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依姆多尽力安慰她,当然他绝不反对自己的孩子在身边再住一段时期。他写了一封信给莫特,说盖特露德身体欠佳,希望在家里再休息一段时间。可是莫特不肯接受这个建议。他在这段夫妻分居的期间里,非常思念自己的妻子,他急切地盼望见到她,他业已下定决心要重新全部得到她,把她据为己有。
如今依姆多先生的信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失望。他即刻回了一封措辞激烈的信,对于岳父充满了怀疑。他肯定老人做了反对他的事,因为老人希望他们夫妇离异,他要求立即见到盖特露德,希望切实地重新获得她。老先生带着这封信来找我,我们考虑再三,想找出一个稳妥的解决办法。我们两人一致认为,让这对夫妇避免在目前这一段时间里立即见面是正确的,因为盖特露德现在的状况显然不能承受任何风暴。依姆多忧心忡忡,请求我亲自到莫特处去走一趟,说服他让盖特露德再静心休憩一段时间。我现在觉得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可我也顾虑重重,害怕我的朋友知道我是他岳父的心腹,了解他私生活中的种种情况,这是他自己绝不愿意透露给我的。因而我就拒绝了依姆多先生的请求,而他只能再写一封信,这当然是无济于事的。
不久莫特没有事先通知就赶来了,他那种对爱情毫无约束的热情以及他的猜疑之心把我们大家都吓坏了。盖特露德对莫特和父亲之间的两封通信全然不知,所以莫特这次没有料到的来访以及莫特几乎近似愤怒的激动简直使她惊讶至极。我还没有料想到这就是一种痛苦的开端。我只知道莫特在威胁盖特露德,要她随他回到慕尼黑去。她表示打算跟他回家,倘若没有其他办法,只是求他允许她还在父亲身边逗留一段时期,她疲倦了,需要安静休息。于是莫特责备她受到父亲的挑唆想要离开他,看到自己温和的劝告未能奏效,便极其愚蠢地大发雷霆,命令她立刻随他回家。这便触犯了她的自尊心,她保持着平静,却拒绝了他的要求,不再继续听从他,同时宣称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这场吵架到第二天早晨才得到和解,莫特又羞愧又懊恼地宣布一切都顺从她的意愿。接着他便离开了,也没有到我家里来说一声。
当我听说这件事后,十分惊恐,知道我从一开始就害怕的灾难已经降临了。我心里思忖,丑恶而又愚蠢的争吵肯定会持续很长时间,直至她重又获得愉快和勇气再度回到他的身边。而他在这段时间内将会处于精神危机之中,会变得很粗野,而且尽管非常想念她,却会和她更为疏远。他一个人待在家里,短时间内会过得很好,可是不可能维持长久,他会失望,会酗酒,也许甚至会同别的女人相好,反正到处都有女人追逐他。
而他却静静地待了一段时间。他写信给盖特露德,再一次请她宽恕自己。她写了回信,十分亲切同情地劝告他暂且忍耐。这段时间中我很少看见她。我偶尔去拜访她,要求她唱歌,她却总是摇摇头。然而我好几次碰见她坐在钢琴边。
最为令我奇怪和不安的是,这位漂亮、骄傲、一贯充满活力、性格开朗而且内心平静的女子,如今却变得如此畏怯退缩,显然,她的感情深处正受到巨大震撼。她有时候来看我的母亲,客气地询问我们的起居情况,她坐在靠近我母亲身边的一张灰色沙发上,略事休憩;她试图和我们闲聊,我痛心地看到,她要费很大劲才能勉强展露笑容。这种现象一直存在着,不论是我还是任何别的人都不了解她的痛苦,或者只是把它看成是一种神经衰弱和表面的虚弱。因而我几乎没有能从她的眼中看到那种折磨着她的不和谐的痛苦,它如此明显地表现在她的脸上,我仍然一无所知。我们在一起谈天、生活和相互往来,好似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而且我们彼此还觉得羞愧,还总是互相回避!就在这种悲哀的混乱感觉中,突然有一个想法攫住了我,使我热血沸腾,我想到她的心已经不再属于她的丈夫,已经获得自由,因而现在将倾向于我,不会再度拒绝我,而是要获得我,而且面对一切风暴和痛苦要在我的心上获得庇护。于是我决心重新演奏我歌剧中热烈追求爱情的音乐,这是我忽然间又重新热爱并有了新的理解的音乐,我怀着渴求和期望度过了一个个炽热的夜晚,同时再一次燃起了青春年代的一切可笑的、业已克服的痛苦,还有那些没有满足的欲望,其程度绝不亚于当年,当初就是她点燃起我内心的火焰,而我又给了她唯一的难以忘怀的亲吻。如今它又在我唇上燃烧,在这片刻间,多年来的宁静化成了灰烬,舍弃了的念头又死灰复燃。
只是目睹盖特露德的现状后这种火焰才逐渐熄灭。我只有极其厚颜无耻并毫不顾及她的丈夫、我的朋友,才能追随自己的愿望,追逐她的心灵,我在这位待人热情、感情细腻、性格执拗、内心受着痛苦折磨的女人的目光下,不禁感到羞愧起来,我只能以同情和关心爱护的态度去对待她。而她呢,越是痛苦,甚至丧失了希望,却越发变得傲慢和不可接近。她以过去从未有过的严峻而高贵的态度挺直她那高高的身躯,昂起她那美丽的乌金色的脑袋,不允许我们任何人向她表示最细微的同情以接近她、帮助她。
这一连串冗长沉默的日子也许是我一生中心情最沉重的时刻。盖特露德在这里和我近在咫尺,但却无法接近,因为她愿意独自静处。而那边的布里琪苔呢,我明白她对我的爱,在一段较长时间的避免相见后,又心情紧张地有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交往。生活在我们中间的我那年迈的母亲看到了我们的痛苦,料想到了整个情况,却什么话也没说,因为我自己如此固执地保持沉默,对于自己的状况连一个字也不愿意吐露。最糟糕的情况是必须亲眼目睹那些确凿的无可挽救的事实,眼看我那些最亲近的朋友自趋灭亡,尽管我并没有严密观察,我心里还是清清楚楚的。
盖特露德的父亲所忍受的痛苦看来最为严重。几年前我认识他时,他还是一个聪明、健壮、既平和又开朗的老先生,现在显然更老了,瘦多了,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越来越不平静,他不再开玩笑,整日愁容满面,十分悲戚。十一月里的一天我去看他,一方面想听听有没有什么新情况,另一方面自以为会对他有所安慰,使他振作起来。
他在书房里接待我,递给我一支他最珍爱的雪茄烟,用一种彬彬有礼的语气开始轻声同我谈天,这种语调使他吃力,很快便中断了。他带着忧郁的微笑望着我说:“您是想问问情况吧?很糟糕,亲爱的先生,糟糕极了。这孩子的精神负担肯定比我们所了解的还要严重,否则她的情况会好转的。我早就决定让她离婚,可是她连听也不愿意听。她爱他,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说的,可是她又怕他!这就糟了。她在患病,这可怜的孩子,她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看,还说什么,目前的情况已经好转了,于是大家只好等着,让她静静地待着。这当然是一种精神上的毛病,但是看来她病得很厉害。请您想一想,她说自己倘若再回到丈夫身边,怕他要虐待她!然而她又说自己爱他。”
他似乎不能理解她,因而面对现实无计可施。我很理解她的痛苦,懂得她内心正进行着一场爱情和自尊的斗争。她并不怕他揍她,却怕自己不能再尊重他,她希望通过自己满怀恐惧的等待会重新获得力量。她曾经制服过他,把他约束在轨道内,但也因此而使自己精疲力竭,她已不再相信自己还有力量这么继续做下去,这就是病根所在。现在她渴望回到他身边去,却害怕这次共同生活的新尝试万一失败,便会完全失去他。我现在看得清清楚楚,我那勇敢的爱情幻想何等盲目和无望,盖特露德爱自己的丈夫,她决不会投向其他任何男人的。
老依姆多总是避免谈到莫特,他也知道我是莫特的老朋友。但是他恨他,不明白他是怎么蛊惑住盖特露德的,他一想到他便好似想到了一个邪恶的魔术师,这个魔术师捕捉住一个无辜的人后便永远也不肯放手。如今,热情已成为一个谜,它永远都无法解释,而最令人遗憾的现实是:生活最不怜惜它最美丽的孩子们,往往让这些最最体面的人陷于使他们灭亡的爱情之中。
就在这种阴郁的时刻里,我收到了莫特的一封短信,这使我如释重负。他写道:“亲爱的柯恩,你的歌剧现在各处都在上演,也许比这里演得更好。尽管如此,下一周你若能再度光临此地,仍然是极美妙的事,我将再度演出你歌剧中的男高音。你知道我太太病了,我现在是一个人独居,你可以毫无拘束地和我住在一起。千万不要带别的人一起来!衷心爱你的莫特。”
他这人难得写信,除非万不得已,因此我决定立即动身。他一定很需要我。有一瞬间我想到要去通知盖特露德一声。也许这是弥合裂痕的最好机会,也许她会托我捎一封信或者带上一句问好的话,也许会邀他来此,或者甚至和我一起前去。但是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我并没有去做,只是在启程前去看望了她的父亲。
我抵达慕尼黑时,气候非常恶劣,正是潮湿和风暴频繁的深秋季节。有时候,人们可以从慕尼黑眺望到附近被初雪覆盖着的山峦。整座城市黯淡无光,阴雨连绵,死气沉沉。我驱车直奔莫特家。一切都和一年前一样,还是原来的仆人、原来的房间,家具也都放在老地方,可是看去却显得空荡荡无人居住的样子,那些以往盖特露德所珍爱的鲜花也不见了。莫特不在家,仆人带我走进为我准备的卧室,帮我打开行李;我换了衣服便走进音乐室。主人还没有回家,我站在双层玻璃窗后一边倾听树木在风中呼啸,一边回忆过去的事情。我又一会儿观赏墙上的画像,一会儿随意翻阅各种书籍;我觉得,越是坐得久,我的心也就越悲哀,仿佛这幢房子也无可挽救了。我满心不高兴地坐到大钢琴旁,为了让自己摆脱那种种无益的思想。我奏起了我的婚礼序曲,好似这样一来便能重新挽回过去年代的好东西似的。
终于传来了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海因利希·莫特进来了。他和我握手,神情疲倦地望着我。
“真对不起,”他说,“我在剧院里有点事。你知道我今晚要演出。我们现在吃饭去,行不行?”
他走在我前面,我发现他变了,变得心不在焉和漫不经心,他只谈论戏剧,似乎不愿意谈任何其他内容。直到午饭之后,当我们默默无言地、几乎有些尴尬地对坐在黄色的藤靠椅上时,他才冷不防地对我说:“你真好,来这里看我!今天晚上我要好好地招待你。”
“谢谢,”我说,“你今天气色不好。”
“是么?嗯,我们别谈这些。我现在是个独身者,你知道吧!”
“是的。”他眼睛望着旁边。
“你没有关于盖特露德的任何消息?”
“没有什么特别情况。她还总有点儿神经衰弱,晚上睡不好——”
“噢,这没关系!她在你们身边会安然无恙的。”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走着。他好似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审视地凝视着我,但当他走到我面前时,又露出怀疑的神色。
接着他笑了笑,却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绿蒂又来过这里了。”他重新拾起话头说道。
“绿蒂?”
“是的,就是当年去过你家、控诉过我的绿蒂。她在这里,已经结婚了,看来她对我还有兴趣。她到过这里,是一次正式访问。”
他又狡猾地凝视我,然后笑了,因为他看见我被吓住了。
“你接待她了?”我犹豫地问。
“噢,这是你对我的估计!但是,没有,我让她走了。啊,请你原谅,我讲了这些蠢事。我累得要死,可是今晚又要演出。如果你不介意,我就到那边去睡一个小时。”
“好的,海因利希,你去休息吧,我想到城里去转一转。你能代我雇一辆车来吗?”
我不想继续待在屋里当哑巴,呆呆地听着树林里的风声。我来到城里,毫无目的地漫步在慕尼黑的古代绘画陈列馆。我在灰暗的光线下欣赏着那些古老的绘画,才看了半小时,陈列馆就关门了,我别无他法,只好到一家咖啡馆去看报纸,坐在那里透过大玻璃窗凝望雨中的街道。我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打破这种冷淡,我要真诚坦率地和海因利希彻底谈一谈。
但是当我回家时却见他笑嘻嘻的,情绪非常好。
“我只是睡眠不足,”他愉快地说,“现在我又神清气爽了。你必须给我演奏些作品,行不行?倘若你愿意的话,就演奏那首婚礼序曲。”
他的情绪改变得如此迅速,使我又惊又喜,我按他的意思做了,演奏完音乐之后,他又同从前一样以幽默讽刺的语气讲了许多趣闻。他口才横溢,又重新完全赢得了我的心。我不禁想起我们初交时的光景。晚上我们又一起出门时,我不由自主地问道:“你现在不养狗了?”
“不养了。——盖特露德不喜欢养狗。”
我们沉默无语地来到剧院。我向乐队指挥问了好,他让我在一个指定的座位上坐下。我又听见了那非常熟悉的音乐,但是一切都和上次完全不同。我一个人坐在包厢里,盖特露德不在了,在台上表演和歌唱的也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他唱得感情奔放、很有力量,观众似乎很喜欢他演这个角色,一开始场上的气氛就很活跃。我却觉得他热情得过火,声音也太高,简直过于粗野。第一次幕间休息时我下去找他。他又坐在他那间小屋里喝香槟酒,我们交谈了几句话,我见他的眼神像一个喝醉酒的人似的恍惚不定。后来当莫特换衣服时,我便去看乐队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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