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克诺尔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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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暗下来一个小时以后,克诺尔普开始感觉无聊,他觉得已经睡足了,恢复了精神,并有兴趣再回到人群里去。他舒展了一下身子起了床,穿好衣服,在昏暗的暮色中好像一只貂似的轻轻滑下楼梯,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住所。风仍然刮得很猛烈,吹来西南方的潮气,雨倒是停了,天空上停留着一大片一大片明亮清晰的云块。

    克诺尔普一路探听、一路闲逛,穿过暮色沉沉的大街小巷,走过荒凉的市场广场,在一家敞开的铁匠铺大门前站住了。他看见学徒们正在清扫铺子,他和一个伙计聊上了,一面把冰冷的双手搁在快要熄灭的锻铁炉上取暖,一面漫不经心地询问着城里一些熟人的消息,探听着婚丧喜事,让别人觉得他也是个铁匠师傅,因为他对所有手工艺行当的语言和情况都十分熟悉。

    这时候路特福斯太太正在准备晚餐,铁锅在小小的炉灶上叮当作响,接着是削土豆,当一切都准备就绪,晚餐汤也稳稳当当在小火上温着时,她便端着厨房灯走进起居室,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她看见的正是自己期望的东西:一张丰满的、鲜艳的脸庞上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睛,看来头发得稍作改善,便迅速地用灵巧的手指梳理整齐。她在围裙上又擦了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手,然后拿起小灯,急急忙忙登上顶楼。

    她轻轻敲了敲伙计房间的门,接着又比较重地敲了第二下,但是仍旧没有回音,于是她把灯搁在地上,用双手轻轻打开房门,尽量不让门发出声音。她踮着足趾向里走,走进去一步后便摸索到了床边的椅子。

    “您还睡着吗?”她压低嗓子问。接着又问了一遍:“您还睡着吗?我只是来取餐具。”

    房间里毫无动静,连呼吸声也听不见,她把双手伸向床铺,但是脑子里闪过一个恐惧的念头,立即缩回了手,转身去取油灯。于是她发现房间是空的,床铺已经细心整理过,枕头和羽绒被都一丝不苟地叠好放好。她头脑昏乱地回到厨房,心情又是害怕又是失望。

    半小时后,盖尔贝人上楼来用晚餐。女主人摆好餐具,想谈一谈自己的疑问,却没有勇气告诉盖尔贝人自己曾去顶楼的事。这时楼下大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有人走过石块路面,走上了弯曲的楼梯,不一会儿克诺尔普出现在门边,他取下头上漂亮的棕色皮帽,向主人道晚安。

    “嗨,你上哪儿去了?”主人吃惊地大声叫道,“生着病还在夜里跑出去!你想找死么。”

    “正是如此,”克诺尔普回答,“感谢上帝,路特福斯太太,我回来得正是时候。我在市场广场就闻到您那好汤的香味,它把我身边的死神赶跑了。”

    大家坐下来用餐。主人十分健谈,对于自己的家政和手艺极为自豪。他先是嘲笑自己的客人,然后又严肃地劝说克诺尔普,他应该放弃自己永恒的浪游和无所事事的习性。克诺尔普只是倾听,没有答话。女主人也不吱一声。她很生自己丈夫的气,和漂亮而又风度翩翩的克诺尔普比较,自己的丈夫显得很粗俗,她请客人对她的家务提出意见。钟敲十点时,克诺尔普向主人们道过晚安,又向盖尔贝人借了剃须刀。

    “你真爱干净,”路特福斯夸奖说,一面把剃须刀递给他,“小心别为胡子而割伤了下巴。好吧,晚安,祝你早日恢复健康!”

    克诺尔普在走进自己的卧室之前,先斜靠在楼梯口的小窗户前待了一会儿,想再眺望眺望周围景色,看看天气情况。风几乎已完全停息,鳞次栉比的屋顶上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湿润而明澈的星星在夜空中熠熠闪烁。

    正当他打算缩回脑袋、关闭窗户的时候,对面楼房里突然有一扇小窗户亮了。他看见一间和自己这间一模一样的又低矮又狭窄的小房间,一个年轻女仆走进了房间,右手端着一架黄铜烛台,左手提着一只大水罐,进门后就把水罐放在地上。随后,她用蜡烛照照自己那张狭小的单人床铺,床上铺着红色的粗棉布床罩,简朴而又洁净。她把烛台搁在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接着就在一只漆着绿颜色的小提箱上坐下身来,这种小箱子每个女仆都有。

    克诺尔普在对面房间还未开始难以预料的戏剧性表演以前,赶紧吹熄了自己的蜡烛,免得被对方发现,他静静地站着不动,从自己的小窗口弯腰窥伺着对方。

    对面窗口的小女仆正是他所喜欢的那种类型。她大概十八九岁,中等身材,似乎还没有长足,有一张姣好的棕色脸蛋,一双棕色眼睛和浓密的黑发。这张讨人欢喜的恬静脸蛋看上去很不快活,坐在硬邦邦的绿提箱上的整个身躯几乎缩成一团,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儿,于是颇为了解世界和了解姑娘的克诺尔普立即猜到,这个年轻的小东西带着她的箱子来到陌生地方还不太长久,正在想家呢。她把细瘦的棕色小手放在怀里,上床休息之前她要在自己小小的财产上坐一会儿,思念一下故乡的小房间,借以获取短暂的安慰。

    克诺尔普和她一样呆若木鸡地站在窗框跟前,怀着一种奇怪的紧张心情凝望着陌生的小姑娘,烛光下,那小东西在她那间美丽小屋里显得天真无邪,根本想不到还有旁观者。他看见那双温顺的棕色眼睛时而睁得大大的,时而又被长长的睫毛所遮没,红色的烛光在她那孩子气的棕色脸颊上轻轻跳动,克诺尔普看见那双年轻的细瘦的手业已十分疲乏,它们憩息在蓝黑色的棉袄上,迟迟不去完成自己最后一件小小的工作——脱去衣服。

    最后,年轻姑娘长长叹息一声,抬起了把长辫子盘成鸟窠似的沉重脑袋,心事重重地望着空荡荡的空间,接着便深深弯下腰去,开始解鞋带。

    克诺尔普不愿意立刻走开,但是再凝望可怜的姑娘脱衣服未免不妥当,也近乎野蛮。他很希望现在就和她打一个招呼,同她谈谈心,再对她讲一些逗趣的话,让她上床前可以稍稍高兴些。但是他不敢这样,怕吓着她,他这里一喊叫,她那边会立即熄灯的。

    他没有和她打招呼,而是想出了他许多小花招中的一个花招。他站直身子,吹起了美妙的口哨,口哨声温柔动听,好像从远处传来似的,他吹的歌曲是《在一处阴凉的地方,转动着磨坊水车轮》,哨声如此温柔动听,以致成功地吸引住了那位小姑娘,她倾听了很长时间,弄不清是什么声音,待克诺尔普吹到第三遍时才慢慢坐直身子,站了起来,倾听着走向窗口。

    她把头伸出窗外,细细谛听,克诺尔普仍然不停地轻轻吹着。她的小头随着音乐晃动了几个节拍,猛然抬起脑袋,她辨清了口哨声的方向。

    “谁在对面?”她压低嗓音问道。

    “一个盖尔贝人,”答话的声音同样很低,“我不想扰乱小姐安息。我只是有点儿怀念家乡,吹一个歌曲消遣消遣。你不是本地人吧,小姑娘?”

    “我是从黑森林来的。”

    “噢,从黑森林来的!我也是黑森林人,那么我们是同乡了。你喜欢莱希斯推顿吗?我可不喜欢。”

    “噢,我说不上来,我到这里才八天。不过我也不大喜欢。您来此地很久了吧?”

    “不,才三天。我们同乡人不必客气,用你称呼吧,好不好?”

    “啊,我想不合适,我们互相还不认识呢。”

    “这有什么,我们会认识的。山和谷不会碰到一起,而人则不同。你老家在什么地方,小姐?”

    “您一定不会知道的。”

    “不会知道?或者这是一个秘密吧?”

    “阿赫特霍生。只是一个小村庄。”

    “一个美丽的小村庄,对不对?村庄前面拐角上有一所小礼拜堂,还有一座磨坊,好像还有一家锯木场,你们村还养着一只黄色的伯恩哈德狗[7]。我说的对不对?”

    “是贝罗,一点不错!”

    她发现他熟悉自己的家乡,也许确实在那里待过,于是对他的怀疑和戒心顿时消除了许多,立即变得十分热情。

    “您认识安德莱斯·弗里克吗?”她急切地问。

    “不,我不认识那里任何人。我想,他是你的父亲吧?”

    “嗯。”

    “噢,噢,那么您就是弗里克小姐,倘若我现在还能知道您的芳名,我下次再途经阿赫特霍生时,便可以寄一张明信片给您。”

    “您就要动身离开这儿吗?”

    “不,不会就走的,不过我想知道您的芳名,弗里克小姐。”

    “啊,我也还不知道尊姓大名呢。”

    “抱歉得很,不过情况立刻便可改变。我叫卡尔·埃贝哈德,如果我们在白天又能遇见,您就知道怎么和我招呼。我怎么称呼您呢?”

    “芭芭拉。”

    “很好,非常感谢。您的名字发音很难。我简直想打一个赌,我敢说在您的家乡大家都叫您芭贝蕾。”

    “大家是这么叫的。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老问我?不过我们现在该休息了。晚安,盖尔贝人。”

    “晚安,芭贝蕾小姐。睡觉是好事,为了祝您好,我现在再吹一首曲子。别走开,没有关系的。”

    于是他坐下来,吹起了一首技巧复杂的变声的歌曲,采用了双重音和颤音,美妙得就像是舞蹈音乐。她满怀惊奇地听着这场技巧表演,当周围一片寂静时,她轻轻关上了窗户,在里面闩得紧紧的。这时克诺尔普仍坐在没有点灯的房间里。

    清晨来临,克诺尔普这次是及时起床的,用盖尔贝人的剃须刀剃了胡子。盖尔贝人大概已留了好多年的大胡子,因此剃须刀钝得不行,克诺尔普不得不在自己的背带上足足磨了半个钟点,这才剃下了胡子。一切收拾妥当后,他穿好上装,手里提着靴子,下楼走进厨房,厨房里很暖和,散发着咖啡的香气。

    他向女主人借用鞋刷和鞋油,想擦擦靴子。

    “什么话!”她嚷道,“这不是男子汉干的活。让我帮您擦。”

    但是他不肯让步,最后她只好挂着尴尬的笑容把刷鞋用具递给他。于是他开始干这件活计,鞋子刷得极地道、极干净,很像一个男人偶然有机会,又有兴趣干一件手艺活时那么兴致勃勃,他认真而又快乐地擦着,不一会儿便完成了这项手工活。

    “您的活计干得真漂亮!”女主人眼睛注视着他夸奖说,“瞧您全身一尘不染,好像正要去会见心爱的人似的。”

    “噢,这正是我最喜欢做的事。”

    “我相信这话。您一定有一个美人儿的。”她笑笑后又追问道:“也许甚至有好几个美人儿吧?”

    “嗨,这样可不妙,”克诺尔普活泼地反驳说,“我还可以给您看看她的画像。”

    她好奇地走近他身边,看着他从胸前摸出一只油布小包,打里面掏出心上人的画像。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张画像。

    “一个极雅致的美人,”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加以赞誉,“她几乎像一个真正的贵夫人。不过我当然要说她看上去瘦了一点。她身体很健康吗?”

    “据我知道,她很健康。行了,我们现在应该去看看老头子了,我听见他在起居室里。”

    他走过去,向盖尔贝人道过早安。起居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由于四周明亮的护壁板,挂钟,镜子,以及墙上挂着的许多照片,使整个房间显得亲切而又舒适。克诺尔普心里暗自思忖,如此整洁的起居室,冬天住着真不赖,但是为此而必须结婚,代价未免太大。女主人向他表示的殷勤热忱,丝毫也不令他高兴。

    喝完牛奶咖啡后,他让路特福斯陪伴着参观场院、棚屋,走遍了盖尔贝人的全部领地。几乎每一项手艺他都非常熟悉,提出了一些非常内行的问题,使他的朋友惊讶万分。

    “你从哪里学会这些行当的?”他兴致勃勃地问,“人们可以认为你真是我的伙计,或者过去曾经当过伙计。”

    “一个人流浪在外时,什么都可以学到,”克诺尔普庄重地回答说,“此外,你这位维斯盖尔贝人所干的行当,是你自己教会我的,你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六年或者七年以前,当我们一起出外流浪时,你曾把一切都讲述给我听的。”

    “于是你牢牢记到现在?”

    “记住了一部分,路特福斯。不过现在我不想打扰你了。真抱歉,其实我极愿意帮你点儿忙的,但是楼下实在太潮湿、空气太闷人,而我又咳嗽得很厉害。那么再见了,老头子,我进城去稍稍走一走,只要像现在似的不下雨,我就多走走。”

    当他离开住宅,慢悠悠地顺着盖尔贝人家门外的小胡同朝城里徐步走去时,路特福斯走到门边目送他那略略往后斜戴着棕色皮帽的身影远去,看着他轻松自在而自得其乐地往前走着,见他浑身洗刷得干干净净,小心翼翼地躲着雨水积成的小水潭。

    “他真的恢复了健康。”主人带着点妒意地暗自想道。当他回进自己的小洞穴时,思考起自己这位朋友和怪人的问题来。这个人对生活毫无欲求,就像一个生活的局外人,他不知道自己对这些应该加以苛求呢,还是予以容忍。一个勤奋工作的人,不断上进的人,当然会大大改善自己的生活,但是他不可能有一双如此细巧美丽的双手,不可能如此轻捷灵巧地走来走去。是的,克诺尔普是对的。他所做的一切都依照他本人本能的需要,这方面没有多少人能够和他相比拟,他像一个儿童似的和别人随意攀谈,赢得了所有人的欢心,他为姑娘们和妇女们讲述种种趣闻轶事,让每一天过得都像节假日。人们必须听任他随意来往,倘若他病了,需要找一个栖身之处,那么接待他住宿便是一桩令人愉快的光荣任务,人们几乎还应该为此而感谢不尽,因为他会给整座住宅带来欢乐和笑声。

    这时候路特福斯的客人正好奇而满意地在小城里转悠,从牙缝里吹出一首军队进行曲,开始不慌不忙地寻访一些他过去熟悉的地方和人。他首先游荡到陡然向上高起的市郊,他认识那里一个可怜的补衣匠,他为这补衣匠遗憾,因为除了补缀破裤子外,还从来没有人请他做过一套新服装,他这方面多少有点才干,因而曾经希望到一个较好的裁缝作坊去工作。但是他结婚过早,并且立即有了一堆孩子,而他的太太又缺少持家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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