有提到那个孩子的名字,没有人讲到他的逃走,谁也不去碰那个伤口。
悉达多回到茅屋就躺倒在自己的床铺上,片刻后,华苏德瓦走到他身边,想送一杯椰子汁给他喝时,发现他已睡着了。
唵
伤口很久也不愈合。悉达多有时不得不摆渡一些携带儿子或女儿的旅客过河,没有人发现他羡慕这些人,没有人发现他在想:“千千万万的人都拥有这种最温馨的幸福——为什么我却没有?就连那些坏人、窃贼、强盗都有自己的孩子,可以爱他们,同时也为他们所爱,只有我没有。”他就这么简单而毫无理性地想了又想,使自己变得和那种儿童似的人们一模一样。
现在他对别人的态度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不再那样高傲自大和盛气凌人,而较为热情、关切和好奇。当他像往常一样渡行人过河时,形形色色儿童似的人们,买卖人,士兵们,妇女们看来都不像从前那样使他觉得陌生。他理解他们,他并非由于思想和观点与他们相同而理解他们,而是因为在指导生活的动力和愿望上和他们相一致,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虽然他已接近完美境界,而且正在承受他的最后一个伤口,但他仍然感到这些儿童似的人都是他的兄弟,他们的种种虚荣、贪心和可笑之处在他眼中已不再可笑,而是可以理解的、可爱的,甚至是值得尊敬的。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盲目的爱,一个有教养的父亲对自己独生子的愚蠢而盲目的自豪感,一个爱虚荣的青年妇女疯狂地追求装饰品和男人们的欣赏目光,所有这一切欲望,所有这些孩子气,所有这些单纯而愚蠢,然而却极其强大、极富于生命力并掺杂着强烈欲望和贪心的感情,如今在悉达多眼中已不再是儿童行径,他看出人们为它们而活着,看出人们为它们而无休止地忙碌,进行旅游,发动战争,忍受无穷尽的烦恼,他因此而爱他们,他看到了他们的生活,那种活生生的、不可摧毁的生活,那种婆罗门人在他们所有感情、所有行动中所表现的生活。这些人所表现的盲目忠诚、盲目强壮和坚韧也是可爱的,令人钦佩的。就觉悟而言,就人类生活和谐统一的觉悟意识而言,他们什么也不欠缺,学者和思想家对他们无可指摘,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哪怕是这件小事的细枝末节。有些时候,悉达多甚至还怀疑,自己是否对学问、对思想估价过高,自己是否也可能是一个儿童气十足的思索者,一个有思想的儿童似的人。总之,凡夫俗子的能力和智者贤人的能力是相等的,甚至还常常超过智者贤人,正如野兽一样,它们为了生存,在某些时刻也会不受迷惑地顽强搏斗,似乎能够超过人类。
有一种认识在悉达多的头脑里逐渐酝酿成熟,那认识就是:他一生为之长期探索的目的是什么,究竟是些什么样的智慧。这个智慧归根结蒂无非就是一种灵魂形成的准备,一种能力,一种神秘的艺术;它能够在生活中的每一瞬间进行和谐统一的思索,既能够感受到和谐统一,也能够吸入这种和谐统一。渐渐地,这一思想在悉达多的脑子里日益滋长发展,又在华苏德瓦衰老的孩子似的脸庞上体现出来,这就是和谐,就是对世界、微笑和统一的永恒完美性的认识。
然而悉达多的伤口依旧在燃烧,他苦苦思念着自己的儿子,他卫护着自己对儿子的爱和心里的柔情,听任痛苦咬嚼自己的心,干出了一切爱的蠢事。他绝不愿意自己扑灭这场火焰。
有一天,这个伤口灼痛得特别厉害,悉达多匆匆上了渡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离船,赶快进城去寻找自己的儿子。河水温和地流着,轻轻地潺潺流着,当时正是旱季,但是他觉得河水的声音响得有点特别:她在笑!清清楚楚地在笑。河水在笑,在清脆而明朗地尽情嘲笑着这个年老的船夫。悉达多停住不动了,朝河水弯下身躯,以便听得更清楚些,他看见了在静静流逝的水面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这张倒映在水面上的脸使他回忆起了某些东西,某些业已忘却的东西,于是他便沉思起来,并且找到了它:这张脸和过去自己一度熟识、热爱、又害怕过的另一张脸完全一样。那就是他父亲——婆罗门人的脸。他还回忆起许多许多年前,他,一个年轻人,如何强逼父亲答允他出门苦修,自己如何同父亲告别,如何远走高飞,并且从此没有再回过家乡。难道他父亲没有忍受过他儿子目前忍受的同样的痛苦吗?难道他父亲不是没有再见自己的儿子一面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人世了吗?难道他就不应该预期有这同样的命运?这种循环重复,这种环绕着人类关系转圈子的循环,是否是某种喜剧,某种奇怪而愚蠢的事情?
河水在微笑。是的,事实正是如此,世界上的人,只要还没有熬到头,没有得到解脱,那么一切都会重复,重复忍受这同样的痛苦。悉达多想到这些便重又坐到了船里,重新回茅屋去了。他怀念父亲,怀念儿子,他为河水所嘲笑,他内心进行着斗争,他要绝望了,然而更想要向自己和整个世界放声大笑。啊,伤口还没有愈合,他的心还在为卫护自己而同命运抗争着,他从痛苦中还没有看见愉快和胜利的光芒。然而他已觉察到了希望,因此他要回转茅屋去,他感觉有一种不可制服的愿望,要向华苏德瓦敞开自己的心扉,要向他袒露自己的胸怀,向他这位倾听大师诉说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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