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悉达多(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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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悉达多情绪阴沉地来到那座属于他自己的花园,关闭好小门后,在一棵芒果树下坐下来,感觉死神已进入他心中,感觉满怀恐惧,他坐着,思索着,觉得有什么在自己体内死亡了,枯萎了,正在走向尽头。他慢慢集中起自己的思绪,一生所走过的全部道路再度在脑海中浮现,首先是最早年的日子,那时他已能够沉思潜修。他曾否经历过幸福、自己认为是真正欢乐的日子呢?噢,有的,他曾经有过好多次这样的经历。少年时代的他就品味过这种欢乐,当他赢得婆罗门人赞扬的时候,当他在背诵圣诗,在和学者们辩论,在担任祭祀仪式的助手时都有过这种感觉,他显得出类拔萃,远远超过自己的长辈们。那时他心里有过这样的感觉:你面前有一条路,你正受到它的召唤,神在期待着你。接着又到了青年时代,他努力赶超一大群和他同样不断追求更高思想目标的青年,他为婆罗门的思想而痛苦过,每一次达到新的知识领域的同时,心里新的求知欲又被点燃了。于是他总又听见同一个声音在呼唤:“向前!向前!你正受着召唤!”他接受了这个声音,选择了沙门生活,离开了自己的故乡,他又一次听从这个声音离开那批沙门来到那个完人身边,后来也是这个声音让他离开那个完人走向了捉摸不定之中。他已有多少时间没有听见这个声音了,他已有多长时间不再攀登高峰了,他这些年走过的道路何等平坦、何等荒芜,许多许多长长的年代,他没有高尚目的,没有心灵欲求,没有任何提高,他满足于小小的娱乐,然而事实上从来不曾满足过!连他自己也并未意识到,他在这些长长的年代中是努力于、渴望于成为所有许多人中的一个人,成为儿童似的人,但是这些年他的生活较之其他人的生活却远为悲惨和困难,因为他们的目标和他的大不相同,还有他们的忧虑,卡马斯瓦密这类人的整个世界对他也仅只是一场游戏而已,只是一场供人观赏的舞蹈、一幕喜剧而已。唯独卡玛拉是他真心所爱的,是他十分看重的——但是她现在怎么样了呢?他还需要她吗,或者她还需要他吗?难道他们要玩一场没有尽头的游戏?为这场游戏而活着是必要的吗?不,这是不必要的!这场游戏的名字叫僧娑洛,一场儿童玩的游戏,这场游戏也许玩起来很迷人,一次,两次,十次——但是可以永远、永远一再地玩下去吗?

    悉达多顿时明白,这场游戏已经到达终点,他不能再继续玩下去。一阵寒流朝他身上袭来,侵入了他的内心,于是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些东西业已死亡。

    那一天他整日坐在芒果树下,思念着父亲,思念着戈文达,思念着加泰玛,为了成为一个卡马斯瓦密式的人而离弃他们是应该的吗?夜幕降临时,他依然坐着不动。他一面抬头仰视着天上的星星,一面想,“我现在还坐在自己的芒果树下,还在自己的花园里。”他微微一笑——他本人拥有这么一座花园,拥有这么一棵芒果树是正确的吗?是必要的吗,难道不是一场愚蠢的游戏?

    连这一切他也决定作个了结,在他眼中这些东西也已经死去。他站起身来向芒果树告别,向花园告别。由于他整日没有进食,感觉有一阵剧烈的饥饿,他想起了自己在市区里的住宅,想起了自己的卧室和床铺,想起了摆满食物的餐桌。他疲倦地笑着,摇了摇头,也向这一切告了别。

    就在这同一天夜晚,悉达多离开了自己的花园,离开了这座城市,之后永远也没有回去。卡马斯瓦密找寻他很长时间,认为他一定是落入强盗手中遭了殃。卡玛拉没有找过他。当她听到悉达多失踪的消息时,丝毫也不惊讶。她不是始终等着这一天的么?难道他不是一个沙门,一个流浪者,一个苦行僧吗?她想得最多的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聚时所得的感受,他们从失败的痛楚中寻取欢乐,在这最后一次会面中她还紧紧把他拉近自己的胸怀,并且再一次感受到自己完全为他所占有和征服。

    当她第一次听见悉达多失踪的消息时,她走到窗前,走到关着那只奇异鸣鸟的金色鸟笼前,她取出小鸟,让它飞向空中。她久久地目送着那只飞走的鸟儿。从这天开始她不再接待客人,她关闭了自己的住宅。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和悉达多最后一次相聚时怀了孕。

    河边

    悉达多在树林里游荡,离开那座城市已经很远很远,他只有一个想法:决不再回那个城市,已往许多年的生活早已成为过去,他已经尝够了,业已到了憎恶的地步。那只鸣鸟已经死去,这是他梦中所见。事实上是那只小鸟已经在他的心里死去。

    他深深沉浸于僧娑洛之中,他已经从一切方面尝够了憎恶和死亡的滋味,好似一块海绵汲够了水,业已到达饱和程度。他对一切都已经厌倦,心里充满了痛苦,充满了死亡之感,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再能够吸引他,让他高兴,让他得到安慰。

    他热切地渴望忘记自己,渴望得到安静,渴望死亡。但愿有一个闪电击毙他!但愿有一只猛虎吃掉他!但愿有人给他一杯酒,一杯毒药,这药将使他麻醉、忘却和沉睡,永远不再觉醒!难道还有哪一种污秽是他自己所不曾沾染过,哪一种罪孽和蠢事是他所不曾做过,哪一种灵魂上的荒芜空虚是他所不曾承受过的?难道他还可能生存么?难道他还可能一次又一次重新呼吸,感到饥饿,重新进食,重新去睡觉,重新去躺在女人身边吗?这种不间断的循环往复对他来说难道还不该结束和中断吗?

    悉达多来到森林里一条大河边,这条河正是当年他还是一个青年人时,从加泰玛的城里出来要求一位船夫为他摆渡的河流。他走到河边站住了,犹豫不定地停留在河岸上。疲劳和饥饿已经使他十分虚弱,他为什么还要继续往前走,要往何处去,要达到什么目的呢?不,他已经不再有任何目的,除了这些充满深深痛苦的渴望,除了那场震撼了自己的荒唐梦境,除了呕出自己饮下的这杯苦酒,除了结束这一可怕而又可耻的生活之外,他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有一棵椰子树弯曲着伸向河面,悉达多将肩膀靠在树干上,伸出一条胳臂搂住树干,往下俯视着碧绿的河水,河水在他身下潺潺流动,他俯视着河水,心头涌起一个坚定的愿望,解脱自己,让自己沉没在河水中。倏地他身下的河水仿佛出现了一片可怕的空白,这仿佛正是对他灵魂里那种可怖的空白所作的答复。是的,他是完结了。留给他的道路只有自己消灭自己,只有彻底摧毁自己那毫无作为的一生,把它抛弃,不理会神道的嘲笑。这些正是他所热烈向往的巨大突破:死亡,彻底破坏他所憎恨的躯壳!但愿鱼儿把他吞食干净,他悉达多这条狗,这个狂人,这个腐烂败坏的躯体,这个毁坏了的灵魂!但愿鱼儿和鳄鱼将他吞食,但愿恶魔把他撕得粉碎!

    他凝视着水中自己那歪曲的脸庞,那脸容时隐时现。他浑身疲软,松开了搂着树干的胳臂,稍稍旋转身子以便让自己垂直地落进水里,最终葬身水底。他要紧闭双眼沉下去,迎接死亡。

    这时从他灵魂的一个偏僻角落,从他疲倦一生的遥远的过去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是一个字,一个音节,他不费思索便喃喃地念出了声,这是所有婆罗门祈祷书里最初的一个字和最后的一个字,这就是神圣的“唵”,它和“功德圆满”或者“完美无缺”具有同样丰富的意义。就在“唵”的声音传进他耳内的一瞬间,他那已经死去的灵魂猛然苏醒,使他一下子认清了自己行为的愚蠢。

    悉达多深感震惊。如今他竟处于这等境地,如此孤独,竟背弃一切知识误入歧途,以致想自寻短见,以致这个死的愿望,这个幼稚的愿望会在他身上变得如此巨大:为寻求平静,竟不惜消灭自己的肉体!所有一切痛苦,一切醒悟,一切失望,在最近这段时间里都不能影响他,而眼前这一瞬间,这个“唵”却深深进入他的意识,并对他起了影响:促使他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幸和迷乱。

    “唵!”他出声念着:“唵!”于是他想起了婆罗门,想起了不可摧毁的生活,想起了他已经忘却的一切神圣东西。

    虽然这一切仅只有一刹那,犹如一道闪电,而悉达多已经倒在椰子树下,他的头枕在树的根部上,沉入了深深的梦乡。

    他睡得很熟,一个梦也没有做,他有很长时间都没有睡得这样的香甜了。几个钟点后,当他醒来时,感觉好似已经过了十年之久,他听见轻轻的流水声,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是什么人把他搬到了这里,他睁开眼睛,吃惊地看到头上是树木和蓝天,他回想自己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会来到此地。然而他还是迷糊了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像被一层纱幕所笼罩着,无比遥远,无限宽广,又完全无关紧要。他只知道自己过去的生活(这种生活在他开始沉思的一瞬间重又在他脑海中浮现,它们就像是一个早已消逝的、往日的化身,像是他本人的幼年)——而他业已离弃了这种过去的生活,他满怀厌恶和不幸,宁愿抛弃生命,他在一条河边,在一棵椰子树下,要想回归自我,嘴里念诵着“唵”这个圣字,进入了一个安然死去的境界,此刻醒来却成为一个新人,观望着周围世界。他轻轻地唸出“唵”,他曾在默诵这个圣字中入睡,如今他觉得自己那整个过去的年代不过是一次悠长深沉的“唵”的念诵,一次“唵”的思索,一次深入沉思和彻底到达“唵”的境界,到达无可名状的完善境界。

    这又是一次何等奇妙的睡眠啊!有生以来还从没有哪次睡眠竟能使他像今天这样:头脑清醒、精神抖擞,也仿佛年轻了许多!也许他真的已经死去,已经消亡,而现在托生在一个新的躯体里?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他认识自己,认识这双手和这双脚,认识他所躺的地方,认识这个胸膛里的自我,认识这个悉达多、这个固执而奇怪的人,然而这个悉达多也已经有了变化,他获得了新生,他令人奇怪地沉沉入睡,又奇异地觉醒过来,他心情愉快而好奇。

    悉达多坐起身子,看见自己对面坐着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一个穿黄袈裟的已经剃度的和尚,他正在打坐静修。他凝视着那个既无头发也无胡子的陌生人,片刻后他认出面前这个和尚就是戈文达,他儿时的朋友,那个向可敬的佛陀寻求庇护的戈文达。戈文达老了,他也老了,但脸上的神色却依然如故,仍表现出热切、忠实、探求和慎重的神色。此刻戈文达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便张开眼睛望着他,悉达多看出戈文达并没有认出自己。戈文达见他苏醒过来十分高兴,显然他已在这里坐了很久,期待他苏醒,尽管他并没有认出悉达多。

    “我睡着了,”悉达多说,“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是睡着了,”戈文达回答说,“在这种地方睡觉很不好,这里毒蛇成群,又是林中野兽出入的要道。噢,先生,我是尊敬的加泰玛的一个弟子,就是那个活佛、那个释迦牟尼的弟子,我和一群与我同样的弟子去参拜圣地,路过这里看见你躺在水边,正睡在一个危及生命的地方。因此我试图唤醒你,噢,先生,我见你睡得很香,便决定留下来守护你。但是,你瞧,连我自己也睡着了,而我本意是要守护熟睡的你。我玩忽职守,疲倦制服了我,行啦,你现在已经苏醒,我可以去追赶自己的弟兄们了。”

    “我感谢你,沙门,你在我熟睡时看护了我,”悉达多道谢说,“你们佛门弟子都待人厚道。你现在可以继续赶路了。”

    “我去了,先生,祝愿先生永远健康。”

    “谢谢,沙门。”

    戈文达行了一个礼,说道:“再见。”

    “再见,戈文达,”悉达多回答。

    和尚呆住了。

    “请允许我动问,先生,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的?”

    悉达多微微笑着。

    “我认识你,噢,戈文达,从你还住在父亲小屋里的时候,从我们在婆罗门学校里的时候,从我们参加祭祀仪式和共同走上沙门道路的时候,也从你在耶塔华那的树丛里请求佛陀收为弟子的时候就认识你了。”

    “你是悉达多!”戈文达大声叫道,“现在我认出你了,我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没有立刻认出你。欢迎你,悉达多,能够再见到你,我非常高兴。”

    “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你是我熟睡时的守护者,我得再次表示道谢,虽然我并不需要任何守护者。噢,我的朋友,你要到何处去?”

    “不去何处。我们僧人常年云游四方,只要不是雨季,我们总是从一地赶到另一地,按照我们自己的规律生活,向人们宣讲教义,接受布施,然后又动身上路。永远如此。你呢,悉达多,你要到哪里去?”

    悉达多说:“我的情况和你同样,朋友,我也不到哪里去。我只是不停地赶路,去参拜圣地。”

    戈文达说:“你说你也去参拜圣地,这我相信。但是很遗憾,悉达多,你看上去不像一个朝山进香者。你穿的是有钱人的衣服,脚上是最上等的鞋子,你头发上的香水味儿芬芳宜人,这可不是一个朝山进香者的头发,不是一个沙门的头发。”

    “好,亲爱的,你观察得很精确,你那尖锐的目光看清了一切。然而我并没有对你说,我是一个沙门游方僧。我只是说:我要去参拜圣地。事实便是这样:我正要去参拜圣地。”

    “你去朝拜圣地,”戈文达说,“可是很少有朝圣者穿戴这样的衣服、鞋子,有这样的头发。我年年朝圣,还从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朝拜圣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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