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人鱼的信物-第74章 奶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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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从卧室的窗口望出去,街道上行人寥寥,到处都空荡荡的。半条街外,不久之前还熙熙攘攘的露天菜市场只剩下零星几个菜摊和满地的菜叶垃圾,几个穿着橘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正拿着大扫帚做每天的例行清扫。街灯已经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衬着满地狼藉,人去楼空之后萧条而落寞的感觉仿佛无形中被放大了很多倍。

    我望着天边一抹越来越黯淡的晚霞,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迦南返回的时间。

    今天是迦南第一次跟随华叔去送货,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会在下午两点左右返回到镇上。即便做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这个时候也应该跟我联系了。

    从窗口慢慢走到房间另一侧的盥洗室门口,再从盥洗室的门口走回到窗边。天边那抹惨淡的霞光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黯淡的颜色:浑浊的灰色和混杂其中的模糊的黛色。

    夜晚即将来临,而迦南却始终没有出现。

    堆积了一整天的心神不定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变成了压抑不住的烦焦躁,我无意识地在房间里越走越快。与此同时,各种各样的猜测也纷至沓来:迦南会不会在研究所门口被夜族人认出来了?他曾经跟随夜鲨一段时间,出来进去的,肯定有不少人记得他。就算他经过了一定程度的乔装打扮,万一被眼神特别厉害的人看见了呢?又或者,他们顺利地从海岸一带返回了镇子上,但研究的结果却发现夜族人在自己家门口的布防严密的没有丝毫漏洞呢?

    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以及夜半时分我在那个奇异的梦里看到的游泳馆都让我确信我的女儿就在里面。可是,我们就这么几个人,想进去不容易,想出来更难,想要带着她毫发无伤地出来……更是难上加难。

    原来咫尺便是天涯……

    我颓然地在餐桌旁边坐了下来,饭菜都已经凉透了,看着越发地让人没有胃口。我知道如果进展顺利的话,也许今天晚上我们可以摸进研究所,那样的行动需要消耗大量的体力,不吃晚饭无论如何是不行的。但是心跳得那么急,那么快,好像每一下跳起都直接堵在了嗓子眼里,连呼吸都变得艰难无比,又如何能够允许食物顺利通过?

    完全被动的局面。与夜族人相比,我们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优势。越是想冷静下来,心情就越是焦虑不堪。就在我的忍耐力即将到达顶点的时候,刺耳的电话铃声突兀地撕开了房间里的一团死寂。我手忙脚乱地拿起手机,是迦南的号码。

    “迦南?”我按捺着满腹焦灼,竭力拿出平静的语气,“你还好吗?”

    “是我。”话筒另一端传来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刚硬的语气在转折之间带着宛如金属般的质感,“果冻。”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沉默的男人刚毅漠然的一张脸,心口微微一抽,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若干分贝,“迦南出事了?”

    电话的另一端的果冻沉默了一下,飞快地说道:“十分钟之后我到楼下,你下来。”

    “到底……”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这个男人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有话见面再说。我在开车。”

    我听着话筒里传来的盲音,十指冰凉。不敢再深想迦南可能会出什么事,我机械地拿起事先预备好的装着随行物品的小包,飞快地锁好门跑到了楼下。

    这个时候,不习惯夜生活的小镇居民大部分都留在自己的家里。大街上尚没有几个行人,就更不要说这样的小巷子了。尤其是这一带即将搬迁,几乎坏了一半的路灯自然是没有人来维修的。我看了看小巷的两侧,果冻事先没有说他的车会走哪边,我只能心神不定地在大门外原地等候。几分钟之后,一辆越野车停在了左侧的巷口,车窗摇下,一个模糊的男人探出头喊了一声:“这边!”

    是迦南的声音,我立刻松了一口气。就在刚才,我还在想,果冻这个人我从来没有正面接触过,我信的只是迦南。如果来接我的人只有他一个,我该不该走?

    不等我关好车门,车子就飞一般驶出了小街。我这才看清楚开车的人是果冻,迦南坐在副驾驶位上,正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出什么事了?”我问他。

    迦南把他的手机递给我,声音有点闷闷的,“你先看看这个。”

    他示意我看的是一段视频,在播放之前我以为是他偷拍到的海伦。开始播放了我才发现短短两分钟的视频,画面上始终只有一个男人远距离的侧影。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中年男人,接近两米的身高和过分健壮的体格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头熊而不是一个人。头发是棕黄色,晒得黝黑的脸上明显带着不属于东方人的锋利棱角。

    “这人名字叫扎塔尔。”果冻侧过头,从后视镜里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他是中东一带最出名的雇佣军团RC的重要成员。”

    “雇佣军?”我不禁一愣,“他跟夜族人……”

    果冻微微颌首,“我和迦南一下午就在查这件事。”

    我心里忽然有点明白了,到了这一刻,我们这个临时搭伙的行动小组的领头人已经从迦南不知不觉变成了果冻。他当过兵,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当过兵的人类,他对于各地的武装力量的了解超过了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说到底迦南也只是一个喜欢参加世界各地狂欢节的半熟少年,任性、贪玩、好热闹。即使他在陆地上生活了很多年,人类社会中那些隐藏在阳光背面的东西,他也决计想不到要去留意的。

    可是这个果冻……我该信任他吗?

    我抬起头,果冻也正好看过来。我们的视线在后视镜里微妙地触碰到了一起。果冻忽然笑了,“你可以信任我——至少两年之内。”

    “什么意思?”这么容易就被他看穿了心事让我微微有些尴尬。不过他说的话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的意思就是:我不仅需要你们的钱,更需要迦南提供给我的药物。”

    我大吃一惊,“药物?!”

    大概是猜到了我想的是什么,迦南不屑地冷哼一声,把头扭向了窗外。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果冻低声笑了,“我母亲去年被确诊了癌症晚期,年前医院就通知家属准备后事了。不过,在吃了迦南带来的一种草药之后,癌细胞的扩散得到了有效的抑制,上个月去医院复查的时候,大夫说她至少还可以再多活一年。”

    “这么回事……”我松了一口气。

    “你以为呢?”迦南哼了一声,尾音扬了起来,很不满的样子。

    “我以为……这个……”我举着他的手机没话找话,可是当我的视线再一次落在屏幕上的时候却意外的有了新发现:“我怎么觉得这个外国男人有点眼熟啊。”

    前排的两个男人同时警觉了起来。

    “我见过他,”我们来到这个小镇的时间并不长,这么几天当中,我出门的次数更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要在有限的几次经历当中回忆起这个外国人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来这里的第三天,我下楼去街角的那家杂货店买沐浴露的时候,见到过他。”

    “你确定?”不知为什么,迦南的声音里竟然透着紧张。

    我微微犹豫了一下,“你这里只拍到了侧脸。不过,应该就是这个人。他当时正在问路,但是杂货店的老板娘不懂英文。其实他要去的那家酒店并不远,就在咱们这个小区的后面。我帮他把路线画在了便签本上,他道了谢就离开了。”

    “他当时要去酒店?”迦南对这个说法十分怀疑,“夜鲨找他来,又怎么会让他住酒店?”

    “不会是刚来,还没搭上吧?”

    “不可能。”迦南摇摇头,“夜鲨做事怎么会出这种纰漏?”

    “也许是扎塔尔自己有什么私事吧?”对着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什么样的想法都只是猜测。沉默了一会儿我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你们送货回来就一直在研究这个人?”

    “送货倒是很顺利。”迦南接过手机,微微叹了口气,“不过我和果冻都觉得要想人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现在又出现了RC的人……”

    这些我都预料到了,但心里还是不自觉地微微下沉,“你们带我出来……”

    迦南刚要回答,就听果冻慢悠悠地说:“迦南说你是顺风耳,听力特别好,我不信,所以我们俩打了赌,带你过来做个试验。反正你在家里呆着也是胡思乱想,还不如实地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我们没发现的东西。”

    我愣了一下,转头去看迦南,迦南没有说话,只是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果冻的这一番话都有些半真半假的味道。一时间我还真有些摸不准他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因为他们今天跟着华叔去送货的时候,没有在研究所的外围找到夜族人在防守上的漏洞,同时又因为塔扎尔的出现对这件事有了退缩的念头,所以要把我带到实地来看看,好让我打消那些和夜族人对抗的不切实际的想法?

    可是他们可以退,我却不能啊。我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那个尖叫的声音,她就在那里,一直在叫,无论黑夜还是白天。

    就算这是上天的路,我也停不下来。除非救她回来,或者……我死……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果冻停车的这片树林距离研究所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公路上的灯光照不到这里,碎石堆砌起来的土路在星光下泛着模糊的亮光,路面杂草丛生。这条路我听迦南说起过,距离海岸线很近,但是弯道多,路面也始终没有经过专业的修整。几年前小镇通往滨海度假区的公路修好之后这条土路就被当地人废弃了。

    头顶是秋天的星空,干干净净的一片夜蓝色,每一颗星星都仿佛拿绒布擦拭过,亮闪闪的。拂面而过的夜风中除了树林中特有的植物清香,还若有若无地夹杂着一丝属于秋天的淡淡甜香,像某种熟透了果实散发出来的诱人的味道。绕过一片坡地的时候,透过林木间的缝隙我看见了远处的海,星空下宛如沉睡般呈现出幽暗的颜色,静态的,仿佛已经凝固了似的无声无息。

    我收回视线,大步跟上了走在前面的果冻。

    沿海一带的树林一部分是天然的,一部分是人工种植的。人工种植区域里的树木排列十分规整,行与行之间留着一两米的距离,比起天然林地要好走得多。同时也不必担心会遇到什么夜行动物。不过,当头顶上响起“呱”的一声大叫的时候,埋头赶路的三个人还是被吓了一大跳,不约而同地都停了下来。

    夜风拂过林梢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特别的声音。

    风声、头顶的枝叶相互摩擦的声音、不知名的夜鸟略显尖利的啼鸣、啮齿类的小动物踩过枯叶时悉悉率率的轻响,夜晚的声音。我不自觉地闭起双眼,再远一点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而且……不止一辆。

    我忍不住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同时在脑海里竭力辨别它的方位。靠近海岬附近,一侧与树林相连……这些信息本能地让我联想起当初被软禁时经常会看到的景色:绒毯似的绿草坪从别墅的台阶下面一直向下延伸,漫过起伏的坡地,一直延伸到了树林的边缘。

    心跳的速度骤然加快。那些声音的的确确是从研究所的方向传来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开门关门的声音、期间还夹杂着几句模糊而简短的对话,然后……我听到了一阵低低的抽泣,稚嫩的声音,带着柔软的尾音。

    从心脏的位置骤然间传来的疼痛几乎令我无法呼吸。

    是他们,不会有错。可是这样的深夜,他们……

    仿佛一道电光直直地劈了下来,在我的脑海里轰然一响。躯壳之内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炸得粉粉碎,连魂魄都随着那一声巨响出了窍。

    我丢下两个懵懂的男人,疯了似的朝着山坡下面冲了出去。

    “殷茉?!”迦南在背后一把拉住了我。

    我被他拽的踉跄了几步,一甩手手背又刮到树枝,火辣辣的疼。而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却也生生唤回了我的神智。随着出了窍的魂魄渐渐归位,悲伤的感觉铺天盖地般压了下来。几秒钟之前的那种冲动已经沉寂下去,而这些日子沉淀下来的疲倦和绝望却通通被翻了起来,我再没有了在树林里横冲直撞的力气。

    “到底怎么了?”迦南惊魂未定,死命地拽着我的手腕不肯放手。

    “他们撤走了,”我咬着自己的拳头,说不下去了。

    听觉的另一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已经渐渐远去。这样的距离,即使我真的长着翅膀也无能为力。

    “你确定?”果冻走了过来,半信半疑地问我。

    汽车沿着另外一条路越走越远,三辆车。海伦断断续续的哭声就是从第二辆车里传出来的。有人正在哄她,压得很低的声音,微带点不耐烦的语气,随着车队一起渐行渐远。几分钟之后,便再也听不到了。

    我匆匆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扶着旁边的树干站了起来。

    “殷茉?”迦南再一次拽住了我,语气中带着浓重的担忧。

    “他们已经离开了,”我轻轻掰开了他的手,“保镖们估计也都撤走了。现在,那里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了。”

    “你……”

    “我没事,”我转过头,看了看远处沉睡般的大海,“我还是想去看看。只是看看。”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什么。也许只是由于惯性的缘故,已经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这么久了,完全无法再停下来。也许,这里是我所能够到达的最最接近她的地方吧,这是她曾经睡过的床,她曾经看到过的天花板,她曾经呼吸过的空气。

    这是我曾经住过的房间,自从被夜鲨改造成婴儿房之后我就不得不搬到了对面的另外一间卧室里去。除了窗帘和卧具变成了柔和的粉蓝色,它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和夜翎的卧室相同的那道房门大开着,同样空无一人。也许是他们走的太匆忙,地板上乱七八糟地扔着不少东西:玩具、小孩子的衣服以及撕碎的童话书。

    “快一点,”站在门边的迦南轻声催促。其实我也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宛如鸟鸣般的短促叫声。这是放风的果冻发出的声音,也许我们的动静已经惊动了研究所里值班的工作人员。

    即便没有了夜族人的保镖,这里仍然是不对外开发的研究所,有着天烨集团级别最高的生物实验室,有属于自己的行业机密。

    而常规的安全设施也仍处于开启状态。

    这些我都知道。

    可我还是背对着迦南,绕过满地的垃圾走进了与卧房相连的盥洗室。

    一件小海星图案的婴儿围嘴晾在毛巾杆上,伸手摸了摸还是潮湿的。这也许是海伦晚饭时才用过的东西吧。我的视线绕过色彩鲜艳的盥洗池,在靠窗那个超大尺寸的浴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阖上门,又一次回到了卧室。

    床头柜上横躺着一个穿着白色纱裙的芭比娃娃,娃娃的旁边放着一个半透明的Adiri奶瓶,里面还剩着半瓶奶。

    我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个柔软的奶嘴,眼泪毫无预料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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