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名著-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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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五年以后

    即使在公元一千七百八十年,圣堂栅栏门旁的台尔森银行也算得上是个老式的铺面了,它又狭小,又阴暗,又难看,又不便。不仅如此,就它的风气来说,也是个因循守旧的地方。行里的那班股东们,以它的狭小为荣,以它的阴暗为荣,以它的难看为荣,也以它的不便为荣。他们甚至夸口说,它的名气就在于有这些特点。他们受着一种特殊的信念所激励,那就是:遭反对愈少,受敬重愈小。这不是一种消极防守的信念,而是一种积极进攻的武器,他们就是用这来对付那些有更舒适营业场所的同行的。他们说,台尔森银行不需要宽敞的场所,台尔森银行不需要明亮的光线,台尔森银行不需要装点门面。诺亚克斯联合银行,或者史努克兄弟银行也许需要。可是台尔森银行,谢天谢地,不需要!——

    股东中,不管哪一个人的儿子,胆敢提出改建台尔森银行,他一定会被父亲剥夺继承权。在这个方面,这家银行和这个国家极其相似,子民们只要一提出建议,想改进一下那些早就不得人心但却偏受尊重的法律和陈规陋习,就会被剥夺继承权。

    于是,台尔森银行就得以成为扬扬自得的不方便的典型了。随着轻轻的吱嘎一声,把那扇冥顽不灵的门使劲推开,跌跌绊绊地跨下两级台阶,便进了台尔森银行。待你清醒过来,会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非常简陋的小铺子里,这里只有两个小柜台,当柜台里面那几个年迈的老头就着极其昏暗的窗光查验你支票上的签名时,他们拿着你的支票直打哆嗦,弄得像风吹残叶般沙沙作响。弗利特街[36]上的泥浆不断地溅到窗上,再加上铁窗栅和圣堂栅栏门的阴影,使得窗户更加阴暗。如果你有事需要面见“行长”,你就会被领进后面一间死囚牢房般的屋子,在那里,你会想到你虚度的一生,直等到这位行长双手插袋走进来,在那昏暗的光线中,你几乎看不清他。你的钱钞进进出出的是虫蛀的旧木头抽屉,在它们开关时,木屑就飞进你的鼻孔,钻入你的喉咙。你的钞票霉味扑鼻,仿佛它们重又在迅速地霉烂成破布。你的金条银锭被贮藏在邻近一个很脏的地方,恶浊之气使它们在一两天内就失去漂亮的光泽。你的契约文据就保存在由厨房和洗碗间改成的临时保险库里,羊皮纸上的脂肪很快就会挥发殆尽,融入银行的空气中。你那些藏有家族文书的轻便箱子,则被送进楼上一间巴米赛德式[37]的房间里,那里有一张巨大的从未在上面摆过酒筵的大餐桌,虽说已经是公元一千七百八十年,放在里面的你昔日的情人和小儿女们写给你的第一批书信,直到最近才从恐怖中解脱出来,这种恐怖来自悬挂在圣堂栅栏门上示众的人头那往窗子里贪婪地窥视的眼睛。[38]这种残忍野蛮的枭首示众,真可以跟阿比西尼亚人和阿散蒂人的残暴行径相媲美。[39]

    的确,在当时,各行各业都把处死作为一个好单方,台尔森银行也不例外。既然死亡是大自然用来消除万物的灵丹妙药,立法当局为什么又不能使用呢?于是,犯伪造罪者处死,使用假钞者处死,私拆信件者处死,偷窃超过四十先令六便士者处死,在台尔森银行前窃马逃遁者处死,私铸一先令者处死。总之,有四分之三的犯罪行为要判处死刑。这对预防犯罪其实并没有任何好处——几乎可以说,事实适得其反——不过(就现世来说),这倒可以省却处理每宗案件上的麻烦,不会留下尚需操心的与此有关的瓜葛。因而,当年的台尔森银行也和它的同行其他大企业一样,夺去了许多人的生命。假如在它门前落地的人头,不是偷偷地埋掉,而是一排排挂在圣堂栅栏门上,那银行底楼那一点点阴暗的光线,恐怕全都会被挡没了。

    在台尔森银行各式各样幽暗的大橱小柜之间,一些年迈老头郑重其事地在办公。每当雇用一个年轻人进伦敦台尔森银行,他们总要把他藏起来一直放到老,像块干酪似的把他藏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直到他浑身有了十足的台尔森味,长满斑斑青霉。只有这时候,他才能抛头露面,神气活现地翻看大账本,才能穿着短裤和皮护腿[40]正式成为该行的一员。

    台尔森银行的大门口总是坐着一个打杂的人——未经召唤绝对不许入内——成了银行的一块活招牌。他有时帮着搬搬东西,有时跑腿送送信。营业时间他从来不会不在,除非差他外出办事,要是另有差遣,他就让儿子来顶替。他的儿子十二岁,是个讨人嫌的淘气鬼,长得跟他父亲一模一样。人们都知道,台尔森银行对这个打杂的人一向宽容大度。银行总是宽容他那种地位的人的,而时势和潮流已把这个人推到了这个岗位上。他姓克伦彻,出生后,在东部教区的豪兹迪契区[41]教堂,在别人帮助下脱离黑暗进入光明世界时,又获得了“杰里”这样一个称呼[42]。

    事情发生在白衣修士区[43]悬剑巷杰里的寓所,时间是安诺·多米尼[44]一千七百八十年三月里一个刮风天的早上七点半钟——杰里总是把我主诞生后多少年说成安娜·多米诺[45]多少年,显然,他以为基督纪元是从一位女士发明一种大众化的牌戏算起,并以她的名字命名的。

    杰里的寓所可不是在体面宜人的地区,即使把那间只有一小块窗玻璃的斗室计算在内,也只有两个房间。不过屋子收拾得很不错。在这个三月里刮风天的清晨,虽说时间尚早,他还躺在床上,房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在一张粗笨的松木桌上,铺着一块雪白的台布,上面摆着早餐用的杯盘。

    杰里高卧在床,身上盖着一条杂色碎布缝拼起来的被单,像个穿着杂色衣服的小丑回到了家中。起初他睡得很熟,继而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抬起身子,铁蒺藜似的头发仿佛要把被单划成碎片。这时,他恼怒地叫了起来:

    “真该死,一定又在搞那一套了!”

    一个外貌整洁、手脚勤快的女人从屋角站了起来,看她那副慌慌张张、战战兢兢的样子,他指的一定是她了。

    “怎么!”杰里说着,探头到床外面找靴子,“你又在搞那一套了,是不是?”

    用这作为第二次道早安之后,他拾起一只靴子,朝那女人扔了过去,作为第三次道早安。这是只沾满污泥的靴子。它可以说明和杰里的家庭经济状况有关的奇怪现象:他经常在银行下班时穿着干净的靴子回家,可是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靴子上却满是泥污。

    “怎么,”没有打中,杰里的语气有所改变,“你在干什么,贱货?”

    “我只是在做做祷告。”

    “做祷告!你还真是个贤德女人哩!你干吗跪在那儿咒我?”

    “我没有咒你,我在为你祷告。”

    “你哪里是在为我祷告。就是真的,我也不许!喂,小杰里!你妈真是个贤德女人,她在咒你爹倒霉呢。儿子,你算是有了个尽职的好妈妈了。瞧你妈有多虔诚,儿子。她跪在地上,祷告上帝,要从她独养儿子的嘴里把仅有的一口面包黄油都抢走哩!”

    只穿着一件衬衣的小杰里听了这话很生气,转身朝向母亲,强烈反对把他的吃喝都抢走的任何祷告。

    “你这个痴心妄想的婆娘,”杰里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前后矛盾,“你那祷告值几个钱!说说你那祷告值几个钱?”

    “这只是出于一片诚心,杰里。没有比这更多的价值。”

    “没有比这更多的价值,”杰里重复了一遍,“这么说,它值不了多少钱。管它值不值,我告诉你,我都不要人替我祷告,我受不了。我不想让你背后捣鬼弄得我倒霉。要是你非得让自己下跪不可,那就替你的丈夫和孩子说点好话,别跟我们作对。要不是因为我有个邪门的老婆,要不是因为这个可怜的孩子有个邪门的妈,我上星期就能搞到一些钱,不至于挨咒骂,遭暗算,落入倒霉透顶的地步了。真——是——倒霉!”杰里一边穿衣服一边叨咕着,“要不是因为你又是求神拜佛,又是搞这搞那地捣鬼,我这个本分的生意人,上个星期绝不至于倒那么大的霉!小杰里,快穿上衣服,我的儿子,我去刷靴子,你好好看住你妈,要是看见她又想跪下,就来叫我。我告诉你,”他又转身对老婆说,“照这样子,我可真撑不下去了。我走起来摇摇晃晃的,像辆出租马车,人困得老想睡,像吃了鸦片酊。我浑身像散了架似的,要不是还知道疼,我都要闹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别人了。而且,我的口袋里并没有因此见好。我真疑心,你从早到晚搞那一套,就是为了不让我口袋里见好一点。我再也受不了那一套啦,贱货,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他咆哮着又加上这么几句:“嘿!好呀!你倒很虔诚,不会去损害你丈夫和儿子的利益,是不是?你还不会哩!”从他那飞转的愤怒的砂轮上,迸发出另一些讥讽的火花。杰里连损带骂地去刷靴子了,准备上班。他儿子那一头铁蒺藜似的头发看来比他父亲的软,一对眼睛却跟他父亲一样挨得很近,此时,他按照父亲的吩咐,牢牢盯着母亲。他不时从自己那间卧室兼盥洗室的小房间里冲出来,压低了声音叫道:“你又想下跪了,妈——喂,爸爸!”等到引起了一场虚惊之后,他就放肆地大笑起来,飞奔回自己的小房间,把那可怜的女人弄得心神大为不安。

    杰里出来吃早餐时,气还没有全部消掉,他特别恨老婆做餐前祷告。

    “贱货!你想干什么?又来了吗?”

    他老婆解释说,她只是做一下饭前祈祷。

    “别搞了!”杰里说着朝四周打量了一下,仿佛很想看到由于他老婆的祈祷,面包真的会不翼而飞似的,“我可不想让人祷告得没了房子没了家。我不能让人把我餐桌上的吃喝全都祷告掉。闭嘴!”

    杰里两眼通红,满脸凶相,好像终夜参加过一个毫无乐趣的聚会似的。他吃早餐简直不能叫吃,而是狼吞虎咽,就像兽笼里的四足动物,边吃边狺狺吼叫。快到九点的时候,他收起怒气冲冲的尊容,尽可能掩饰好自己的本相,摆出一副体体面面、一本正经的样子,动身去干他白天的行当。

    尽管他爱说自己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他干的那个行当很难称之为生意。他的全部本钱只有一张用断了背的椅子改成的木板凳。每天早晨,小杰里就扛着这个板凳跟着父亲去上班,他把它放在银行紧靠圣堂栅栏门那头的窗户下,再去拾一把过往车辆上掉下的麦秆,垫在脚下御寒防潮,这一天的营寨就算安扎好了。杰里据守在这个岗位上,在弗利特街和圣堂区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和圣堂栅栏门一样有名——也可以说一样丑陋难看。

    九点差一刻,父子俩安营扎寨已毕,正好赶上把手举起碰一碰三角帽,向走进台尔森银行的那些年迈长者致敬。就在三月里这个刮风天的早晨,杰里据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小杰里侍立一旁。在他不去门口发起袭击,没去作弄那些比他小、可供他欺侮的过路小孩并肆意在肉体上和精神上折磨他们时,他就乖乖地侍立在父亲身旁。父子俩长得一模一样,他们一声不响地看着弗利特街上熙熙攘攘的过往行人和车辆。他们的两个头互相靠得很近,就像他俩的那对眼睛,模样活像一对猴子。杰里捏着根麦秆咬了又吐,吐了又咬,小杰里滴溜着眼珠子,一直留神着他父亲和弗利特街的每一样东西——这样,他俩的模样就更像猴子了。

    这时,台尔森银行里有个正式的内勤信差从门里探出头来,传话说:

    “要个送信的!”

    “好哇,爸爸,有早活干了!”

    小杰里向父亲道别后,就接替父亲在板凳上坐下,开始对刚才父亲嚼过的那根麦秆产生了兴趣,也学着嚼了嚼,并且琢磨起来。

    “老是一股臭味!他的手指上有股铁锈臭味!”小杰里咕哝着,“我爸打哪儿弄来这股铁锈臭味的呢?他在这儿没弄什么铁锈呀!”

    第二节 看热闹

    “老贝利[46],你一定很熟悉吧?”一位年老的职员问送信的杰里。

    “是——的,先生,”杰里很不情愿地答道,“我是熟悉贝利那地方。”

    “那好,你也熟悉洛瑞先生吧?”

    “我对洛瑞先生比对老贝利熟悉多了,先生。”杰里像法庭上一个不愿回答问题的证人那样答道,“像我这样一个本分的生意人,当然更愿意熟悉洛瑞先生而不是老贝利。”

    “那好。你找到那个证人入口处,把这张写给洛瑞先生的字条给守门人看,他就会让你进去。”

    “到法庭里面去吗,先生?”

    “到法庭里面去。”

    杰里的两只眼睛靠得更近了,仿佛是在互相询问:“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我是不是要在法庭里等着,先生?”两只眼睛磋商的结果,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这就告诉你。守门的会把这张字条拿去交给洛瑞先生,你要打个手势,引起洛瑞先生注意,让他看见你站在哪儿。然后你要做的就是,在那儿等着,直到他叫你为止。”

    “就这些吗,先生?”

    “就这些。他想要身边有个送信的。这张字条是告诉他你已经去了。”

    年老的职员慢条斯理地把字条折好,在外面写上收条人的姓名。杰里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直到他使用吸墨纸时,才开口发问道:

    “我想,今天上午是审理伪造案吧?”

    “叛国案!”

    “那可是要开膛分尸的呢。”杰里说,“真野蛮!”

    “这是法律,”老职员转过头来,戴着眼镜的眼睛吃惊地瞪着他,“这是法律。”

    “我觉得,法律规定把人开膛分尸,太狠了,先生。把他处死已经够狠的了,开膛分尸,这就狠得出格了,先生。”

    “一点也不,”老职员回答说,“别说法律的坏话,还是多留神留神你自己的胸口和嗓子,我的好朋友,让法律自己去管好自己吧。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我的胸口和嗓子,是活辛苦得的病。”杰里说,“我让你给评评,我这份养家糊口的差使有多辛苦。”

    “得啦,得啦,”老职员说,“我们大家都是在挣钱糊口,只是路子不同,有的人辛苦,有的人轻松。这是信,去吧。”

    杰里接过信,心里暗骂“你这个干瘪的糟老头”,表面上却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出门时,他顺便跟儿子打了个招呼,说了要去的地方,就上路了。

    当时,执行绞刑的刑场在泰伯恩[47],纽盖特监狱[48]外面的那条大街,还没获得后来的那种臭名。不过那监狱却是罪恶的渊薮,种种败坏道德的事,都发生在那里,许多可怕的疾病,也在那里滋生,这些疾病还由犯人带进了法庭,有时甚至从被告传染到首席法官大人身上,把他拉下了法官席。不止一次,那戴黑帽子的法官,在宣判犯人的死刑时,也一样准确地给自己宣判了死刑,甚至死在犯人之前。除此以外,老贝利则是个著名的鬼门关,一个个面如死灰的乘客,坐着马车或大车,络绎不绝地从这里出发,颠颠簸簸地走向另一个世界[49]。他们穿街过路,要走约莫两英里半的旅程。然而,觉得这种做法可耻的好心公民即便有,也是寥寥无几。风尚的威力是如此之大,因而在一开始时就应该有好的风尚。老贝利还以它的示众枷[50]闻名遐迩,那是一种英明的古老刑具,用这种刑具进行惩罚,其使用之广,谁也无法估量。还有鞭笞柱[51],也是一种可爱的古老刑具,施用这种刑罚,看来既人道又温和。老贝利的名产中还有一种用之极广的法宝——收取血腥钱[52],这也是祖宗的智慧遗传下来的一部分,它有组织地造成光天化日之下去犯最骇人听闻的贪污诈骗罪。总而言之,老贝利那时候是“凡现有的皆合理”[53]这一格言的绝妙写照。这句格言,要不是会被引申出“凡往昔没有的皆不对”这种容易惹起麻烦的推论,那它就是不容置疑、颠扑不破的了。

    在这个令人厌恶的审判现场,到处都是挤来挤去的人,送信人用惯于不惹眼地在人堆中择路的本领,穿过了发出恶臭的人群,找到了要找的门,把信从门上的一个活板小窗递了进去。当时,人们到老贝利来看热闹,就像到贝德兰姆[54]看热闹一样,是要花钱的,只不过前一种娱乐收费要贵得多。因此,老贝利所有的门都有专人把守——而只有那些使罪犯进去的社会之门,却是永远敞开着的。

    经过一番犹豫拖延,那门才很不情愿地转动铰链,打开了一道窄小的缝,刚够杰里侧着身子挤进法庭。

    “在审什么?”他发现身旁有个人,就轻声问道。

    “还没开始哩。”

    “要审什么?”

    “叛国案。”

    “要开膛分尸吧,呃?”

    “是啊!”那人津津有味地说道,“先关在囚笼里吊个半死,再放下来,让他亲眼看着自己被开膛,然后掏出五脏来烧了,最后才把头砍下来,把身子剁成四块,就这么个判法。”

    “你的意思是,假如查明他有罪吧?”杰里替他添了一个附加条款。

    “嗨!他们会查明他有罪的,”那人说,“你用不着担心。”

    说到这儿,杰里的注意力却转到了守门人的身上,只见那人拿着字条,径直朝洛瑞先生走去。洛瑞先生在一张桌子旁边坐着,周围是一群戴假发的先生。坐在他近旁的一位戴假发的先生是犯人的辩护律师,面前堆着厚厚一大沓文件。几乎就在洛瑞先生的正对面,坐着另一位戴假发的先生,双手插在口袋里。据杰里此时和后来观察,那人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法庭的天花板上。杰里粗气地咳嗽了几声,又揉揉下巴,打打手势,终于引起了站起来找他的洛瑞先生的注意。一见到他,洛瑞先生默默地点了点头,就又重新坐下。

    “他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刚才和他攀谈的那人问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杰里说。

    “那么,要是我可以问一句的话,你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杰里说。

    法官进来了,法庭内引起一阵骚乱,接着又安静下来,这两人的对话也被打断。此时,被告席成了人们注意的中心。两个原先一直站在那儿的狱卒走出去,把犯人带了进来,带到被告席上。

    除了那位头戴假发、看着天花板的先生外,所有在场的人都眼睁睁地盯着犯人。大家呼出来的热气,像一排排浪、一阵阵风、一团团火,直朝他滚滚卷去。圆柱后面和角落里,伸出一张张急切的脸,急着要看到他;后排座位上的人站起来,连他的一根头发也不愿放过;站着的人双手按在前面的人肩膀上,用别人的身体支撑着自己——人们踮起脚,攀住壁架,蹬着随便一点什么东西,为的是要把他从头到脚看个仔细。杰里站在这些人中间,像纽盖特监狱的一段带铁蒺藜的活墙头,对准犯人喷去来时顺路喝下的啤酒气味,这气味和别人的啤酒、杜松子酒、茶和咖啡等的气浪混合在一起,直冲到犯人身上,最后扑在他身后的大玻璃窗上,形成混浊的雾气和水珠。

    这一片喧哗和众目睽睽的目标,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他身材匀称,仪表堂堂,有一张晒成棕色的脸和一对黑色的眼睛,看来是位年轻的绅士。他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色或深灰色的衣服,又长又黑的头发,用一条缎带束在颈后,这主要是为了不让其碍事,而不是为了修饰打扮。内心的情绪总是要透过人体的外表流露出来的,因此他在当前处境下必然会产生的苍白,还是从脸上的棕色中泛了出来,可见灵魂比太阳更有力量。尽管如此,他还是从容镇定,向法官鞠了一个躬,然后就静静地站着。

    那些盯着他看、向他喷气的人的兴趣,并不是要使人变得高尚。如果他面临的刑罚不那么可怕——如果那酷刑中有一项可以得到豁免——那他就会相应地减少他的魅力了。那注定要被残忍地开膛剁割的躯体是人们看热闹的目标,这即将被屠杀、被剁成几块的不朽的生灵,引起了人们的快感。不管这些形形色色的看客怎样想方设法、自欺欺人,把这种兴趣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从根本上讲,这和妖怪吃人的兴趣是一样的。

    法庭上一片肃静。昨天查尔斯·达内对于对他的起诉,曾申辩自己无罪。起诉书(振振有词、废话连篇地)控告他是我们尊贵的、英明的、至善至美的国王陛下的叛逆,因他曾多次利用多种机会及多种手段,在法王路易发动之战争[55]中,助其反对前述尊贵的、英明的、至善至美的国王陛下,亦即他在前述尊贵的、英明的、至善至美的国王陛下的领土和法王路易的领土之间频繁往来,穷凶极恶、背信弃义、奸邪狡诈以及用心险恶地向前述法王路易泄露前述尊贵的、英明的、至善至美的国王陛下准备派往加拿大及北美之兵力。杰里听着听着,被这许多法律术语弄得头上的根根硬发更像铁蒺藜似的竖了起来,但在几经折腾后他终于明白了,那个再三提到的查尔斯·达内,就是站在他眼前正在受审的这个人,这一发现使他大为心满意足,陪审团正在宣誓就座,检察总长先生也已安排就绪,准备发言了。

    被告在众人的心目中(他自己对这一点也很清楚)正在受绞刑、被砍头、被剁成四块,但他既没有因眼前的处境而畏畏缩缩,也没有硬充好汉。他冷静沉着,专心致志,严肃关切地注视着开审程序。他站在那儿,双手搁在面前的木栏板上,神色那么泰然自若,竟连木栏板上撒着的药草叶子也一点没有弄乱。整个法庭里都撒着药草,洒了酸醋,用以预防狱中的浊气和瘟疫蔓延。

    犯人头顶上方悬着一面镜子,朝他投下反光。许许多多邪恶的和不幸的人曾被这面镜子照过,后来就都离开这个镜面,从人世间消失了。如果镜子能重现它所照过的映象,像大海最终要将沉没海中的死尸浮上海面那样,那这个令人厌恶的地方就会成为阴风森森、冤魂出没的处所了。某些丢丑受辱的念头一闪而过(这镜子可能就是为此而设),也许刺中了犯人的心。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挪动了一下身子,这使他觉察到有一束光线照在他脸上,于是他抬起头来,一看见镜子,他的脸就唰的一下红了,用右手把药草往一旁推了推。

    这一来,他的脸转向了法庭的左边,几乎和他的视线平齐的地方,在法官席那边的角落里,坐着两个人。他的目光立即停留在他们身上,突然间,他神色大变,因而使得所有原本注视着他的目光,全都转向了那两个人。

    看客们都注视着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姐,另一个是位老绅士,显然是这位小姐的父亲。他的相貌颇为特别,头发雪白,脸上有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并非激动,而是沉思默想。每当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时,就显得很苍老;可是当这种表情驱散消失时——像现在他和女儿说话时这样——他又变成了一个未过盛年的英俊男子。

    他女儿坐在他身旁,一只手挽着他的胳臂,另一只手也按在那胳臂上。她对眼前的景象感到害怕,也对那个犯人满怀怜悯,因而一直紧挨着她父亲。她眉宇间的神情,清楚地表明了她对被告面临的厄运充满恐惧和同情。这神情是如此引人注目,如此强而有力,如此自然流露,使得那些对犯人原无怜悯之心的看客,也为之感动了。于是到处是一片窃窃私语之声:“他俩是什么人呀?”

    送信的杰里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了一番观察。他一面出神地吮着自己手指上的铁锈,一面伸长了脖子去打听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周围的人已经把这个问题传过去,传到靠那两个人最近的那个差役那里,然后又从他那里更慢地传了回来,最后传到了杰里的耳朵里:

    “是证人。”

    “是哪一边的?”

    “反对一方的。”

    “反对哪一方的?”

    “反对犯人的。”

    刚才也和大家一起朝那方向看的法官,这时已回过头来,他靠在椅背上,定睛看着那个性命捏在他手里的人。检察总长先生站了起来,搓绳子,磨斧头,给绞架钉上钉子。

    第三节 失望

    检察总长先生不得不向陪审团申述,站在大家面前的这个犯人年纪虽轻,但在从事叛国活动方面已是个老手,因而理应剥夺其生命。他的种种通敌行为,并非始于今朝昨日,或者是去岁前年,而是早在多年以前就确凿无疑地经常往来英法之间,从事他那不可告人的秘密勾当。倘若他的叛国活动都能得逞(幸而绝不会如此),他的罪恶勾当就不会被发觉了。多亏上天有灵,让一个无畏无惧、无瑕无疵之人探知该犯阴谋,震惊之余,向陛下的首相和最尊贵的枢密院做了揭发。此爱国志士将亲自出庭做证。就整体而论,他的立场和态度均属高尚;他曾是该犯的朋友,但在这又吉又凶之时,察觉出该犯的可耻行径,便毅然决定将此不能再视之为密友的卖国贼,奉献于祖国的神圣祭坛。假如大不列颠也如希腊、罗马一样,明令要为有利公益之人立像,则此位杰出公民定能享有了。不过,既然我国无此规定,他可能也就无法享有了。美德,正如诗人所赞(他深信许多诗章已逐字逐句涌向陪审团的舌尖,夺口欲出;对此高论,陪审团诸公却面露愧色,表明他们对此类诗章一无所知),是具有感染力的,而爱国主义,或称对祖国的爱这种光辉的美德,尤其如此。为国王(提到国王未免冒昧,但却光荣)效忠的这位纯洁无瑕、无可指摘的证人,以自己的崇高榜样打动了该犯的仆人,促使他下了神圣的决定,去搜查他主人的桌子抽屉和衣袋,并藏匿起他的文件。他(检察总长先生)准备听取对这位可敬的仆人的种种非难;但就总体而论,他爱此仆人甚于爱自己(检察总长)的兄弟姊妹,敬他甚于敬自己(检察总长)的亲生父母。他满怀信心,吁请陪审团诸公亦起而效仿。此两位证人提供之证词,加上他俩所发现并即将在法庭出示之文件,表明该犯曾搜集陛下海陆军兵力、部署及备战情况之详尽资料表册,并毫无疑问地屡将此类情报递交敌国。虽然尚不能证明上述资料表册为该犯手迹,但无关紧要,这确实反倒更有利于起诉,证明该犯精于防范之术。证据将回溯至五年前,在英军与美军初次交锋之前数周,该犯就已从事此项罪恶活动。出于上述种种理由,在座的忠诚的(正如检察总长先生所知)、尽职的(正如他们自己所知)陪审团诸公,必须肯定无疑地判处该犯有罪,不管他们是否乐意,都应判处该犯死刑。该犯之头若不落地,不但他们本人的头无法安枕,他们妻室的头无法安枕,就连他们儿女的头也难以安枕,总而言之,谁都不能高枕无忧。检察总长先生搜索枯肠,以他所能想到的一切名义,要求陪审团务必砍下该犯之头,并庄严宣称,他业已把该犯当成死去的了。

    检察总长发言完毕,法庭上响起一片嗡嗡之声,仿佛有一大群绿头苍蝇拥在犯人周围,等着他很快变成什么腐烂的东西。嗡嗡声平静下来了,那位无可指摘的爱国志士出现在证人席上。

    接着,副检察总长先生继他的上司之后,对这位爱国志士做了查询:此人名叫约翰·巴塞德,是个绅士。至于他的灵魂如何纯洁无瑕,他自己的叙述跟检察总长先生的描述一模一样——如果说有什么不足的话,也许是太吻合了一点。他把他那高贵胸怀中的重任卸尽之后,本想谦恭告退,不料坐在洛瑞先生近旁、面前摆着一大沓文件的那位戴假发的先生,要求问他几个问题。洛瑞先生对面的那位戴假发的先生,则依旧两眼一直看着法庭的天花板。

    他本人当过间谍吗?没有,他不屑回答这种荒谬的旁敲侧击。他靠什么为生?自己的产业。产业在哪儿?他记不清楚了。什么样的产业?这与他人无关。是继承来的遗产吗?是的,是遗产。是谁的遗产?一个远亲。很远的远亲?相当远。坐过牢吗?当然没有。从没进过负债人拘留所吗?——好,再问一遍。从没进过?进过。几次?两三次。不是五六次?也许是五六次。职业是什么?赋闲绅士。挨过踢吗?可能挨过。经常挨踢?不经常。有没有被人一脚踢下楼过?绝对没有,有一次在楼梯顶上被人踢了一脚,是我自己摔下楼的。是因为掷骰子作假挨踢的吗?踢我那个爱撒谎的醉鬼是这么说的,不过那不是事实。你能发誓说那不是事实吗?当然可以。有没有靠赌博作假为生?从来没有。有没有靠赌博为生?没有比别的绅士赌得更厉害。有没有向这个犯人借过钱?借过。还过他吗?没有。你和这个犯人不过是泛泛之交,你是在马车上、旅馆里和轮船上硬赖着要和他亲近的吗?不是。确实看到这个犯人带着这些表册了?当然。关于这些表册,还知道些什么?没有了。比如说,是自己弄来的这些表册?不是的。想从这次做证中得到什么好处?不。不是受雇佣,定期拿政府津贴设圈套陷害人?绝对不是。或者是干别的?绝对没有。可以起誓?可以再三起誓。除了爱国心,再没有别的动机了?再也没有了。

    那位品行端正的仆人罗杰·克莱,则在整个做证过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赌咒发誓。四年前,他开始给这个犯人当差,老老实实,忠心耿耿。当时,他在加来号邮船上问犯人是否要雇个贴身用人,犯人就雇用了他。他要求这个犯人雇用他,但并没有求他开恩做好事的意思——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过了不久,他就对犯人起了疑心,开始注意他。旅途中,他在整理他的衣服时,多次发现犯人的口袋里有和这些表册差不多的东西。这些表册是他从犯人的书桌抽屉里拿来的。他并没有预先把这些表册放进里面。他曾经看到犯人把和这些一样的表册,拿给加来的几位法国先生看。在加来和布洛涅[56],都给几位法国先生看过和这差不多的表册。他爱自己的祖国,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所以就告发了。从来没有人怀疑他偷过银茶壶,他曾因一只芥末瓶受到过诬告,但结果发现那瓶只不过是镀银的。他认识前一个证人已有七八年,不过这只是个偶然的巧合,他不认为这是个特别奇怪的巧合,巧合多半是奇怪的。他的唯一的动机,也是真正的爱国主义,他认为这绝不是奇怪的巧合。他是个真正的英国人,希望有很多人都像他一样。

    那些绿头苍蝇又嗡嗡地响起来了,接着检察总长传贾维斯·洛瑞先生做证。

    “贾维斯·洛瑞先生,你是台尔森银行的职员吗?”

    “是的。”

    “在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十一月的一个星期五的晚上,你是否因公出差,乘邮车从伦敦到多佛?”

    “是的。”

    “邮车里还有别的乘客吗?”

    “还有两个。”

    “他们是深夜在中途下的车吗?”

    “是的。”

    “洛瑞先生,认一认这个犯人,他是不是那两个乘客中的一个?”

    “我不能保证说他是。”

    “他是不是像那两个乘客中的一个?”

    “他俩都裹得那么严实,夜又那么黑,我们又都没有说话,所以对这一点也不能说什么。”

    “洛瑞先生,你再看看这个犯人,要是他穿戴得像那两个乘客一样,从他的身材个头儿来看,能说出他和那两个乘客中的一个有什么不像吗?”

    “不能。”

    “洛瑞先生,你不能保证说,他不是那两人中的一个吗?”

    “不能。”

    “那么你至少可以说他有可能是那两人中的一个了?”

    “是的。不过我记得他们两个都——跟我一样——十分害怕强盗,而这个犯人却丝毫没有害怕的神情。”

    “你见过假装害怕的人吗,洛瑞先生?”

    “当然见过。”

    “洛瑞先生,再看看这个犯人。凭你的确切记忆,你以前见过他吗?”

    “见过。”

    “什么时候?”

    “在那以后的几天,我动身从法国回来时,在加来,这个犯人上了我乘坐的那只邮船,和我同船回国。”

    “他什么时候上的船?”

    “半夜稍过一点。”

    “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那不寻常的时刻上船来的,只有他一个乘客吗?”

    “碰巧只有他一个人。”

    “不要管是不是‘碰巧’,洛瑞先生。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是上船的唯一乘客吗?”

    “是的。”

    “洛瑞先生,当时你是单身一人呢,还是有别的同伴?”

    “有两位同伴,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他们现在都在这儿。”

    “他们现在都在这儿。你当时跟这个犯人交谈过吗?”

    “可以说没有。那天正遇上暴风雨,航行艰难,船颠簸得很厉害,我从启程到登岸,差不多一直躺在沙发上。”

    “传马奈特小姐。”

    刚才引起大家注目的那位小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所有的目光又都落到了她的身上。她的父亲也和她一起站了起来,她的手挽着他的胳臂。

    “马奈特小姐,认一认这个犯人。”

    面对着这样的同情,这样动人的青春和美貌,被告此时的心情,比面对所有看热闹的人群要难受多了。他像是站在自己的坟墓边缘,和她遥遥相对,即使在众目睽睽之下,霎时间,也无法使他保持镇定。他急忙伸出右手,把面前的药草摆弄成想象中花园内花坛的模样,他极力控制和稳定住自己的呼吸,使得双唇不住地颤抖,唇上的血液都涌向了心头。大绿头苍蝇的嗡嗡声又响了起来。

    “马奈特小姐,你以前见过这个犯人吗?”

    “见过,先生。”

    “在什么地方?”

    “就在刚才提到的那只邮船上,先生,时间也是同样。”

    “你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位小姐吗?”

    “哦,很不幸,我就是!”

    她那满怀同情的凄婉声调被法官那很不悦耳的嗓音淹没了,他声色俱厉地说:“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要加以议论。”

    “马奈特小姐,那次渡海峡时,你和这个犯人交谈过吗?”

    “交谈过,先生。”

    “回忆一下谈的是什么。”

    在一片沉寂中,她怯生生地开始说道:

    “这位先生上船以后——”

    “你是指这个犯人吗?”法官皱起眉头问道。

    “是的,大人。”

    “那就说犯人。”

    “这个犯人上船以后,注意到我的父亲,”说着,她满怀深情地把目光转向站在她身旁的父亲,“疲惫不堪,身体非常虚弱。我的父亲已瘦得不成样子,我生怕他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就在甲板上离舱房梯子不远的地方,给他铺了一张床,我自己就坐在他旁边的甲板上照料他。那天晚上船上只有我们四个人,没有别的乘客。这位犯人好心地请求我允许他教我怎样替父亲挡住风寒,比我安置得更好。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船出港后会有怎样的风浪,不懂得怎样把父亲安置好。他帮了我的忙。他对我父亲的状况非常关心,体贴备至,我深信他是真诚的。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开始攀谈起来。”

    “让我打断你一下。他是一个人上船的吗?”

    “不是。”

    “和他一起的还有几个人?”

    “有两位法国先生。”

    “他们在一起商量过什么事情吗?”

    “他们一直谈到最后一刻,两位法国先生才不得不坐着他们的小船回岸上去。”

    “他们有没有传递过什么文件,像这些表册之类的东西?”

    “是传递过一些文件,不过我不知道是些什么文件?”

    “形状和大小像这些吗?”

    “有可能,不过我确实不清楚,虽然他们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轻声交谈。因为他们是站在舱房梯子的顶上,就着挂在那儿的那盏灯的灯光,可是灯光很暗,他们说话的声音又很低,我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看见他们在翻看一些纸张。”

    “好了,马奈特小姐,现在说说犯人和你谈话的内容。”

    “犯人对我完全是以诚相见的——那是因为当时我的处境非常困难——正像他完全出于好心善意,处处帮助我父亲一样。但愿,”说着,她潸然泪下,“但愿我今天不是对他以怨报德。”

    绿头苍蝇又嗡嗡地响了起来。

    “马奈特小姐,如果这个犯人不能充分理解你出来做证是出于义务——是迫不得已——是无法逃避——是很不情愿的,那在场的不会有第二个人和他有同感的。请继续往下说。”

    “他对我说,他这次出门是为了处理一件非常困难、棘手的事情,这事可能会让人引起麻烦,所以他用了化名。他说,为了这件事,几天前他去了法国,可能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还得经常往返于英法之间。”

    “他说到有关美洲的事情了吗,马奈特小姐?说详细些。”

    “他详尽地给我解释了那场争端[57]的起因,说是在他看来,错在英国方面,太愚蠢了。他还开玩笑地加了一句说,说不定乔治·华盛顿还会和乔治三世一样名垂青史哩。他说这话并没有恶意,只是一种说笑,消磨时间罢了。”

    每当演出一场非常引人入胜的戏剧,众目所瞩的主角脸上一出现特别强烈的表情,观众马上会不自觉地加以模仿。当她发言做证的时候,当她停下来让法官做笔录,以及观察被告律师和原告律师对她的证词的反应时,她的眉宇间显出了焦虑难耐和急切专注的神情。整个法庭里的旁听者脸上,也都露出了同情的表情,因而大多数人的前额仿佛都成了映照证人的一面面镜子。这时,法官从笔录本上抬起头来,对有关乔治·华盛顿的异端邪说怒目相加。

    检察总长先生此时向法官大人提出,为了稳妥慎重和程序健全,有必要传讯这位年轻小姐的父亲马奈特医生。于是他就被传讯了。

    “马奈特医生,认一认这个犯人,你以前见过他吗?”

    “见过一次,是在他到我伦敦寓所来访的时候,大约是三年或三年半以前。”

    “你是否能证明他就是和你同船的那个乘客?或者是否能说说他和你女儿谈话的内容?”

    “这两点我都办不到,先生。”

    “你说这两点都办不到,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他低声回答道:“有。”

    “你曾经不幸地在你的祖国未经审判,甚至未经起诉,就被长期囚禁,是吗,马奈特医生?”

    他用一种感人肺腑的声调答道:“是啊,长期囚禁。”

    “刚才问到的那个场合,是你刚获释不久吗?”

    “他们告诉我是这样。”

    “你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情况了吗?”

    “一点也不记得了。从某个时候——我甚至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时候——我被囚禁了起来,我就干了做鞋这一行,直到我发现自己和亲爱的女儿同住在伦敦为止,我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等仁慈的上帝使我恢复了神志,她已经和我很亲了,可是我连她是怎样变得跟我亲起来也说不清。这个过程,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检察总长先生坐了下来,父女俩也一起坐了下来。

    随后,这个案子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现在的目的是要证明,这个犯人五年前在十一月份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曾和某个尚未缉拿归案的同犯,一起搭乘从伦敦驶往多佛的邮车。为了掩人耳目,该犯深夜在中途下车,但并未在下车的地方停留,而是从那儿往回走了十几英里,到一个驻军要塞和船厂搜集情报。传来了一名证人,他证实该犯当时确曾在那有要塞和船厂的市镇,在一家旅馆的咖啡室里等候过另外一个人。犯人的律师仔细盘问了这个证人,但毫无结果,只问出他除了这次之外,从未在其他地方见过这个犯人。这时,那位在整个开庭过程中一直都望着天花板的戴假发的先生,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了几个字,揉成团,扔给了这位律师。律师抽空打开纸条一看,不由得充满好奇地仔仔细细把犯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你还是认为你肯定那人就是这个犯人?”

    证人表示这毫无疑问。

    “你有没有见到过和这犯人很像的人?”

    证人说:“从未见过相像到会使我认错的人。”

    “那么请你好好看看那位先生,我那位博学的同行,”说着,他指了指刚才抛纸团给他的人,“然后再好好看看这个犯人。你怎么说?他们是不是彼此很相像?”

    对比之下,这位博学同行的外表除了有些懒散、不修边幅外——姑且不说他放荡不羁——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不仅使证人,也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大吃一惊。辩护律师请求法官大人吩咐这位博学的同行摘掉假发,法官大人不太情愿地同意之后,摘掉了假发。他们就显得更像了。法官大人问斯特里弗(犯人的辩护律师),下一步他们是否要按叛国罪审判卡顿先生(那位博学的同行)。斯特里弗回答法官大人说“不”。不过他想请证人告诉他,发生过一次的事情是否会发生第二次。假如他能及早看到这个证实他过于轻率的例子,他是否会这么自信?现在已经看到了这个例子,他是否还是那么自信?等等,等等。这么一来的结果是,把这个证人像陶器似的砸得粉碎,把他在这个案子中的作用,砸成了一堆废料。

    杰里在听着证人做证时,美美地吮着手指上的铁锈,此刻他都快填饱肚子了。现在他得好好听了,斯特里弗正在为犯人辩护,他的辩护词像紧身衣似的一件件套到了陪审团先生们的身上。他对他们指出,那位爱国志士巴塞德,实际上是个受雇于人的密探、卖国贼,一个厚颜无耻、靠做假证诬陷好人赚取血腥钱的坏蛋,是继受人唾弃的犹大之后世界上最大的恶棍——他看上去确实很像犹大。他指出,那位品行端正的仆人克莱是巴塞德的狐朋狗党,他们是一丘之貉。这帮善于伪造证件、起假誓、做伪证的骗子,盯上了这个犯人,要拿他做牺牲,因为他是法国血统,有些家族的事务,需要他多次渡过海峡去处理——至于是些什么事务,为了替他的亲人着想,哪怕要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也不能公之于众。那位年轻小姐的证词所受到的歪曲、曲解,她做证时的痛苦神情,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他们的谈话,不过是少爷小姐邂逅时,无伤大雅地献献殷勤,说几句客套话罢了——至于有关乔治·华盛顿的话,充其量只不过是句滑稽的玩笑而已,并没有任何其他意义。要是政府想利用最庸俗的民族排外心理和恐惧心理来树立威信,那结果只会适得其反,暴露出政府的弱点,而检察总长先生偏偏要想从中捞取稻草。这一案件,除了这种常常把水搅浑的卑鄙无耻、臭名远扬的假证外,再没有别的证据了。而这种情况,在我国的国事犯审判中已经屡见不鲜。说到这里,法官大人插话了(脸板得那么凶,仿佛这不是事实似的),他说他不能坐在法官席上忍受这类含沙射影的指责。

    接着,斯特里弗也叫起了几个证人做证,于是,杰里只得再听检察总长先生把斯特里弗套在陪审团先生们身上的紧身衣,又一件件脱下来,翻个里朝外。他说,巴塞德和克莱要比对方想象得好上一百倍,而这个犯人则要坏一百倍。最后,法官大人亲自出马,把那件紧身衣一会儿里朝外,一会儿外朝里,可是千翻万覆不离其宗,还是在为犯人剪裁寿衣。

    终于,轮到陪审团进行讨论,绿头大苍蝇又嗡嗡地响了起来。

    卡顿始终坐在那儿,盯着法庭的天花板出神,就连这一群情激动的时刻,也未能使他挪动位置和改变姿势。当他的博学的同行斯特里弗一面收拾面前的文件,一面与邻座低声说话,不时焦急地朝陪审团张望时;当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开始走动,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时;当法官大人也从座位上站起,慢慢在台上踱来踱去,使观众疑心他心神不安时;唯有这个人依然靠在椅背上坐着,马马虎虎披着破旧的律师袍,凌乱的假发刚才摘下过,现在又随随便便地扣在头上,双手插在口袋里,两眼始终望着天花板。他这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不但使他显得不体面,也大大削弱了他和那犯人相像的程度(刚才大家把他俩放在一起比较时,由于他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显得比现在像得多),以致许多看热闹的人看见他现在这副样子,都纷纷议论说,他们并不觉得这两个人十分相像。杰里也对身旁的人说了这个意见,还补充说:“我敢拿半个几尼打赌,他是揽不到打官司生意的,他看上去不像个能打官司的人,是不是?”

    然而,这位看似漫不经心的卡顿先生,对眼前发生的事实际上了如指掌。比如现在,马奈特小姐的头低垂在她父亲的胸前,这一情况是他第一个发觉的,并马上叫了起来:“法警!快照顾一下那位年轻小姐,帮那位先生把她扶出去,没见她快摔倒了吗?”

    在她被搀出去的时候,大家都对她非常怜悯,对她父亲也深表同情。让他回忆起那遭囚禁的岁月,显然使他十分痛苦。在他受到传讯时,看得出他内心非常激动。打那以后,使他变得苍老的沉思,或者说是忧虑的表情,便像一片乌云似的笼罩着他。他出去之后,陪审团人员回来了,停了片刻,首席陪审员代表陪审团发言。

    陪审员们没有取得一致意见,要求暂时退席。法官大人(也许心里还念念不忘乔治·华盛顿)对他们未能取得一致意见表示惊讶,不过还是欣然同意他们可以在监督与警卫下退席,接着他自己才退了席。这场审判整整延续了一天时间。此时,法庭里已点上了灯。由于开始纷传陪审团要退席很久,旁听的人都陆续休息吃喝去了,犯人也退到被告席后面,坐了下来。

    洛瑞先生在那位年轻小姐和她父亲出去时,也跟了出去,现在又重新露面,他对杰里打了个手势。人们的兴趣已经有所减弱,法庭里人不多,杰里毫不费力地走了过去。

    “杰里,你要是想吃点东西,就去吃吧,可是别走远。陪审团进来时,你要保证能听到,一分一秒也别落在他们后面,因为我要你把判决的结果送回银行去。我知道你是个跑得最快的信差,能远远赶在我前头跑回圣堂栅栏门。”

    杰里敲了敲刚好够他用指节敲的窄脑门儿,用以感谢洛瑞先生的这番夸奖和一个先令。这时卡顿走上前来,碰了碰洛瑞先生的胳臂。

    “那位年轻小姐怎么样了?”

    “她难过极了,不过她父亲正在安慰她,而且她一出法庭就觉得好些了。”

    “我要把这情况去告诉犯人。你知道,像你这么一位体面的银行界先生,当众去跟他说话,未免有点不方便。”

    洛瑞先生脸红了,仿佛他也意识到了这正是使自己为难的问题。卡顿向被告席外边走去。法庭的出口也在这个方向,杰里睁大眼睛,伸长耳朵,竖起铁蒺藜似的头发听他讲话。

    “达内先生!”

    犯人马上走了过来。

    “你一定急着想知道证人马奈特小姐的情况吧。她就会好的。你已经看到她那副焦急万分的样子了。”

    “这是因我而起的,我感到非常抱歉。你是否能这样代我转告她,并转达我衷心的感谢?”

    “可以,要是你要求我这样做,我愿意效劳。”

    卡顿的态度满不在乎得好像都有些傲慢无礼了。他站在那儿,转身侧面对着犯人,胳膊肘靠在被告席的栏杆上。

    “我请求你代为转告,并请接受我衷心的感谢。”

    “达内先生,”卡顿说话时,仍然只用半个身子对着他,“你估计会有什么结果?”

    “最坏的结果。”

    “这是最聪明的想法,事情最有可能是这样。不过我认为他们退席对你有利。”

    在法庭出口的通道上,是不允许多逗留的,所以杰里没有听见他们接下去说些什么,便走开了。留下他们俩——相貌极其相似,举止截然不同——肩并肩站在那儿,高悬在头上的镜子里照出了他们的身影。

    在满布小偷和流氓的前厅里,虽说有羊肉馅饼和麦酒解闷,一个半钟点的时间还是过得缓慢难熬。嗓子沙哑的送信人吃了那种点心后,很不舒服地坐在一张长凳上打起盹儿来,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一股急速的人流涌向法庭的阶梯,把他也卷了进去。

    “杰里,杰里!”等他到了门口,洛瑞先生已经在那儿叫他了。

    “在这儿,先生!要往回挤真跟打架一样。我在这儿,先生!”

    洛瑞先生从人群中给他递过来一张纸条。“快接住!你拿到了吗?”

    “拿到了,先生。”

    草草写在纸条上的是四个字:“无罪释放”。

    “这回要是你再送‘复活’这个口信,”杰里转身往外走的时候,嘴里嘟哝道,“我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走出老贝利之前,他根本没有机会再说什么,或者说再想什么,因为人群乱哄哄的,突然一拥而出,几乎使他双腿架空冲了出来,嘈杂的嗡嗡声冲到街上,仿佛那些失望的绿头苍蝇一窝蜂飞了出来,各自分头到别的地方寻找腐尸臭肉去了。

    第四节 庆贺

    在法庭里沸沸扬扬地泡了一整天的人们,连最后那几个,都穿过灯光昏暗的过道,走得一干二净了。这时,马奈特医生、他女儿露西·马奈特、洛瑞先生和被告辩护律师斯特里弗,一起围站在查尔斯·达内的周围——他刚刚获释——庆贺他死里逃生。

    哪怕在比这亮得多的灯光下,也很难认出这个一脸智力超群、身姿挺拔的马奈特医生,就是巴黎阁楼上的那个鞋匠。可是无论是谁,即使没有机会对他进行过深入细致的观察,即使没有听过他悲怆低沉的语调,也没有见过那无端地笼罩着他的茫然神情,只要朝他看上一眼,就没有人会不再看他的。一种外在的原因,比如提到他多年来遭受的苦难,就经常会——像刚才被传讯时那样——从他灵魂深处勾出那种茫然的神情,当然它们也会自行浮现出来,给他蒙上一层阴影,使那些了解他身世的人难以理解。仿佛看见夏日的阳光,把远在三百英里外的巴士底狱的阴影投射在他的身上。

    只有他的女儿有力量从他心中驱除阴郁的忧思。她是一条金线,把他受苦遭难前的“过去”和受苦遭难后的“现在”连接了起来,她的语声,她的容光,她的抚爱,几乎总是能对他产生强大有益的影响。当然,她的魔力也不是绝对的,因为她记得有几次连她也无能为力。不过这种情况为数不多,也无关紧要,她相信以后不会再有了。

    查尔斯·达内满怀感激之情,热烈地吻了他的手,接着转身向斯特里弗衷心致谢。斯特里弗三十刚刚出头,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要大二十岁。他身材粗胖,声音洪亮,红光满面,直来直去,从不拘泥于斯文礼节。在人们聚谈时,他总是喜欢排开众人挤到前面去(在精神上和行动上都是如此),抢先插话,这正好说明他在实际生活中那种敢闯敢上的冲劲。

    这时他仍然戴着假发,穿着律师袍,挺胸凸肚,站在他的当事人面前,把个纯朴老实的洛瑞先生都挤到了一边。他说:“达内先生,我很高兴能把你体体面面地解救出来。对你的起诉实在太卑鄙了,卑鄙到了极点,不过我们还是取得了胜利。”

    “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终生感激。”他的当事人握着他的手说。

    “我使出了全身本领来救你,达内先生。我相信,我的本领也跟别人的一样大。”

    这很清楚,他是要人义不容辞地出来说声“你的本领大多了”,洛瑞先生也确实这样说了。他这样说,也许并非完全出于无私,而是想趁机挤回原地。

    “你这样看吗?”斯特里弗说,“对了!你在这儿整整待了一天,你应该最清楚,再说你也是个代人办理事务的。”

    “正因为是这样,”洛瑞先生说道,这时,那位精通法律的律师像刚才把他挤到一边那样,又把他推回到这伙人里面,“作为代理人,我要求马奈特医生宣布结束这场谈话,命令我们各自回家。露西小姐看来不太舒服,达内先生担惊受怕了一天,我们大家都累坏了。”

    “你说的只能代表你自己,洛瑞先生,”斯特里弗说,“我可还得工作一个通宵哩。你说的只能代表你自己。”

    “我代表自己说话,”洛瑞先生回答说,“也代表达内先生、露西小姐,还有——露西小姐,难道你不认为我可以代表我们大家吗?”他对着她直接提出这一问题,并且朝她父亲看了一眼。

    她父亲变得脸色发呆,用一种非常奇特的目光望着查尔斯·达内,目光死死盯着,双眉紧皱,现出厌恶和信不过的神色,甚至还夹杂着几分恐惧。他带着这种令人难解的表情,神志又陷入了茫然。

    “父亲!”露西叫了一声,把手轻柔地按在他的手上。

    他慢慢地摆脱了那个阴影,朝她转过身来。

    “父亲,我们回家好吗?”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回答说:“好吧。”

    被释犯人的朋友们以为,这天晚上他是不会被释放了——这印象是他自己造成的——于是都各自散去。过道里的灯差不多全都熄灭了,一扇扇铁门也都砰砰关上,这阴森森的地方变得空无一人,要到明天早上,大家对绞刑架、示众枷、鞭笞柱和打印烙铁的兴趣,才会重新使这儿人山人海。露西走到她父亲和查尔斯·达内中间,到了门外。他们叫来一辆出租马车,父女俩坐上车先走了。

    斯特里弗在过道里和他们分手后,便冲回法庭的更衣室去了。另外还有一个人,刚才没有跟他们聚在一起,也没有和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搭讪过一句,只挑了个阴影最浓的墙角站着。这时,他默不作声地跟着大家走了出来,站在那儿,一直看着马车离去,然后才走向站在人行道上的洛瑞先生和查尔斯·达内。

    “哦,洛瑞先生!银行里的公事人现在总该可以和达内先生说话了吧?”

    没有人知道卡顿在这天的审判过程中所起的作用,也没有人对他表示感谢。他已经脱去律师袍,可那外表并没有因此好了多少。

    “要是你知道公事人善良本性的冲动和公事公办的外表发生冲突时,内心斗争是何等激烈,你一定会觉得很有趣,达内先生。”

    洛瑞先生脸红了,诚恳地说:“这一点你以前已经说过了,先生。我们这些替银行办事的人,是身不由己的。我们不得不首先为银行着想,然后才能考虑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卡顿漫不经心地答道,“别见怪,洛瑞先生。我毫不怀疑,你跟别人一样好;我敢说,你比别人更好。”

    “说实在的,先生,”洛瑞先生没有理会他,顾自往下说,“我实在不明白,你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请原谅,我比你虚长几岁,所以也就冒昧这么说了。我真的不明白,这和你的公务有什么关系。”

    “公务?多谢你了,我没有什么公务。”卡顿说。

    “这真遗憾,先生。”

    “我也这么想。”

    “要是你有公务在身,”洛瑞先生接着往下说,“也许就会专心去办公务了。”

    “哎呀,我的天哪,不!——我也不会的。”卡顿说。

    “好啦,先生!”洛瑞先生被他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弄得火冒三丈,叫了起来,“公务是件好事,是件非常体面的事情。再说,先生,如果是公务逼得人隐忍克制,不能随便说话,不能为所欲为,那么像达内先生这样一位宽宏大量的年轻绅士,一定会懂得如何去体谅别人的这种处境的。达内先生,晚安,上帝保佑你,先生。我想你今天大难不死,日后必有后福。——来轿子!”

    不仅对这位律师,也许对自己也有点生气,洛瑞先生匆匆上了轿子,径直回台尔森银行去了。卡顿满身葡萄酒气,显得不太清醒,这时哈哈大笑起来,转身对查尔斯·达内说:

    “你我碰在了一起,这真是个奇妙的缘分。现在,你和跟你长相一样的人一起站在这街心石头上,你一定觉得这是个很不寻常的夜晚吧?”

    “我好像还没回到人世上来哩!”查尔斯·达内答道。

    “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方才你在黄泉路上已经走得相当远了。你说话好像有气无力的。”

    “我越来越感到我的确浑身无力了。”

    “那你干吗不去吃点东西?我和那伙傻瓜讨论你究竟应该属于哪个世界——阳世还是阴间时,就已经吃过饭了。让我带你到离这儿最近的一家酒馆去好好吃上一顿吧。”

    他伸出手去挽住对方的胳臂,领他走下拉盖特山,来到弗利特街,走过一段盖有天棚的路,进了一家酒馆。他俩被带进一个小房间。查尔斯·达内饱餐了一顿,又喝了些好酒,很快就恢复了体力。卡顿和他同坐一桌,在他对面,也摆着一瓶葡萄酒,他对查尔斯·达内也是那副半似傲慢的满不在乎的态度。

    “你现在觉得你又回到人世了吗,达内先生?”

    “有关时间和空间,我脑子里还是一片糊涂,不过现在好多了,已经有了人世的感觉。”

    “那就应该大大知足了啊!”

    他语带辛酸,随即又把自己的杯子斟满,那是一只大杯子。

    “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愿望就是忘掉我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对我没有一点用处——像这样的酒除外——我对它也没有用处。因此在这一点上,我们俩不太相像。说实在的,我渐渐觉得,我们俩,你跟我,无论在哪方面,都不太相像。”

    查尔斯·达内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天弄得丧魂失魄,觉得和这个跟自己相像、举止粗鲁的人坐在一起恍如梦中,他茫茫然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就干脆不作回答了。

    “现在你已经吃完饭了,”卡顿过了一会儿说,“为什么不干一杯呢,达内先生?怎么不喝杯祝贺酒?”

    “为谁的健康干杯?为谁祝酒呀?”

    “得啦,不就在你嘴边吗?准是的,一定没错,我敢保证,就在你嘴边上。”

    “那就为马奈特小姐干一杯!”

    “那就为马奈特小姐干一杯!”

    卡顿干杯的时候,两眼直盯着他朋友的脸,随后他把酒杯朝背后一掷,杯子在墙上碰得粉碎。接着,按了按铃,另要了一只。

    “那位在黑暗中扶上马车的小姐真漂亮,达内先生!”他说着,又把新拿来的高脚杯斟满。

    对方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说了简短的一个“是”字作为回答。

    “那个怜悯你,为你流泪的,可是位漂亮小姐啊!感觉怎么样?能得到这种同情和怜悯,即使受到性命攸关的审判,也是值得的吧。是不是,达内先生?”

    查尔斯·达内还是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我把你的口信传给她,她听了非常高兴。当然,她没有表现出来,不过我看得出。”

    这么一说,倒使查尔斯·达内及时想起,这位令人不快的伙伴在今天的危难中,曾经主动帮助过他。于是他把话题转到了这一点上,为此向他表示感谢。

    “我不需要任何感谢,也不值得别人感谢。”这就是他漫不经心的回答,“第一,这算不了什么;第二,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达内先生,请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

    “非常乐意,就作为我对你这番盛情的小小答谢吧!”

    “你觉得我特别喜欢你吗?”

    “说实在的,卡顿先生,”对方非常窘迫地回答,“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那么你现在就想想这个问题吧。”

    “从你的所作所为看,你好像是喜欢我的。可是我觉得你并不喜欢我。”

    “我也觉得我并不喜欢你,”卡顿说,“我开始觉得你的理解力是很强的。”

    “不过,”查尔斯·达内一面站起来按铃,一面说,“我希望这不会妨碍我叫人来结账,也不妨碍我们双方都不怀敌意地分手。”

    卡顿答道:“一辈子都不会!”查尔斯·达内按铃。“全部账都你付吗?”卡顿问。在对方做了肯定的回答后,他又说:“那就再给我拿一品脱这种酒来,酒保,到十点钟时来叫醒我。”

    付完账,查尔斯·达内站起身来,向他道了晚安。卡顿也站了起来,但没有道晚安,而是带着一副咄咄逼人的神情说道:“最后再问一句,达内先生,你认为我喝醉了吗?”

    “我觉得你一直在喝,卡顿先生。”

    “觉得?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在喝。”

    “既然我不得不说,那就说我知道吧。”

    “那你同样还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是个失意的苦工,先生。我不关心世上的任何人,世上也没有任何人关心我。”

    “太可惜了,你本来可以更好地运用你的聪明才智的。”

    “也许是这样,达内先生。也许并非如此。别因为你头脑清醒就自鸣得意了,你还说不准可能会落到什么地步哩。晚安!”

    当这位怪人剩下独自一人时,他拿起一支蜡烛,走到墙上挂着的一面镜子跟前,仔细地把自己打量了一番。

    “你特别喜欢那个人吗?”他喃喃地问镜中的自己,“你干吗要特别喜欢一个跟你相像的人呢?你身上并没什么可喜欢的,这你自己知道,啊,你这个混蛋!看你把自己糟蹋成什么样子了!你喜欢上这个人自有你的道理,从他身上,你可以看到你堕落前的模样,你本来可以成为什么样子!跟他对换一下,你是否也会像他那样受到那对蓝眼睛的青睐,像他那样得到那张激动的小脸蛋的怜悯呢?说下去呀,干干脆脆地说出来吧!你恨这个家伙!”

    他向那一品脱酒寻求安慰,几分钟之内就把它喝得一干二净,随即就伏在手臂上睡着了,他的头发披散在桌子上,那像长长的裹尸布般的烛泪,滴落在他的身上。

    第五节 胡狼

    那是纵酒的岁月[58],多数人在狂饮无度。打那时以来,时光老人已经使这种风习起了很大变化。如果在无损于其绅士声誉的情况下,我们把当时一个人一夜之间所灌下的酒如实加以报道,在今天看来,就会觉得是荒诞不经的夸张。在嗜酒方面,博学的法律界当然也不会自甘落后于其他各界。那位冲劲十足、业务兴隆、财源茂盛的斯特里弗,也如在法律界进行的其他竞争一样,在这方面绝不会落后于他的同僚。

    斯特里弗是老贝利的宠儿,也是民事治安法庭的红人。他已经小心谨慎地爬上了飞黄腾达之梯的最低几级。如今,民事治安法庭和老贝利都不得不特意召唤这位大红人,投入他们那急待的怀抱,因而每天都可以看到斯特里弗那张红光满面的脸,从一片花坛似的假发中冒出,极力迎向高等法院首席法官的尊容,像一株硕大无朋的向日葵,朝着太阳,突出在满园争艳的群芳之上。

    律师界的人曾一度认为,斯特里弗固然能言善辩,无所顾忌,机敏灵活,敢作敢为,但他却没有从大量材料中取其精要的才能,而这是一个辩护律师至为重要和不可或缺的条件。可是后来,发现他在这方面有了显著进步。他的业务愈兴隆,他把握精要的本领似乎变得愈大。不论他晚上和卡顿对饮到多晚,第二天早上,他准能把自己的论点准备得有条有理。

    吊儿郎当、前途无望的卡顿是斯特里弗最得力的助手。每年从希拉里节开庭期到米迦勒节开庭期[59],这两个人在一起喝下的酒,足以浮起一艘皇家兵舰。斯特里弗不管在哪儿办案,都有卡顿跟着,而这位助手,总是双手插在口袋里,两眼直望着法庭的天花板。他俩一同去参加巡回审判,甚至在巡回途中,也依旧酣饮到深夜。谣传有人看见卡顿大白天喝得踉踉跄跄,像只浪荡耽乐的猫儿,偷偷溜回自己的寓所。后来,关心此事的人们纷纷议论说,西德尼·卡顿虽然成不了狮子,却是只极好的胡狼[60],甘居卑位,对斯特里弗竭尽忠诚。

    “十点了,先生。”酒店侍者按照卡顿事先的吩咐,前来叫醒他,“已经十点了,先生。”

    “什么事?”

    “已经十点了,先生。”

    “你说什么?晚上十点了吗?”

    “是的,先生。你吩咐我叫醒你的。”

    “哦,我想起来了,很好,很好。”

    他感到很困,昏昏然又想睡去,可那侍者却非常机灵,哗啦哗啦捅了足足五分钟的火炉,弄得他只好站起身来,把帽子往头上一扣,走出门外。他拐进圣堂区,在高等法院和纸楼[61]之间的人行道上来回走了两趟,然后才转身进入斯特里弗事务所。

    斯特里弗的书记员从来不参加这类讨论,早就回家了,是斯特里弗亲自来开的门。他穿着拖鞋,披着件宽松的睡袍,为了舒适还敞开领口。他的眼睛周围有一圈放纵、倦怠、枯焦的印记,凡属他这类嗜酒贪杯的人,脸上都有这样的眼圈。从杰弗里斯[62]的画像起,所有纵酒时代画像上的人物,虽然经过各种艺术加工,仍然能找到这种痕迹。

    “你来晚了一点,活字典,”斯特里弗说。

    “跟平时差不多吧,也许晚了一刻钟。”

    他俩走进一间昏暗的屋子,四周摆着书,到处扔满废纸,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炉架上一把水壶呼呼地冒着热气,在乱七八糟的废纸堆中,一张桌子闪着光亮,桌子上摆着许多葡萄酒,还有白兰地、朗姆酒、糖和柠檬。

    “看来你已经喝过一瓶了,西德尼。”

    “我想我今晚喝的是两瓶。我跟今天的当事人一起吃了饭,或者应该说看他吃了饭——反正都一样!”

    “多亏你想出个好点子,西德尼,提出个面貌相像的问题。你怎么会想到这一点的?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我觉得他是个挺英俊的家伙,我想,要是走运的话,我多半也该是这个样子。”

    斯特里弗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他那过早发福的大肚子直打战。

    “西德尼!还是开始干活吧,开始干活!”

    胡狼绷起脸,解开衣服,走进隔壁房间,拿来一大壶冷水,一只脸盆,还有一两条毛巾,把毛巾浸在水里,拧到半干,叠起放在头上,样子难看极了,随后他坐到桌边,说道:“开始吧,我准备好了!”

    “今晚要归纳整理的材料不多,活字典。”斯特里弗翻捡着材料愉快地说。

    “有多少?”

    “只有两份。”

    “先把最难搞的给我。”

    “拿去,西德尼,干起来吧!”

    于是,狮子怡然自得地仰靠在酒桌一头的沙发上,胡狼则坐在堆满文件材料的另一头酒桌旁,酒瓶和酒杯也近在手边。两人都毫无节制地不时伸手到酒桌上拿酒喝,只是姿势不同罢了:狮子多半是靠在沙发上,双手插在腰带里,望着炉火出神,或者随意翻阅一下那些不太重要的文件;胡狼则紧锁双眉,聚精会神地埋头伏案工作,就连伸手去拿酒杯时,眼睛也不抬一下——常常要摸上好一会儿才能把杯子送到嘴边。有两三回,事情实在太棘手了,胡狼不得不站起身来,重新把毛巾浸湿。光顾过水壶和脸盆后回来时,他头上缠着湿毛巾,样子古怪得难以形容,加上那一脸严肃焦急的神情,更加显得滑稽可笑。

    最后,胡狼终于为狮子调制出一份紧凑的美餐,走上前去奉献给大王。狮子小心谨慎地接了过去,在胡狼的帮助下,自己又做了一番选择,加上几句评语。经过反复讨论,狮子又把双手插进腰带,靠在沙发上沉思默想起来。为了提神,胡狼在喉咙里灌下一大杯酒,又去换了一条冷毛巾,然后着手调制第二份菜肴。这份菜肴做好后,又用同样方式拿去奉献给狮子大王,直到凌晨三点才大功告成。

    “现在完事了,西德尼,来一满杯五味酒吧。”斯特里弗说。

    胡狼从头上摘下那块一直在冒热气的湿毛巾,抖了抖身子,打了个呵欠,还打了个冷战,照斯特里弗说的干了一大杯酒。

    “你今天对付那些官方证人,干得真漂亮,西德尼,每个问题都击中要害。”

    “我每次都干得很漂亮,不是吗?”

    “我并没有说不是这样,是什么让你来火气了?浇上点五味酒吧,再润一润。”

    胡狼不高兴地咕噜了两句,又照他的话做了。

    “老什鲁斯伯里学校[63]的老西德尼·卡顿,”斯特里弗摇头晃脑地历数着卡顿的过去和现在,“还是那个跷跷板一样的西德尼·卡顿,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精神饱满,一会儿垂头丧气。”

    “唉!”另一个叹了一口气,回答说,“是呀!还是同一个西德尼,还是同样不走运。就是在那会儿,我也老给别人做作业,很少做自己的。”

    “为什么不做呢?”

    “不知道。大概这是我的处世之道吧。”

    他坐在那儿,双手插在口袋里,腿往前伸得直直的,两眼望着炉火。

    “卡顿,”他的朋友神气活现地对他摆起架势,站在他面前,仿佛那火炉是个能炼出持久努力的熔炉,他正准备做件好事,把老什鲁斯伯里学校的老西德尼·卡顿推进炉门去炼上一番,“你那条处世之道,永远是条蹩脚之道。你既鼓不起干劲,又没有目标。你瞧瞧我吧。”

    “咳,真讨厌!”西德尼稍显轻快温和地笑了笑,说,“你别说教了!”

    “瞧我以前是怎么干的!”斯特里弗说,“我现在又是怎么干的!”

    “照我看来,部分是靠雇用我的缘故吧。不过在这方面,你来教训我就像教训空气一样,你花的时间实在不值得。你自己要干什么就干去。反正你老是占先,而我总是落后。”

    “我不得不向前奔,我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富贵命,不是吗?”

    “我没有参加你的诞辰盛典,不过我认为你是天生的富贵命。”说到这里,卡顿笑了起来,于是两人都笑了。

    “不论是在进什鲁斯伯里以前,在什鲁斯伯里期间,还是离开什鲁斯伯里以后,”卡顿继续说,“你总是占你的先,而我,总是落我的后。甚至在巴黎学生区同学那时,我们在一起学法语,学法国的法律,还有那些对我们没有多大用处的杂七杂八的法国玩意儿时,你就处处得手,而我总是处处——落空。”

    “可那是谁的错呢?”

    “凭良心说,我不能肯定这不是你的错。你总是不断地钻呀,冲呀,挤呀,推呀,无休无止,弄得我毫无进取的机会,只好在一旁发霉生锈。不过,在这种天快要亮的时候谈论一个人过去的事,未免太煞风景了。在我离开之前,还是换个话题,说点别的吧。”

    “好吧!那就为那位漂亮的女证人干杯吧。”斯特里弗举杯说道,“这下你该高兴了吧?”

    显然没有,他又变得垂头丧气了。

    “漂亮的女证人,”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杯子嘟囔道,“今天一个白天,还有晚上,我已经见够证人了,你说的漂亮的女证人是哪一个呀?”

    “就是那位美丽如画的医生女儿,马奈特小姐呀!”

    “她漂亮?”

    “难道不漂亮?”

    “是的。”

    “哎呀,我的天哪!整个法庭都为她倾倒了呢。”

    “整个法庭都倾倒!谁让老贝利来判定美丑的?她只不过是个金发玩具娃娃罢了!”

    “你知道吗,西德尼?”斯特里弗用锐利的目光望着他,用一只手在红光满面的脸上慢慢地抹了一把,说道,“你知道吗?我当时就觉得,你很同情那个金发玩具娃娃,而且你很快就发现她出了事。”

    “很快发现出了事!要是一个姑娘,管她是玩具娃娃或者不是玩具娃娃,在一个男人鼻子底下两三码远的地方晕过去,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的。好,我跟你干杯,可我并不觉得她漂亮。我现在不想再喝了,我要去睡觉了。”

    当主人拿着一支蜡烛,把他送到楼梯口,照着他下楼时,黎明已经冷冷地从积满污垢的窗户透了进来。他走出门外,迎面扑来悲凉的空气,天空阴沉沉的,河水黑森森的,整个景象犹如一片毫无生气的荒漠。阵阵尘埃在清晨的疾风中团团飞旋,仿佛荒漠中的飞沙在远处腾空卷起,前锋已经开始弥漫这个城市。

    浑身是无用的精力,周围是空旷的荒漠,他在穿过一条僻静的小巷时,收住了脚步。霎时间,他看到眼前出现了一片崇高志向、克己为人的精神和坚忍不拔的意志构成的海市蜃楼。在这幻景中的美丽城市里,有着无数虚无缥缈的亭台楼阁,娇媚可笑的人儿从那儿朝他频送秋波,花园里熟透了的生命之果累累垂枝,希望之泉在他眼前粼粼闪光。可是刹那之间,这番幻影就消逝无踪了。他走进一群楼房的天井,爬上一间高高的阁楼,和衣倒在一张凌乱不堪的床上,无用的泪水濡湿了床上的枕头。

    太阳悲悲切切、切切悲悲地冉冉升起,它所照见的景物,再也没有比这个人更悲惨的了。他富有才华,情感高尚,却没有施展才华、流露情感的机会,不能有所作为,也无力谋取自己的幸福。他深知自己的症结所在,却听天由命,任凭自己年复一年地虚度光阴,消耗殆尽。

    第六节 成百的人

    马奈特医生幽静的寓所,坐落在离索霍广场不远的一个宁静的街角。打从那桩叛国案的审判之后,时间的洪流已奔腾了整整四个月,夹带着人们对那案件的兴趣和记忆,远远地流向了大海。在一个晴朗的星期天的下午,洛瑞先生离开他居住的克拉肯韦尔区,沿着阳光明媚的大街,步行前去和马奈特医生共进晚餐。在业务上几经交往之后,洛瑞先生成了这位医生的朋友,而那幽静的街角,也就成了他生活中光明温暖的处所。

    在这个晴朗的星期天的午后,洛瑞先生很早就朝索霍走去,这是出于三个习惯:第一,每逢晴朗的星期天,他常常在晚饭前陪医生和露西出去散步;第二,在天气不好的星期天,他作为医生家的好朋友,通常习惯和他们一起待在家里聊天、读书,看看窗外的景致,度过这一天;第三,他偶尔也有些小小的疑难需要解决,他知道,按照医生家的生活方式,这往往是解决这类问题的最好时刻。

    在伦敦,再也找不出比马奈特医生的这个寓所更为古雅别致的角落了。没有大道从这儿穿过,只有一条景色宜人、舒闲幽静的小小林荫道,从医生家的前窗下伸展开去。当年,牛津路以北建筑物稀少,在如今已经不存在的田野里,树林茂密,野花遍地,山楂花盛开。在索霍,田园气息可以生气勃勃地自由翱翔,不必像无家可归的乞儿般无精打采地在教区流浪。离这里不远处有许多南墙,一到季节,墙上的桃树枝头果实累累。

    上半天,夏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这个角落,待街道晒得越来越热的时候,这儿已是浓荫覆盖,尽管不远处仍可见到一片白花花的阳光。这儿清凉、幽静,令人心旷神怡。这是个回声萦绕的奇妙处所,又是个远离闹市的避风港。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停泊之处,应该有一叶静静的扁舟。实际上已经有了。医生在一幢僻静的大房子里占了两层楼。白天,据说楼里有从事好几种行业的人在干活,可是整天听不到什么声音,到了晚上,更是万籁俱寂。屋后的院子里有一株法国梧桐,绿叶婆娑,瑟瑟作响。据说,院子后面的那幢楼里,有人在制造教堂用的大风琴,有人在雕镂银器,还有个什么神秘的巨人在锤打金箔,他从前厅的墙上伸出一只金晃晃的巨臂——仿佛他不但已把自己锤打成珍宝,还要把所有的来访者都一一染上金色。所有这些手艺人,以及那个据说住在楼上的单身房客,还有那个在楼下有一间账房的落魄的车饰制造商,几乎都从未有人听见或看见过。偶尔,有一两个走错路的工人披着外衣穿堂而过,或者有个陌生人探头进来张望一下,有时也会隔着后院远远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还有那金色巨人的几声咚咚锤声;然而这些都是偶然的例外,更经常的是屋后梧桐树上麻雀的叽喳和房前街角上的回声,从星期天的清晨到下个星期六的晚上,响个不停。

    马奈特医生在这里接待的病人,都是那些知道他过去的名声以及有关他身世的传闻和他当年的声誉后,慕名而来的。他的科学知识,他在进行各种高难度试验时的谨慎和熟练,也给他带来了不少主顾,他有了足够的收入。

    在这个晴朗的星期天的下午,当洛瑞先生拉响街角这所宁静住宅的门铃声,他所了解的、思索的、关心的,就是以上这些事情。

    “马奈特医生在家吗?”

    “等会儿就回来。”

    “露西小姐在家吗?”

    “等会儿就回来。”

    “普罗斯小姐在家吗?”

    “可能在家。”侍女吃不准普罗斯小姐的意思会是什么,到底是承认在家呢,还是否认?

    “我是老熟人了,”洛瑞先生说,“我自己上楼去吧。”

    尽管医生的女儿对她的祖国一无所知,她却表现出生来就从那里继承了那种花钱少、办事多的本领,这正是那个国家最有用、最可喜的特点之一。家具虽说简单,却点缀了许多雅致的小装饰品,尽管不值多少钱,但它们反映出情趣和爱好,令人赏心悦目。屋子里的所有物件,从最大的到最小的,它们的位置布局、色调配置、错落有致的变化和对照鲜明的层次,都出自精心构想,出自巧手、明眼、慧心,让人一见就感到舒适愉快,同时也反映了主人的情感个性,因而当洛瑞先生站在那儿四下打量的时候,就连那些桌椅板凳似乎也都带着他现在已十分熟悉的那种特别表情在问他:“你觉得怎么样呀?”

    楼上和楼下一样,都有三个房间,房门全敞开着,使得空气可以自由流通。洛瑞先生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满面含笑,注意到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有着引人想象的样子。第一个房间最好,里面有露西的鸟儿、花儿、书籍、书桌,做女红用的工作台和一盒水彩;第二个房间是医生的诊疗室兼饭厅;第三个房间是医生的卧室,院子里的那株梧桐树,在里面投下了时时变幻的斑驳树影。在一个屋角,摆着那个已经废置不用的鞋匠凳子和工具箱,就像摆在巴黎近郊圣安东尼区酒店旁边那幢阴暗房子的五层楼上时一样。

    “真奇怪,”洛瑞先生瞧着,停住了脚步说,“他还保存着这些会让他难受的东西!”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使他大吃一惊。

    发问的是普罗斯小姐,就是那个从头到脚一身红、手劲很大的粗鲁女人,他第一次认识她是在多佛的皇家乔治旅馆,打那以后,他们间的关系已有所改善。

    “我本以为——”洛瑞先生开口说道。

    “得了!什么你本以为!”普罗斯小姐一讲话,洛瑞先生就住了口。

    “你好吗?”普罗斯小姐接着厉声问道——却又像是要表示她对他并无恶意。

    “我很好,谢谢!”洛瑞先生温顺地答道,“你好吗?”

    “没什么好吹的。”普罗斯小姐说。

    “真的?”

    “哎,真的!”普罗斯小姐说道,“我为我那小宝贝的事弄得心里烦透了。”

    “真的?”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别再说‘真的’了吧,要不你要把我烦死了。”普罗斯小姐说。她的性格(跟她的外形不一致)直截了当,可谓短小精悍。

    “那么,确实吗?”洛瑞先生改口说。

    “‘确实吗’也是够糟的,”普罗斯小姐答道,“不过总算稍微好一点了。是啊,我心里烦透了。”

    “我可以问问是什么原因吗?”

    “我不愿让那些配不上我的小宝贝的人,成打成打地跑到这儿来追求她。”

    “有成打成打的人来追求?”

    “成百成百的人。”普罗斯小姐说。

    这位女士的特点是(其实古往今来许多人都如此),你越是对她的说法怀疑,她就越要夸张。

    “我的天哪!”洛瑞先生说,这是他能想出的最最保险的话了。

    “打我的小宝贝十岁起,我就跟她住在一起了——或者说小宝贝跟我住在一起,还为这给我付工钱。我向你起誓,要是我不用钱就能养活我自己和她,那她就完全可以不必付钱给我了。这真叫人难受。”普罗斯小姐说。

    洛瑞先生弄不清什么使她难受,所以摇了摇头。他把他身上这个至关重要的部位,当作应付一切的法宝。

    “各式各样根本配不上我的小宝贝的人,老是跑来纠缠她,”普罗斯小姐说,“当初是你开的头——”

    “是我开的头,普罗斯小姐?”

    “难道不是你?是谁让她父亲活过来的?”

    “哦!要是那就是开头的话——”洛瑞先生说。

    “我想,那总不能算是结尾吧?我说的是,当初你一开头,事情就够难受的了,并不是对马奈特医生有什么好挑剔的,他只是不配有这么个女儿罢了。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因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没有人配有这样一个女儿。可是打那以后,成群结队的人就跟着他来了(对他我还能原谅),都想夺走小宝贝对我的爱,这可就两倍三倍地使我难受了。”

    洛瑞先生知道普罗斯小姐妒忌心很重,不过现在他也了解到,她虽然表面上刁钻古怪,却是个毫无私心的人——只有女人中才有这样的人——她们为了纯真的爱恋和仰慕,甘愿俯身为奴,侍奉她们已经失去的青春,侍奉她们生来未有的美丽,侍奉她们从没福气受到的良好教养,侍奉她们惨淡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光辉前程。洛瑞先生饱经沧桑,深深懂得最可贵的莫过于这种耿耿忠心,他十分崇敬这种不沾铜臭的奉献。按照他心目中对人的善善恶恶的排列分等——我们大家都或多或少做过这种排列——他把普罗斯小姐列在许多太太小姐们之上,接近于下凡天使,尽管她们在台尔森银行有存款,无论在先天和后天方面都远比她优越。

    “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只有一个人配得上我的小宝贝,”普罗斯小姐说,“那就是我的弟弟所罗门,要是他在生活里不曾犯过错误的话。”

    为此洛瑞先生再次问起普罗斯小姐的身世,结果得知她的弟弟所罗门是个毫无心肝的无赖。他刮走了她所有的一切去搞投机,弄得她一贫如洗,他却一点也没有悔恨内疚之心,丢下她顾自跑了。普罗斯小姐对所罗门依然坚信不疑(这桩小小的过失,只使她对他的信心略打折扣),这在洛瑞先生看来是件极不简单的事,增加了他对她的好感。

    “现在这儿正好只有我们两个,你我又都是给人办事的人,”等他们走回客厅,和和气气地坐定之后,洛瑞先生说,“我要问你——医生在和露西聊天的时候,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做鞋时的事吗?”

    “从来没有提起过。”

    “那他为什么还要把那个凳子和工具留在身边呢?”

    “哎!”普罗斯小姐摇着头答道,“我可没有说他心里不曾提到过那些事呀!”

    “你认为他常想那些事?”

    “是的。”普罗斯小姐回答。

    “你猜想——”洛瑞先生刚开始说,普罗斯小姐就打断了他。

    “我从来不胡猜乱想,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象力。”

    “我说得不对,那就换个说法,你认为——你有时总会推测一下吧。”

    “偶尔会。”普罗斯小姐说。

    “你认为——”洛瑞先生继续说,明亮的眼睛中闪着笑意,亲切地望着她,“马奈特医生对他受害的原因,以及害他的人是谁,是不是心中有数呢?”

    “除了小宝贝告诉我的以外,我什么也以为不出来。”

    “那么她的看法是——?”

    “她认为他心中是有数的。”

    “别因为我问了那么些问题就生我的气,我只不过是个愚钝的替人办事的人。你也一样是个替人办事的。”

    “愚钝?”普罗斯小姐心平气和地问。

    洛瑞先生很想去掉“愚钝”这个自谦之词,就答道:“不,不,不,当然不是,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马奈特医生根本没有犯过任何罪,这我们都很清楚,可是他从来不提这件事,这不是很奇怪吗?虽然多年前他跟我就有业务往来,如今关系又很密切,但我说的不是他没跟我谈,而是说他没跟他可爱的女儿谈,他是那么全心全意地爱着她,而且还有谁能像她这样深深地爱他呢?请相信我,普罗斯小姐,我跟你谈这件事,并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出于热诚的关心。”

    “好!就拣我最好的想法说吧,不过你会说,最好的也很糟。”普罗斯小姐听他语带歉意,口气软了些,“他是怕提那件事。”

    “怕?”

    “我总觉得,他为什么害怕,原因是明摆着的。那事想起来就让人心惊胆寒,再说,他以前就是因为这,弄得神志不清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犯的病,怎么醒过来的,也许他根本就拿不准自己还会不会再犯病。我总觉得,光这一点,就够让人伤脑筋的。”

    这一席话,比洛瑞先生本想知道的远要深刻些。“的确,”他说,“回想起来是很可怕的。不过,普罗斯小姐,使我心里犯疑的是,马奈特医生把这一切都憋在心里究竟好不好。说真的,正是因为这一点,常使我感到不安,所以我现在才跟你说出我的心事。”

    “没办法,”普罗斯小姐摇摇头说,“一搭到这根弦,他的心情马上就变坏。还是随它去的好。简单一句话,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都得把它撂到一边不去管它。有时候,他深更半夜从床上起来,我们在楼上听见他在楼下自己房间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这时小宝贝就知道,他的神志又回到他以前的牢房,在那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了。她赶忙跑下楼去,陪他一起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一直到他平静下来。可是他这样焦躁不安,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一句,她也觉得最好是什么都别提。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两人一块儿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直到她的柔情和陪伴使他清醒过来为止。”

    尽管普罗斯小姐不承认自己有想象力,可是在她反复说着走来走去这个字眼时,完全证明她是具有这种能力的,她敏锐地觉察到了那种无休无止的、被一种哀伤的念头折磨的痛苦。

    前面说过,这儿是一个能发出回声的奇妙的街角,就在这时,回响起自远而近的脚步声,仿佛是由于刚才提到了那令人困乏的来回踱步触发了这阵脚步声。

    “他们来了!”普罗斯小姐说着站起身来,打断了这场谈话。“现在我们这儿马上就会有成百的人跟着来了!”

    这个街角的传声效果非常奇特,是个使声音听起来非常奇妙的地方。此刻,当洛瑞先生站在敞开的窗前等候那父女俩时,他明明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却仿佛觉得他们永远也走不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回声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种永远不会到来的脚步声,分明已近在咫尺,却又永远逝去。不过,父女俩终于还是露面了,普罗斯小姐等在门口迎接他们。

    虽说普罗斯小姐粗鲁,一身通红,又带些凶相,可是看上去倒挺有意思。当她的小宝贝来到楼上时,她帮她摘下帽子,用自己的手帕角掸了掸,拂去上面的灰尘,把她的斗篷折好,放到一边,又伸手抚平她那头浓密的金发,那副得意的样子,仿佛她自己是个最自负、最标致的美人,这是在抚捋自己的头发。她的小宝贝看上去也挺有意思,她拥抱她,向她道谢,要她不必这样操心——这点她只敢开玩笑地说说,要不,普罗斯小姐就会因此伤心,跑回自己的卧室去痛哭一场。马奈特医生看上去也挺有意思,站在旁边看着她俩,直说普罗斯小姐把露西给宠坏了,可是他的语气和眼神,却说明他和普罗斯小姐一样宠她,而且,如有可能,还会宠得更厉害。洛瑞先生看上去也挺有意思,他戴着一顶小小的假发,满面春风地看着这一切,庆幸他这个单身汉福星高照,在垂暮之年找到了一个“家”。不过,并没有成百的人跟着来观看这些场面,洛瑞先生盼了又盼,盼了个空,普罗斯小姐的预言并没有实现。

    晚餐的时候到了,仍不见有成百的人到来。在这个小小的家庭里,普罗斯小姐总管家务,她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备办的饭菜虽然菜肴平常,但味美可口,配置得当,点缀得也很美观,兼有英国和法国的风味,好得不能再好了。原来普罗斯小姐交朋友一向注重实际,她遍访索霍和邻近地区一些穷苦的法国人,用几先令或半克朗的小钱,就能让他们把烹饪的秘诀传授给她。她从这些破落的高卢人子孙那里学来了高超的技艺,使得那些操持家务的太太小姐们把她奉为神明,或者以为她像灰姑娘的教母一样有仙法,只要派人从园子里拿来一只鸡、一只兔、一两棵菜,就能变成她想要的任何东西。

    普罗斯小姐只是在星期日才和医生父女同桌吃饭,平时她坚持不定时地在楼下厨房里或者三楼她自己的房间里进餐——她那房间是蓝色的,除了她的小宝贝外谁也不许进去。这天,普罗斯小姐见到小宝贝那可爱的脸蛋和那一心要讨她喜欢的乖模样,心里高兴极了,所以这顿饭也吃得非常称心愉快。

    这天天气闷热,吃罢饭,露西提出应该到外面的梧桐树下去喝酒,那样他们就可以坐在露天了。家里的一切向来都围着她转,以她为中心的,于是他们就来到了屋外的梧桐树下,并由她拿来了专门款待洛瑞先生的酒。一段时间以来,露西就自命是洛瑞先生的司酒侍女,他们在梧桐树下坐定,聊起天来,她就不断地替他把酒杯斟满。他们谈天说地,神秘莫测的墙头和屋角朝他们探头窥视,梧桐树在他们头上以自己的方式对他们窃窃低语。

    说的那成百的人还是没有出现。在他们坐在梧桐树下的时候,查尔斯·达内来了,不过他是只身一人。

    马奈特医生待他友好亲切,露西也是如此。可是普罗斯小姐突然从头到脚全身抽搐,非常难受,于是就回自己房间去了。她常受这种病的折磨,平时和熟人提起时,她管这叫“抽一会儿筋”。

    马奈特医生此时兴致极好,看上去也格外年轻。在这种情况,他和露西就显得特别相像。他俩并排坐着,他的胳臂搭在她的椅背上,她的头倚在他的肩上,这时候找一找他们的相似之处是挺有意思的。

    这天他说了许多话,谈的话题很多,兴致显得特别高。“请问,马奈特医生,”当他们坐在梧桐树下,偶然谈到伦敦的古建筑时,查尔斯·达内顺口问道,“你仔细参观过伦敦塔[64]吗?”

    “露西和我去过那儿,不过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一看。我们看了觉得它很有趣,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你总还记得,我也去过那儿,”查尔斯·达内虽因愤慨涨红了脸,还是含笑说道,“是以另一种身份去的。那种身份没有条件能让我细看。不过我在那儿时,他们告诉过我一桩很奇怪的事。”

    “什么事呀?”露西问道。

    “在进行部分改建时,工人们发现了一座古老的地牢,是多年以前建造的,早已弃置不用了。地牢内墙的每块石头上,都有囚犯刻下的字迹——日期、姓名、怨诉和祷词。在墙角的基石上,有个囚犯大概是在临刑前刻下了他的遗言,一共是三个字母。这三个字母是颤抖的手用很简陋的工具匆匆刻下的。起初,大家把这三个字母看成是D、I、C,后来经过仔细辨认,才看清最后一个字母原来是G。不论是凭文字记载还是凭口头传说,都没有找到有囚犯的名字是用这三个字母开头的。这究竟是谁的名字,猜来猜去都毫无结果。最后,有人想到这几个字母并不是人名的缩写,而是一个完整的字:Dig(挖)。于是大家就仔细地在刻有这个字的石头下方寻找,终于在一块石头、一块瓦片,或者别的什么铺地材料的碎片下面,找到了一些纸灰和一个小皮盒或皮夹子的灰烬混在一起。这位不知姓名的囚犯到底写了些什么,看来是永远不会有人看到了,不过他确实写了一些东西,并且把它藏起来,不让狱卒看到。”

    “父亲!”露西突然惊叫起来,“你不舒服了吗?”

    原来马奈特医生突然惊跳了起来,用手按着头,他的模样和神情让大家大吃一惊。

    “不,亲爱的,我没什么不舒服,是大滴的雨点落下来,吓了我一跳。我们还是进屋去吧。”

    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雨果真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了,他让大家看落在他手背上的雨点。可是他对刚才谈到的发现只字未提。当他们进屋时,洛瑞先生以那双生意人的精明眼睛看出,或者觉察到,当马奈特医生转脸看查尔斯·达内时,又出现了在法庭走廊上望着他时的那种独特的神情。

    可是,马奈特医生恢复得那么快,因而使得洛瑞先生都怀疑起自己那双生意人的精明眼睛了。马奈特医生在大厅里金色巨人的胳臂下站住,对大家说,他到现在还是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将来可能经得起),刚才下了几滴雨就吓得他跳起来,他说这话时镇定自若,真不亚于那金色巨人的胳臂。

    喝茶的时间到了。普罗斯小姐在备茶时,又“抽了一会儿筋”。还是不见有成百个人到来,卡顿踏着懒散的步子踱了进来,不过连他在内也只有两个人。

    这天晚上闷热异常,虽说他们坐在那儿门窗都大开着,还是热得受不了。喝过茶之后,大家都坐到一个窗口前,眺望窗外的苍茫暮色。露西坐在父亲身旁,查尔斯·达内挨她坐着,卡顿倚在一个窗口。窗帘又长又白,被卷进街角带来雷雨的狂风直刮到天花板上,像精灵鬼怪的翅膀似的,上上下下扇个不停。

    “还在掉雨点,又大又沉,可是稀稀拉拉,”马奈特医生说,“雨来得很慢。”

    “但肯定要来的。”卡顿说。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人们在守候什么时大多如此。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守候打闪的人,也总是这样说话的。

    大街上,人们东奔西跑忙作一团,都想在暴风雨到来前找到躲雨的地方。这个能发出回声的奇妙街角,响起了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但并没有人走过。

    “人声鼎沸,却又阒无一人!”倾听了一会后,查尔斯·达内说道。

    “这不是挺有意思吗,达内先生?”露西说道,“有时候,我整个晚上都坐在这儿,一直胡思乱想——不过今天晚上这么漆黑肃穆,哪怕是一丁点愚蠢的遐想,都会使我打哆嗦的——”

    “让我们也跟着打哆嗦吧,那我们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对你们来说算不得什么。我觉得这种突然出现的念头只有对产生它的人来说是激动人心的。这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有时候,我整个晚上都独自坐在这儿倾听,到最后我觉得,这些声音正是将要走进我们生活中来的所有脚步的回声。”

    “真要是那样的话,有朝一日就会有一大堆人闯进我们的生活里来了。”卡顿闷闷不乐地插了一句。

    脚步声一直不断,而且变得愈来愈匆忙急促。这街角上,到处反复回荡着脚步的回声,有的仿佛就在窗下,有的仿佛近在屋内,有的来了,有的去了,有的中途停下,有的戛然而止;其实行人全在远处的街角上,没有一个近在眼前。

    “这些脚步是注定要冲着我们大家来的呢,还是我们各有各的份儿呢,马奈特小姐?”

    “我不知道,达内先生。我跟你说过,这只不过是我的一种愚蠢的遐想,是你要我说出来的。我常常独自一人沉溺在这种遐想中,我想象,这些脚步声属于那些将要走进我的生活,乃至我父亲生活中来的人。”

    “让他们进入我的生活吧!”卡顿说,“我可是从来不提什么问题,也不订什么条件的。有一股巨大的人流正朝我们直扑过去,马奈特小姐,我看见他们了!——借着这电光。”最后一句话,是在一道耀眼的电光闪过,照出他倚在窗口的身影后加上的。

    “我听见他们来了!”一阵隆隆的雷声过去,他又说道,“看,他们来了,迅猛、激烈、狂暴!”

    他说的恰似猛冲直泻、狂啸怒吼的暴风雨。暴雨使他住了口,因为狂风暴雨中什么话也听不见了。随着倾盆大雨,雷电交加;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大雨滂沱,一刻不停,真是一场令人难忘的大雷雨,直到半夜才云散雨止,月儿升上天空。

    当圣保罗教堂的大钟透过清新的空气敲响一点时,洛瑞先生才在脚穿高筒靴、打着灯笼的杰里护送下,动身回他在克拉肯韦尔的寓所。在索霍到克拉肯韦尔这段路上,有几处地方非常冷僻,洛瑞先生担心路上遇上劫贼,总是留下杰里干这桩差使,不过要是在平时,他早在两个小时之前就动身回家了。

    “这夜真是够呛,杰里!”洛瑞先生说,“这种黑夜,简直能把死人从坟墓里弄出来。”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夜晚,老爷——也没想到过——怎会有那种事呀。”杰里答道。

    “晚安,卡顿先生。”这位生意人说,“晚安,达内先生。我们或许还会一起度过这样的夜晚哩!”

    或许,或许,还能看见巨大的人流猛冲直闯,狂啸怒吼着,气势汹汹地朝他们扑过来呢。

    第七节 侯爵老爷在城里

    宫廷里一位有权有势的大人,每两星期在他豪华的府邸里举行一次接待宾客的盛会。此刻,大人正待在他的内室里。对外面屋子里那一大群崇拜者来说,这间内室是神殿中的神殿、圣堂中的圣堂。大人准备喝巧克力[65]了。大人能够毫不费劲地吞下许多吃的东西,因而有些对他不满的人尖刻地认为,他是在以相当快的速度吞食着法兰西。不过,他早晨喝的这杯巧克力,除了厨子之外,如若没有四个壮汉侍从相帮,那是无论如何也灌不进他的嗓子眼儿里去的。

    是的,要把那不胜荣幸的巧克力送入大人口中,得用四个壮汉。这四条汉子浑身上下都装饰得金光灿烂,他们的头目更是遵照大人提倡的豪华派头,认为衣袋里若是少于两只金表,就会活不下去。第一个壮汉侍从先把盛有巧克力的壶捧到大人跟前;第二个用他随身带来的专用小勺子调搅巧克力,使之起泡沫;第三个献上那备受恩宠的餐巾;第四个(就是有两只金表的那位)则把巧克力从壶里倒出来。在大人看来,这些侍候他喝巧克力的侍从是一个也不能少的,否则就不能在这令人羡慕的天下雄踞高位。要是他喝巧克力时只有三个人侍候,这种不成体统的场面,就会在他的家徽上沾上深深的污点;如果是两个人侍候,那他就得一命呜呼了。

    昨天晚上,大人出门赴便宴,席间还演出了迷人的喜剧和大歌剧。大多数晚上,大人都要出门赴便宴,而且总有迷人的人陪伴左右。大人虽然整天跟国家大事和国家机密的枯燥文牍打交道,但他如此温文风雅,如此多情善感,以至于对喜剧和大歌剧的倾心远胜于对整个法兰西的关心。这种情况是法兰西的大幸,也是所有得到类似恩宠的国家的大幸!——比如说吧,在那个沉溺于寻欢作乐的卖国的斯图亚特王朝[66]当权的不幸年代,英国的情况不就是这样的吗?

    对于一般的公务,大人有一种真正高明的主张,那就是:一切听其自然;而对于特殊的公务,大人则又有另一种真正高明的主张,那就是:一切遵诸己意——有利于他的权势与私囊。对于他之所好,一般的也罢,特殊的也罢,大人还有另一种真正高明的主张,那就是:世界本为他们而造。大人常做的训谕是:“地和其中所充满的,都属于我。”(只改动了原文的一个词,并不算多。)[67]

    然而大人渐渐发现,他在公私事务上都出现了有欠体面的捉襟见肘的现象,使他不得不结纳一位税收承包人。在国家财政方面,他一筹莫展,不得不包给比他能干的人来办。在私人财务方面,税收承包人都很富有,而大人家经过几代人的骄奢淫逸、挥霍无度,已经逐渐败落了。为此,大人趁妹妹还来得及脱去修女袍服(那是她所能穿的最便宜的服装了)时,从修道院里把她接了出来[68],把她当作礼品赠给了一个非常富有但却出身低微的税收承包人。这位税收承包人握着一根顶上镶有金苹果的手杖,此时正在外屋的宾客之中,备受众人的景仰——但是大人那些血亲贵胄却是例外。这些人,包括这位税收承包人自己的妻子,总是以极其高傲的态度鄙视他。

    这位税收承包人是个极爱奢华的人。他的马厩里拴有三十匹骏马,他的厅堂里坐着二十四个男仆,他的妻子有六个贴身女仆侍候。而当他自称能搜就搜,能刮就刮,除此之外一事不干时——不管他的姻亲关系怎样有助于社会道德——在那天恭候于大人府邸的众多显要中,他至少可以说是最为实在的人。

    因为府邸里的房间虽说看上去富丽堂皇,所有的装饰及陈设在风格和技巧上都反映了当时的最高成就,其实,这一切全是镜花水月,是靠不住的。只消稍微想一想别的地方那些衣衫褴褛、头戴睡帽的贫民(他们离这里并不远,巴黎圣母院的钟楼和这贫富两极的距离几乎相等,两地都能看见),就会知道事情是很不妙的——如果在大人的府邸里有什么人把这当回事想想的话。可是,这儿的陆军军官毫无军事知识,海军军官对舰艇一无所知,这儿有对政事一窍不通的文职官员,有庸俗透顶、色眼眯眯、胡说八道、生活放荡的无耻教士;所有这些人全都名不副实,但个个谎话连篇,装出称职的样子。他们或近或远统统是大人圈子里的人,因而全都安排了有油水的公职;诸如此类例子,真是不胜枚举。还有不少人,虽然和大人或当局没有直接关系,但也和现实生活,或者和堂堂正正有意义的生活毫不相干。靠治疗根本不存在的疾病的美味补药发了大财的医生,在大人的客厅里对着那班显贵的病人献着谄笑。还有在大人的招待会上逢人便喋喋不休向人硬灌蛊惑人心的废话的谋士,他们能为国家的弊端想出种种纠正方法,却从来不去认真地想法做一点事情,根除哪怕是一桩罪恶行径。在大人府邸举行的这次盛会上,企图用空谈改造世界,用纸板建造巴别塔[69]来登天的自欺欺人的哲学家,正和一个倾心于点金术的自欺欺人的化学家交谈。教养有素的优雅绅士在那个不寻常的时刻——以后也一直如此——对所有与人类休戚相关的问题都漠不关心,他们在府邸里也像往常一样疲惫不堪。各色显要人物的眷属充斥着巴黎上流社会,即使那些混迹于大人身边的追随者中的密探们——约占那些体面的客人的一半——也很难在这个圈子里可爱的女性中间,找到一个能在行为风度、仪容外貌上都堪称人母的妻子。说实在的,除了弄出一个麻烦的生命到人世来的那种简单行为外——那离人母还差得远哩——这班时髦女人哪里知道做母亲是怎么回事啊!农妇们把那些不入时的婴儿悄悄带大,而妖娆的六十岁的奶奶姥姥,都像二十岁时一样吃喝穿戴。

    谋虚逐妄的痼疾毒害了每一个趋奉大人的人。在最外面的一间屋子里,有六个例外的人,近几年来他们怀着朦胧的忧虑,觉得情况并不太妙。作为一种可能可以匡正时弊的办法,六个人中有一半参加了狂热荒谬的“癫狂教派”[70],当时他们曾在一起商量,他们是否应当口吐白沫,暴跳如雷,大吼大叫,甚至当场昏死过去——以此来树立一个极其明白易懂、指向未来的路标,作为大人的向导。除了这几个德尔维希[71]外,另外三个钻进了另一教派,提出了一种莫测高深的所谓维护“真理中心”的救世办法,他们认为人类的弊病在于脱离了“真理中心”——这是无须过多证明的——但尚未脱离“周缘”,所以必须用斋戒禁食和请神邀鬼的办法,防止人类飞出“周缘”,并且尽量把他们推回中心。于是这帮人便不厌其烦地扶乩、请神,据称收获很大,可惜肉眼总是看不见。

    可以告慰的是,来大人府邸的所有宾客都穿戴得尽善尽美。如若末日审判将凭衣着服饰裁决,那么这儿的每一位男女都是一贯正确的了。头发卷得那么弯曲,扑了那么多粉,梳得那么高高的,皮肤保养美容得那么细腻娇嫩,佩剑是那么富丽堂皇,香气是那么清雅高贵,这一切肯定能使万事不变、永世长存了。教养有素、优雅无比的绅士们,身上佩戴着一些悬垂的小饰物,只消他们懒洋洋地举起步来,这些小东西就会发出声响。那些金链子像精致的小铃铛叮当作响。清脆的铃声,还有丝绸锦缎和精纺麻布的窸窣之声,在大气中振起了一股轻风;这股宝气香风煽动了远处圣安东尼区的贫民和他们辘辘饥肠中的饿火。

    衣着是用来维持一切事物现状的永不失效的万应灵符。人人都为参加一个永不散场的化装舞会而乔装打扮。参加舞会的上自杜伊勒利宫[72]的皇室,有大人和全体朝臣,有上下议院、各级法庭和整个社会(除去那些衣衫褴褛的穷人),下到凶相毕露的刽子手。为了有吸引力,按法定要求,刽子手在行刑时亦需“卷发,扑粉,穿镶金边的上衣、浅口薄底鞋、长筒白丝袜”。穿着这种华美服饰的巴黎先生(这是他的外省同行,如奥尔良先生等一班人,按照当时正统的风尚对他的称呼),就站在绞刑架和轮式刑车[73]——斧头难得一用[74]——旁边,行使着他的职责。在公元一千七百八十年参加大人招待会的那些宾客中,有谁会想到,一种以卷发,扑粉,穿金边上衣、浅口薄底鞋和长筒白丝袜的刽子手为根基的制度,有朝一日会一命呜呼呢!

    大人终于卸下了那四条汉子的重负,喝下了他的巧克力,然后下令敞开了圣堂的大门,缓步踱了出来。应声前迎的人,是何等的俯身低首,何等的卑躬屈膝,何等的阿谀奉承,何等的奴颜婢膝,何等的寡廉鲜耻!全身心都在顶礼膜拜,哪里还有余力来礼拜上帝呢——大人的崇拜者们从来不敬奉上帝,这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

    在这儿投之一诺,在那儿赐之一笑,一会儿对一个走运的奴才低语一声,一会儿对另一个奴才挥一下手,大人和蔼可亲地穿过他的一间间屋子,一直走到边远的“真理的周缘”。然后大人又转身往回走,预定时间一到,就由那些巧克力神将把他关进他的圣堂,从此便不再露面了。

    戏演完了,大气中振起的轻风完全变成了一阵小小的风暴,那些珍贵的小铃铛一路响着下楼去了。众人中顷刻之间就只剩下了一个人,他腋下夹着帽子,手中拿着鼻烟盒,慢慢从两边嵌满镜子的过道里走了出去。

    “我要让你——”这人在最后一道门边站住,转身朝那间圣堂说,“见鬼去!”

    说完,他就像拂袖而去似的抖掉手指上的鼻烟,随后安然走下楼去。

    他六十多岁,衣着华丽,神态高傲,脸像一副做得非常精致的假面具。这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五官的线条分明,面部表情呆板。鼻子的模样很美,只是在鼻孔上方稍微有点凹陷。这两个凹陷处或者说肉窝,是这张脸上唯一能显露出微小变化的地方。它们有时会不断地变换颜色,偶尔还像是因轻微的抽搐被弄得一张一缩,使整个脸膛现出一种背信弃义、阴险凶残的神情。细看起来,这种表情是因嘴和眼眶的轮廓线造成的,它们过于平直,也太细浅了。不过总的说来,这张脸还是漂亮的、引人注目的。

    长着这样一张脸的人走下楼梯,来到院子里,登上马车疾驰而去。招待会上和他谈话的人不多,他独自一人站在一旁,大人对他的态度也颇为冷淡。而此刻,当看到那些寻常百姓在他的马车前纷纷逃避,有的险些被马撞倒时,他心中颇感惬意。他的车夫像对敌冲锋般驱车狂奔,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主人的脸上或嘴上都没有一点表示或一句话加以制止。即使在这个聋了的城市、哑了的时代里,有时也还能听到一些怨言,说那些王公贵族,时常在没有人行道的狭窄街道上驱车乱撞,野蛮地危害小老百姓,使他们致伤致残。但是他们只把这当成耳边风,谁也不会去认真对待这种事情。因此,在这种事情上,倒霉的小老百姓也像对所有别的事情一样,只好尽自己的所能来躲避灾祸了。

    马车疯狂地吱嘎响着,在街道上横冲直撞,掠过街角。像这般毫无人性、恣意妄为的行径,在今天看来是难以想象的。妇女们在它前面厉声尖叫,男人们紧靠在一起,急忙把孩子拉到一边。终于,当马车猛冲到一个喷泉旁边的拐角时,一个车轮突然令人毛骨悚然地微微颠了一下,许多人发出狂喊,马匹惊跳了起来,高高抬起了前腿。

    要不是马匹受了惊,马车本来是有可能不停下来的。这类马车常常是在压伤人后扬长而去。为什么不呢?可是受惊的跟班已急忙跳下了车,而且已有二十来只手抓住了缰绳。

    “出什么事了?”侯爵老爷神态自若地朝车外看了看,问道。

    一个戴睡帽的高大汉子从马蹄下抱起一捆东西,放到喷泉的基座上。他匍匐在烂泥污水里,趴在那捆东西上面,像只野兽似的大声号叫着。

    “对不住,侯爵老爷!”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毕恭毕敬地说,“那是个孩子!”

    “他为什么叫得那么难听?是他的孩子吗?”

    “对不住,侯爵老爷——真可怜——是他的孩子。”

    喷泉离马车还有一点距离,因为这儿的街旁边是一块大约十码或十二码见方的空地。当那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突然从地上爬起,朝马车奔过来时,侯爵老爷连忙用手握住了剑柄。

    “压死了!”那人用狂乱绝望的声音高喊着,两只胳臂高举在头顶,两眼瞪着侯爵,“死了!死了!”

    人们围拢过来,看着侯爵。从这许许多多盯着他看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只有戒备和焦虑的神情,并没有明显的威胁或愤怒。人们也没有说一句话,在开头的那一声喊叫之后,他们就沉默了,现在依然如此。刚才说话的那个恭顺的男人,语气呆板柔顺,毕恭毕敬到了极点。侯爵朝他们大伙扫了一眼,仿佛他们只不过是一群从洞里出来的老鼠。

    他掏出了钱袋。

    “我真不明白,”他说道,“你们这班人怎么连自己和自己的小孩都管不住。你们当中总是有人来挡我的道。我还不知道你们把我的马弄出什么伤来没有哩!喏,把这个给他!”

    他扔了一个金币在地上,让跟班去捡,所有的头都向前探着,因而所有的眼睛都看到金币落在地上。那个高大汉子又用撕裂人心的声音狂喊道:“死了!”

    众人让开路,一个男人急步走上前来,抓住了大汉。那痛苦不堪的人一头扑倒在他的肩上,抽泣、号叫不止,一面用手指着喷泉。那儿有几个女人正俯身照看那捆一动不动的东西,在它周围轻轻地走动。她们也像男人一样,个个默不作声。

    “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那刚刚赶到的人说,“要像个坚强的男子汉,我的加斯帕!可怜的小东西这么死了,倒比活着强。他没受一点罪一下子就死去了。他活着时像这样痛快过一个钟点吗?”

    “哦,你倒是个哲学家哩!”侯爵微笑着说,“你叫什么名字?”

    “人家叫我德发日。”

    “做什么的?”

    “卖酒的,侯爵老爷。”

    “拿去吧,哲学家兼卖酒的,”侯爵说着,又扔出了一个金币。“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吧。那些马怎么样,没伤着吗?”

    侯爵不屑再去搭理那帮人,往座位上一靠,准备继续上路,那神气就像是一个偶尔失手打破一件寻常物件的绅士,他已赔了钱,而且他是不在乎花钱的。车轮刚开始转动,一个金币突然飞进了他的马车,当啷一声滚落在车内的地板上,扰乱了他的安宁。

    “停下!”侯爵喝道,“勒住马!是谁扔的?”

    他朝刚才卖酒的德发日站的地方望去,只见那个不幸的父亲脸朝下趴在石铺路面上,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黝黑粗壮的女人,正在编织。

    “你们这班狗东西!”侯爵语调平静地说,而且除了鼻子上那两个肉窝之外,脸色一点也没有变。“我真乐意把你们一个个都轧死,把你们从世界上消灭干净。要是我知道是哪个混蛋往我车里扔东西,要是离我的车子又不远,我一定要让他在我的车轮下碾得粉碎。”

    这些平民百姓就是在这样的淫威下过日子的。多年来的惨苦经历告诉他们,这种人能够凭借法律手段,乃至超出法律的手段,对他们做出怎样的事来。因而,他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连眼睛也没有抬起来。男人中,一个也没有。可是女人中,那个站着编织的女人,却坚定地抬起头,直盯着侯爵的脸。为这种事和她计较,有失他的尊严,侯爵只是用轻蔑的目光扫了她和那帮“老鼠”一眼,便又靠回他的座位,下令道:“走!”

    他继续驱车走了,别的马车也一辆接一辆飞驰过去。内阁大臣、国家谋士、税收承包人、医生、律师、教士、歌剧演员、喜剧演员……整个化装舞会五彩缤纷的行列,都接连不断地疾驰过去了。“老鼠”从他们的洞里爬出来看热闹,一连几小时站在那儿观望着。士兵和警察组成一道屏障,把他们和驰过的车队隔开,而他们则在这道屏障的后面钻动,伸头窥看。那位父亲早就抱起那捆东西,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曾在喷泉边照看过那捆东西的女人们,这时都坐在那儿呆呆地望着淙淙的水流和化装舞会的滚滚车流——只有刚才站在那儿编织的那个女人,仍以命运女神[75]坚持不懈的精神一直在编织着。泉水潺潺流动,河水湍急奔流,白天流入黄昏,城市里有许多生命按照规律进入死亡,时间不等人。那些“老鼠”又在他们那黑暗的洞穴里挤得紧紧的睡着了,化装舞会在晚餐时分欢天喜地地开场,一切事物都在按自己的规律发展着。

    第八节 侯爵老爷在乡下

    这儿有一片怡人的景色,各种庄稼点缀其间,但并不茂盛。在本该播种小麦的地里,长着可怜巴巴的黑麦,还有几片疏疏落落的豌豆、大豆和几块长势不良的菜地。在这毫无生气的土地上,也像在它上面耕作的男男女女一样,全都有一种不愿生长繁茂的模样——萎靡不振,自暴自弃,枯瘦干瘪。

    侯爵坐在他的旅行马车里(车子本该是比较轻快的),由两名车夫赶着驾车的四匹驿马,正艰难地走在一段陡峭的山道上。侯爵的脸上一片红晕,这倒不是由于他体内的血色,不是他的高贵血统有什么问题[76],而是他无法控制的外因——那西沉的落日——所造成的。

    旅行马车登上山冈,落日的余晖把马车里照得通亮,把车里的乘客染得满身猩红。“会褪掉的,”侯爵老爷看着自己的双手说,“很快就会褪掉的。”

    其实,夕阳已经沉得很低,说话间就隐到山背后去了。待车轮安上沉重的车闸,马车带着焦土味,在一溜儿烟尘中滑下山坡时,那鲜红的晚霞也在迅速消退。夕阳和侯爵一起下了山,待到卸去车闸时,天边已经不剩一丝霞光了。

    不过,那一片山野的景象仍然依稀可辨。山脚下,有一个小小的村落,村后是一抹绵亘起伏的丘陵,一座钟楼高耸的教堂,一处风磨磨坊,一片狩猎的森林,还有一堵陡峭的崖壁,悬崖上屹立着一所用作监狱的城堡。在苍茫的暮色中,侯爵带着一种临近家门的神色,打量着四周这些逐渐模糊的景物。

    小村子里有一条破败的街道,一间破败的酒坊,一个破败的硝皮作坊,一家破败的酒店,一处破败的驿站,一眼破败的水泉。一切的一切,全都那么破烂寒酸。这儿的人也一样,一个个都寒酸潦倒。不少人坐在家门口,正在剥着干瘪的洋葱之类,算是在准备晚饭,还有许多人在水泉边洗着树叶、野菜以及地上长的其他可以果腹的东西。他们为什么会这样穷,原因并不难找。村里明文规定,这儿的人必须缴纳各种各样的税金:国家税、教会税、领主税、地主税、综合税,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人们不禁要问:还有哪个村子能够保住,能不被吞掉呢?

    村里看不见什么小孩,也没有狗。至于那些成年男女,面临的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住在磨坊下这个小村子里,以最低的生活水平苟延残喘;要么就被关进悬崖上的那座监狱,在那儿了却残生。

    暮色中,一个仆役飞奔在前开道,车夫的鞭声噼啪作响,鞭梢儿像蛇似的在暮色中扭动,那架势仿佛复仇女神[77]也随之驾到。旅行马车来到了驿站门前,侯爵坐直了身子。驿站大门紧挨着水泉,农民们都停下手头的活朝他望着,他也把目光投向他们,无意间发现了他们那日益憔悴的脸色和瘦弱的身体,这使得英国人在近百年的时间里,误以为法国人都是瘦弱的。

    侯爵朝村民们扫了一眼,见他们一个个都恭顺地低着脑袋,就像他自己在宫廷大臣面前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低头只是逆来顺受,并不是为了讨好逢迎。正在这时,一个满头尘土的修路工走进了人群。

    “把那家伙给我带过来!”侯爵朝那开道的仆役吼道。

    那人给带了过来,帽子拿在手中。其他人也都围拢上来看着、听着,那神情就像是巴黎喷泉边观光的游客。

    “我在路上碰见过你?”

    “是的,老爷,一点没错。我有幸见到您过去。”

    “在上山时和在山顶上,是两次?”

    “是的,老爷。”

    “你当时在看什么,那么死死盯着?”

    “老爷,我在看那个人。”

    他稍稍弯下腰,用那顶蓝色的破帽子指着马车下面。在旁的村民也都弯腰朝马车底下望去。

    “什么人,臭猪?为什么要朝车底下看?”

    “对不起,老爷,他挂在车闸的链子上。”

    “谁?”侯爵问。

    “老爷,就是那个人。”

    “见鬼去吧,这班白痴,那人叫什么?这一带的人你们全认识,他是谁?”

    “求老爷开恩!他不是这一带的人,我这一辈子从来没见过他。”

    “挂在链子上?想找死吗?”

    “求老爷恕我实说,这事是有点蹊跷。他的脑袋倒挂着——就像这样。”

    他侧身对着马车,脑袋朝后仰去,脸孔朝天,过后才挺直身子,揉着手中的帽子,朝侯爵鞠了一个躬。

    “他什么模样?”

    “老爷,他比磨面的还白。浑身全是灰,又白又高,像鬼一样!”

    他的这番描述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侯爵,也许是想看看,他的心里是否有鬼。

    “哼,你倒不错,”侯爵说,似乎觉得不值得和这种小人物多费口舌,“看到一个贼挂上我的马车,也不肯张一张你那张大嘴。呸!叫他滚一边去,加贝尔先生!”

    加贝尔是驿站的站长,还兼管收税的差事,他早就站出来非常巴结地为这场盘诘帮腔,而且一直以办公事的神气,抓住受盘问人的袖子。

    “呸!滚一边去!”加贝尔喝道。

    “加贝尔,要是那个陌生人今晚到你们村子里来过夜,一定得把他抓起来,查明他是不是干坏事的。”

    “是,老爷,能为您效劳不胜荣幸。”

    “喂,那家伙跑了?——那个该死的哪儿去了?”

    那个该死的已经和五六个伙伴一起钻到马车底下,正用他那顶蓝帽子朝链子指点着。这时,那五六个伙伴急忙把他拖了出来,把气喘吁吁的他推到侯爵的面前。

    “那个人是不是在我们停下来安车闸时跑掉的,傻瓜?”

    “老爷,他一头就朝山下栽下去了,脑袋朝下,像跳水似的。”

    “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加贝尔。走!”

    那五六个查看链子的人,还像羊群似的挤在车轮中间。车轮突然启动,他们侥幸保住了自己的皮和骨头——除一张皮和一副骨头,他们实在也没有什么可保全的了——亏得如此,要不恐怕就没这么幸运了。

    马车一溜烟儿冲出村子,驶上了村后的山冈,山冈很陡,车子的速度马上慢了下来。渐渐地,慢到了像步行一样,在夏夜的芬芳气息中摇摇晃晃地往上爬着。围绕着车夫打转的不再是复仇女神,而是数不清的蚊蚋。两名车夫都默不作声,只是挥动鞭子催赶着马匹。跟班的随在马旁边走着,开道的仆役小跑上前,消失在暮色中,嘚嘚的马蹄声依稀可闻。

    在山冈最陡峭处,有一块小小的墓地,立着一个十字架,上面有一尊新雕的耶稣受难像。雕像是木的,很粗陋,显然是某个没有经验的乡下木匠的杰作,不过他倒是根据现实生活创作了这一形象——也许是根据他自己的生活吧——雕像极其瘦小。

    在这象征苦难日益深重、永无尽头的雕像面前,跪着一个女人。当马车驶近身旁时,她回头一看,迅速站了起来,走到车门前。

    “啊,是您,老爷!老爷,求您一件事。”

    侯爵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脸上毫无表情地朝外看了看。

    “嗯,怎么啦!又有什么事?老是求这求那的!”

    “老爷,看在仁慈的上帝分儿上吧!我男人,那个看林子的。”

    “你男人,那个看林子的怎么啦?你们这班人总是这个样子。又有什么交不起了吧?”

    “他全交清了,老爷。他死了。”

    “好哇!那他就安宁了。我能让他给你活过来吗?”

    “哎,不,老爷!可是他就躺在那儿,在一小堆野草下面。”

    “唔?”

    “老爷,这儿野草堆太多了。”

    “那又怎么样,唔?”

    她看上去像个老太婆,其实还很年轻。她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两只骨节突出、满是青筋的手,不断地使劲互相握捏着,随后又把一只手轻轻搁到车门上,抚摸着,仿佛那是人的胸膛,不会对她的祈求无动于衷。

    “老爷,听我说呀!老爷,我求求您!我的男人是饿死的,那么多人都是饿死的,还会有更多的人饿死。”

    “那又怎么样,唔?我能养活他们?”

    “老爷,这只有仁慈的上帝知道了,不过我求的并不是这个。我求的是允许我用一小块石头或木头,刻上我男人的名字,立在他的坟前,好有个标记。要不,这地方很快就会记不清的,等到我也一样饿死时,就更加找不到,我就会被埋在别的野草堆下了。老爷,长满野草的孤坟这么多,还增添得这么快,受穷挨饿的太多了。老爷!老爷!”

    跟班把她从车门旁推开,马车突然轻快地朝前驶去,车夫挥鞭加速,一会儿就把那女人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侯爵又在复仇女神的伴随下,飞也似的朝一两里格[78]外的府邸驶去。

    四周弥漫着夏夜的芬芳,就像不偏不倚的雨水一样,这芬芳也一视同仁地弥漫在离此不远的水泉边那群穷人的周围。他们满身尘垢,衣衫褴褛,劳累不堪。那个修路工,手中拿着那顶必不可少的蓝帽子,指指点点,还在对他们大讲特讲那个鬼怪似的人,大家都耐着性子听着。渐渐地,他们不想再听下去了,一个个逐渐散去,于是一扇扇小窗子里亮起了微弱的灯光。灯光闪烁着,待到窗口变成黑洞时,更多的星星出来了,仿佛灯光并没有熄灭,而是飞升到天空了。

    这时,侯爵来到了一座高大的邸宅和许多低垂树木的阴影前。当他的马车停住时,那阴影转换成一片火炬的光亮。府邸敞开大门迎接他了。

    “我等着见查尔斯少爷,他从英国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老爷。”

    第九节 蛇发女怪的头

    侯爵的府邸是座庞大、坚固的建筑,前面有个大石块铺成的场院,两道石砌的阶梯在正门前的石头平台上汇合。四面八方,什么全是石头的:沉重的石栏杆、石瓮、石花、石刻人面、石雕狮首,仿佛早在两世纪前,这座建筑刚落成时,蛇发女怪[79]就曾光顾过这儿。

    侯爵跨下马车,在火炬的引导下,走上了宽阔平坦的石级。这一来搅扰了黑夜,惹得远处树丛中马厩顶上的一只猫头鹰大声地抗议。此外,一切都寂静无声,连那沿阶而上和举在大门口的火炬,都像在一间紧闭的大厅中燃烧,而不是在夜间的露天里。除了猫头鹰的叫声和喷泉落入石池的叮咚声,万籁俱寂。黑夜仿佛一连几小时敛声屏气,然后轻轻地长叹一声,接着又停止了呼吸。

    大门在侯爵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他穿过一座大厅,里面陈列着一些古代的长矛、短剑和猎刀,阴森可怖;更可怕的是那些沉重的马棒和马鞭,许多已回到他们的恩人死神那里去的农民(意为生不如死),在他们的老爷发怒时,曾体验过它们的分量。

    侯爵绕过那些漆黑的、夜晚锁上的大房间,在举着火炬的仆人引导下,走上楼梯,来到回廊里的一扇门前。门打开了,他走进了自己的三套间的内室——一间卧室,另外还有两间。房间有高高的拱顶,地上没铺地毯,十分凉爽,壁炉里安着冬天烧柴取暖用的大柴架。摆设应有尽有,穷奢极侈,完全符合一个奢侈时代的奢侈国家的侯爵身份。富丽堂皇的家具中,最显眼的是上一代路易王朝——那可是传之永世的帝业啊——即路易十四时代的风格[80],不过其间也还有着许多别的陈设,反映了法国历史上各个不同时期的时尚风格。

    供两人食用的晚餐摆在第三间屋子里。这是一间圆形的房间,坐落在一座塔楼的蜡烛筒形的楼顶。府邸里共有四座这样的塔楼。这间居高临下的小房间,窗户大开,木板条百叶窗关闭着,因此只能看到一条条形成平行细线的夜色,还有那与黑线相间的宽宽的石青色窗叶。

    “我侄儿,”侯爵看了看准备好的晚餐,说,“据说还没到。”

    “他是没到,不过原以为他和老爷一起来的。”

    “咳!看来今晚他到不了啦,不过饭菜就这么别动了,一刻钟后我就吃饭。”

    一刻钟后,侯爵准备就绪,独自一人坐下来享用那丰盛精美的晚餐。他的椅子面对着窗户。他喝完汤,刚把一杯波尔多酒举到唇边,随即又放下了。

    “那是什么?”他注视着那一道道黑色和石青色相间的横条,从容问道。

    “老爷,哪儿?”

    “百叶窗外面,把百叶窗打开。”

    百叶窗打开了。

    “嗯?”

    “老爷,什么也没有。只有树丛和黑夜。”

    说话的仆人打开百叶窗,探头朝外看了看茫茫的夜色,转过身来背对夜空站着,等候吩咐。

    “好了,”镇定自若的主人说,“把它们关上吧。”

    百叶窗又关上了,侯爵继续吃饭。刚吃到一半,手中举起的杯子又停了下来,传来了一阵辚辚的车轮声。车声轻快,一径来到府邸的大门前。

    “问问是谁来了?”

    “是老爷的侄儿。午后他比老爷落后了好几里格路,他在驿站上听说爵爷就在前面,紧追快赶,始终未能赶上。”

    侯爵命人告诉他说,晚餐已经准备好,请他就去用餐。他很快就来了。他就是那个在英国叫作查尔斯·达内的人。

    侯爵彬彬有礼地接待了他,可是两人并没有握手。

    “你是昨天离开巴黎的吧,爵爷?”他在桌旁就座时对侯爵问道。

    “昨天。你呢?”

    “我是直接来的。”

    “从伦敦?”

    “是的。”

    “你花的时间很长。”侯爵微笑着说。

    “正相反,我是直接来的。”

    “对不起!我的意思不是说你路上花的时间长,而是说你准备上路的时间花得长。”

    “我是让——”侄儿回答时停顿了一下,“各种各样事务给绊住了。”

    “那当然。”圆滑的叔父说道。

    有仆人在场,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待到送上咖啡,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时,侄儿望着叔父,看着他那精致面具般脸上的一对眼睛,开始讲起话来:

    “正像你已经料到的那样,爵爷,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要实现那迫使我远走高飞的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极大危险,但这是个神圣的目标,哪怕它把我引向死亡,我也希望它能一直激励着我。”

    “不要说到死,”叔父说,“没有必要说到死。”

    “爵爷,”侄儿回敬道,“要是我真的濒临死地,还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拉我一把哩!”

    他鼻子两侧那加深了的肉窝,残忍的脸上那拉长了的细纹,露出了一种不祥之兆。可是他只做了一个表示异议的优雅手势,这显然只是出于一种良好的教养,令人难以置信。

    “说真的,爵爷,”侄儿继续说,“据我所知,你甚至会故意设下疑障,使我本已令人怀疑的状况变得更加可疑哩。”

    “不,不,不!”叔父轻快地说。

    “不过,不管会怎么样,”侄儿接着说,用极不信任的眼光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会用各种办法,用尽心计,不择手段地来阻止我。”

    “我的朋友,我早就这么对你说过,”叔父说,鼻翼两侧的肉窝颤动着,“请你费神回想一下,我早就这么对你说过了。”

    “我记得。”

    “谢谢!”侯爵说。声音甜美动听。

    他的声音在空中缭绕,几乎像乐器发出的声调一样美妙。

    “说实在的,爵爷,”侄儿继续说,“我相信,我所以能逃脱法国的监狱,是因为你运气不佳,而我福星高照。”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叔父答道,呷了一口咖啡,“请你费神给我解释一下好吗?”

    “我认为,要不是你在朝廷失了宠,几年来被这片阴云罩着,一直翻不了身,你恐怕早就用一纸‘空白逮捕令’,把我送去终身监禁了。”

    “那有可能。”叔父镇定自若地说,“为维护家声,我很有可能让你落到那种境地。请你原谅!”

    “我看得出来,前天的招待会也像往常一样,你依然受到了冷落,这使我很高兴。”侄子说。

    “我看没什么可高兴的,我的朋友,”叔父彬彬有礼地答道,“现在还说不准。受冷落也有好处,在孤独的环境中使人更有利于冷静地思考问题,这对你的命运的影响,远比你自己凭性子乱闯有益。不过,现在讨论这个问题毫无意义。正像你说的,我眼下的处境确实不佳。这些小小的惩罚手段,这些稍能加强家族权势和荣誉的微不足道的好处,这些能置人于不利境地的小小特权,如今都只有靠利害关系和苦苦乞求才能得到了。有那么多人在追求这些东西,可是相形之下如愿以偿的人却如此之少!以前并不是这样,如今的法兰西,在这些方面是每况愈下了。我们那些离今天并不久远的祖先,对周围的那些贱民百姓还有生杀大权,好多这样的畜生,就是从这间屋子里被拉出去吊死的。我们都知道,在隔壁,在我的卧室里,有个人竟敢出言不逊,说什么他的女儿——他的女儿?——贞洁不可侵犯,当场就被捅死了。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特权,一种新的哲学已经在社会上流行,如今要想维护我们原先的地位,就有可能(我不说势必,而只说可能)给我们惹出真正的麻烦。一切都很糟,糟透了!”

    侯爵吸了一小撮鼻烟,摇了摇头,虽然神情沮丧,但仍不失优雅风度,让人觉得国家真还有他这样一位能重振国威的栋梁之材哩。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们一直都这样来维护我们的地位,”侄儿忧郁地说,“结果把我们的家族弄得声名狼藉,成了法国最令人憎恨的姓氏。”

    “但愿如此,”叔父说,“对权贵的憎恨,就是下等人对上等人不由自主的敬畏。”

    “在我们周围的整个乡间,”侄儿继续用忧郁的声调说,“我们看到的面孔,没有一张有丝毫的敬意,有的只是阴沉沉的恐惧和奴从。”

    “那是对我们家族显赫的尊敬,”侯爵说,“也是家族维护自己显赫的结果,哈哈!”他又吸了一小撮鼻烟,轻松地架起了二郎腿。

    可是,当他的侄儿把一只胳膊肘靠在桌子上,郁郁寡欢、心事重重地用手捂住眼睛时,侯爵那副精致的假面具便专注、厌恶地斜眼逼视着他,这神情和他那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很不相称。

    “压迫是唯一不朽的哲学,我的朋友,”侯爵说道,“只要这座宅邸的屋顶仍能遮住蓝天,”他的眼睛朝上看了看,“这种恐惧和奴从就能使那班畜生屈从于我们的鞭子。”

    “可是这座邸宅的寿命未必有侯爵老爷设想的那么久长,要是这天晚上能让他看到几年后这座邸宅以及像这样的五十座邸宅的样子,恐怕他是很难从那些焦土废墟、断墙残壁中认出自己的府邸来的。至于他所夸耀的屋顶,则会以另一种方式遮住蓝天——它的铅皮将被熔制成铅弹,从千万支火枪中射出,打穿许多人的躯体,使他们永远不能再见天日。”

    “而且,”侯爵说,“即使你不愿意,我也要继续维护家族的荣誉和地位。你一定很累了,今晚是不是就谈到这儿?”

    “再谈一会儿吧!”

    “要是你高兴,再谈一小时也无妨。”

    “爵爷,”侄儿说,“我们作了孽,如今正在自食其果。”

    “我们作了孽?”侯爵微笑着询问道,优雅地先指了指侄儿,又指了指自己。

    “我指的是我们显赫的家族。它的声誉对我们两人来说都至关重要,只是意义截然不同。我父亲在的时候,我们就作了不少孽,谁妨碍我们寻欢作乐,我们就伤害谁。我为什么要提我父亲的时代呢,那不也是你的时代吗?我能把和我父亲共同继承遗产的孪生兄弟跟他分开吗?”

    “死神已经把我们分开了!”侯爵说。

    “可还留下了我,”侄儿回答说,“硬把我束缚在一个我感到可怕的制度里,要为它负责,却丝毫无能为力。我千方百计想要实现我亲爱的母亲的遗言,按照她临终时的眼神行事。她要我仁慈待人,弥补罪过,可我因得不到帮助,无能为力,心中备受折磨。”

    “你要是想从我这儿得到帮助,我的侄子,”侯爵说着,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这会儿他们正站在壁炉边,“你会白费力气,永远一无所得的。”

    侯爵手持鼻烟壶,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望着自己的侄儿,白净的脸上,每一道精细笔直的皱纹都紧紧地挤在一起,显得残忍而又狡诈。他又一次点了点侄儿的胸口,仿佛他的手指是一柄短剑的利尖,在以优美的姿势用它刺穿他的躯体。他说:

    “我的朋友,为了使我赖以生存的制度得以永存,我愿意去死。”

    说完,他用力吸了一下鼻烟,将鼻烟壶放进口袋。

    “还是理智一点的好,”他按了按桌上的小铃,接着又补充说,“安于你的天命吧。不过我看你是堕入歧途了,查尔斯少爷。”

    “这份产业和法兰西都不属于我,”侄儿凄然地说,“我放弃它们。”

    “你放弃它们?难道它们都属于你吗?法兰西也许是的,产业呢?虽然这简直不值得一提,可是,它已经是你的了吗?”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现在已经拥有这份产业,要是明天你把它传给我——”

    “这我倒还有点自信,大概还不至于吧。”

    “也许再过二十年——”

    “那你也未免太恭维我了,”侯爵说,“当然,我还是喜欢这样的设想的。”

    “我会放弃这份产业,到别处去,以别的方式生活。其实也没什么可放弃的,除了无边的苦难和废墟外,还有什么呢?”

    “哈哈!”侯爵大笑起来,朝这间奢华的屋子环顾了一周。

    “这里表面看起来富丽堂皇,可要是把它放到光天化日之下,从里到外仔细查看一番就会发现,它不过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破塔而已,它是由奢靡浪费、管理不善、巧取豪夺、累累债务、典当抵押、迫害压榨、饥寒交迫、受苦受难堆砌而成的。”

    “哈哈!”侯爵又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如果有朝一日真的成了我的,我就把它交给比我更有资格要它的人,慢慢使它从拖垮它的重负下解脱出来(假如有这种可能的话),使那些没法离开它、久已濒临绝境的苦难的人们的下一代少受点苦。可是这由不得我。现在,这产业、这整个国家,都是受到诅咒的。”

    “那么你呢?”叔父说,“请原谅我的好奇,根据你的这种新哲学,你还打算过优裕的生活吗?”

    “我要靠自己工作来谋生,有朝一日,我的所有同胞——甚至是贵族出身的——也许都得这样。”

    “比如说,在英国?”

    “是的,爵爷。这样,在国内,家族的名声不会因我而不得保全;在国外,家族的姓氏也不会因为我而受到玷污,因为我没有再用真姓名。”

    刚才侯爵按过铃,隔壁的卧室里已点上了灯,从相连的门里看得见那儿已是一片明亮。侯爵朝那方向看着,听着仆役退出去的脚步声。

    “英国对你很有吸引力,看来你在那儿混得不错嘛!”说着,侯爵若无其事地扭头朝侄儿微笑着。

    “我已经说了,我在那儿干得还不错,也许还得感谢你哩,爵爷。且不说别的,那儿是我的避难所。”

    “英国人说那儿是许多人的避难所,真是大言不惭。你认识在那儿避难的一个同胞吗?一个医生?”

    “认识。”

    “带着个女儿?”

    “是的。”

    “好吧,”侯爵说,“你累了,晚安!”

    他很有气度地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十分诡秘的微笑。他说话的语气也显得神秘莫测,使得他的侄儿不得不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与此同时,那一对眼眶上又细又直的线条,那两片薄薄扁扁的嘴唇,还有那鼻子两边的肉窝,无不讥讽地弯了起来,看上去十分阴险凶残。

    “是的,”侯爵又重复了一句,“带着个女儿的医生。没错,这套新哲学就是这么来的!你累了,晚安!”

    他的脸和府邸外面墙上那些石雕人面一样高深莫测。侄儿朝门口走去时,仔细朝他看了看,可什么也没看出来。

    “晚安!”叔父说,“希望明天早上再见到你,祝你睡得好!给侄少爷掌灯,送他去卧室!——愿意的话,也可以把他烧死在床上。”他在心里又加了这么一句,然后又按了按铃,命仆人到他的卧室里来。

    仆人来了,又走了。侯爵穿着宽松的睡袍,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为了使自己心境平静下来,以便在这炎热的夜晚好好安睡。他脚上穿着软底便鞋,走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只有睡袍在作响。他走动着,活像一只成精的老虎——就像故事中说的那中了邪、一心作恶、不知悔改的侯爵,此刻刚由人变成老虎,或正由老虎变成人。

    他在自己奢华的卧室里,从这一头踱到那一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白天途中经历的一些片断:黄昏时缓缓上山的马车,西沉的落日,下山的情景,磨坊,悬崖上的监狱,山谷里的小村,水泉边的农民,用蓝帽子指着马车车链的修路工。那水泉又使他想起巴黎的喷泉,放在喷泉基座上那一小捆东西,俯身察看那小捆东西的女人,双手高举、大叫“死啦”的那个大汉。

    “这会儿凉了,”侯爵说,“可以睡了。”

    他只留下一支蜡烛,让它在那大壁炉上点着,然后放下了薄纱帐。正当他安然睡去时,只听得一声长叹打破了夜的寂静。

    府邸外墙上那些石头面孔茫然地注视着夜空,度过了深沉的三个小时。在这深沉的三个小时中,厩里的马在槽边躁动不安,狗在狂吠,猫头鹰发出怪叫,跟诗人描绘的截然不同。不过这些动物毕竟习性难改,没法说出到底发现了什么。

    在这深沉的三个小时中,府邸外面那些石头人脸和狮面茫然地凝视着夜空。四周万籁俱寂,死一般的黑暗使路上本已无声的尘土更加寂静。坟场已经扩展到了路边,那长着乱草的小坟头几乎已连成一片,难以分辨。十字架上的圣像仿佛已走了下来,什么都见不到。村子里,征税的和纳税的都睡熟了。那些沉睡的面黄肌瘦的村民,也许像饥饿的人常有的那样,正在睡梦中享用着丰盛的宴席;也像奴隶和耕牛一般,在梦中享受安逸和休息,梦见自己都吃得饱饱,获得了自由。

    村子里的水泉默默地在黑暗中涌流,府邸中的喷泉也无声无息地在喷洒。它们像从时光之泉流逝的分分秒秒,全都在缓缓地流逝。这样过了深沉的三个小时,两股灰白色的泉水才在曙光中渐渐露出朦胧的影子,府邸外墙上那些石脸也开始睁开了眼睛。

    天色渐明,太阳终于照上了寂静的树梢,把光辉洒满了整个山岗。在旭日的霞光中,府邸喷泉中的水仿佛变成了血水,那些石雕的脸孔也被染得一片猩红。鸟儿在放声歌唱,在侯爵老爷卧室大窗户那久经日晒雨淋的窗棂上,有只小鸟正在纵情地唱着一支动人的歌曲。此情此景,使离得最近的一张石脸惊得目瞪口呆,它张大嘴巴,低垂下颏,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此时,太阳完全升起,村子里开始活动起来。小小的窗户打了开来,破烂的门拉去了门闩,人们瑟缩着走出门外——这时,清新的空气还带着一丝凉意。接着,村民们又开始了一天繁重的劳动。有的去水泉边,有的去地里;男男女女,有的在掘地,有的照料羸弱的牲口,把瘦骨嶙峋的母牛赶到路边去吃草。在教堂里,在十字架前,有一两个人跪着,那母牛一边等着在十字架前祈祷的人,一边在脚边的荒草中寻觅早餐。

    府邸醒得较迟,这才符合它的身份,不过它还是渐渐地完全醒过来了。首先是那些寂寞的长矛和猎刀,又像往常那样被染得猩红,接着在旭日的霞光中闪出犀利的寒光。这时,门窗打开了,厩中的马匹转过头来,迎着射进门来的光线和扑门而入的新鲜空气。铁格子窗外,树叶闪闪发亮,发出沙沙的声响;几条大狗使劲拉扯着铁链,直立起身子,急不可待地等着被放开。

    这一切全是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天天早晨如此。可是府邸里的大钟却响得异乎寻常,楼梯上跑上跑下匆忙的脚步,阳台上来回奔波的人影,到处是杂沓的皮鞋声,还有那匆匆备马、飞驰而去的情景,难道也是天天如此吗?

    是什么风把这异乎寻常的慌乱情景吹到了那满身尘土的修路工耳中?他已经在村外的小山顶上干活了,身边的石堆上放着他的午餐(少得可怜),裹在一个乌鸦都不屑一啄的小包里。是不是这些鸟儿到远处报信时,像撒种子似的在他头顶撒下一星半点消息?不管是与不是,总之,修路工在这闷热的早晨没命地朝山下奔去,尘土沾及膝盖——他一口气跑到了水泉边。

    村里所有的人都在水泉边,他们无精打采、三三两两地到处站着,低声交谈,除了阴郁的好奇和惊讶,没有别的表情。那些被匆匆忙忙牵进去的牛,有的被随便找个地方拴上,在那里呆头呆脑地东张西望,有的则躺下来咀嚼刚才闲逛时吃进的野草。府邸里和驿站里的人,还有一些税务官员,或多或少都武装了起来,此刻正漫无目的地聚集在小街的另一头,无所事事。修路工已挤进他那一大批朋友中间,用那顶蓝帽子拍打着胸膛。到底出什么事啦?为什么人们把加贝尔举起来,放到马背上一个仆人的后面,让马匹载着他疾驰而去(虽然马上是两个人),简直就像一支新编的德国民谣《里奥诺拉》[81]。

    因为侯爵的府邸里又多了一张石雕的人脸[82]。

    昨晚,蛇发女怪再度光临这座邸宅,补上了这尚缺的一张石脸,为这张石脸,女怪已等了二百年了。

    这具石雕人脸仰卧在侯爵的枕头上。它像一副精致的面具,突然惊醒,勃然大怒,化为石头。与石脸相连的石头躯体的心窝里,插着一把尖刀,刀柄上裹着一片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几个字:

    “快打发他进坟墓。雅克。”

    第十节 两个诺言

    岁月流逝,又过去了一年。查尔斯·达内已经在英国立业,当了一名精通法国文学的高级法文教师。要是在现在,他满可以成为一位教授,可是在当时,他仅仅是一个辅导教师而已。他和那些有兴趣又有余暇的年轻人一起学习这种世界通行的生动语言,培养他们对这种语言所蕴含的丰富知识和想象产生爱好。此外,他还能用正确的英文撰述这些内容,用地道的英文把它们翻译出来。这样的教师在当时是非常难得的。曾经当过王子、后来当上国王的人,这时尚未加入教师队伍[83],被台尔森银行注销的破落贵族,也还不肯去当厨子和工匠。作为一名辅导教师,他的学识造诣使学生学得兴趣盎然,学业突飞猛进;作为一名优秀的翻译家,他给人们的不仅是字典知识。正因为如此,年轻的查尔斯·达内很快就颇有名气,受到人们的赞赏。他还十分熟悉自己祖国的形势,而法国的局势已越来越受到世人的关注。他坚忍不拔,孜孜不倦,事业上已经卓有成就。

    在伦敦,他既不指望履金蹈玉,也不期待养尊处优。如果他曾有过这种非分之想,就不可能在事业上有成就了。他想要的只是工作,得到了工作,尽力去做,做出成绩。正因为这样,他取得了成功。

    他有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在剑桥度过的。他在那儿辅导本科生,就像一个被当局默许偷运欧洲语言的走私犯,而不是通过海关堂而皇之地贩运希腊文和拉丁文的客商[84]。其余时间,他都在伦敦度过。

    从四季如夏的伊甸园时代到常似寒冬的尘世日子,一个男人免不了要走爱上一个女人这条路——查尔斯·达内也是如此。

    从他遭难的那一刻起,他就爱上了露西·马奈特。他从来没有听见过像她那样甜美、温馨、富有同情的声音,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像她那样温柔、漂亮的脸蛋,当时,他站在为他挖好的坟墓边,面对面地见到了她。不过他至今从未对她做过任何表示。波涛滚滚的大海彼岸,尘土飞扬的漫长道路那头,那座荒凉邸宅里的暗杀事件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坚固的石头府邸本身也已成了依稀的旧梦,而他还是没有向她吐露哪怕是只言片语的心曲。

    他心里十分清楚,他这样做自有道理。转眼又到了夏天,他结束了学院里的功课,迟迟才回到伦敦,来到索霍这幽静的角落,打算找机会先向马奈特医生敞开自己的心扉。这是个夏日的黄昏,他知道露西必定和普罗斯小姐一起出去了。

    他看到马奈特医生正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看书。他已经恢复了旺盛的精力,这种精力昔日曾支持他经受了各种磨难,也使他更加痛苦难当。他现在又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了,意志坚定,办事利落,行为果敢。在他恢复精力的过程中,也像别的机能开始恢复时那样,有时还会突然失神一下,但通常不易察觉,而且这种情况已经越来越少。

    他花在看书研究上的时间很多,睡得很少,不怕疲劳,生活过得恬适愉快。查尔斯·达内一进门,他就把书放在一边,伸出手来。

    “查尔斯·达内!见到你真高兴。这三四天来,我们还一直在念叨你何时回来。昨天斯特里弗先生和卡顿先生都在这儿,他们也说你这次回来晚了。”

    “多谢他们对我的关心,”他回答说,口气之间对那两人显得有点冷淡,对马奈特医生却非常热情,“露西小姐——”

    “她很好,”马奈特医生见他住了口,就应声说道,“你回来了,我们大家都会很高兴的。她出去办点家务事,很快就会回来的。”

    “马奈特医生,我知道她出去了。我正是想趁她不在家时来请求和你谈谈的。”

    一阵沉默。

    “嗯?”马奈特医生明显局促不安地说,“把椅子挪过来,说吧。”

    他挪过椅子,但觉得很难启齿。

    “马奈特医生,我很高兴,”他终于开了口,“跟你们亲密无间地相处,已经有一年半了。我希望我所要说的话题不会——”

    马奈特医生伸手制止了他。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然后才缩了回去。

    “是关于露西的事吗?”

    “是的。”

    “不管什么时候,要谈她的事我都很为难。听到你用这样的口气说到她,我非常难受,查尔斯·达内。”

    “我的口气充满热烈的仰慕、真诚的崇拜和深沉的爱,马奈特医生!”他恭恭敬敬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末了,她的父亲回答说:

    “这我相信。说句公道话,这话我相信。”

    他的局促不安明显可见,显然是因为他不愿谈论这个话题。查尔斯·达内犹豫了。

    “我可以往下说吗,先生?”

    又是沉默。

    “好的,说下去吧。”

    “你料到我会说什么,可是如果你不了解我心中的秘密,不了解我长期以来怀着怎样的希望、害怕和焦虑,你就无法知道我说这话时有多恳切,感情有多诚挚。亲爱的马奈特医生,我非常爱你的女儿,热烈真切,毫无私心,全心全意爱着她。只要世上有爱,我就爱她。你自己也曾爱过,让你旧日的爱情为我说话吧!”

    马奈特医生坐在那儿,把脸转向一边,两眼望着地上。听到查尔斯·达内说的最后那句话,急忙伸手制止,喊道:

    “别说那些了,先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求你了,别再提它了!”

    这喊声犹如受伤时的惨叫,久久地在查尔斯·达内的耳边回响。马奈特医生摇动着那只伸出的手,似乎在恳求他别再说下去。查尔斯·达内领会了这意思,便缄默不语了。

    “请原谅,”过了一会儿,马奈特医生才用压低的声音说,“我不怀疑你对露西的爱,这点你尽可放心。”

    他坐在椅子上,转身对着他,但并没有看他,也没有抬起眼睛。他用手托着下巴,白发披挂在他的脸上。

    “你跟露西说过吗?”

    “没有。”

    “也没给她写过信?”

    “从来没有。”

    “要是我佯装不知你是顾念她父亲才这样克制自己,那我就太不通情达理了。作为她的父亲,我感谢你。”

    他伸出了手,可是目光并未随着跟过来。

    “我知道,”查尔斯·达内恭恭敬敬地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马奈特医生,我和你们朝夕相处,知道你和露西小姐之间有一种非同寻常、非常动人的感情,这种感情是在特殊的环境中培养成的,就连在父女骨肉亲情中,也是无与伦比的。我知道,马奈特医生——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她心里既有成年女儿的孝心和义务,对你还有孩提时的热爱和仰赖。我知道,她小时候没有父母在身边,所以,如今不仅以现在的年龄和性格特有的忠诚和热情来待你,而且还对你怀有当年你不在时留下的信任和依恋。我很清楚,即使你从另一个世界归来,你在她眼里,也不会比她现在心目中的你更加神圣。我明白,当她偎依在你身旁时,那搂住你脖子的,是一双集婴儿、小姑娘和成年女子三者为一体的手。我也知道,她在爱你的同时,也在想着和爱着她现在这般年龄的母亲,想着和爱着我这般年龄的你。她爱的是痛苦心碎的母亲,爱的是历经磨难而幸存的你。自从我在府上结识了你们以来,日复一日,我已经知道这一切了。”

    她父亲坐在那儿,低头不语。他的呼吸有点急促,不过他竭力地克制着自己,没有露出丝毫激动的迹象。

    “亲爱的马奈特医生,就因为我知道这一切,看到她和你周围有这种神圣的光辉,所以我竭尽一个男子汉所能有的耐性,总是忍耐了又忍耐。我一直认为,直到现在也这样,如果我把我的爱——即使是像我这样的爱——置于你们中间,就必然会触及你过去的经历,引起你一些不太愉快的想法。可是我爱她,苍天做证,我爱她!”

    “这我相信,”她父亲忧伤地说道,“在这以前我就这么想的,这我完全相信。”

    “要是有朝一日,”查尔斯·达内听出,他忧伤的语音里含有责备意味,“我有幸和她结为夫妇,你千万别以为,我会在什么时候要使你们俩分开。我要是存那种心,就不可能也不会说刚才的那番话了。那样的话,不仅行不通,也太卑鄙无耻了。如果我心里有丝毫这样的念头——哪怕在多年之后,哪怕只是一闪念——我现在是绝不敢碰你这只可敬的手的。”

    说着,他把自己的手放到马奈特医生那只手上。

    “不会的,亲爱的马奈特医生,我和你一样,自愿离开法国,浪迹国外;和你一样,由于法国的混乱、压迫和苦难而被迫出走;也和你一样,我在国外自食其力,而且相信会有更美好的前途。我只希望和你同甘苦,共命运,同享天伦之乐,忠实于你,至死不渝。不但不会夺走露西作为你的孩子、伴侣和朋友的那份感情,而且还要加强它,使她和你更加亲近——如果还能更亲近的话。”

    他仍按着她父亲的手。她父亲摸了摸他的手作为回答,态度并不冷淡,然后把双手放到椅子的扶手上,自交谈以来第一次抬起了头。他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内心的激烈斗争,而且竭力想掩盖住偶尔出现的忧郁疑惧的神色。

    “你说得这样有情有义,这样毅然决然,查尔斯·达内,我衷心感谢你,我也要向你说说我的心里话——可以说是肺腑之言。你有什么理由认为露西也爱你呢?”

    “没有,现在还没有。”

    “你这样对我表露你的心情,目的是不是想要从我这儿立刻弄清这一点呢?”

    “也不是的。也许再过上几个星期都没有希望弄清这一点,但是(不管我的想法是否错了),也许明天就可以弄清楚。”

    “想从我这儿得到点什么指点吗?”

    “我不这样要求,先生。不过我想,要是你觉得合适的话,你是能够给我一些指点的。”

    “你想要我作出什么许诺吗?”

    “正是。”

    “什么许诺呢?”

    “我很清楚,没有你,我就不可能有希望。我也清楚地知道,即使露西小姐此刻在她纯洁的心中有我——请不要认为我的假设太大胆妄为——我在她心中的地位,也绝不能和她对父亲的爱相比。”

    “假如情况果真如此,那么你认为事情会怎么样呢?”

    “我同样很清楚,她父亲不论为哪一个求婚者说句话,它的分量会超过她本人和整个世界。正因为这样,马奈特医生,”查尔斯·达内谦恭然而坚决地说,“哪怕生死攸关,我也绝不会求你为我说这句话。”

    “这我知道。查尔斯·达内,亲密无间的爱,也像疏远的隔阂一样,会让人猜不透,而且前者更是神秘莫测,难以捉摸。我女儿露西在这方面对我来说真是个谜,我一点也摸不透她的心思。”

    “我是不是可以问一句,先生,你是否认为还有——”他犹豫了一下,她父亲替他说了出来:“还有什么别的人在追求她?”

    “这正是我要说的。”

    她父亲想了想,然后回答说:

    “你也见过卡顿先生来这儿。斯特里弗先生有时也来。如果真有什么人的话,那只能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了。”

    “也许两个都是。”查尔斯·达内说。

    “我不认为两个都是,我看一个都不像。你希望我作出许诺,告诉我,什么许诺?”

    “我希望,如果有一天露西小姐向你吐露自己的心事,像我刚才冒昧对你说的那样,请你证实我确曾说过这番话,并说明你相信我的话。我希望你能对我有个好印象,不至于对她施加对我不利的影响。我要求的只有这点,没有别的。对于我的要求,你完全有权提出条件,我愿意完全照办。”

    “我完全答应你的要求,”马奈特医生说,“不需要任何条件。我相信你的目的像你说的那样,是纯洁的、真诚的。我相信你的意图是要增强我和我的另一半——远比我的另一半更亲——的关系,而不是削弱。如果我女儿有朝一日对我说,只有你能使她的幸福圆满,我一定把她交给你。如果,查尔斯·达内,如果——”

    年轻人感激万分,抓住他的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马奈特医生说:“如果说有什么猜想、原因、疑虑,不论是新的还是旧的,只要是不利于她真正爱的人的——他并不能负直接的责任——为了她的缘故,全都可以一笔勾销。她是我的一切,比起她来,苦难算不了什么,蒙冤也算不了什么,比起她来——好了,好了,我这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

    他突然陷入沉默之中,神情异常,沉默时那呆滞的目光也让人感到奇怪。查尔斯·达内发觉马奈特医生的手在慢慢抽出去,垂了下去,他自己的手也变得冰凉。

    “你刚才对我说什么了?”马奈特医生突然笑着问,“你说什么来着?”

    查尔斯·达内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后来才想起刚才正讲到条件的事。于是松了一口气,回答道:

    “你这样信任我,我也应当以充分信任相报。我现在的姓氏,并不是我原有的,你也许记得,是把我母亲的姓稍加修改而来的。我想把我的真实姓氏,以及我为什么到英国来的原因,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别说了!”马奈特医生说。

    “我希望这么做,这样我才更加值得你信任,对你不保留任何秘密。”

    “别说了!”

    有一会儿,马奈特医生甚至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接着竟用双手捂住了查尔斯·达内的嘴巴。

    “现在别说,等我问你时再说。如果你求婚成功,如果露西爱上了你,那你就在你们结婚那天早上告诉我。你答应吗?”

    “我答应。”

    “把手给我。她马上就要回来了,最好别让她看见今晚我们俩在一起。走吧!上帝保佑你!”

    查尔斯·达内离开时,天已经黑了,又过了一个小时,天更黑了,露西才回家来。她独自一人匆匆走进屋子——普罗斯小姐直接上楼去了——发现父亲平时坐着看书的椅子空着,不免有点奇怪。

    “父亲!”她喊了起来,“父亲,亲爱的!”

    没有回音。可是她听到他的卧室里有轻轻的锤子敲打声。她轻手轻脚地穿过中间的屋子,在他卧室的门口往里一看,吓得连忙跑了回来,浑身冰凉,急得直喊:

    “这可叫我怎么办!叫我怎么办呀!”

    她这样不知所措了一会儿,又急忙回去敲他的门,轻声地叫唤他。听到她的叫声,锤打声停止了,他很快走了出来。于是,他们俩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很久。

    那天晚上,她又从床上起来,去看过他。他睡得很沉,他那套做鞋的工具,还有那以前没完工的活计,都和往常一样放在那里。

    第十一节 一幅伙伴图

    “西德尼,”就在那同一天晚上,或者说第二天早晨,斯特里弗对他的“胡狼”说,“再调一钵五味酒,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那天晚上、前一天晚上、再前一天晚上,卡顿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在加班加点,为的是要在暑期休庭假之前把斯特里弗的文件做一番大清理。这项工作终于完成了,斯特里弗事务所里所有未了的事务,都一一处理完毕,一切都安排妥当,然后就要到十一月雾季到来重新开庭时,再开张赚钱了。

    卡顿虽然忙得不可开交,但并没有因此更加精神,更加清醒。他是靠额外多用了几块湿毛巾才挨过这漫漫长夜的。在用湿毛巾包头之前,他还额外地多喝了许多酒。现在,当他扯下头上的毛巾,把它扔进六小时来轮番浸着毛巾的脸盆时,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你在调五味酒吗?”胖胖的斯特里弗双手插在腰带里,仰卧在沙发上朝四周扫了一眼。

    “是的。”

    “喂,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你想不到的事。也许,还会让你觉得,我这人并不像你平时想的那么精明。我打算结婚了。”

    “是吗?”

    “真的。而且不是为了钱。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想多说。她是谁?”

    “你猜猜。”

    “我认识吗?”

    “你猜猜。”

    “我可不想猜。已经早晨五点了,我的脑子里已经像炸了锅似的。要是你一定要我猜,就得请我吃午饭。”

    “那好吧,我来告诉你。”斯特里弗慢慢坐起身来,说道,“西德尼,我实在没办法让你了解我,你这家伙感觉太迟钝了。”

    “是啊,哪像你,”忙着调酒的西德尼回答说,“那么多情善感、风雅机灵。”

    “得了吧!”斯特里弗得意扬扬笑着说,“虽然我不敢说自己富有浪漫情调(我希望自己有点自知之明),但比起你来,总要多情一点。”

    “你这是说,你比我走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这人比你更——更——”

    “你大概是想说,你更会讨女人喜欢吧!”卡顿说。

    “对!我说的就是这意思,更会讨女人喜欢。我的意思是说,”斯特里弗扬扬得意地对正在调五味酒的朋友吹嘘道,“我这人比你更喜欢去讨取女人的欢心,更肯下功夫去讨取女人的欢心,也更懂得怎样去讨取女人的欢心。”

    “说下去,”卡顿说。

    “不,在我说下去之前,”斯特里弗神气活现地晃动着脑袋,“我倒要先和你说件事。你到马奈特医生家的次数不比我少,甚至比我还多,可是你在他家的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真让我觉得不好意思!你在那儿总是一言不发,愁眉苦脸,一副倒霉相。说句老实话,我真为你害臊,西德尼!”

    “能让你这么个吃律师饭的人都觉得害臊,这倒是天大的好事,”卡顿回答说,“你还得大大感谢我哩!”

    “你别打岔了,”斯特里弗又拉回了话题,“卡顿,我有责任告诉你——我当面对你说是为你好——在那种社交圈里,你的表现糟糕透了。你是个惹人讨厌的人。”

    卡顿喝了一大杯刚调好的五味酒,哈哈大笑起来。

    “你瞧我!”斯特里弗拿腔拿调地说,“我的境况比你优越,不像你,用不着去讨好别人。我干吗要去做那种事?”

    “我还从没见过你向人献殷勤哩!”卡顿不无讥讽地嘟囔道。

    “我那只是一种策略,是有原则的。瞧我,不是很棒嘛!”

    “你还没说你婚事上的打算哩,”卡顿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我希望你能继续说下去。至于我——难道你就永远不明白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人吗?”

    卡顿问这句话时,带着一种奚落的口吻。

    “你没有权利不可救药。”他朋友的答话并没有多少安慰成分。

    “我确实没有这个权利,这我知道。”卡顿说,“这位女士是谁呀?”

    “嗯,我可不想宣布了名字让你难过,西德尼,”斯特里弗在对他披露这件事情时,故意装出一种友好态度,“我知道你这人说话往往不当真,即使当真,也无关紧要。之所以我先来这么一段小小的开场白,是因为你有一次曾用轻蔑的口气谈起这位年轻小姐。”

    “是吗?”

    “当然,而且就在这事务所里。”

    卡顿看了看自己杯中的五味酒,瞥了一眼他那沾沾自喜的朋友。他喝下酒,又朝沾沾自喜的朋友看了看。

    “你曾把她说成是金发的玩具娃娃。这位年轻小姐就是马奈特小姐。如果你在这方面是个感觉灵敏、感情细腻的人,西德尼,你用这样的字眼儿来说她,我本来是会有点生气的。可你不是这种人。你根本没有这种感情,所以你那么说我也就不再恼火了。这就跟一个根本不懂绘画的人批评我的一幅绘画,一个根本不懂音乐的人批评我的一首曲子一样,我一点也不会恼火。”

    卡顿猛喝着五味酒,一杯接着一杯,一边看看自己的朋友。

    “现在你全知道了,西德尼,”斯特里弗说,“我不计较她是否有钱财,她太迷人了。我决心要让自己快活快活。总的来说,我觉得我已经有资本让自己快活了。她嫁给我,是找到了一个已经混得不错的丈夫,一个正在迅速发迹,而且有了一定名望的男人。这对她来说是一种福分,不过她也是配享这份福的。你感到意外吗?”

    一直在喝五味酒的卡顿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感到意外呢?”

    “这么说你赞成?”

    卡顿仍在喝着酒,答道:“我为什么不赞成?”

    “很好!”他的朋友斯特里弗说道,“你听到这个消息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过,也没有我料想的那样从钱财上来为我盘算。现在你应该看出,你的老朋友其实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是的,西德尼,我已经过厌了这种一成不变的单身生活。我觉得,一个男人,在他想要有个家时,有个家是好事(在他不想要时,他可以走得远远的),而且我还觉得,马奈特小姐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不错的,一定能为我增光。所以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听我说,西德尼,我的老伙计,我想就你的前途对你说句话。你现在的处境很不妙,你要知道,真的很不妙。你不懂得金钱的价值,你的日子过得很苦,总有一天你会弄得筋疲力尽、贫病交迫。真的,你也该找个照顾你的人了。”

    他说这番话时那种救世主的态度,使他的个子仿佛翻了一番,而那让人讨厌的程度,则翻了两番。

    “现在,我要提醒你,”斯特里弗继续说,“你应该正视这个问题。我按我的方式正视了这个问题,你也应该按你的方式正视这个问题。结婚吧,找个人来照顾照顾你。别管你会不会和女人周旋,懂不懂其中的学问,知不知道怎样对付,都去找个人吧。找个体面的、有点钱的女人——比如女房东、客栈女老板什么的——跟她结婚,防老防穷,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事。好好考虑考虑吧,西德尼。”

    “我会考虑的。”卡顿回答说。

    第十二节 知趣的人

    斯特里弗打定主意要把那种好福分慷慨地赐给医生的女儿,于是决定在离城去度夏季休庭期前,将这一有关她一生幸福的消息告诉她。他在心中细细盘算了一番,觉得最好还是先把一切事先要做的事办妥,然后再来从容计议,到底是在米迦勒节开庭期前一两个星期,还是在米迦勒节开庭期和希拉里节开庭期之间短短的圣诞假期娶她。

    至于他对这桩案子的把握,那毫无疑问是胜券在握的。他就一些世俗问题——只有这方面的问题值得认真盘算——默默地在心中和陪审团据理力争了一番,看来这桩案子是一目了然、无懈可击的。他把自己当成原告,证词确凿,无法驳倒,被告律师只得放弃辩诉,陪审团不加合议就确定了案理。审理过后,斯特里弗大法官非常满意,这案子再清楚不过了。

    因此,夏季休庭期一开始,斯特里弗就正式邀请马奈特小姐同游沃克斯霍尔花园[85],结果碰了壁,又邀请她同游雷内拉[86],还是没能成功。这么一来,他就只好亲自赴索霍,去宣布他那高尚的决定了。

    于是,斯特里弗趁夏季休庭期刚开始之际,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圣堂区向索霍走去。无论是谁,只要看到他从圣堂栅栏门这边的圣顿斯坦,昂首阔步,推开每个懦弱的人,一路朝索霍走去,都会感到他是多么稳健、多么有力量。

    半路上,他经过台尔森银行。他不仅自己的钱存在这家银行,还知道洛瑞先生是马奈特家的密友,所以他灵机一动,想到要进银行一趟,把光明即将降临索霍的事告诉洛瑞先生。他推开那咯吱作响的大门,踉跄跑下两级台阶,从两个老迈的行员身边走过,闯进了后面那间霉气冲天的小屋子。洛瑞先生正坐在那儿,面对着几本横格子里填着数字的大账册。小屋窗户上安着一根根垂直的铁栅,也像是一道道用来填写数字的格子,天底下的一切在这儿似乎全成了数字。

    “哈罗,”斯特里弗打着招呼,“你好吗?但愿一切如意!”

    斯特里弗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好像任何地方、任何空间都容纳不下他。在台尔森银行,他显得更大更容纳不下,以致连远处角落里坐着的那些老行员,都带着抗议的神情抬起头来看着他,仿佛怨他把他们挤到墙根去了。坐在远处的行长,原本一脸庄严地在检验票证,这时也皱起了眉头,大为不快,仿佛斯特里弗一头猛撞到他那担当重任的胸口上。

    为人谨慎的洛瑞先生用一种适用于这种环境的标准语调说道:“你好,斯特里弗先生,你好,先生!”边说边和他握手。他握手的样子很特别,每当行长在场的时候,台尔森银行的任何一个行员,都是这样和客户握手的——使人觉得他自己并不存在,而是在替台尔森银行握手。

    “能为你效劳吗,斯特里弗先生?”洛瑞先生用买卖人的口吻问道。

    “哦,没什么,谢谢!这次是我对你作私人拜访,洛瑞先生。我来是为了有句话要和你私下谈一谈。”

    “哦,真的?”洛瑞先生一边凑过耳朵,一边拿眼睛看着远处的行长。

    “我打算,”斯特里弗说着,亲热地把两只胳臂撑在写字台上。虽说那是张双人大写字台,可是半张桌子给他显然是不够的,“我打算向你那位可爱的年轻朋友马奈特小姐求婚,洛瑞先生。”

    “啊,我的天哪!”洛瑞先生喊了起来,抚摸着下巴,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来访的客人。

    “啊,我的天哪,先生?”斯特里弗重复一句,不由地向后一缩,“啊,我的天哪,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洛瑞先生?”

    “我的意思,”这位买卖人答道,“当然是友好和赞赏。这能大大给你增光。唔——总之,你所希冀的一切,都在我这意思之中了。不过嘛——说真的,你知道,斯特里弗先生——”洛瑞先生停下不说了,用一种非常古怪的神情朝他摇着头,仿佛被逼得无可奈何,暗自说:“要知道,你实在太过分了!”

    “哎!”斯特里弗用他那争论中常使用的手拍打着写字台,瞪着眼睛,长长地嘘了口气,“要是我明白你的意思,洛瑞先生,那就把我绞死好了!”

    洛瑞先生理了理双鬓的假发,算是把话的意思说完了,然后咬着笔尾的羽毛。

    “真见——鬼,先生!”斯特里弗朝他瞪着眼说,“难道我不够资格吗?”

    “啊,不!你够资格,是的,你很够资格!”洛瑞先生说,“要说资格,那你是够资格的。”

    “难道我不够富裕?”

    “啊,不!要论富裕,你是够富裕的。”洛瑞先生说。

    “是我没前途?”

    “说到前途,你知道,”洛瑞先生很乐意再承认一次,“没人会怀疑这一点。”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洛瑞先生?”斯特里弗追问道,显然已经气馁了。

    “好吧!我——你现在就去那儿?”

    “现在就去!”斯特里弗说着,在写字台上捶了一拳。

    “我要是你,我想我是不会去的。”

    “为什么?”斯特里弗说,“我非得问出个结果来不可。”他像在法庭上辩论似的朝对方晃动着食指。“你是个生意人,凡事总得有个理由,把你的理由说出来吧。你为什么不会去?”

    “因为,”洛瑞先生回答,“我要是没有某种成功的把握,我是不会去做这种事的。”

    “见鬼!”斯特里弗喊了起来,“简直越说越叫人糊涂了。”

    洛瑞先生朝远处的行长瞥了一眼,又看了看怒气冲冲的斯特里弗。

    “你是个生意人——这么大一把年纪——在银行里干了这么多年,”斯特里弗说,“你承认我有取得成功的三大理由,却又说我根本没有把握!你这还是肩膀上扛着脑袋说的哩!”斯特里弗特别强调最后这一点,仿佛洛瑞先生要是没有扛着脑袋,这种说法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我所说的成功,是指对那位年轻小姐来说,我所说的可能成功的理由,也是指它们本身可以打动那位小姐而言。我说的是那位小姐,我的好先生,”洛瑞先生说着,轻轻拍了拍斯特里弗的胳臂,“那位小姐,得把那位小姐放在第一位。”

    “那么你的意思是想告诉我,洛瑞先生,”斯特里弗说道,双手叉着腰,“你完全有理由认为,我们现在说的这位小姐,是个装腔作势的傻瓜?”

    “完全不是这意思。我是想告诉你,斯特里弗先生,”洛瑞先生涨红了脸,“我不愿听到任何人对那位年轻小姐说出不恭的话。要是我知道有人——但愿没有这种人——品位低下,态度傲慢,丝毫不懂得克制自己,在这张桌子前说出对她不恭的话来,即使是台尔森银行也无法阻止我痛斥他。”

    斯特里弗气得要命,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他浑身的血管都快要爆裂了。至于洛瑞先生,别看他平时慢条斯理,此刻发起火来,也和斯特里弗不相上下。

    “这就是我要说的,先生,”洛瑞先生说,“请别弄错了。”

    斯特里弗拿起一把尺子,在它的一头吮了一会儿,接着,站在那儿用它有节奏地叩打着牙齿,这也许会敲疼他的牙齿。终于,他打破了这难堪的沉默,说道:

    “这对我来说倒是件新鲜事,洛瑞先生。你郑重其事地劝我不要去索霍,要我别为我自己,皇家法院的斯特里弗律师去求婚?”

    “你想听我的劝告吗,斯特里弗先生?”

    “是的,我想听。”

    “好,那我就说了,不过刚才你已准确地重述过我的劝告了。”

    “那我只好说,”斯特里弗笑得很难看,“这么一来——哈,哈!——就把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事全都给搞糊涂了。”

    “希望你能谅解我,”洛瑞接着说,“我是个生意人,按理说,对这类事是没有资格说话的。作为一个生意人,我对此一窍不通。不过,作为这家人的老朋友,我抱过马奈特小姐,是马奈特小姐和她父亲信得过的朋友,对他们父女俩很有感情,我才这么说的。请你回想一下,这番话可不是我硬要说的。现在你也许认为我说得不对吧?”

    “哪里!”斯特里弗吹起了口哨,“按理说,这事我完全没必要找第三者支持,只需我自己去解决就行。我本以为人家会理智地加以考虑,而你却认为人家会扭捏作态、像个黄毛丫头。这对我来说是件新鲜事。不过我敢说,你是对的。”

    “我的看法,斯特里弗先生,得由我自己来说明。请你理解我的意思,先生,”洛瑞先生说着,脸上又唰的一下涨红了,“我不愿意别人——哪怕是台尔森银行——来代我作说明。”

    “得啦,我请你原谅!”斯特里弗说。

    “不敢当,谢谢!唔,斯特里弗先生,我刚才正想说,你要是发觉自己错了,会觉得很难堪;要马奈特医生对你明白说出,他会感到为难。要马奈特小姐对你直言不讳,那就更难说出口了。你知道,我有幸和这家人有深厚的交情。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此去做一番小小的观察,不牵扯你,也不代表你,从而做出判断,以修正我的看法。要是你对我所做的还不满意,你可以亲自再去试一试。反之,要是你对我所做的满意,事情也确实和我说的一样,那样各方面就都可省掉许多无谓的麻烦。你看怎么样?”

    “你要让我在城里等多久?”

    “哦,只消几个小时就够了。我可以傍晚就去索霍,过后就去你的事务所。”

    “那好,”斯特里弗说,“现在我就不去了。这事本来我就不着急。今晚我等你,再见!”

    于是,斯特里弗转身冲出银行,所过之处掀起一股气流,使得柜台后面那两位朝他鞠躬的年迈行员差一点被刮倒。人们老是看到这两位年高德劭、体衰力薄的人在那儿鞠躬行礼,总觉得他们在躬身送走一位顾客后,仍鞠躬不停,直到把另一位顾客鞠进来为止。

    律师以他的精明看得很明白,如果这位银行职员没有切实的把握,他是不会这么斩钉截铁地发表意见的。虽说他对这服苦药还缺乏思想准备,但还是把它吞了下去。“事到如今,”斯特里弗一边走,一边像在法庭上辩论似的朝圣堂区摇晃着食指,“摆脱这种困境的出路是,把一切都归咎于你们。”

    老贝利的谋略家想出了这么一招,心中感到莫大的安慰。“你别想归咎于我,小姐,”斯特里弗说,“我倒是要归咎于你了。”

    因此,那天晚上十点钟,当洛瑞先生前来造访时,斯特里弗正埋头于故意摊开的一大堆书籍文件中,似乎早把上午谈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在他见到洛瑞先生时,甚至还露出惊讶的神色,像是正在专心致志于别的事情,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

    “喂!”敦厚善良的使者整整花了半个小时,始终无法把话引到正题,于是只好忍不住说了出来,“我到索霍去过了。”

    “去索霍?”斯特里弗冷冷地重复了一下,“哦,对了!瞧我都在想些什么!”

    “这下我可以肯定了,”洛瑞先生说,“今天早上我说的话没错。我的看法得到了证实,因此现在我再一次提出我的劝告。”

    “我只想对你说,”斯特里弗用最友好的语气回答说,“我为你感到惋惜,也为那位可怜的父亲感到惋惜。我知道这将成为那家人痛苦的话题。好了,让我们别再提这件事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洛瑞先生说。

    “我知道你不会明白,”斯特里弗先生一面点头,一面用一种劝慰的、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没关系,没关系。”

    “可这是有关系的。”洛瑞先生坚持说。

    “不,没关系,告诉你,这丝毫没有关系。我错把没见识的当成有见识的,把胸无大志的当成胸怀大志的。现在我已经放弃了这种错误的念头,一点也没有受到损害。年轻的女人常常干这类蠢事,到日后贫贱交迫时,又往往会对此追悔莫及。如果从无私的角度考虑,我为这件婚事没能成功感到遗憾,因为从世俗的观点看,这件事对对方来说是有好处的;可如果从自私的角度考虑,我为这件事没能成功感到高兴,因为从世俗的观点看,这件婚事明摆着我是吃亏的——不消说,我从中捞不到任何好处。现在根本没有造成任何损害。我并没有向那位小姐求婚,而且,老实对你说,仔细想一想,我也未必会蠢到那种程度。洛瑞先生,你是无法控制那班头脑空虚、装模作样、轻浮虚荣的女孩子的。你切莫打算那么做,要不你会大失所望的。得了,请你别再提这件事了。我告诉你,在这件事情上,我替别人感到惋惜,为自己感到庆幸。你允许我征求你的意见,并给予我忠告,我非常感激。你比我更了解那位小姐,你是对的,这件事是成不了的。”

    洛瑞先生听得目瞪口呆,任凭斯特里弗用肩把他推挤到门口,把宽容、克制和善意一股脑儿倾注在他那被搞得稀里糊涂的脑门儿上。“好自为之吧,亲爱的先生,”斯特里弗说,“别再提这件事了。再次感谢你允许我征求你的意见。晚安!”

    洛瑞先生身不由己地出了门,来到茫茫的黑夜之中。斯特里弗则仰身躺倒在沙发上,朝着天花板眨眼睛。

    第十三节 不知趣的人

    如果说西德尼·卡顿还有过什么出众的时候,那可绝不是在马奈特医生家。整整一年来,他常去那儿,但每次总是一副闷闷不乐、愁眉苦脸、懒懒散散的样子。在他愿意说话的时候,经常是妙语连珠,可他似乎永远被一种无所用心的神情所笼罩,很少有让他内心的光亮冲破这层阴霾而闪现的时候。

    然而,他对马奈特医生家周围的街道,对街上铺的那些无知无觉的石子却倍加眷恋。多少个夜晚,当酒精已无法给他带来短暂的欢乐时,他总是愁眉苦脸、茫然若失地在那儿独自徘徊;多少个凄凉的拂晓,曾照出他在那儿踯躅的孤单身影,直至最初的阳光把远处教堂的尖顶和其他高大建筑的美衬托得轮廓分明,他还是迟迟不肯离去,仿佛这寂静的时光使他想起了一些早已忘却也无法企及的美好事物。近来,圣堂内大院里那张备受冷落的床他更少光顾了,常常是在上面躺不了几分钟,便翻身而起,去马奈特医生家附近徘徊。

    八月的一天,斯特里弗(他通知他的“胡狼”说,他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有了更好的主意)已经带着他的矜持去了德文郡[87],当伦敦街头的花木以它们的色彩和芳香给不幸的人送去几分温馨,给病人送去几分健康,给老人送去几分青春时,卡顿的脚步又在那些街石上踯躅。开头,那脚步还有些犹豫不决、漫无目的,后来有了主张,加快了步伐,为了实现这一主张,两条腿把他送到了马奈特医生的家门口。

    他被请上楼,看到露西独自一人正在做针线活。他每次和她在一起,总感到有些局促不安。当他挨近她的桌子坐下时,她不由得窘迫起来。他们先寒暄了几句,而当她抬头看到他的脸时,发现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头。

    “我看你有点不舒服,卡顿先生!”

    “没有,马奈特小姐。不过我过的这种生活,对健康是不会有好处的。像我这样放荡不羁的人,还能指望有什么好身体啊!”

    “难道不能过得好一点——请原谅,我竟提出了这样的问题——现在这样岂不太可惜了吗?”

    “上帝知道,这样的生活实在丢人!”

    “那为什么不改变改变呢?”

    露西又温柔地朝他看了一眼,发现他眼中噙满了泪水,感到又惊讶又难过。他声音中也像带着泪,回答说:

    “太晚了,我已经永远好不了啦。我还会沉沦下去,愈来愈糟糕。”

    他把一只胳膊肘支在她的桌子上,用手捂住眼。桌子在随之而来的沉默中颤抖着。

    她从来没见过他这般软弱的样子,因而心里为他感到难过。他知道她会这样,眼睛没有望她,说道:

    “请原谅,马奈特小姐,想到我要对你说的话,我就支持不住了。你肯听我说吗?”

    “要是这对你有好处,卡顿先生,要是这能让你高兴,我是很乐意听的!”

    “你的心肠这样好,上帝会保佑你的!”

    过了一会儿,他拿开捂着脸的手,沉着镇静地说:

    “听了我的话别害怕,不论我说什么你都别畏缩,我就像个年纪轻轻就夭折了的人,也许我一辈子就是这样子了。”

    “不,卡顿先生。我相信你的生活会有美好的时光,我相信你绝不会辜负你自己的。”

    “还是说不辜负你吧,马奈特小姐。虽说我有自知之明——虽说在我这颗不幸的迷茫的心里一清二楚——我仍然会永远记住你刚才说的话的。”

    她脸色发白,浑身打战。他赶忙说明自己早知一切无望,从而释去她思想上的负担,这就使得他俩之间的这次谈话,和以往任何一次迥然不同。

    “即使你真有可能,马奈特小姐,真有可能回报你面前这个人的爱情,此时此刻他也明白,这虽然会使他感到幸福,但只会把你引向不幸的境地,给你带来悲伤和悔恨,作践了你,使你丢尽脸面,和他一起堕落——因为正如你所知道,他是个自暴自弃、虚度年华、酗酒成性的可怜虫。我很清楚,你对我绝无柔情可言,我对此也没有任何企求。我甚至因这件事绝不可能而感谢上帝。”

    “除了这种感情,难道我就不能挽救你了吗,卡顿先生?难道我就不能把你——再次请你原谅——不能把你召回到一条更好的路上来?难道我就没有别的办法回报你对我的信任了?我知道你这是对我的信任,”她迟疑了一下,流着真诚的泪水,谦逊地说,“我知道你不会跟任何别的人说这些的。难道我就不能把这变成有利于你的好事吗,卡顿先生?”

    他摇了摇头。

    “变不了的。不成,马奈特小姐,怎么也变不了的。要是你肯再听我说几句,那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助了。我希望你能知道,你是我心中最后一个梦。我虽然堕落,但是见了你和你父亲在一起的情景,见了你营造起来的这个温暖的家,又在我心中勾起了旧日的幻影。我本以为这些早已在我心中消逝了,我原以为悔恨之情绝不会再来责备我,可是自从认识了你,它却又在啮噬着我的心,我又听到了我以为再也听不到的催我奋发向上的耳语声。我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要重新振作,重新开始,克服懒散和放浪形骸的恶习,重整旗鼓。然而,这是一场梦,完全是一场梦,到头来一无所有,只留下做梦人还在原地躺着。不过,我希望你知道,这梦是你引起的。”

    “难道什么也没留下吗?啊,卡顿先生,再想想吧!再好好想想!”

    “不,马奈特小姐,自始至终,我都知道自己不配。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怎么也忍不住想让你知道,你是怎样一下子把我这堆死灰点燃的——不过,这堆火和我的本性一样,无法再烧旺,也不能发光,毫无用处,只是白白地烧尽而已。”

    “既然我不幸使你,卡顿先生,使你比认识我之前更加不幸——”

    “快别这么说,马奈特小姐,因为要是我有任何改好的可能,你一定能使我改邪归正的。你绝不是使我每况愈下的原因。”

    “不管怎么说,既然你所说的这种心情多少是因为我的影响——如果我能表达清楚的话,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难道我就不能运用我的影响来帮助你吗?难道我就一点没有能力来为你做点好事?”

    “我能得到的最大帮助,马奈特小姐,来这儿已经得到了。让我在今后潦倒的余生中永远记住,我曾向你敞开我的心扉,你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听到我心声的人。此时此刻,我这儿多少还留有一点可让你痛惜和同情的东西。”

    “所以我一片至诚,再三恳求你相信,卡顿先生,你是能够有所作为的!”

    “别再恳求我相信这个了,马奈特小姐。我已经一再试过,我自己一清二楚。对不起,我让你难过了,我这就把话说完。将来待我回想起这一天时,你是否能让我相信,我一生中这最后的一番心里话,将藏在你那纯洁无瑕的心中,永远留在那儿,决不和别人同享?”

    “如果这能使你得到安慰,我保证做到。”

    “就连你最亲最爱的人也不说?”

    “卡顿先生,”她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儿才回答说,“这秘密是你的,不是我的,我保证要珍重它。”

    “谢谢!我再说一遍,愿上帝保佑你。”

    他把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朝门口走去。

    “别担心,马奈特小姐,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我决不会再吐露一个字。我永远不会再提它,我一直到死都会守口如瓶。在我临终的时刻,我会把这个美好的回忆奉为神圣——还要为此而感谢你,祝福你——我最后的自我剖白是对你说的,我的名字、过失和不幸都将悄悄地留在你的心中。除此之外,我祝愿你永远轻松、幸福。”

    这时的他和往常判若两人。露西想到他是这样自暴自弃,将会一天天沦落下去,不由伤心地哭了起来。卡顿闻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别难过!”他说,“我不值得你这么伤心,马奈特小姐。过上一两个小时,我的那些恶习和下流伙伴,就会使我变成一个最不配享有这些眼泪的家伙!比那些沿街爬的下贱人还不值得同情,那些恶习和伙伴,虽然我十分鄙视,可我又无法摆脱。别难过!不过在我心中,对你,我将永远和现在一样,尽管在外表上我又会回复到以前那副样子。我还有一个请求,就是希望你相信这一点。”

    “我相信,卡顿先生。”

    “这就是我最后的请求。同时,我还要帮你摆脱掉另一个来客的纠缠。我很清楚,你和他毫无共同之处,他和你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我知道,说这话是多余的,但这确是我的由衷之言。为了你,为了你所爱的人,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如果我有幸有机会、有能力做出牺牲,我愿意为你和你爱的人做出任何牺牲。在寂静无人的时刻,请想起我吧,我是真心诚意说这番话的。我知道,总有一天,而且用不了过多久,你会建立起一种新的关系——这种关系会使你更加深情、更加紧密地和你使它如此生辉的这个家联结在一起——这种最亲密的关系会使你更加美丽、更加快乐。啊,马奈特小姐,当一张张和幸福的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小脸仰望着你时,当你看见和你一般美丽的小宝贝绕膝蹦跳时,希望你有时能够想起,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为了保全你所爱的人的生命,他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

    “再见了!”他说,“最后说一遍:上帝保佑你!”说完就离开她走了。

    第十四节 本分的生意人

    杰里坐在弗利特街他那个凳子上,身旁站着他淘气的儿子。每天都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行人、车辆打他眼前经过。在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刻,又有谁能稳坐在弗利特街而不被那两大股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弄得眼花耳聋呢?一股总是跟着太阳向西,另一股总是冲太阳向东。但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是走向日落处红紫色山峦后面的平原[88]。

    杰里嘴里叼着一根麦秆,端坐在那儿观看着这两股车马人流,就像传说中那个在河边守候了几百年而没有开化的乡巴佬——不同的是杰里并不希望它们有流尽的一天。他绝不会有这种愿望,因为他的一小部分收入是靠把胆小的女人(大多体态丰满、年过半百)从台尔森银行这边引到对面赚到的。每次护送的时间虽然短促,但杰里却从不放过机会,总是殷勤备至,并极力表示要为被护送女人的健康干杯。这么一来,他就会获得一些报酬,以此补充他的收入。从前,曾有这么一位诗人,他端坐在公共场所的一个凳子上,成天在众目睽睽之下沉思冥想。如今,这位杰里先生也坐在公共场所的一个凳子上,可他并非诗人,想得也很少,他只是朝四下里东张西望。

    可是眼下这个季节行人稀少,迟归的妇女则更少了,总的说来,他的生意十分清淡,因而使他心中大生疑窦:他太太一定又跪下来“搞那一套”了。正在这时,沿弗利特街从东向西涌来一股不同寻常的人流,引起了他的注意。杰里朝那个方向望去,发现那是一支送葬的队伍,路上受到人们的反对,正在那儿起哄。

    “小杰里,”杰里扭头对儿子说,“是埋死人的。”

    “好哇,爸!”小杰里叫了起来。

    这小子的欢呼声意味深长,颇为神秘,老的听了大为恼火,逮住机会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号什么?你想对你爹干吗,小兔崽子?你这小子对我越来越不像话了!”杰里朝儿子打量着骂道,“还要叫好哩!别让我再听到你乱号了,要不你还得吃耳光,听到没有?”

    “我没干什么坏事。”小杰里摸着脸蛋分辩道。

    “那你就住嘴,”杰里说,“我不想听你说干没干坏事。站到凳子上去,看看那帮人。”

    儿子照办了,这时人群已经过来。他们围着一辆黑色的柩车和一辆黑色的送葬马车叫着、嘘着。送葬马车里只坐着一个送葬的人,他一身黑色的装束,正符合送葬人的身份。可是周围的情况却不大妙,围在马车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嘲弄他,对他扮鬼脸,朝他乱喊叫:“嗨!密探!呸!密探!”还有许许多多没法复述的恨之入骨的“好话”。

    出殡对于杰里一向具有特别的吸引力,每当有送葬的队伍从台尔森银行门前经过,他的全部感官就会被动员起来,人会变得非常兴奋。因此,这队非同寻常、有那么多人围着的送葬队伍自然更让他激动不已。他看到第一个迎面跑过来的人,就急忙问道:

    “怎么啦,老兄?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那人说,“是密探!哼!呸!密探!”

    他又问另一个人,“那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那人说着,用双手拢住自己的嘴,激动地大声喊道,“是密探!哼!呸!密——探!”

    终于,来了个比较知情的人,他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杰里从这人的口中了解到,这是给一个叫罗杰·克莱的人送葬。

    “他是个密探?”杰里问道。

    “老贝利的密探,”那知情人回答,“哼!嘘!呸!老贝利的密——探!”

    “哎,真的!”杰里想起了他旁听过的那次审判,惊呼起来,“我见过他,他死了?”

    “死得硬邦邦的了,”那人说,“确实死了。把他们拖出来!呸,密探!把他们拖出来!呸,密探!”

    大伙正好不知怎么办,这个主意马上就被采纳了。于是大家来了劲,闹哄哄地一再大声嚷着要把他们“拖出来,拖出来”,并紧紧围住了那两辆车子,逼得它们只好停了下来。大伙打开马车的门,揪出那个送葬的人,他一下落到了人群之中。可是那人十分机灵,很会利用时机,一眨眼工夫就甩掉斗篷、帽子、长长的帽带、白手帕以及其他象征悲哀的东西,从路边的一条小巷溜走了。

    众人把这些东西撕得粉碎,兴高采烈地把它们扔了一地。路两旁的店铺都急急忙忙地关上了门,因为在那种年头,群众一经起来就势不可当,活像十分可怕的怪物。他们甚至已经要打开柩车拖出棺材,就在这时,有位天才的人提出了另一个主意,提议大家干脆凑热闹把柩车送到墓地。此时人们正好需要一个切实可行的具体建议,自然也就欢呼着采纳了这一主张。于是送葬马车里里外外立刻就挤满人了,里面坐了八个,外面站了十几个,许多人甚至攀到了柩车顶上,想方设法趴在上面。杰里也是首批志愿送葬者之一,他挤上马车,坐在最靠里的一个角落里,非常谦逊地藏起了他那颗铁蒺藜似的脑袋,不让台尔森银行的人看见。

    殡仪馆的人抗议这样改变出殡仪式,可河水就近在咫尺,已经有几个人在叫嚷,要把作梗的人浸泡进冷水清醒清醒头脑。结果,殡仪馆的人嘟哝了几句也就不再吱声。于是,重新组成的出殡行列又出发了。柩车已改由一个扫烟囱的驾驭——正式的车夫在人们的严密监视之下,蹲在旁边教他——一个卖馅饼的则驾驭送葬马车,也有一位辅佐大臣侍立在旁。这队人马在滨河街没走多远,就遇上了一个耍狗熊的,有了这位当时街道常见的角色加入,更加引人注目,那熊黑不溜秋,癞皮脱毛,给这支出殡队伍增加了办丧事的气氛。

    就这样,这群乌合之众一路上灌着啤酒,抽着烟斗,又嚷又唱,假作悲伤地向前走着,途中不断有新人加入,所有的店铺闻风都纷纷关上了店门。他们的目的地是远处野外的圣潘克拉斯老教堂[89]。队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众人都拥进了墓地,最后总算照他们自己的方式完成了死者罗杰·克莱的安葬仪式,人人都感到心满意足。

    打发完死人,大家还觉得不够过瘾,于是又有一位天才人物(也许就是原先那位)想出了一个新花招——把偶然路过的人当作老贝利的密探,拖住报复一番。于是假戏真做,人们开始追逐起一些一辈子也没和老贝利沾过边的本分人来,粗暴地把他们推来搡去,肆意凌辱。接着,又自然而然地发展成砸破窗户,洗劫酒店。到后来,几个小时后,好几座凉亭也被掀翻了,一些地方的木栅栏拔出来当了好斗者的武器。最后,有消息说警卫队就要来了,人们才开始慢慢散去。警卫队也许真的来了,也许根本没有来,乌合之众往往就是这样。

    杰里没有参加这幕收场闹剧,他留在了墓地,和殡仪馆的人交谈,向他们表示慰问。这地方对他有一种安抚镇静作用。从附近的一家酒店里,他弄来一只烟斗抽着;他站在墓地的围栏旁,往里打量着,仔细地琢磨着这个地方。

    “杰里,”杰里和往常一样,自言自语地说,“那天你还见过这个克莱,你亲眼看见他那么年纪轻轻、好模好样的。”

    他抽完了那袋烟,又待在那儿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往回走,以便在台尔森银行关门前再在自己的岗位上露露面。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对人生无常的思虑伤了肝脾,还是因为他的健康状况原来就不好,或者是因为他想对一位知名人物表示一点敬意。总之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在回去的路上到他的医药顾问——一位著名的外科医生——那里做了一次短暂的拜访。

    小杰里给父亲代班恪尽职守,他报告说在这段时间里没有接到什么差使。银行关门了,年迈的行员都走了出来,守夜人也来了,于是杰里也带着儿子回家喝茶了。

    “喂,我先告诉你!”杰里一进家门就冲着他老婆说,“要是我这个本分的生意人今晚倒了霉,那一定又是你在咒我,不管是不是让我亲眼看到,我都要好好治治你。”

    杰里太太丧魂落魄地摇了摇头。

    “怎么?你敢当着我的面搞那一套!”杰里吼了起来,一副又气又怕的样子。

    “我什么也没说。”

    “那好,心里也不许想。心里偷偷想和跪着祈祷一个样,都是在咒我。统统不许。”

    “好的,杰里。”

    “好的,杰里,”杰里学着说了一句,坐下来喝茶,“哼!又是‘好的,杰里’,就这么一句话,你就会说‘好的,杰里’。”

    杰里愤愤地这么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是句表示不满的反话罢了。

    “你呀,还有你那‘好的,杰里’,”杰里咬了一口他的黄油面包,就像从碟子里拿了一只无形的大牡蛎就着面包吞下去似的,“哎!我就这么想吧。我相信你。”

    “你今晚要出去?”等他又咬了一口面包,他那老实善良的妻子问。

    “嗯,要出去。”

    “我跟你一块儿去好吗,爸爸?”儿子赶忙问道。

    “不行,你不能去。我是——你妈知道——去钓鱼。就是干的这个。去钓鱼。”

    “你的钓鱼竿早生锈了,是不是,爸爸?”

    “这不关你的事。”

    “你能钓些鱼回来吗,爸爸?”

    “要是钓不着,你们明天就没吃的了。”老的摇着脑袋说,“那就够你们受的了。我要等你睡着后很久才出去哩。”

    这天晚上,在余下的时间里,他死盯住太太不放,一直绷着脸跟她说话,不让她有机会在心里偷偷做对他不利的祷告。为此,他还怂恿儿子缠着他母亲说话。他挖空心思地找出理由来责怪她,不让她有片刻时间去想心事,把这个可怜的女人弄得筋疲力尽。他这样信不过自己的老婆,可见他比最虔诚的人还要笃信祈祷的神力,就像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信神的人,会被鬼怪故事吓得魂不附体一样。

    “你当心!”杰里警告说,“明天也不许捣鬼!要是我这个本分的生意人能弄一两块肉回来,你不许说不吃,只啃你的干面包;要是我这个本分的生意人还能弄点啤酒回来,也不许你说什么喝水就成了。到了罗马,就得像罗马人一样过[90],要不,罗马就会对你不客气。要知道,我就是你的罗马。”

    接着他嘟哝起来:

    “连自己的吃喝都不管了!我真不明白,凭你成天下跪,还有那没心肝的行径,怎么能弄出吃喝来?瞧瞧你的儿子,他总是你的亲骨肉吧,是不是?都瘦成一把骨头了。你把自己叫作妈,难道你不知道,当妈的首要责任是把孩子养胖?”

    这番话使小杰里听了非常感动,他要求他妈妈履行她的首要责任。别的事她做不做无所谓,顶要紧的是照他爸爸温存体贴地指出的那样,去尽做妈妈的责任。

    杰里一家就这样消磨着这个晚上,随后小杰里被打发上床,他妈妈也得到了同样的命令去睡了。杰里独自抽着烟,消磨了大半夜,直到将近一点钟时,才开始行动。在这鬼魅出没的时刻,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一只锁着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只口袋,一根大小适中的撬棍,一条绳子,一根铁链,还有别的这类渔具。他很熟练地把这些东西随身藏好,以挑衅的目光朝他太太瞥了一眼,然后熄了灯,走出家门。

    小杰里刚才上床时,只是装着脱了衣服。没过多久,他也尾随着他爸爸出门了。他在黑暗中悄悄摸出房门,跟着下了楼,来到院子里。随后,又跟着来到街上。他一点也不担心回来时会遇到麻烦,因为这幢楼里住满了房客,大门整夜都虚掩着。

    小杰里被一种值得称赞的雄心壮志所驱使,决心要探清他父亲那份本分职业的技术和诀窍。就像他那两只挨得很近的眼睛,他紧贴着沿街的房屋、院墙、门廊,始终盯着他可敬的父亲,朝前跟去。可敬的父亲往北走了没多远,就同另一位伊萨克·沃尔顿[91]的信徒会合,一起往前行进。

    开始,他们一直躲避着摇曳闪烁的街灯和睡眼惺忪的守夜人,这样走了约莫半个小时,来到了郊外一条荒僻的大路上。在这儿,又有一个钓鱼的加入进来——他的出现是那么悄无声息,要是小杰里迷信的话,真会以为是那第二位门徒突然幻化出来的哩。

    三个人继续朝前赶路,小杰里也紧跟着往前走去。最后,前边三人在路旁的一道高高的土堤下停了下来,土堤顶上有一堵低矮的砖墙,上面装有铁栅栏。三个人在土堤和砖墙的阴影下离开大路,拐进一条死胡同——胡同的一边有一堵八到十英尺高的围墙。小杰里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朝胡同里望去,在朦胧的月色下,他清晰地看到了他那可敬的父亲的身影,只见他正敏捷地爬上一扇铁门。他很快就翻进去了,接着第二个钓鱼的也翻了进去,然后是第三个。他们都悄无声息地跳到门内的地上,在那儿就地伏了一会儿——大概是在侧耳倾听,然后手脚并用地朝前爬去。

    现在轮到小杰里朝铁门靠近了,他屏息敛声地走到了门边,又在一个角落里蹲下来往里看。只见三个钓鱼的正在茂密的草丛中爬行。块块林立的墓碑——原来他们是在一片很大的教堂墓地里——看上去像披着白衣的鬼魂,而那教堂的钟楼,就像一个大得可怕的巨鬼。他们爬了没多远,就站起身来,接着,他们开始钓鱼了。

    开始,他们用铁锹钓鱼。不久,他那位尊敬的父亲就改用一种像大螺丝锥似的工具。无论用什么工具,他们都干得很起劲,一直干到教堂的大钟突然响了起来,把小杰里吓得撒腿转身就跑,头发吓得和他父亲一样根根竖起。

    可是,长期以来,一直想弄清这事真相的心情,不仅使小杰里止住了脚步,还把他拖回到刚才蹲着的地方。当他再次来到铁门边偷看时,发现他们还在那儿坚持不懈地钓着,不过现在好像已经钓到什么了。在他们挖开的坑里,传来打钻声和抱怨声。他们弯下身子使劲向上拉着,下面的东西好像很重。那重家伙终于一点一点地被拉上来了,拉到了地面。小杰里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东西。可是一旦真的见了,而且看见他那可敬的父亲正准备撬开它时,小杰里还是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拔腿就逃,一口气跑了一两英里地,因为他毕竟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要不是得停下来喘口气,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止住脚步的。这是在和鬼魂赛跑,恨不得早点跑到终点。他总觉得刚才看到的那口棺材在追赶他。在他想象中,棺材正小头朝下竖着,一蹦一跳地紧跟在他后面,马上要追上他,有时好像已追到他身旁——也许就要抓住他的胳臂了——他非得逃开不可。那棺材也是个变幻无常、无孔不入的魔鬼,它使得小杰里背后的黑夜更加阴森可怖,他急忙奔上大道,避开那些黑咕隆咚的小胡同,生怕它会像只没有尾巴没有翅膀的大风筝,突然从胡同里窜出朝他扑来。它也藏在一家家的门廊里,用它那可怕的肩膀擦着门扇,还把肩膀一直耸到耳朵边,仿佛在耸肩狞笑。它还躲在大路上的阴影里,狡猾地仰天躺着,想要绊倒他。小杰里感到它一直在他背后蹦跳着,很快就要赶上他。待他跑到自己的家门口时,已经吓得半死了。可是直到这时候,那东西还是不肯放过他,一步一步嘎噔嘎噔地随他上了楼,跟着他爬上床,直到他迷迷糊糊睡去时,还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上。

    天刚亮,太阳还没上山,在小屋里睡得很不踏实的小杰里就被回家来的父亲给吵醒了。只见他揪住他妈的两只耳朵,把她的后脑勺直往床头的挡板上撞。看来,他一定又碰上什么倒霉事了。

    “我说过我饶不了你,”杰里说,“我就这样收拾你。”

    “杰里,杰里,杰里!”他的妻子哀求道。

    “你反对干这桩买卖,”杰里说,“害得我和我的伙计都遭了殃。你本应该尊重我,听我的话,你为什么就不听呢?”

    “我想要做个好妻子呀,杰里。”可怜的女人哭着辩解说。

    “不让你丈夫做买卖,算个好老婆吗?不尊重你丈夫的买卖,能算尊重他吗?在做买卖这件大事上不听你丈夫的,也算是听他的话吗?”

    “那么求你别去干那种吓人的买卖,杰里。”

    “你只要当好一个本分的生意人的老婆就得了,”杰里说,“用不着用你那婆娘的脑子去操心他什么时候做买卖,什么时候不做买卖。一个尊重丈夫、听丈夫话的老婆,根本就不该去管她丈夫的买卖。你不是说自己是信教的吗?要是你这样就算是信教的,那我宁可要个不信教的!你连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就跟泰晤士河底没有桩子一样,非得给你狠狠打几根进去不可。”

    这番争吵声音压得很低。最后,本分的生意人甩掉了满是污泥的靴子,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争吵才告结束。儿子提心吊胆地朝他望去,只见他仰天躺着,满是铁锈的手枕在脑袋下。于是,儿子重新躺下,又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早餐并没有鱼,而且别的吃的也很少。杰里没精打采的,闷闷不乐,手边放着个铁壶盖,准备一发现太太打算做饭前祷告,就拿它朝她扔去。他和平常一样梳洗完毕后,就带着儿子出发去干他的公开职业了。

    小杰里胳臂底下夹着那个凳子,跟在父亲身旁,走在阳光灿烂、熙熙攘攘的弗利特大街上。这时的他已和头天晚上被那个可怕东西追赶着、摸黑独自逃回家去的他截然不同了。随着白天的到来,他的聪明伶俐已经恢复,他的恐惧不安已跟着黑夜消逝得无影无踪——就这方面来说,在这晴朗的早晨,在弗利特街乃至整个伦敦城,和他一样的人恐怕还不少吧。

    “爸爸,”走着走着,小杰里突然问道,他留神和父亲保持着一定距离,还用那个凳子隔在两人之间,“什么叫盗尸人?”

    杰里在人行道上收住脚步,答道:“我怎么会知道?”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哩,爸爸!”天真的孩子说。

    “唔,这个嘛,”杰里一边走一边支吾着,他摘掉帽子,让那头铁蒺藜随意竖起,“那是个生意人。”

    “他卖什么货呢,爸爸?”机灵的小杰里又问道。

    “他的货嘛,”杰里想了一下,答道:“跟科学有关系。”

    “是人的尸体,是不是,爸爸?”小杰里越问越起劲。

    “大概是这类东西吧。”杰里回答。

    “啊,爸爸,等长大了,我也要做个盗尸人。”

    杰里松了一口气,但又不相信地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那得看你的才能怎么发展了。记住,要好好发展自己的才能,别对人多说不该说的话。而且,眼下也还看不出你适合干什么。”小杰里受了这样的勉励,连忙抢先几步,在圣堂栅栏门的阴影里摆好凳子。杰里又自言自语地接着说:“杰里,你这个本分的生意人哪,这孩子是你的福气哩,也是为的有了那么个妈,才给你这么一份补偿。看来这事还大有盼头呢!”

    第十五节 编织

    几天来,到德发日酒店喝酒的人都比往常早。清晨六点,面带菜色的人就从酒店铁窗外看到,店堂里已经有不少人来喝酒了。德发日在生意好时卖的是很淡的酒,今天卖的酒更淡得不同寻常。他卖的是一种酸酒,或者说是一种让人发酸的酒。谁喝了这种酒,就会对他的情绪产生影响,会变得消沉沮丧。德发日的葡萄酒里没有酒神狂欢的烈焰,可酒渣里倒藏有一股暗暗燃烧的闷火。

    一大早就有人来德发日的酒店,这已经是第三天。事情是从星期一开始的,而这天已经是星期三了。这么早来酒店的人,多半不是为了喝酒,是为了来这儿酝酿策划。不少人一进门就活动开了,或静静倾听,或窃窃低语,或悄悄走动,谁也没有掏出一文钱来买酒浇愁。不过他们非常喜爱这个地方,仿佛这儿的一桶桶酒都可以由他们享用似的。他们从这个座位挪到那个座位,从这个角落溜到那个角落,贪婪地把别人的谈话当酒吞咽着。

    虽说顾客多得不同寻常,酒店老板却不见踪影。没有人想到他,进店来的人没一个找他,也没人问起他,谁也没有因为只看见德发日太太独自坐在那儿卖酒而感到奇怪。她面前搁着一碗磨损得很厉害的小钱币,钱币上的花纹已经磨得面目全非,就像从他们那破烂口袋里掏出这些小钱的人的脸面一般。

    那些到处伸头打探,上至皇宫下至监牢处处不肯放过的密探们,也许已经觉察到了酒店里这种忐忑不安、心神不定的情景。打纸牌的无精打采,玩多米诺骨牌的一面出神一面用牌搭塔,喝酒的用手指蘸着洒出的酒,在桌上写写画画。德发日太太用牙签拨弄着袖子上的花纹,仿佛急于想要看见和听到远处的什么看不见听不到的东西。

    直到正午,圣安东尼区一直处于这样的酒意之中。日中时分,两个风尘仆仆的人在圣安东尼区摇曳的街灯下,走过一条条大街。这两个人,一个是德发日,另一个是那戴蓝帽子的修路工。他俩风尘满面,口干舌燥,一齐进了酒店。他们的到来给圣安东尼人的胸中点燃了一把火,火势随着他们一路迅速蔓延,使大多数门窗后面的面庞泛起了红光。然而,谁也没有跟随他们前来,当他们走进酒店时,虽然一个个都扭头望着他们,但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日安,先生们!”德发日开了口。

    这仿佛是让大伙松开舌头的信号,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日安!”

    “今天天气不好,先生们!”德发日摇着头说。

    听了这句话,大家都面面相觑,接着便垂下眼睛,默不作声地在那儿坐着。只有一个人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我的太太,”德发日对他太太高声说道,“我和这位好心肠的修路工跑了好多里格路了。他的名字叫雅克,我是在离巴黎一天半路程的地方偶然碰上他的。他是个好小子,给他点酒喝吧,太太!”

    又有一个起身走了。德发日太太倒了一杯酒放在那个叫雅克的修路工面前。他向大伙抬了抬头上的蓝帽子,开始喝起酒来。在他上衣的胸襟里,揣着一点粗劣的黑面包,他不时咬上一口,坐在德发日太太的柜台近旁吃喝起来。这时,第三个人站起身来,走出去了。

    德发日自己也喝了点酒,解过乏来——不过他喝得比那陌生人少,酒对他来说并不稀罕——然后便一直站在那儿,等那乡下人吃完早饭。他没有看在场的任何人,别人也没有看他,就连德发日太太也没有看他,自顾自拿着织物在编织着。

    “吃完了,朋友?”见那人已吃完,德发日问道。

    “吃完了,谢谢!”

    “好,那就跟我来吧!我领你去看看我说的可以给你住的房间,那房间给你住再合适不过了。”

    走出酒店到了街上,从街上拐进一个院子,在院子里爬上一道很陡的楼梯,再登上一间小小的阁楼——就是当年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成天坐在矮凳上,弯着腰,埋头忙于做鞋的地方。

    如今,阁楼里已经没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不过刚才从酒店先后出来的三个人全都在这儿。他们和那个远在异地的白发老人之间有过小小的联系,他们曾透过墙缝窥视过他。

    德发日小心地关上门,压低嗓门儿说道:

    “雅克一号,雅克二号,雅克三号!我是雅克四号。这位是我特意约来的证人,他会告诉你们一切的。说吧,雅克五号!”

    修路工用手中的蓝帽子擦了擦黝黑的脑门儿,说道:“打哪儿说起呢,先生?”

    “就从头说起吧。”德发日的回答不无道理。

    “好的,先生们!”修路工开始说了起来,“去年夏天,我见过他,他挂在侯爵马车下面的链条上。事情是这样的:太阳下山了,我收工回家,正好看到侯爵的马车缓缓地爬上山冈,当时他就挂在链条上——就像这样!”

    修路工又把当时的整个情景表演了一番。他的演技已经十分熟练精湛,因为整整一年来,这已成为村民们百看不厌、必不可少的娱乐。

    雅克一号打断了他的话,问他以前是否见过那个人。

    “从没见过。”修路工直起身子回答说。

    雅克三号又问他,后来是怎么认出对方的。

    “凭他那高大的个子,”修路工轻声回答,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那天傍晚侯爵老爷问我:‘说,他怎么个样子?’我回答说,‘又高又大,像个鬼怪’。”

    “你应该说,矮小得像个侏儒。”雅克二号说。

    “可我哪儿知道呢!那时候他还没干那事,也没向我吐露过心里的秘密。听我说!就连在那种时刻,我也没有出来做证。侯爵老爷站在我们的泉水池边,拿手指点着我说,‘把那家伙给我带过来!’我可以保证,先生们,我什么也没说。”

    “他这是实话,雅克,”德发日对打断修路工话的人嘟囔了一句,“接着说吧。”

    “好的!”修路工神情诡秘地说,“那大个子跑了,他们到处抓他——抓了几个月。九个月,十个月,十一个月?”

    “几个月没关系,”德发日说,“总之,他藏得很好,可最后还是不幸被抓住了。往下说!”

    “那天我又在山坡上干活,太阳又快下山了,我正在收拾家什,准备下山回家。当时,山下已经黑了,我一抬头,看见六个当兵的正翻过山梁走过来,他们押着一个反剪双手的大高个儿男人——两条胳臂绑在身子两边——就像这样!”

    他用他那顶不可或缺的帽子比画着,演示出那人双臂绑在两侧、绳结打在背后的样子。

    “我站在路边,先生们,紧挨我那堆修路石头,看那些当兵的押着犯人走过(那条路很僻静,什么光景都值得一看)。起初,他们没走近时,先生们,我只看见六个当兵的押着一个反剪双手的高大汉子,几乎只看见他们黑乎乎的轮廓——除了在对着下山的太阳一面时有一道红边外。我看见他们长长的影子——像巨人的影子般落在路对面的山洼里和山坡上。我还看见他们浑身尘土,脚步沉重,每走一步就尘土飞扬。直到他们走到跟前时,我才认出了那个大汉,他也认出了我。唉,他要是能像上回那样再次跳下山冈该多好啊!上回那个傍晚,我就是在离这不远的地方碰上他,看他跳下去的。”

    他绘声绘色地说道,仿佛此刻就在现场一样,显然,他当时看得十分真切,也许他这一辈子见的事就不多。

    “我没让那些当兵的看出我认识这个大汉,他也不让他们看出他认识我。我们只是用眼色示意,彼此心照不宣。‘走!’那个领头的指着村子说,‘快点送他进坟墓!’于是他们加快了脚步。我在后面跟着。由于绑得太紧,他的两条胳臂都肿了,他的木鞋又大又笨重,走路一瘸一拐的。因为他一瘸一拐走得慢,他们就拿枪逼他快走——就像这样!”

    他学着做出用枪托逼人往前走的样子。

    “他们像疯子赛跑般奔下山时,他摔倒了,当兵的狂笑着又把他拖了起来。他脸上淌着血,满脸是土,可是没法擦,当兵的见了又狂笑起来。他们押着他走进村子,全村人都跑出来看。他们押着他走过磨坊,走上崖顶的监狱。全村的人都看见监狱的门在黑暗中打开了,把他吞了进去——就像这样!”

    他使劲张大嘴,然后猛地合上,牙齿咔地响了一声。德发日见他不愿影响模仿效果,闭嘴不作声了,赶忙催促说,“说下去,雅克。”

    “全村的人,”修路工踮起脚,压低嗓门儿继续说,“都退了回来,大家在泉水池边悄悄议论了一番,后来就散开回家睡觉了。全村的人都梦见锁在崖顶监狱里那个不幸的人——关进那个监狱就别想活着出来了。第二天早上,我扛着工具、啃着黑面包去上工,半道上去监狱外面转了一圈。我看见了他,他被关在高处的一只铁笼子里,朝外张望着,还像头天晚上那样满身血污和尘土。他双手绑着,没法向我招手。我不敢叫他,他像个死人一样定神地看着我。”

    德发日和那三个人阴郁地对望了一眼。当他们在听着修路工叙述时,全都露出阴沉压抑、复仇心切的神色。他们的态度既显得神秘,又显得威严。那神气,俨然是个临时的法庭。雅克一号和雅克二号坐在那张旧草垫上,两人都用手支着下巴,眼睛盯着修路工;雅克三号在他们身后单腿跪着,同样全神贯注,他那激动不安的手,不时抚摸着嘴角鼻旁纤细的脉络。德发日站在他们和由他安置在窗前亮处的叙说人之间,他一会儿看看叙说的人,再看看他们三人,一会儿看看他们,然后又看看叙说的人。

    “接着说吧,雅克。”德发日说。

    “他在那铁笼子里关了好几天,村民们因为害怕,只敢偷偷地看看他。不过他们总是从远处朝崖顶的监狱张望。到了傍晚,干完一天的活,大家聚在泉水池边闲聊时,人人的脸都朝向监狱的方向。早先,他们总是朝驿站方向看的,如今都转向监狱的方向看了。人们在泉水池边悄悄传说,说那人虽然判了死刑,但不会执行,巴黎已经有人请愿,说他是因为儿子被害惨死才气疯的。据说已向国王呈交了请愿书。到底怎么样,我哪儿知道?这有可能。兴许是这样,兴许不是这样。”

    “听我说,雅克,”雅克一号神情严肃地插话说,“的确向国王和王后呈交过请愿书。这儿的人除了你,全都亲眼看见国王接了那份请愿书,当时他正和王后并排坐在辇车上。冒着生命危险,冲到辇车前去呈交请愿书的,就是你眼前的这位德发日。”

    “再听我说,雅克,”单腿跪着的雅克三号又插嘴说,他的手指一直抚摸着嘴角鼻旁的纤细脉络,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仿佛急于要得到什么东西——但既非吃的,也非喝的,“那些骑马的和步行的卫兵,把呈交请愿书的人团团围住,痛打了一顿。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先生。”

    “那就接着说吧。”德发日说。

    “另外,他们还在泉水池边悄悄传说,”修路工接着往下说,“把那人押到我们乡下来,为的是要就地处死,而且肯定要把他处死的。人们甚至传说,那是因为他杀了侯爵老爷,而侯爵是佃户——或者是农奴,随你怎么说吧——的父亲,所以要把他按杀父罪论处。有个老人在泉水池边对我们说,处决这种犯人,先把他拿刀的右手活活地烧焦,再在他胳膊上、胸口和腿上撕开皮肉,往伤口里浇灌煮沸的油,熔化的铅水,炽热的松脂、蜡和硫磺,最后才由四匹壮马分尸。那老人还说,当年有个想暗杀先王路易十五的人,真的就是这样处死的。不过,我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我又不是个有学问的人。”

    “那你再听着,雅克!”那个不住地用手摸脸、一副渴望神色的人说道,“那犯人的名字就叫达米安[92],的确像传说中的那样,光天化日之下,在巴黎街头被公开处死了。在赶来观看这次处决的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班雍容华贵、打扮入时的贵夫人们,她们兴致勃勃、聚精会神地一直看到最后——看到最后,雅克。一直到天黑,他的两条腿和一只胳膊都没了,可人还在喘气哩!这是在——喂,你多大了?”

    “三十五。”修路工回答,他看上去有六十岁。

    “这是在你十多岁时的事,你本该可以看到的。”

    “得了!”德发日很不耐烦地说,“魔鬼万岁!接着说吧。”

    “好的。反正有人这样说,有人那样说,说的都是一桩事,连淙淙的泉水仿佛也在诉说这件事。终于,到了星期天的晚上,当全村人都睡着时,一些当兵的顺着蜿蜒的小路从崖顶监狱下来了,他们的枪在那条小街的石头上碰得当当作响。工人们又是挖掘,又是挥锤,当兵的又笑又唱。到了第二天早晨,泉水池边立起了一个四十英尺高的绞刑架,把泉水都给弄脏了。”

    修路工好像不是看着低低的天花板,而是透过它看到外面,还用手指指点点,仿佛看见了矗立在空中的绞架。

    “所有的活全停下了,大伙都聚集到那儿,谁也没有把牛牵出来,它们都就地歇着。到了正午时分,响起了鼓声。士兵头天夜里就开进了监狱,现在押着他出来了。他仍像原先那样被绑着,嘴上还加了个马嚼子——紧紧地勒着一条绳子,看上去像是在笑。”说着,他比画起来,用两个大拇指勾住嘴角,拉向耳根,使得脸上露出皱褶。“绞架顶上安着一把刀,刀刃朝上,刀尖指向天空。他被吊死在四十英尺高的地方——一直吊在那儿,把泉水都给弄脏了。”

    听的人都面面相觑。修路工用他那顶蓝帽子揩了揩脸,在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时,脸上冒出了汗珠。

    “太可怕了,先生们。女人和孩子还怎么去打水啊!傍晚时分谁还敢去那个影子下聊天!到那个影子下,我不是说了吗?星期一傍晚我离开村子时,太阳正在落山,从山冈上回头看,那影子漫过教堂,漫过磨坊,漫过监狱——好像漫过了整个大地,先生们,一直漫到天边!”

    那个一副渴望神色的人,看着另外三个伙伴,咬着他那因渴望激动得发抖的手指。

    “说完了,先生们。我是在日落时分动身的(按照事先接到的通知),我走啊走,走了一夜又半天,才遇到了这位同志(像通知我的那样)。我又跟着他走了半天又一夜,有时骑马,有时走路,就这样来到了这儿。”

    一阵忧郁的沉默之后,雅克一号说道:“好!你做得对,说得也很实在。现在,你好不好到门外去等我们一会儿?”

    “好的。”修路工回答说。于是德发日陪他走到楼梯口,让他坐在那儿等着,自己又回到阁楼。

    待他回到阁楼时,那三个人已经站起身来,头凑在一起。

    “你们说怎么样,雅克?”雅克一号问道,“要记下吗?”

    “记下,作为消灭的对象。”德发日回答。

    “好极了!”那个一副渴望神色的人嗓音嘶哑地说道。

    “府邸和全家人?”雅克一号问道。

    “府邸和全家人,”德发日回答,“彻底消灭。”

    那个一副渴望神色的人欣喜若狂地再次用嘶哑的嗓音说:“好极了!”说完又开始咬起另一只手指来。

    “你有把握?”雅克二号问德发日,“咱们这种记录方法不会出差错?当然,这种方法很保险,除了咱们自己,谁也破译不了。可咱们自己是不是总能解释出来呢?——或许我得说,她是不是总能解释出来呢?”

    “雅克,”德发日挺直身子答道,“我太太哪怕凭记忆,记事也能做到一字不漏——一笔一画都错不了。现在,她用自己创造的针法和符号,把要记的事全都编织下来了,这就像青天白日般一清二楚。相信她吧,要想从德发日太太的记事织物上抹去名字和罪行,比一个最胆小的懦夫想要自杀还难哩。”

    大伙咕哝了一声,表示完全相信和赞同。那个一副渴望神色的人又问道:“是不是该马上把这个修路工打发回去?我想还是这样好。他愣头愣脑的,怕是有点危险吧?”

    “他什么都不懂,”德发日说,“除了会轻而易举地把自己送上一样高的绞架外,他什么也不懂。我亲自来管他,让他跟着我,我会照顾他,送他上路。他想开开眼界,见见世面——看看国王、王后和宫廷大臣什么的,那就让他星期天去见识见识。”

    “什么?”那个一副渴望神色的人睁大双眼喊了起来,“他想见王室贵族,难道是个好兆头?”

    “雅克,”德发日说,“要是你想要猫去喝牛奶,你就得学乖,先让它看看牛奶;要是你想要狗有朝一日会捕猎,你就得学乖,先让它见识见识猎物。”

    于是大家都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唤醒了已在楼梯口打盹儿的修路工,叫他躺到那张草垫上去,好好歇息一下。他用不着别人敦促,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像他这样一个乡下穷苦力,巴黎有的是比德发日酒店更糟糕的住处。在这儿,除了终日对德发日太太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外,修路工感到生活很新鲜、很惬意。可德发日太太一天到晚坐在柜台旁,装出一点没有留心他,特别是摆出一副不知道他来这儿有什么秘密使命的样子,使得他一见了她,两条腿便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这位太太下一步会耍出什么花招来。他相信,要是她那打扮得闪光耀眼的脑袋忽然瞎说她曾看见他杀过人,还剥了那人的皮,她也一定会装得活灵活现,真像有那么回事似的。

    因此,到了星期天,当得知太太要陪先生和他一起去凡尔赛时,修路工并没有多大的热情(虽然嘴上说他很高兴)。格外使他不安的是,他们乘公共马车前往时,一路上太太仍编织不停。而更使他不安的是,下午人群等着看国王和王后的辇车驶过时,她的手里还拿着编织活。

    “你真闲不住,太太。”站在她旁边的一个男人说道。

    “是呀,”德发日太太回答,“我有一大堆活得干。”

    “你在织什么呀,太太?”

    “很多东西。”

    “比如说——”

    “比如说,”德发日太太若无其事地答道,“寿衣。”

    那人赶忙走开了一点,修路工则用他那顶蓝帽子当扇子扇着,他感到又闷又热。如果说国王和王后的驾到能使他神清气爽,那他真是万幸,灵丹妙药就在眼前。不多一会儿,大下巴的国王和容貌姣好的王后乘坐金色的辇车过来了,簇拥着他们的是宫廷中的达官显贵。他们鲜服华冠,璀璨夺目,还有珠光宝气、笑语盈盈的贵妇和优雅高贵的爵爷。置身在这一片珠宝绫罗、胭脂花粉、光华耀眼的景象之中,看到那些男男女女优雅潇洒的身姿和秀丽高傲的容貌,修路工真是一洗耳目,一时间心醉神迷,禁不住高呼:“国王万岁!”“王后万岁!”“人人万岁!”“事事万岁!”仿佛他从未听说过当年遍地皆是的雅克党人。随后,他看到的是花园、庭院、露台、喷泉、草坪,又是国王和王后,又是达官和显贵,又是贵妇和爵爷,又是他们全都万岁!直到他感动得痛哭流涕。这整个场面约莫持续了三个小时,有很多人和他一起高呼、哭泣,感情冲动。德发日自始至终揪住他的衣领,生怕他会扑到他一时崇拜的对象身上,把他们撕个粉碎。

    “太好了!”这场热闹结束后,德发日像个监护人似的拍拍他的背说,“你是个好小子!”

    修路工这时才缓过神来,担心自己刚才是否出了错。好在没有。

    “你正是我们需要的人,”德发日凑近他耳边说,“你让这班蠢货相信,这种场面会永世长存下去。他们越是肆无忌惮,他们的末日也就越接近。”

    “嘿!”修路工想了想,喊了起来,“这倒是真的!”

    “这班蠢货什么也不懂。他们瞧不起你的声音,想要你永远不出声,在他们眼里,像你这样的人,一百个还比不上他们的一匹马、一条狗,可他们又只相信你们的欢呼声。那就让这再蒙骗他们一阵吧,反正骗不了多久了。”

    德发日太太傲慢地打量着这个受庇护的人,点头表示同意。

    “你嘛,”她说,“只要有热闹看,就会大喊大叫,激动得掉眼泪。你说是不是?”

    “没错,太太,我想是这样。眼下就是。”

    “要是给你一大堆玩具娃娃,让你去拆开,去撕成布片,撕下归你,你一定会拣最漂亮、最华丽的撕。你说是不是?”

    “的确是这样,太太。”

    “那好。要是给你一群不会飞的鸟,让你去拔它们的羽毛,拔下归你,你一定会拣羽毛最漂亮的鸟拔,是不是?”

    “是的,太太。”

    “今天,玩具娃娃和鸟你都见到了。”德发日太太说着,朝那队远去的人马挥了挥手,“行了,回家吧!”

    第十六 仍在编织

    德发日太太和她丈夫亲亲热热地回转圣安东尼的怀抱,而有个头戴蓝帽子的人却正在黑暗中艰苦跋涉,走过尘土飞扬的大道,沿着冗长的小路,慢慢朝侯爵老爷府邸的方向走去。此时,侯爵老爷正躺在自己的坟墓里,倾听着树木的沙沙声。那些石刻的人脸,如今也有了足够的余暇,来倾听树木的絮语和泉水的低吟了。有几个衣衫褴褛的村民,为了挖点野菜充饥,找点枯枝取暖,来到这石头大院和有平台的石阶附近时,也许是饿昏了头,甚至觉得这些石脸的表情都有了变化。村子里还有一种传说——这传说也像这儿的人一样,有气无力,半死不活——说是刀子一捅进侯爵的心窝,那些石脸马上就变了样,从高傲自得变成了愤怒痛苦;而当那人被吊死在水泉上方四十英尺高的绞架上时,那些石脸又变了样,变成一副已报仇解恨的残忍的满足神情,这种神情也许要一直留着了。在发生谋杀案的那间卧室的大窗口上方,有一张石刻的人脸,鼻子两侧刻有两个小小的凹坑,人人都能认出那是谁,可是以前谁也没注意过。偶尔有那么三两个衣衫褴褛的农民从人群中走出,朝那已化为石头的侯爵的脸匆匆瞥上一眼,用那瘦骨嶙峋的手指指了指,可立刻就会野兔似的慌忙踩着青苔和落叶逃开——其实野兔要比他们幸运,它们还能在这儿觅食生存。

    府邸和茅舍,石刻的人脸和悬吊的人体,石头地面上的血迹和村里水井中的清水——成千上万亩的土地——法国的一个省——乃至整个法国——都在夜空中浓缩成一丝模模糊糊的细线。整个世界,连同它所有的伟大和渺小,全都寄托于一颗闪烁的星辰。既然人类的知识能够分离一束光线,分析出它的组成,那么更高级的智慧也能从我们这个星球发出的微弱闪光中,辨明居于其上的每个应该尽责的人的一念一行、善行和罪恶。

    德发日夫妇坐着摇摇晃晃的公共马车,借着星光来到了旅途必经的巴黎城门口。车子照例在哨卡前停下,照例有人提着灯出来检查盘问一番。德发日下了车,他认识这儿的一两个士兵,还认识一个警察。他跟那警察很熟,一见面就亲热地拥抱起来。

    当圣安东尼又把德发日夫妇拥在自己那灰色羽翼之下时,他俩在圣安东尼区的区界附近下了车,在那满街的污泥和垃圾中觅路步行回家。途中,德发日太太问她丈夫道:

    “告诉我,朋友,那个当警察的雅克对你说什么来着?”

    “今晚情况不多,不过他知道的全说了。又有一个密探派来咱们区了。他说也许更多,可他只知道一个。”

    “唔,好吧!”德发日太太说,沉着冷静地抬了抬眉毛,“得把他的情况记下来。他叫什么来着?”

    “他是个英国人。”

    “那就更好,他姓什么?”

    “巴塞德。”德发日回答,他是按法语发音报出的,可他很仔细,为准确起见,又正确无误地拼读了一遍。

    “巴塞德,”德发日太太重复了一遍,“好!名字呢?”

    “约翰。”

    “约翰·巴塞德。”德发日太太先默念了一声,接着又重复了一遍,“好!他的外貌呢,知道吧?”

    “年纪,四十左右;身高,约五英尺九;黑头发,皮肤黝黑,总的来说,还算英俊;黑眼睛,脸瘦长,灰黄色;鹰钩鼻,但不正,特别怪的是朝左歪,因而表情显得阴险。”

    “嗨,我敢说,这真像幅肖像了!”德发日太太笑了起来,“明天我就把他记下来。”

    他们回到酒店时,店已打烊(已是午夜时分)。德发日太太立刻在柜台旁坐下,清点了她不在时收进的酒钱,查看了一下存货。翻阅了一遍账本上的账目,又补记了几笔自己的账,仔细地盘问了那个雇佣的伙计,最后才打发他去睡觉。待他走后,她再次把钵里的零钱倒出,把它们包在手帕里,连打了几个结,以便安全过夜。在她做着这些事时,德发日始终叼着烟斗,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怡然自得地欣赏着这一切,但从不插手。说实在的,在买卖和家务方面,他一辈子都是这样在一旁来回踱步,不闻不问的。

    夜很热,铺子门窗紧闭,周围一片污浊,气味难闻。德发日的嗅觉并不怎么灵敏,可是贮存着的葡萄酒的气味,要比品尝它时浓烈得多;兰姆酒、白兰地和茴香酒的气味也是如此。他放下已经抽尽的烟斗,喷一口烟驱开这混合的气味。

    “你累了,”德发日太太一边包扎钱,一边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不过是跟平常一样的气味罢了。”

    “我是有点累了。”德发日承认说。

    “你的情绪也不太高,”德发日太太说,她那双敏锐的眼睛一心留神着账本,但偶尔也扫他一眼,“哼,你们这些男人,你们这些男人啊!”

    “可我亲爱的!”德发日开始解释。

    “可我亲爱的!”德发日太太学着说了一句,用力地点了点头,“可我亲爱的!你今晚信心不足,亲爱的!”

    “唔,是啊,”德发日似乎好不容易才从内心挤出一句话,“还要很长时间哩!”

    “还要很长时间,”他太太又学着说了一句,“怎么不要很长时间呢?复仇,报复都得要很长时间,事情总是这样的。”

    “闪打雷劈就不要很长时间。”德发日说。

    “你可知道,”德发日太太不慌不忙地反问,“积聚成雷电要多长时间?你说说!”

    德发日若有所思地抬起脑袋,仿佛也挺有想法似的。

    “地震吞下一座城市不要多少时间吧,”德发日太太说,“唔,那好!告诉我,准备一场地震要多长时间?”

    “我想要很长时间吧。”德发日说。

    “可是一到准备停当,它就会发作,把面前的一切碾个粉碎。而平常,它一直在准备,虽然看不见,也听不到。这就是对你的安慰,好好记住吧。”

    她目光一闪,打了个结,像是勒死一个仇人。

    “告诉你,”德发日太太说,为了加强语气,伸出了右手,“虽说路途遥远,但已经上路,正在走来。告诉你,它绝不会后退,也不会停下。告诉你吧,它一直在前进。你看看周围,想一想我们周围那些人的生活,看一看我们认识的那些人的面孔,想一想雅克们一天天更加愤怒、更加不满的样子,这样的情形还能一直拖下去?嘿!你太可笑了。”

    “我勇敢的太太,”德发日站在妻子面前,微微低着头,双手倒背在身后,像个在严师面前规规矩矩、非常听话的小学生,“你说的这一切,我都毫不怀疑,可时间拖得太久了,有可能——我的太太,你也知道,很可能——我们这辈子都见不到这一天了。”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德发日太太追问道,又打了一个结,像是又勒死一个敌人。

    “得啦!”德发日半带抱怨、半带抱歉地耸耸肩说,“反正我们是见不到胜利了。”

    “我们要加快胜利的到来,”德发日太太回答,伸手做了个有力的手势,“我们干的一切绝不会白干,我一个心眼儿地相信,我们会看到胜利的。即使看不到,即使我知道肯定看不到,只要让我看到贵族和暴君的脖子,我还是会——”

    说到这里,德发日太太咬着牙,狠狠地打了一个死结。

    “行啦!”德发日喊了起来,他的脸有点发红,觉得她这是在责备他胆怯,“亲爱的,我也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我知道。不过你有时要眼看敌人落到你手里,看到时机对你有利,你才能撑住,这是你的弱点。应该没有这些也能撑住。时机一到,就把老虎和恶魔统统放出去,可是在等待时机的时候,就得把它们用链条拴住——不让人见到——还是时刻做好准备。”

    为了强调这段劝说辞的最后结论,德发日太太用那包捆扎好的钱,重重地在小柜台上敲了一下,仿佛要敲出它的脑浆来似的。然后泰然自若地把那沉甸甸的钱包往腋下一夹,说是该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正午,这位了不起的女人照例坐在酒店里她的老位置上,专心致志地编织着。她的手边放着一朵玫瑰花,她不时朝它看上一眼,但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店里只有不多几个顾客,有的在喝酒,有的没有喝酒,有的站着,有的坐着,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各个角落。天气很热,一群群的苍蝇飞来飞去,有的竟然钻到德发日太太身边那些发黏的小玻璃杯里去探险,结果葬身杯底。可是它们的死并没有吓住其他出来游逛的苍蝇,它们漠然地看着死去的同胞(仿佛它们是大象或者是大为不同的异类),直到自己也遭到同样的命运。这些苍蝇竟会如此掉以轻心,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在这烈日炎炎的夏天,也许朝中的那些权贵们也是如此吧。

    门外进来了一个人,影子落到德发日太太身上,她觉出这是个陌生人。她放下手中的编织活,拿起手边的玫瑰花插到头上,然后才朝那人看去。

    真怪,德发日太太一插上玫瑰花,店里的顾客便都停止了谈话,开始一个接一个溜出酒店。

    “日安,太太。”刚进门的人招呼说。

    “日安,先生。”

    她说得很响,说罢重新拿起活来编织,心里却暗自思忖:“嘿!日安,年纪四十左右,身高约五英尺九,黑头发,总的来说还算英俊,皮肤黝黑,黑眼睛,脸瘦长灰黄色,鹰钩鼻但不正,特别怪的是朝左歪,使得表情更加阴险!日安,全对上号了!”

    “请给我一小杯陈年白兰地,另外来点清凉水,太太。”

    太太有礼貌地照办了。

    “这白兰地妙极了,太太。”

    这酒卖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受到夸奖。德发日太太知道这酒的底细,心里自然有数。不过她还是说了声过奖了,就又拿起活来继续编织。来人盯着她的手看了一会儿,趁机朝整个店堂扫了一眼。

    “你编织的手艺真好,太太。”

    “我织惯了。”

    “花样也很漂亮!”

    “你这样想吗?”德发日太太微笑地看着他说。

    “当然。可以问一下织的是什么吗?”

    “为了解闷。”德发日太太的手指灵巧地动着,依然微笑地看着他。

    “不是为了用的?”

    “这就得看着办了,也许有朝一日会用得上。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是啊!”太太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严肃中带有几分风情,“我会用它的!”

    很奇怪,圣安东尼似乎不喜欢德发日太太头上插朵玫瑰花。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个人,刚想要叫酒,一眼看到了这新鲜玩意儿,就都犹豫了,接着便装出找人而没有找到的样子,先后走出了店门。陌生人进来时原来在店里的顾客,此时也一个不剩,全都溜光了。这密探虽然一再瞪大眼睛,可什么也没看出来。他们全都那么一副穷极无聊、漫无目的东游西荡的样子,一个个踱出去,十分自然,毫无可疑之处。

    “约翰,”德发日太太眼睛盯着陌生人,一边编织,一边在心里思忖,“你再多待一会儿,我就能在你走之前把‘巴塞特’也织上了。”

    “你有丈夫吗,太太?”

    “有。”

    “孩子呢?”

    “没有。”

    “生意好像不怎么样?”

    “生意很差,人太穷了。”

    “啊,这些倒霉的可怜人!还要受这么沉重的压迫——就像你说的。”

    “就像你说的。”德发日太太反驳了一句,更正了他的话,然后敏捷地又在他名下织进一些对他不利的内容。

    “请原谅。不错,这话是我说的,不过你心里自然也这么想。这是一定的。”

    “我想?”德发日太太提高嗓音回答,“我和我丈夫光照料这爿酒店就够忙的了,哪有工夫想这些。我们想的只是怎么活下去,这就是我们想的事。这就足够我们从早想到晚了,哪里还有闲工夫去管别人的事?让我去想别人?不,不!”

    这密探本想在这儿捞点什么或者炮制点什么,现在碰了一鼻子灰,但他竭力不让他那阴险的脸上露出受挫的窘相。他站在那儿,装出一副殷勤讨好、随便闲聊的样子,胳膊肘支在德发日太太的小柜台上,不时呷一口白兰地。

    “把加斯帕处死实在太糟糕了,太太。唉,可怜的加斯帕!”叹息声中怀着极大的同情。

    “老实说!”德发日太太冷漠而又轻松地说,“为这等事动刀子,就得付出代价。他是事先知道的,为这样奢侈的享受要付出代价。现在他算是付清了。”

    “我相信,”密探说着,把他那柔和的声音放得低低的,想要套出对方的心里话来,邪恶的脸上每一丝肌肉都装出一种革命情感受到伤害的样子,“我相信这一带的人对这个可怜的人都很同情,也很为他气愤,是吧?这话只在咱们之间说说。”

    “有这样的事?”德发日太太问道,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

    “难道没有?”

    “我丈夫来了!”德发日太太说。

    酒店老板一进店门,密探就举手碰了碰帽檐和他招呼,带着一种做作的微笑说:“日安,雅克!”德发日顿时收住脚步,瞪眼朝他看着。

    “日安,雅克!”密探又说了一遍。在对方的逼视下,口气已经不那么有把握,笑得也更不自然了。

    “你认错人了,先生,”酒店老板回答说,“你把我错当成别人了。我不叫雅克,我叫欧内斯特·德发日。”

    “反正都一样,”密探轻快地说,但也显得有些狼狈,“日安!”

    “日安!”德发日冷冷地回了一声。

    “你进来时,我正有幸和你太太聊天。人家告诉我说圣安东尼的人提到可怜的加斯帕的不幸遭遇,都很同情,也很为他气愤——这一点也不奇怪!”

    “从来没人跟我这么说过,”德发日摇摇头说,“我一点不知道。”

    说完,他走进小小的柜台,站在他老婆的背后,手扶着她的椅背,隔着柜台望着那家伙,夫妻俩都恨透了他,恨不得一枪把他打死。

    那密探是个老手,依然装出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喝干了杯中的酒,呷了一口清凉水,又要了一杯白兰地。德发日太太给他倒完酒,又拿起活编织起来,一边织一边还哼着小曲。

    “你好像对这一带很熟。就是说,比我还熟吧?”德发日说。

    “一点也不,我只不过想多熟悉一点罢了。对这一带受苦的居民我很关心。”

    “嗯!”德发日嘟囔了一声。

    “德发日先生,有幸和你聊天,使我想起了一些和你的名字有关的有趣事。”密探继续说道。

    “是吗?”德发日非常冷淡地答了一声。

    “是真的。我知道,马奈特医生刚放出来时,你这位他以前的用人曾照料过他。人家把他送到了你这儿。你看,我还了解情况吧?”

    “没错,是这么回事。”德发日回答道。他那正在编织和哼小曲的太太,像是无意地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这是暗示他最好回答这个问题,但要十分简短。

    “后来他女儿来到你这儿,”密探说,“从你这儿把他接到英国去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衣着整洁、穿棕色衣服的先生,还戴了顶小小的假发,他姓什么来着?——对了,姓洛瑞,是台尔森银行的。”

    “是这么回事。”德发日又说了一句。

    “非常有趣的回忆!”密探说,“我在英国认识了马奈特医生和他女儿。”

    “是吗?”德发日说。

    “你现在不大听到他们的消息了吧?”密探说。

    “是的。”德发日回答。

    “说实在的,”德发日太太停下手中的活,也不再哼小曲,抬起头来插嘴说,“我们一直没有听到过他们的消息,只收到过一封平安到达的信,后来也许还有一两封信。不过打那以后,我们就各走各的路,再也没有联系了。”

    “的确是这样,太太,”密探说,“他女儿快要结婚了。”

    “快要结婚?”德发日太太应声道,“她那么漂亮,早就该结婚了。我看,你们英国人个个都冷心肠。”

    “哦,你知道我是英国人。”

    “我是从你的口音听出的,”德发日太太回答说,“哪儿的口音,我想就是哪儿的人了。”

    密探并不把这样识出他的国籍看作是一种恭维,可他还是不加计较,一笑了之。待到呷完白兰地,他又接着说:“真的,马奈特小姐就要结婚了。不过她嫁的不是英国人,而是跟她一样的法国人。说到加斯帕(唉,可怜的加斯帕!这事真残酷,太残酷了),这事也真奇了,马奈特小姐要嫁的竟是侯爵老爷的侄子,也就是现在的侯爵。那加斯帕不就为侯爵的事吊到几十英尺高的绞架上去的吗?他那侄儿现在就隐姓埋名住在英国,在那儿没有用侯爵的头衔,改名叫查尔斯·达内。这是从他母亲的姓达奈变来的。”

    德发日太太一直不停地编织着,丝毫不为所动,可是这消息对她的丈夫显然起了作用。他站在小柜台后面,不管做什么事,像划火柴或者点烟,都显得心烦意乱,手也不听使唤了。那密探要是没有把这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就枉为密探了。

    不管这一点有没有价值,对巴塞德来说,这至少也是个收获。眼看不再有顾客进店来供他侦查,他也就付了酒钱,起身告辞。临走前,他客客气气地说,他盼望今后有幸再见到德发日先生和德发日太太。他走到圣安东尼区街上好一会儿,那夫妇俩仍保持着他在时的模样不变,生怕他又突然闯了回来。

    “他说的马奈特小姐那桩事,”德发日站在那儿,手扶妻子的椅背,抽着烟,低头朝她轻声问道,“会是真的吗?”

    “他这么说,”德发日太太扬了扬眉毛,回答道,“十有八九是假的,不过也有可能是真的。”

    “要是——”德发日欲言又止。

    “要是什么?”妻子追问道。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咱们能活着亲眼看到胜利——我希望,为了她,命运别让她的丈夫回法国。”

    “她丈夫的命运,”德发日太太照旧泰然自若地说,“会送他去该去的地方,会得到他应有的归宿。我知道的就这些。”

    “不过这事也太奇怪了——唔,难道不奇怪吗?”德发日说,好像在恳求他妻子赞同这一说法,“我们对她的父亲,对她是那样的同情,可现在,你却把她丈夫的名字编织到刚滚的那条恶狗的名字旁边了。”

    “等那时候一到,比这更怪的事还有哩!”德发日太太回答,“我把他们两个全都记下了,分毫不差;两人的账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就够了。”

    说完,她卷起编织活,从包在头上的手帕上摘下那朵玫瑰花。也许是圣安东尼人凭本能觉察到那令人不快的装饰品已经摘去,要不就是他们一直在暗中窥探着它的动向,总之,那玫瑰花一摘下,圣安东尼人很快就放心大胆地走进店里,于是酒店又恢复了它平日的景象。

    傍晚,每当这时节,圣安东尼人都要走出屋子,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和窗台上,或者走到肮脏的街头和院子里,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德发日太太通常都一边编织一边溜达,从一处走到另一处,从一群人走向另一群人,像个传教士——像她这样的人有不少——世界上要是不再生出这样的人,那才好哩。妇女们一个个都在编织,织的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东西。不过这种机械的活可以代替吃喝的机械动作,用手的动作来代替嘴的咀嚼和肠胃的消化。要是那些瘦骨嶙峋的手停下不动,她们的胃就会饿得更加痛楚不堪了。

    可是,随着手指的活动,眼珠也在转动,脑子也在转动。德发日太太从一群人走向另一群人,凡是和她交谈过的那一小群女人,在她离开后,她们的手指、眼珠和脑子就动得更快更厉害了。

    她丈夫站在门口抽烟,钦佩的目光追随着她。“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他说,“是个坚强的女人,崇高的女人,崇高得让人敬畏的女人!”

    夜幕降临了,传来了教堂的钟声和远处皇家卫队的军鼓声。妇女们仍坐在那儿编呀、织呀。夜色笼罩着她们,另一种夜色无疑也正在逼近,到了那时,全法国教堂巍峨的钟楼里此刻正悦耳地响着的大钟,将熔铸为怒吼的大炮,军鼓声将淹没凄惨的哀号;在那种黑夜里,将响起权力与富足、自由与生存的强烈呼声。那种黑夜,朝坐在那儿编呀、织呀的妇女们已经逼得很近,就要逼使她们身不由己地围坐到一架眼下还未造出的机器周围,一边编呀、织呀,一边数着那一颗颗落下的人头。

    第十七节 一个夜晚

    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马奈特医生和他的女儿同坐在那棵法国梧桐树下,落日的余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光辉灿烂地照临过这个幽静的街角。月亮升起来了,发现他们父女俩仍静静地坐在树下,便透过枝叶把银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洒遍伟大的伦敦城上的月光,从来没有像今晚这般柔和、莹洁。

    明天,露西就要结婚了。她把这最后的一个夜晚留给她的父亲,所以此时此刻只有他俩单独坐在梧桐树下。

    “你高兴吗,亲爱的父亲?”

    “十分高兴,孩子。”

    他俩已经在那儿坐了很久,可是话却说得不多。在天色尚早,还有足够的亮光供她做女红或者读书的时候,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埋头针线,也没有念书给他听。有过无数、无数次,她都傍着他坐在这棵树下,做着这两件事,可是这一次跟过去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也决不能让它一样。

    “今天晚上我觉得非常幸福,亲爱的父亲。上帝赐给我的爱情——我对查尔斯的爱,查尔斯对我的爱——使我深深地感到幸福。可是,假如我今后不能像过去那样把我的一生都奉献给你,假如我的婚姻会使我们有所分离,哪怕只是几条街的距离,我都会更有说不出的难过和内疚。即使现在这样——”

    即使现在这样,她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啜泣了。

    在凄清的月光下,她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月光总是凄清的,就像初升或将逝的日光——就像所谓人生之光。

    “最最亲爱的!在这最后的时刻,你是不是能告诉我,你十分、十分肯定,我对他的爱情和我对他的义务绝不会妨碍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一点,我心里十分清楚,可是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你是不是非常肯定呢?”

    她的父亲用一种毫不做作,充满信心的愉快语气回答说:“十分肯定,我的宝贝!”“不但如此,”他温柔地吻了吻她,又补充说,“由于你结了婚,我的未来会更加光明,露西,比起你可能不结婚来——不,比起你还没结婚的时候来——会更加光明得多。”

    “那样就太好了,我的父亲!——”

    “相信我的话吧,宝贝!确实如此。你想想,这是多么自然,多么明白的事情,亲爱的。你很孝顺,又还年轻,还不能充分体会我心中的焦虑,我一直怕误了你的终身——”

    她想用手捂住他的嘴,可是他握住了她的手,重复说道:

    “——不能为了我,我的孩子,误了你的终身——违背了自然规律。由于你一点不考虑自己,所以你不能完全理解在这件事上我的心事有多重,不过你且仔细想一想,如果你的幸福不完满,我的幸福又怎能无缺呢?”

    “要是我从没遇见查尔斯,我的父亲,那我和你在一起就十分美满的了。”

    她父亲笑了,因为这是她不自觉地承认,自从遇见查尔斯以后,没有他,她就会感到不美满,于是他答道:

    “我的孩子,事实是你已经遇见他了,而且是查尔斯。假如不是查尔斯的话,也会遇见别人的。假如你遇不到别的人,那就是因为我的缘故了,那我一生中那个黑暗时期,不仅把它的阴影投到了我自己身上,还落到你的身上了。”

    除了那次在法庭上做证,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提起过去的苦难岁月。当他的话音萦绕在她耳际的时候,她产生了一种既陌生又新奇的感觉,直到许多年以后,她依然清晰地记得这种感觉。

    “看!”马奈特医生举起手来指着月亮说,“当年我曾从监狱的铁窗里看过它,我爱不了它的光辉。望着它,想到它的光同时也正照着我失去的一切,心里难受极了,禁不住拿头去猛撞监狱的墙。我头脑发麻,昏昏沉沉地看着它,什么也不想,只想到月圆的时候,我最多能在它上面画多少道横线,还能画多少道竖线和那些横线交叉。”他望着月亮,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后,接着说:“我记得横竖都是二十道,而且那第二十道是好不容易才挤进去的。”

    她听他追述往事,随着他的讲述,一种奇异的紧张激动的心情显得越来越强烈,好在他提到旧事时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值得她担心的地方。看来,他只不过是拿过去的悲惨苦难和今天的欢乐幸福做一个对比罢了。

    “我望着它的时候,不知有多少遍想到我那个还没出世就被强行拆散的孩子,他还活着吗?他是活着生下来的呢,还是因他可怜的妈妈担惊受怕过度而胎死腹中?他是不是一个有朝一日能为父报仇的儿子(在我被囚禁的日子,有一个时期我复仇的欲望强烈得简直难以忍受)?说不定这个儿子永远不知道他父亲的身世,说不定还会一辈子妄加猜度,认为他父亲可能出于自愿而自行遁世的。说不定是个女儿,日后会长大成为一个妇人。”

    她和他挨得更紧了,吻着他的脸和手。

    “我想象中的女儿,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或者是根本不知道我,没有想到有我这个人。年复一年,我计算着她的年龄。我想象她嫁给了一个对我的遭遇一无所知的男人。我已从活人的心目中完全消失了,而在下一代人中,我的地位是一片空白。”

    “我的父亲!你想出了这么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女儿,我听着很难受,仿佛我就是那个孩子。”

    “你,露西?正是因为你给我带来了安慰和复苏,才引起了我的这番回忆,在这最后的一个夜晚,这些回忆在我俩和那月亮之间浮现出来——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她一点也不知道你的事,她一点也没关心你。”

    “哦!不过在另一些有月光的夜晚,忧伤和寂静使我产生了另一种感觉——一种宁静而又悲哀的感觉,任何一种因痛苦而引起的情感都是这样的——我想象她来到我的牢房,把我领到监狱外面的自由天地。我时常在月光下看到她的身影,清楚得就像我现在看见你一样,不同的只是我从来没有把她搂在怀里;她总是站在那扇小铁窗和牢门之间。不过,你听清了没有?这已经不是我刚才说到的那个孩子了。”

    “这个人影不是那个,这——这是幻影,是想象?”

    “不,那是另外一码事。我神思恍惚,两眼模糊,她站在我的面前,可是一动不动。我脑子里渴念的形象,是另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关于她的外貌,我只知道她很像她的母亲。另外那个也很像她——跟你一样——但不是同一个。你懂得我的意思吗,露西?我想你不大懂吧?恐怕只有在单身牢房里关过多年的囚犯,才能理解这些难以说清的区别。”

    当他试着这样来剖白他当年的状况时,虽说他的精神那么集中,神态那么镇定,可是她还是觉得心头阵阵发冷,毛骨悚然。

    “在那种比较宁静的状态下,我想象她乘着月光来到我跟前,带我走出监狱,把我带到她婚后生活的家里,让我看到在她家里,处处都反映出对她失踪父亲的满怀深情的思念。她的卧室里挂着我的画像,她每天都为我祈祷。她的生活过得积极向上,欢乐愉快,富有意义。不过我的悲惨遭遇却渗透了她的全部生活。”

    “我就是那个孩子,父亲。虽然我远不及她好,可是就我对你的爱来说,那就是我。”

    “她还让我看她的孩子,”马奈特医生说,“他们早就听说过我,她还教他们要怜惜我。每当他们走过一所政府的监狱时,都会远远地避开那些阴森森的大墙,仰望那些铁栏杆,还放低了声音说话。可是她搭救不了我,我想象中,她每次带我看了这些之后,总是把我带回监狱。不过这时我的眼泪会流下来,心里轻松了不少,于是就跪下来为她祝福。”

    “但愿我就是那个孩子,父亲。哦,我亲爱的,亲爱的,明天你也会这样热烈为我祝福吗?”

    “露西,今晚我回忆起这些过去的苦难,是因为我对你的爱已没法用语言来表达,感谢上帝赐给了我这么大的幸福。当年哪怕我的思想最最无边无际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想到我能和你一起过这样幸福的生活,而且我们还有更加美好的未来。”

    他拥抱了她,庄严地为她祝福,谦恭地感谢上帝把她赐给了他。又过了一会儿,他俩才回到屋子里。

    除了洛瑞先生外,没有邀请别的人来参加婚礼;除了脸色憔悴的普罗斯小姐外,连个伴娘也没有请。婚后他们的住处也不会变,只是扩大了一些,把楼上那个只听传闻未见其面的房客那几间屋也一并租了过来,除此之外便什么也不再需要了。

    晚餐时,马奈特医生高兴非常。餐桌前一共只有三个人,那第三个是普罗斯小姐。查尔斯·达内不在,马奈特医生觉得很遗憾。他真想反对大家出于对他的爱做的这个小小的安排:把查尔斯支开。于是他满怀深情举杯为查尔斯·达内祝了酒。

    就寝的时候到了,马奈特医生向露西道了晚安,接着就各自回房。清晨三点,正是夜阑人静的时候,露西又走下楼来,悄悄走进父亲的房间,事前,她心中怀着一种莫名的恐惧。

    不过,一切如常,万籁俱寂,他睡得很熟,一头白发别致地铺落在平整的枕头上,双手安详地搁在被子上。她把已经用不着的蜡烛放到远处的角落里,悄悄爬到床上,吻了他的嘴唇,然后俯身朝他凝视着。

    长期囚禁中的辛酸之泪,侵蚀了他那原本英俊的面容,不过他以坚强的意志极力掩盖它们留下的痕迹,即使在睡梦中,他也能将它们深藏不露。这天晚上,在整个广袤的梦乡,再也找不出一张比这更引人注目的脸了,它默默无声、不屈不挠、戒心十足地和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做着斗争。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按在他亲爱的胸口上,对上帝祷告,她要永远忠于他,因为她对他的爱要求她这样,因为这是他饱受苦难后应得的报偿。最后,她抽回了手,又吻了吻他的嘴唇,这才走开。不久,太阳升起来了,梧桐枝叶的阴影缓缓地移到了他的脸上,它是那么轻柔,犹如她的小嘴在为他祈祷时的嚅动。

    第十八节 九天九夜

    结婚那天,阳光灿烂,马奈特医生正在房间里和查尔斯·达内谈话,大家都已做好出门的准备,聚集在紧闭的房门外。美丽的新娘、洛瑞先生,还有普罗斯小姐,全都准备好了,等着去教堂。在这桩婚事上,普罗斯小姐虽然已经逐渐适应这无法避免的结局,只是她心里多少还有些不甘,觉得要是由她的弟弟所罗门来当新郎,那就更加是一桩十全十美的美满婚姻了。

    “好啊,”洛瑞先生对新娘赞不绝口,一直围着新娘转,细细打量她那素雅漂亮的衣衫,“我的乖露西,当年我把你这个小乖乖抱过海峡来,原来就是为的这一天呀!上帝保佑!当时我把我做的看得太不当一回事了,把我给我的朋友查尔斯先生的恩惠,看得太轻了!”

    “你当时根本想不到这一点,”讲究实际的普罗斯小姐说,“那时候你怎么能知道现在的事呢?真是胡说!”

    “是吗?那好吧,不过你可别掉眼泪啊!”脾气和善的洛瑞先生说。

    “我可没掉眼泪,”普罗斯小姐说,“是你在哭。”

    “我,我的普罗斯?”(现在洛瑞先生偶尔敢跟她开开玩笑了)。

    “刚才你就哭过,我亲眼看见的,而且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你送给他们的那套餐具真好,谁见了都会掉眼泪。昨晚那盒礼物送来后,那一大堆餐具里,没有一把叉子或一只调羹不让我掉眼泪,”普罗斯小姐说,“弄得我泪眼模糊,简直看不见它们了。”

    “我太高兴了,”洛瑞先生说,“不过说实在的,我本来就没有打算不让人看见我这些微不足道的纪念品。唉!像今天这样的场合,是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他失去的一切的。唉!唉!唉!心里想想,过去这五十来年,本来是随时都会有一位洛瑞太太的。”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普罗斯小姐说。

    “你认为永远不会有个洛瑞太太吗?”这位姓洛瑞的先生问道。

    “哼!”普罗斯小姐说,“你还在摇篮里就是个光棍了。”

    “哟!”洛瑞先生说着,笑嘻嘻地整了整他那小小的假发,“这好像也有可能。”

    “你还没躺进摇篮,”普罗斯小姐接着又说了一句,“就已经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那我觉得,”洛瑞先生说,“老天爷对我未免太不厚道了,而且我当不当光棍,我自己本该有发言权的。得啦!哦,我亲爱的露西,”他伸出一只胳臂,温柔地挽住她的腰,“我听见他们在房间里走动了,普罗斯小姐和我,作为两个正式办事的人,渴望不失去这最后的机会,对你说几句你希望听到的话。亲爱的,你把你的好父亲托付给和你一样热诚、一样爱他的人了,在你们前往沃里克郡[93]一带旅游的两个星期里,他一定会得到我们尽心照顾的。为了照顾他,就连台尔森银行的事务也要让一让路(当然是相对而言)。两周过后,他就来和你,还有你亲爱的丈夫会合,然后和你们一起去威尔士旅游两周。那时候你们会说,我们是在他身体最健康、心情最愉快的时候把他送到你们那儿去的。好啦,我听见脚步声朝门口走来了。趁那个人还没有提出你是他的之前,让我用老派的单身汉祝福礼,先吻一吻我亲爱的姑娘吧。”

    他捧着那张漂亮的脸蛋,瞧了好一会儿,仔细察看那前额上他十分熟悉的表情,然后把那头闪亮的金发紧贴到他那小小的棕色假发上,态度温柔体贴,纯洁真诚。如果说这就是老派作风的话,那可真老得像亚当一样了。

    马奈特医生的房门打开了,他和查尔斯·达内走了出来。他的脸色煞白——他们刚才一起进去时,可不是这个样子——整个脸上不见一丝血色。不过他的态度依然镇定如常,只有洛瑞先生那敏锐的目光看出了一点不祥之兆,发现从前那种躲躲闪闪、惶恐惧怕的神情,像一阵凛冽的寒风,刚从他身上掠过。

    他把胳臂伸给女儿,带她下了楼,坐上了洛瑞先生特地为这一天雇来的轻便四轮马车。其余的人都坐在后面的一辆大马车里,大家来到附近的一座教堂,没有外人参加观礼,查尔斯·达内和露西·马奈特很快就高高兴兴地举行了婚礼。

    婚礼完毕后,除了这一小群人微笑中闪烁的晶莹泪珠,还有一些灿烂夺目的钻石在新娘手上闪闪发光,这些钻石是新近从洛瑞先生负责珍藏的一只小袋中取出来重见天日的。接着,大家回家吃早饭,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分别的时候到了,那头在巴黎的阁楼上曾经和可怜的鞋匠那苍苍白发混在一起的金发,又在午前的阳光下跟那白发混在一起了,他们在门口告别。

    离开的时间虽说不长,却也难舍难分。父亲极力宽慰鼓励她,最后终于轻轻地从她的拥抱中抽出身来,说道:“查尔斯,带她去吧!她是你的了!”

    她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激动地不住挥舞着,然后就走了。

    这个街角本来就不是个有人闲逛、看热闹的地方,而且准备工作又一切从简,所以只有马奈特医生、洛瑞先生和普罗斯小姐冷冷清清地留了下来。当他们回到那凉爽宜人的古旧前厅时,洛瑞先生发现马奈特医生浑身上下大大变了样,仿佛大厅里那只高举着的金臂,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他显然一直在竭力克制着,可是一旦不需要再克制,某种精神上的反常现象便有可能在他身上出现了。使洛瑞先生不安的是,他的脸上又露出了昔日那种惊恐不安和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他神志恍惚地抱着脑袋,一上楼就阴郁地走进自己的房间,这使洛瑞先生想起了酒店老板德发日和那次星光下的旅行。

    “我看,”他心急如焚地考虑了一番后,悄声对普罗斯小姐说,“我看这会儿我们最好别跟他说话,或者说一点也别去打扰他。我得去台尔森银行看看,所以现在我要马上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然后我们就坐车带他去乡下兜兜风,在那边吃顿饭,到时候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

    洛瑞先生要去台尔森银行看看,这倒容易,可是要从那儿脱身出来,那就有点难了。他在那儿整整耽搁了两个小时。回来的时候,没有向仆人问一句话,就径自爬上了那座年代久远的楼梯。他正要走进马奈特医生的房间,一阵低沉的捶打声,突然使他停下了脚步。

    “天哪!”他大吃一惊,问道,“这是怎么了?”

    普罗斯小姐满脸惊恐,在他耳边说,“哦,天哪!哦,天哪!全完了!”她一边哭喊,一边绞着自己的双手,“叫我怎么跟小宝贝说呀?他不认识我了,正在做鞋呢!”

    洛瑞先生尽量劝慰她,让她镇静下来,然后走进马奈特医生的房间。那个板凳已经摆到向阳的地方,就像当年他看见鞋匠做鞋时那样,他正埋头忙着干活。

    “马奈特医生,我亲爱的朋友,马奈特医生!”

    马奈特医生朝他看了一会儿——半似询问,半似因跟他说话而气恼——重又埋头干活。

    他已脱去上衣和背心,衬衣领口敞开着,跟他当年干这活时一样,连他的脸也恢复到昔日那种憔悴枯槁的模样。他干得很起劲——也显得有些不耐烦——好像感到人家打扰了他。

    洛瑞先生朝他手里的活看了一眼,发现还是那种老尺码、老式样的鞋子。他拿起放在他旁边的另外一只,问他那是什么。

    “是年轻小姐走路穿的鞋,”他头也不抬地咕哝了一句,“早就该做好的。别动它。”

    “马奈特医生啊,看看我!”

    他服从了,也是昔日那种机械恭顺的样子,手上的活却并未停下来。

    “你认识我吗,我亲爱的朋友?再想想,这可不是你的本行呀!好好想想,亲爱的朋友!”

    说什么也没法使他再开口了。你要他说话,他有时抬起头来看你一眼,可是无论你怎样开导,你都没法从他口里掏出一句话来。他一声不响,只顾埋头干呀,干呀,干呀,别人和他说话,他像堵没有回声的墙或者茫茫大气,毫无反应。洛瑞先生发现的唯一的一线希望是,有时没向他问话他也会偷偷抬头看一眼,这时,似乎隐隐约约有一丝好奇或困惑不解的表情——仿佛他极力想要弄清脑子里某些不明白的事情。

    洛瑞先生马上想到,当前有两件事最为重要。第一,绝对不能让露西知道这一情况;第二,这一情况也不能让所有认识马奈特医生的人知道。他和普罗斯小姐商量后,马上采取措施,对外声称马奈特医生身体不适,需要彻底休息几天。为了瞒住他的女儿,由普罗斯小姐给她写去一封信,谎说她父亲已被人请去出诊,因临行匆匆,草草给她写了一封两三行的亲笔信,已同时付邮,云云。

    洛瑞先生在采取了这些周密的措施之后,一心盼望马奈特医生能恢复神志。要是这个希望能很快实现的话,他还有另外一个打算,就是针对马奈特医生的病情想出的一种他认为最为有效的治疗意见。

    洛瑞先生盼望马奈特医生能很快复原,盼望自己的第三个打算能得以实施,决定亲自对马奈特医生进行精心守护,而且尽可能做得不露声色。于是他生平第一次做了不去台尔森银行上班的安排,在医生房间的窗前安顿了下来。

    可是,不久他就发现,硬要和马奈特医生说话,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因为只要一勉强他,他就变得心神不安。洛瑞先生第一天就放弃了这种做法,决定默不作声地一直陪在他跟前,像是以此来反对他老是陷在神志昏迷的错觉之中。因此他坐在窗前的位置上,看看书,写写字,以他所能想出的种种愉快自然的方法来表明,这儿是个自由自在、没有约束的地方。

    别人给他吃什么,马奈特医生就吃什么;给他喝什么,他就喝什么,犯病第一天,他一直埋头干活,一直干到天黑看不见——直到洛瑞先生再也看不见,没法看书,没法写字后,他还继续干了半个小时。当他把工具收拾到一旁,准备第二天早上再用时,洛瑞先生站起身来对他说:

    “想出去走走吗?”

    他像当年一样,朝自己两旁的地上左顾右盼了一番,像当年一样抬起头来看了看,又像当年那样用低沉的声音重复了一声:

    “出去?”

    “是呀,跟我一起出去走走,为什么不呢?”

    他并没有费神去说明为什么不出去走走,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不过当他在薄暮中躬身坐在凳子上,双肘支在膝盖,两手托着头时,洛瑞先生觉得马奈特医生似乎正在迷迷糊糊地自己问自己:“为什么不呢?”精明干练的生意人洛瑞先生看到有机可乘,决定抓住这个有利之机。

    普罗斯小姐和洛瑞先生两人轮流值夜,他们不时从隔壁房间过来看看他。他在上床之前来来回回走了许久,可是一躺下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按时起了床,然后就径直走到凳子跟前,继续干起活来。

    第二天这一天,洛瑞先生高高兴兴地叫着他的名字,跟他打招呼,还找出他俩最近常提到的一些话题跟他讲话,他仍不做任何回答,不过看来他听见了他说些什么,尽管还有些迷迷糊糊,但他显然在考虑这些话。这一情况促使洛瑞先生决定要普罗斯小姐一天几次带着针线活来马奈特医生房间。这种时候,他俩就像往常一样,坐在一起若无其事地谈到露西,谈到近在眼前的她的父亲,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俩谈话时平心静气,不过分冗长也不过分频繁,以不会惹起他生厌为限度。洛瑞先生觉得马奈特医生抬起头来看的次数比以前增多了,似乎已经有点感觉到自己和周围的情景不大协调,显得心神有些不安。这使得洛瑞先生的那颗友爱之心轻松了不少。

    当暮色再度降临的时候,洛瑞先生又和先前一样问道:

    “亲爱的医生,想出去走走吗?”

    他还是像先前那样重复了一声:“出去?”

    “是呀,跟我一起出去走走,为什么不呢?”

    洛瑞先生没有得到回答,这一次,他假装自个儿走了出去,离开了个把小时才回来。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马奈特医生已经改坐到窗前的座位上,脸朝窗外,直望着院子里那棵法国梧桐,可是洛瑞一回来,他便又溜回到他的凳子上去了。

    时间过得非常缓慢,洛瑞先生的希望渺茫,他的心情又渐渐沉重起来了,而且一天比一天沉重。第三天来了又去了,接着是第四天、第五天;五天、六天、七天、八天、九天。

    洛瑞先生度日如年,希望越来越渺茫,心情也越来越沉重。有关马奈特医生的这一情况,由于严加保密,露西一无所知,一直过得很快活。可是洛瑞先生不能不看到,这位鞋匠的手艺开始还有点生疏,后来就令人担忧地日益熟练起来。到了第九天的黄昏,在苍茫的暮色中,他干活的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专心致志,双手的敏捷娴熟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第十九节 一条意见

    洛瑞先生由于焦急不安地日夜守护,弄得精疲力竭,竟在值班时睡着了。夜深时,他昏昏沉沉睡去,直到阳光射进房间,他才惊醒过来。这是他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第十个早晨了。

    他揉着眼睛,站起身来。不过这时他突然犯起疑来,怀疑自己是不是仍在梦中。因为他走到马奈特医生房门前往里一看,发现那个鞋匠用的板凳和做鞋工具,又都放到了一边,马奈特医生正坐在窗前看书。他穿着平时穿的晨衣,脸色(洛瑞先生看得清清楚楚)虽说仍很苍白,但非常安详镇定,一副专心用功的样子。

    甚至在已经弄清自己确实醒着之后,洛瑞先生还是昏头昏脑地糊涂了好一阵子,闹不清最近那番做鞋的事是不是他自己做了一场噩梦。因为,他的眼睛不是明明看见,他的朋友就坐在眼前,穿着平日的衣服,还是原来的神态,忙忙碌碌的样子也和往常一样吗?哪有什么迹象说明确曾发生过那场令他印象强烈的变故呢?

    这只不过是他一时糊涂和惊讶产生的疑问罢了,答案是明摆着的。要是他的印象毫无根据,那场变故不是真的,他贾维斯·洛瑞怎么会上这儿来呢?他怎么会和衣熟睡在马奈特医生诊疗室的沙发上,这么一大早就在马奈特医生卧室门外考虑这些问题呢?

    几分钟后,普罗斯小姐来到了他的身旁,悄声对他说了几句话。如果这时他心中还有什么疑团未能解开的话,那她的话应该使他疑虑全消了。不过他此刻已经十分清醒,已不存在任何怀疑。他提议他们应该暂时别进去,等到平日吃早饭的时候,再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和马奈特医生见面。如果他神志正常了,洛瑞先生准备就他想出的治疗意见小心谨慎地向他讨教,求得他的指导,这是他在焦虑不安的时候迫切希望做的。

    普罗斯小姐对他的主意言听计从,认真仔细地执行了这个方案。由于时间很充裕,洛瑞先生照常有条不紊地梳洗打扮了一番,来吃早饭时,他又像平日那样穿着雪白的衬衫,腿脚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们和往常一样请来了马奈特医生,然后共进早餐。

    他们尽可能按照洛瑞先生认为唯一稳妥可靠的方针,采取周密细致、循序渐进的办法,慢慢跟他攀谈。起初,马奈特医生以为他女儿的婚礼是在昨天举行的。他们就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故意提起今天是星期几,是几月几号,让他去想去算,可以明显看出,这使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不过在其他方面,他仍显得镇定安详,因此洛瑞先生决定趁机寻求帮助,他要找的帮助的人,就是马奈特医生本人。

    于是,等吃完早饭,收拾停当,只留下他和马奈特医生的时候,洛瑞先生满怀深情地对马奈特医生说道:

    “亲爱的马奈特,我很想就一种非常奇特的病症,私下听听你的意见,我对这种病很感兴趣;也就是说,在我看来这病很怪,至于对有专业知识的你来说,也许并不那么奇特了。”

    马奈特医生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因为近几天来干了活,手变了颜色,他显得神色不安,但仍注意倾听着对方说话。他已经不止一次地看自己的手了。

    “马奈特医生,”洛瑞先生亲切地轻按着他的胳臂说,“害这病的是我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请你费神认真考虑一下,给我提出一个治疗意见,这是为了他——更重要的是为了他的女儿——为了他的女儿,亲爱的马奈特。”

    “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马奈特医生用一种低沉缓慢的声调说,“这是某种精神休克。”

    “是啊!”

    “请说得清楚点,”马奈特医生说,“别漏掉任何细节。”

    洛瑞先生觉得他们彼此间能心领神会,便继续说下去:

    “亲爱的马奈特,这是拖了多年的老毛病了,它对人的情感、感觉,还有——还有——像你所说的——精神方面,影响极其严重。在精神方面,得这病是受了刺激,病人被刺激摧垮了,谁也说不上病了多长时间,我认为他自己也说不清病了多久,别人更不得而知了。病人后来终于从休克中恢复了神志,可是恢复的过程,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我有一次听他在大庭广众中公开这样说过,那样子真让人看了难受。他后来总算好了,完全恢复了健康。他是一位才华横溢、非常能干、不怕吃苦的人,虽已满腹经纶,仍能不断汲取新的知识。可是不幸的是,”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他最近又轻度复发了一次。”

    马奈特医生低声问道:“持续了多长时间?”

    “九天九夜。”

    “症状怎么样?”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想他又像过去发病时那样,干起以前的活来了吧?”

    “事实正是这样。”

    “嗯,你有没有见过,”马奈特医生问道,声音虽说还那么低沉,但是清晰,镇定,“他以前埋头干那活的样子?”

    “见过一次。”

    “他这次旧病复发和那时的情况是大致相像呢,还是完全一样?”

    “我看是完全一样。”

    “你刚才说起他的女儿。他女儿知道他这次旧病复发了吗?”

    “不知道,这事一直瞒着她。我希望这件事永远不要让她知道。只有我和另外一位可以信赖的友人知道这件事。”

    马奈特医生抓住他的手,喃喃地说道:“真是太好了!你考虑得真周到!”洛瑞先生也抓住他的手,两人默默无言地相对了一会儿。

    “哦,亲爱的马奈特,”洛瑞先生终于开口说道,态度非常体贴,非常真诚,“我只是个办事人员,不善于处理这类复杂困难的事情。我缺乏应有的知识,缺乏这种聪明才智,我需要旁人指导。在这个世界上,能给我正确指导的,除了你,没有更能指望的人了。告诉我,这次发病是怎么引起的?还有没有再发的危险?能不能预防?再发时应该怎样治疗?这病到底是怎么得来的?我能为我的朋友做点什么?要是我知道该怎么办的话,我是打心眼儿里比任何人都更乐意为我的朋友效劳的。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不知道该从哪儿做起。如果你的真知灼见和丰富经验,能给我以正确的指导,我也许还能做不少事情。可要是没人开导指点,我就寸步难行了。请你好好跟我讲讲,让我能够把这件事弄得更清楚一点,也请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更有用处。”

    马奈特医生听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之后,坐着沉思起来,洛瑞先生也没有去催促他。

    “我亲爱的朋友,”马奈特医生费了好大的劲才打破沉默说道,“我认为,你所说的这种旧病复发,有可能患者事前并不是完全没有预感。”

    “他怕犯病吗?”洛瑞先生鼓起勇气问道。

    “很怕。”说着,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你想象不到,这种恐惧心理,对于患者是一种多么沉重的思想负担,而且对他来说,要迫使自己说出那压在心头的心事,哪怕是说一句话,都是非常困难的——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的。”

    “在快要犯病时,”洛瑞先生问,“假如他能迫使自己把心头的隐痛向什么人吐露一下,他是不是就会感到明显地轻松了呢?”

    “我想是的。不过我已经对你说过,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甚至认为——在某些情况下——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么,”双方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洛瑞先生把手轻轻放在马奈特医生的胳臂上说道,“你认为这次发病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认为,”马奈特医生说,“一定是当初引起这种病症的一系列想法和回忆,又强烈地、异乎寻常地回到了他的心头。我想,这使他脑子里逼真地联想起某种非常悲伤痛苦的景象。很可能长期以来,他心中就潜藏着一种恐惧感,害怕联想起那些事情——比如说,怕在某种情况下会引起他的这种回想——又比如说,怕在某种特殊的场合使他联想起那些事情。他曾努力想要使自己事先做好准备,但是毫无用处。也许正是因为他竭力想做好准备,结果反倒使他更加承受不了这个打击。”

    “他是不是还记得,发病那天发生过什么事情?”洛瑞先生自然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

    马奈特医生凄然地朝屋子里环顾了一下,摇了摇头,低声回答道:“一点也不记得了。”

    “那么,我们就说说未来吧。”洛瑞先生提醒他说。

    “对于未来,”马奈特医生说着又镇定如常了,“我抱有很大希望。既然上帝慈悲,这么快就让他恢复了神志,我对未来的希望也就很大了。他是被某种复杂的事情压垮的,长期以来为此提心吊胆,模模糊糊地预见到它,和它抗争,直到云开雾散之后,他才恢复了常态,我相信,最坏的情况已经过去了。”

    “好,好!那我就放心了!感谢上帝!”洛瑞先生说。

    “感谢上帝!”马奈特医生虔诚地低头应声说。

    “还有两个问题,”洛瑞先生说,“我也急于想向你请教。我可以说下去吗?”

    “你这样肯帮朋友的忙,真是太好了。”马奈特医生向他伸出了手。

    “那就先说第一个问题。他一贯勤奋好学,精力过人。他热衷于获取新的专业知识,忙于进行各项试验及别的许多事情。那么他是不是操劳过度?”

    “我想不是的。他的脑子总是不能闲着,也许这是他的脑子的特点。这可能部分是先天生来如此,部分是所受苦难造成的。他的身心用在积极健康的事情上越少,转向消极不健康方面的危险就越大。可能他对自己做过一番认真的观察,发现了这个问题。”

    “你能肯定他不是操劳过度吗?”

    “我想,对这一点我十分肯定。”

    “我亲爱的马奈特,假如他现在工作过度,那——”

    “我亲爱的洛瑞,我不相信,哪会那么容易过度。某一方面受到强大的压力,就必定要有与之相反的平衡力。”

    “请原谅,我是个爱刨根问底的办具体事务的人。姑且假定他确实是操劳过度了,那会不会引起旧病复发呢?”

    “我认为不会。”马奈特医生颇为自信地说,“我想,只有那一系列的联想才会使他旧病复发。因此我觉得,今后除非发生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触动了这根弦,否则是不会再诱发旧病的了。这次发了病,而且恢复过来之后,我觉得很难想象,今后还会再有什么事,能这样猛烈地触动这根心弦。我认为,几乎可以确信,那些诱发这个病的根由已经不存在了。”

    他说这话时心中并没有多大把握,因为他知道,哪怕是一点轻微小事,都能搅乱那脆弱的神经;但另一方面,他又颇有信心,因为他毕竟亲身经受过长期的磨难,已经逐步得到了锻炼。他的朋友当然不会去挫伤他的这种自信心。洛瑞先生尽管心里还不那么踏实,还是尽量装出放心、宽慰的样子,然后开始谈到第二个问题,也就是最后一个问题。他觉得这是最棘手的问题。可是,想到那个星期天早上和普罗斯小姐的谈话,想到最近九天来看到的情况,他知道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这次的旧病复发总算康复了,发病时他又重新操起了那个行当,”洛瑞先生说到这里,清了清嗓子,“那行当我们姑且把它叫作——铁匠活吧,铁匠活。为了能把情况说清楚,我们来举个例子,我们姑且说当年他犯病的时候,习惯到铁匠炉边干活。这一次,他又莫名其妙地跑到铁匠炉边干起活来。那在他身边保留着那个铁匠炉,岂不是个祸害了吗?”

    马奈特医生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前额,心神不宁地用脚拍打着地板。

    “他始终把那东西保留在身边,”洛瑞先生用焦急的目光看了他朋友一眼,“那么,要是他让那东西搬走,会不会更好一些呢?”

    马奈特医生仍用手遮住额头,心神不宁地用脚拍打着地板。

    “你觉得在这件事情上给我提出意见很困难吗?”洛瑞先生说道,“我知道这是个难题。不过我总认为——”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住了嘴。

    “你知道,”马奈特医生局促不安地停顿了一下后,转过头来对他说,“要把这个可怜人内心深处活动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是很困难的。当时,他曾非常强烈地渴望让他干这种活,愿望实现后,他是那样的高兴;开始干这种活时手忙脚乱,脑子无暇胡思乱想,随着手艺日渐熟练,心思就又用在如何发挥那双巧手上,不再在精神上去折磨自己了,毫无疑问,这就大大减轻了他的痛苦,因此一想到要把那东西放到他够不着的地方,他就怎么也受不了。即使在现在,我相信他对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抱有希望,说到自己时也充满信心,可是一想到他有朝一日也许要用到这老家什时却找不到它,心里就会突然产生一种恐惧感,像一个迷途的小孩心灵上受到的打击那样,张皇失措,惊恐不安。”

    当他举目朝洛瑞先生脸上望去时,他的神情同他描述的小孩一样惶恐。

    “可是,会不会——请注意!我是个一时开不了窍的办具体事务的人,只会和几尼、先令、钞票这类物质方面的东西打交道,我还要向你请教——会不会由于保留了那东西,连那种念头也保存下来了呢?要是把那东西丢掉,我亲爱的马奈特,那种恐惧感不也就随之而去了吗?一句话,保留那铁匠炉,岂不就是对那种惊恐不安的心理做出让步吗?”

    又沉默了一会儿。

    “你也知道,”马奈特医生声音颤抖地说,“那是个多年的老伙伴呀!”

    “要是我,我就不保留它,”洛瑞先生摇着头说,他见医生心神不安,态度就更加坚决,“我要劝他扔掉那东西,我只是想得到你的许可,我敢肯定那东西毫无好处。好啦!亲爱的好朋友,请你答应我吧,为了他的女儿,我亲爱的马奈特!”

    要是能看出他内心进行了怎样的一场斗争,那可真是太不平常了啊!

    “好吧,看在她的分儿上,就这么办吧,我答应了。不过,我不赞成当着他的面把它搬走,要趁他不在的时候搬。等他外出时,再送走他的老伙伴。”

    洛瑞先生马上同意这样做,从而结束了这场谈话。他们到乡间去玩了一天,马奈特医生已完全恢复了健康。在随后的三天里,他的状况一直很好。到了第十四天,他就动身前去和露西及她的丈夫会合。洛瑞先生事先已告诉他,为了解释他为什么一直没给女儿去信,他已采取了什么措施,马奈特医生也已按照这一口径给露西写了信,所以她没有起疑。

    马奈特医生离家的当天晚上,洛瑞先生拿着斧头、锯子、凿子和榔头,普罗斯小姐举着蜡烛,两人一起来到他的房间。洛瑞先生关上房门,带着神秘而又负疚的心情,把那个鞋匠板凳劈成了碎片。普罗斯小姐在一旁举着蜡烛,像个谋杀案里的帮凶——说实在的,她那副冷酷无情的模样,干这行倒是个颇为合适的人物。两人接着就在厨房的炉子里“焚尸灭迹”(为了便于焚化,事先已劈成碎片),工具、鞋子、皮子则埋在花园里。心存忠厚的人总是认为毁坏东西和背着人做事是邪恶有罪的,因此,洛瑞先生和普罗斯小姐在做这件事情然后灭迹的时候,在感觉上和外表上,都像是一对犯下了弥天大罪的同谋犯。

    第二十节 一个请求

    新婚夫妇旅行回来,第一个前来道贺的是西德尼·卡顿。他们到家后没过多久,他就来了。他的外表、行为、举止都没什么改进,但是他那种真诚得粗鲁的神情,却是查尔斯·达内过去没有见过的。

    他找了个机会,把查尔斯·达内拉到窗前,在没有旁人在场时,才跟他说起话来。

    “达内先生,”卡顿说,“我希望我们能做个朋友。”

    “我想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作为一句客套话,你这样说已经够好了,不过我并没有客套的意思。真的,我说我希望我们能做个朋友,绝不是那个意思。”

    于是,查尔斯·达内——自然会这样——就非常和气友好地问他,那他的意思是什么呢?

    “说实在的,”卡顿微笑着说,“这我自己心里很明白,可要说给你听,那就难了。不过,让我试试看吧。你还记得吗,在一个不同寻常的场合,我醉得比——比平常厉害?”

    “我记得在一个不同寻常的场合,你硬要我承认,你一直不断地在喝酒。”

    “我也记得。那样的酗酒是作孽,它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桩桩件件都让人忘不了。我希望有朝一日,当我走到生命的尽头时,能算清这笔账!你不必吃惊,我并不打算说教布道。”

    “我一点也没有吃惊、你的诚恳真挚绝不会使我吃惊的。”

    “啊!”卡顿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仿佛要把这拂去似的,“在刚才提到的那次喝醉酒时(正如你知道的,那不过是许多次中的一次),我胡扯了一通喜欢你,不喜欢你什么的,让你讨厌,请你忘了它吧。”

    “我早就忘了。”

    “又是客套话!不过,达内先生,我可不像你,你说你早忘了,我可没那么容易忘。我决不会忘记这件事,给我一个敷衍了事的回答,也不能帮助我把它忘了。”

    “如果我的回答是敷衍了事的,”查尔斯·达内应声说,“那我请你原谅。我的用意无非是想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抛开,并没有想到这件事会使你这么不安。我凭人格担保,我早就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的老天,抛到九霄云外的事有的是啊!你那天帮了我那么大的忙,那才是值得放在心上的事呢!”

    “说到帮大忙,”卡顿说,“既然你这样讲,那我就得向你坦白承认,那只不过是职业性的哗众取宠的诡辩罢了。当初我给你帮忙的时候,其实我并没有想到我要关心你的命运——请注意!我说的是当初给你帮忙的时候,我说的是过去!”

    “你把你的恩德说得太轻描淡写了,”查尔斯·达内回答道,“不过我并不打算因你轻描淡写的回答跟你争论。”

    “真是太对了,达内先生,相信我吧!我说得太离题了,我刚才跟你说到我们做朋友的事。好,现在你对我了解了,你知道我是个不求上进、不肯学好的人。要是你不信,可以问问斯特里弗,他会告诉你的。”

    “我倒愿意自己作出判断,用不着他帮忙。”

    “好吧!不管怎么样,反正你已经知道,我不过是个放荡的没用的人罢了,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好事,以后也决不会做。”

    “我不能说你‘以后也决不会做’。”

    “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你一定要拿我的话当真。好吧!要是你容得下我这样一个毫无价值、没什么好名声的人,那我就要求你给我一个特许的待遇,允许我在这儿来往。请你只管把我当作一件没用的家具(要不是因为我发现你我长得相像,我还会说,把我当作一件粗坯家具),因为它过去派过用场,所以留下它,但不必再费心去注意它。我想我也不会滥用这种特许的待遇的,顶多不过是一年四次罢了。我要说,要是我知道我已得到了这种特许,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愿意试着那么做吗?”

    “换句话说,你这是把我希望得到的地位给了我了。谢谢你,达内,我可以用你的名义来享受这种自由吗?”

    “我想现在是可以了,卡顿。”

    他俩握了握手,接着卡顿就走了。不出一分钟,从他的整个外表看,又变得和往常那样吊儿郎当、放荡不羁了。

    他走了之后,一天晚上查尔斯·达内和普罗斯小姐、马奈特医生还有洛瑞先生闲聊时,泛泛提到了这次谈话,并且把西德尼·卡顿说成是个随随便便、马马虎虎的人。总之,查尔斯·达内说到卡顿时并没有恶意,也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只不过像人们见了他那副模样后通常会做的那样,议论他几句罢了。

    他没想到这会引起他年轻美貌的妻子思想上的不安。待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她正等着他,眉头又像从前那样可爱地皱了起来。

    “今晚你像是心事重重呢!”查尔斯·达内一面伸出手去搂她,一面说。

    “是呀,亲爱的查尔斯,”她把双手放到他的胸口上,用询问和专注的神情凝视着他,“我今晚确实心事重重,因为今晚我心里有事放不下呀!”

    “什么事呀,我的露西?”

    “要是我求你别问,你肯不肯答应我什么也不问呢?”

    “我肯不肯答应?我有什么不肯答应我亲爱的人的呢?”

    他一只手拂开垂在她脸上的金发,另一只手按着那为他而跳动的心,真的,他有什么不肯答应的呢?

    “查尔斯,我觉得可怜的卡顿得到的关怀和尊重,理应比你今晚表示的更多。”

    “真的吗,我亲爱的?为什么呢?”

    “这你不用问,不过我觉得——我明白——他理应得到关怀和尊重。”

    “既然你明白,那就够了。你要我做什么呢,我的宝贝?”

    “我亲爱的,我要求你永远对他宽宏大量,即使他不在跟前,对他的短处也要十分宽容。请你相信我,他很少很少敞开他的心扉,他的心上满是深深的伤痕。亲爱的,我看到他的心在流血。”

    “这让我想起来感到很难过,”查尔斯·达内非常吃惊,说道,“说不定我已伤害了他,我从来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

    “我的丈夫啊,他确是这样的。我怕的是他已经不可救药了。不管从他的性格或者命运看,现在恐怕都没有什么挽回的希望了。不过我深信,他还是能够做出美好、优雅的事情,甚至是高尚的事情来的。”

    她对这个意志消沉的人,满怀着纯洁真诚的信心,她的容貌也显得更加美丽动人,这使得她的丈夫真恨不得一连朝她看上几个小时。

    “啊,还有,我亲爱的!”她呼唤着,向他靠得更近,把头枕在他的胸脯上,抬起眼睛朝他望着,“要记住,我们沉浸在幸福之中,是多么坚强有力,而他深陷在苦难之中,又是多么软弱无力啊!”

    她的恳求使他深深感动:“我会永远记住这个的,亲爱的心肝!我会一辈子记住这件事。”

    他向那一头金发俯下身来,把嘴贴在她那红红的唇上,把她搂在了怀里。要是那个在黑暗街道上踯躅的孤凄的人,能听到她这番纯真的肺腑之言,看到她丈夫从她那对他满含柔情的蓝眼睛上吻去她洒下的同情之泪,也许就会对着夜空大喊一声——这些字眼儿从他嘴里吐出已不止一次——

    “她有那么美好的同情之心,愿上帝保佑她吧!”

    第二十一节 回响的脚步声

    前面已经说过,马奈特医生住的地方是个能发出回声的街角。露西就在这回音缭绕的街角上那幢宁静的房子里,年复一年地倾听着回响的脚步声,一刻不停地忙着缠绕金线,把她的丈夫、她的父亲、她自己和与她朝夕相处的老管家,都缠绕在恬静欢乐的生活之中。

    虽说她是个非常幸福的少妇,但起初也有过那样的时候,针线活慢慢从手中落下,眼睛会变得模糊起来。因为有某种声音,某种轻微的、遥远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夹杂进这些回音,直搅得她心烦意乱。忐忑不安的期望和疑虑把她的心分成了两半——期望的是她至今还没有领略过的一种爱,疑虑的是她是否还能留在人世享受这种新的欢乐。到那时,说不定回声里会响起她早逝的坟地上传来的脚步声;想到她的丈夫将孤单一人留在世上,为她悲恸欲绝,种种思潮涌现在她的眼前,恰似滚滚波涛,此起彼伏。

    这个时期终于过去了,她的小露西安然躺在了她的怀中。后来,在那荡漾前来的回声里,有了她那小脚丫子的脚步声和她的咿呀学语声。任凭那些更大的回声有多响,摇篮旁年轻的母亲总能听见自己孩子的这些回声传来。这些声音一响起,这座浓荫遮蔽的房子就会因孩子的欢声笑语充满阳光。而且孩子们的圣友[94]——在她痛楚难当的时刻,她曾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他——好像已把她的孩子抱在怀中,就像当年抱起那个孩子那样[95],使她享受到一种神圣的喜悦。

    露西一直忙着缠绕那根把大家联系在一起的金线,把她那给人带来幸福的亲睦之力,不偏不倚地织进每一个人的生活中。一年复一年地过去了,露西在回声中听到的只有友爱的、令人欣慰的声音。她丈夫的脚步坚强有力,生气勃勃;她父亲的脚步沉着稳重,协调均匀。瞧,还有那位普罗斯小姐,她像一匹上了辔头的烈性战马,已被鞭子制服,在花园里的梧桐树下打着响鼻,用蹄子刨着地,引起了一连串回音!

    即便回音中夹杂进一些哀伤之声,也不显得那么凄惨难受。她的小男孩卧躺在床,那长得和她一样的金发,光晕似的围绕着他憔悴的小脸散落在枕上,露出可人的微笑说:“亲爱的爸妈,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们,也舍不得离开我漂亮的姐姐,可是上帝在召唤我,我得走了!”即使在她曾受托照料的这小小灵魂脱离她的怀抱而去时,濡湿年轻母亲双颊的,也不完全是极度的悲痛之泪。让他们来,不要禁止他们[96]。他们能看到天父的圣颜。天父啊,你的话多么慈爱!

    这样,回声里便掺进了天使的鼓翼声,不完全是尘世的俗音,有的来自天堂的声息。微风在花园中一座小小坟墓上的轻拂声,也交织在这些声音之中。当小露西模样可笑,一本正经地在一旁做晨课,或者是坐在妈妈的踏脚凳上给洋娃娃穿衣服,嘴里喋喋不休地讲着她从小就听惯了的伦敦话、巴黎话时,露西也能听到两种声音在轻言细语——犹如夏日的大海在沙滩边沉睡的声息。

    回声里难得听到西德尼·卡顿的步履声。一年里他顶多六次享受不请自来的殊荣,像过去常有的那样,和大家坐在一起,消磨一个晚上。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从无醉意。回声里还悄悄叙述着有关他的另一件事,那是古往今来所有真正的回声里都会悄悄叙说的故事。

    要是一个男人真心爱上一个女子,在失去了她,当她成了人妻人母之后,仍能对她一往情深,始终不渝而又毫无怨艾,她的儿女们一定会对他怀有一种奇妙的感情——一种出自本能的怜惜之情。这究竟是触动了潜意识里哪一根微妙的心弦,任何回声都没法告诉你。不过事实的确如此。卡顿也是这样。除家人之外,卡顿是小露西对之伸出胖乎乎手臂的第一个人。在她逐渐长大以后,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依然不变。那个小男孩,几乎在他的最后时刻,仍在念叨着他:“可怜的卡顿,替我亲亲他!”

    斯特里弗像只巨大的汽船,乘风破浪,在法律界勇往直前,身后则老是拖着他那有用处的朋友,像只拖在船尾的小船,小船总是跟在大船后面吃浪,被波涛掩过。西德尼过的就是这样一种被淹没的生活。而他随便懒散惯了,积重难返,不幸的是他听凭自己遭人冷落,甘愿蒙辱含垢而不思奋起,因而落到了眼前的这种境况。他安于当狮子的胡狼,就像真正的胡狼决不想当狮子一样。斯特里弗已经发了财,他娶了个满面红光的有钱寡妇,她带来一大笔财产和三个男孩,那几个孩子除了圆圆的头上长着笔直的头发外,没有任何出众之处。

    斯特里弗像赶羊似的把三位少爷赶到索霍那个宁静的街角,想要让他们拜在露西丈夫的门下当弟子,他浑身的毛孔都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屈尊就教的气味,俏皮地说道:“喂,达内!给你送来三块奶酪面包,让你家庭野餐时享用!”可是这三块奶酪面包竟遭到对方客客气气的拒绝,使斯特里弗气得暴跳如雷。这以后,他便以这作为教育三位少爷的教材,要他们日后和那班教书匠打交道时,多提防他们那种穷要饭的自尊心。在酒酣耳热的时候,他还常对斯特里弗太太吹牛说,达内太太曾费尽心机“追求”他,可是,太太啊,他对她“针锋相对”,所以才“没给逮住”。他在高等法院里的一些熟人,有时和他在一起喝酒,也常听他吹这种牛,他们为他开脱说,这是因为他吹多了,所以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吹牛撒谎本来就不对,这样真是错上加错,更加不可救药,真该把这种家伙拖到一个僻静角落,吊死了事。

    就在这充满回声的街角里,露西倾听着种种回声,有时发人幽思,有时引人欢笑,一直到了她的小女儿长到六岁。无须详说她孩子的脚步、她亲爱的父亲那一向有劲稳重的脚步和她亲爱的丈夫的脚步引起的回声,对她来说是何等的亲切。毋庸赘述由她以贤惠、淡雅、俭朴治理的这个和睦家庭发出的哪怕是最轻微的回声,在她听来也是悦耳的音乐。也不必多说,所有在她四周荡漾的回声都是那么甜美动人;她父亲曾多次对她说,她出嫁后比出嫁前对他更孝顺了(如果还有可能更孝顺的话),她的丈夫也曾多次告诉她,不论她有多少事要操心,不论她有多少责任要尽,他对她的爱情和帮助始终都是专一不二的。他问她:“亲爱的,你对我们每个人都关心备至,仿佛我们是一个人,你从来不曾手忙脚乱,或者忙得不可开交,你到底有什么魔法呢?”

    然而,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从远处传来了另外一种不祥的回声,隆隆地震动了这个角落。到了快到小露西六岁的生日时,传来了一种可怕的声音,仿佛有一场大风暴席卷了法国,引起了可怕的海啸。

    公元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七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洛瑞先生很晚才从台尔森银行来到这儿,挨着露西和她丈夫,坐在黑暗的窗口。这是个闷热的暴风雨之夜,他们三人都想起了在这儿观看闪电的那个星期日的晚上。

    “我本以为,”洛瑞先生把他的棕色假发往后推了推说,“今晚我得在台尔森过夜了。今天白天我们整整忙了一天,弄得我们手忙脚乱,晕头转向。巴黎的形势非常动荡,因而财产信托一股风似的落到我们头上来了!我们在那边的主顾都迫不及待地把财产托付给我们。有的人简直像着了魔似的急着把财产转移到英国来。”

    “情况很不妙。”查尔斯·达内说。

    “你说情况不妙,亲爱的达内?是呀,可是我们弄不清这是什么原因。人真是不可理解!我们台尔森的人有的已经上年纪了,这样无缘无故地来打破我们的常规,我们实在受不了。”

    “可是,”查尔斯·达内说,“你看天有多阴沉,要变天了。”

    “这我知道,没错,”洛瑞先生表示同意,他想让自己觉得他的好脾气也变坏了,咕哝说,“忙乱了整整一天,我存心要发发脾气。马奈特哪儿去了?”

    “我在这儿呢。”马奈特医生正好这时走进黑暗的房间,应声说。

    “你在家我很高兴。今天一天我都被忙乱和不祥的兆头缠着,不知怎么的心里老感到紧张不安。我想,今晚你不打算出去了吧?”

    “不出去了。如果你乐意,我想跟你玩玩十五子[97]。”

    “要是容我直说的话,我不想玩。今天晚上我绝不是你的对手。茶盘还是在老地方吗,露西?我看不见。”

    “当然啦,给你留着呢。”

    “谢谢你,亲爱的。小宝贝睡了吗?”

    “睡得可香哩。”

    “那就好,一切平安无事!这儿为什么不该平安无事呢?感谢上帝!不过这一整天我真给折腾得够呛,我毕竟已经不是个年轻人了!我的茶呢,亲爱的?谢谢你。来,过来吧,坐到一起来,让我们安安静静坐着,听听回声,你对这些回声有你的见解。”

    “不是见解,是想象。”

    “好,那就是想象吧,聪明的小宝贝。”洛瑞先生说着,拍了拍她的手,“不过,现在回声多极了,也响得很,是不是?你一听就知道了!”

    就在这一小圈人在黑暗中坐在伦敦一座房子的窗前时,在遥远的圣安东尼区,正响着狂乱的脚步声。鲁莽、疯狂而又充满危险的脚步,正强行闯入每一个人的生活,而这些脚一旦沾上了猩红色,就再也不容易擦洗干净了。

    那天早晨,在圣安东尼区,黑压压一片衣衫褴褛的人群在来回涌动,如同起伏的波涛,波尖上不时熠熠闪亮,那是太阳照耀下刀枪映出的光芒。圣安东尼发出了怒吼,森林般无数只赤裸的胳臂在空中挥动,犹如在冬日的寒风中摇晃的枯枝;所有的手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从人群深处不管多远的地方扔过来的武器,或者权当武器使用的东西。

    人群中谁也说不清这些武器是谁扔出来的,从哪儿来,打哪儿开始,怎样把它们几十支几十支地扔出来,在人们的头上像闪电般龙飞蛇舞地四处乱窜。正在分发的有火枪,还有子弹、火药、弹丸、铁棍、木棒、刀斧和长矛,以及头脑发热的聪明人所能发现或发明的各种武器。什么也没抓到的人不顾双手鲜血淋漓,硬是从墙上挖出砖块和石头。圣安东尼的每一条血管和每一颗心都紧张到了极限,炽热到了顶点。每一个活人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狂热地做好了献身的准备。

    像沸水的旋涡总有一个中心点一样,所有这场暴动都是围绕着德发日的酒店进行的,这一大锅沸水似的人群正被卷进旋涡,德发日就站在旋涡的中心,浑身上下都沾满火药,挂着汗水,正在发号施令,分发武器,他推开这个人,把那个人拉上前去,夺下这个人手中的武器,给了那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守在我身边别走远,雅克三号,”德发日喊道,“还有你俩,雅克一号、雅克二号,你们尽力分头率领好这些爱国同胞,组织起来的人越多越好。我太太呢?”

    “嘿,瞧你!我不是在这儿吗!”德发日太太镇定自若一如往常,只是今天她手里没有编织活。德发日太太那只果断的右手拿着的,已不是平日那轻软的织针,而是一柄斧头,腰间还挎着一把手枪和一柄快刀。

    “你要上哪儿去,我的太太?”

    “现在跟你一起去,”德发日太太回答说,“等会儿你就能看到我冲在妇女的前头了。”

    “那就来吧!”德发日大声喊道,“爱国的同胞们,朋友们,咱们准备好了!去巴士底狱[98]!”

    只听得一声怒吼,仿佛全法兰西的呼声都汇成这一为人深恶痛绝的字眼。人海翻腾,波涛起伏,汹涌澎湃地漫过整个城市,涌到了巴士底狱。顿时,警钟齐鸣,鼓声隆隆,狂怒的人潮呼啸着直朝新的海岸冲去,进攻开始了。

    深深的壕沟,两座吊桥,厚实坚固的石头墙,八座大塔楼[99],大炮,火枪,烈火,浓烟。德发日穿过烈火和浓烟——应该说在烈火和浓烟中,因为人海把他拥到一门大炮跟前,于是他马上成了一名炮手——像个英勇的士兵般干了起来。两小时浴血奋战。

    深深的壕沟,一座吊桥,厚实坚固的石头墙,八座大塔楼,大炮,火枪,烈火,浓烟。一座吊桥攻下来了!“干呀!全体同志,干呀!干呀,雅克一号,雅克二号,雅克一千号,雅克两千号,雅克两万五千号,干呀!以所有天使的名义,或者以所有魔鬼的名义——任你选择吧——干呀!”德发日就这样坚持在大炮旁边,他的那门大炮早就灼热发烫了。

    “跟我来,妇女们!”他的太太大声喊道,“哼!等把这里攻下来,我们跟男人一样也会杀人了。”一大群妇女尖声叫喊着跟她冲上去了,虽然她们的武器五花八门,但全都有一颗复仇之心,一样地燃烧着饥饿之火。

    大炮,火枪,烈火,浓烟。但依然是深深的壕沟,一座吊桥,厚实坚固的石头墙,八座大塔楼。汹涌的人海稍微有了一些变动,有人受伤倒下了。闪闪发光的武器,熊熊燃烧的火把,一辆辆装满湿麦秆的冒烟的大车,附近一带四面八方全是街垒,里面的人正在奋力战斗,尖声的喊叫,齐发的射击,切齿的咒骂,无限的勇猛,轰轰隆隆,乒乒乓乓,稀里哗啦,还有那人海肉浪的狂啸怒号。然而,依旧是深深的壕沟,依旧是一座吊桥,依旧是厚实坚固的石头墙,依旧是八座大塔楼,德发日依旧坚守在他的大炮旁,经过四个小时的激战,那门大炮加倍地灼热发烫了。

    堡垒里伸出一面白旗,要求谈判——在这凶猛的风暴中,什么也听不见,只是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突然之间,人海沸腾,波澜壮阔,无际无边,滚滚人浪把开酒店的德发日拥上了业已放下的吊桥,拥着他穿过厚实坚固的石头墙,把他拥进了那已经投降的八座大塔楼当中!

    裹挟着他的人潮势不可当,他透不过气,回不过头,像在南太平洋的惊涛骇浪中挣扎,不由自主地一直被席卷到了巴士底狱的前院。到了院子里,他才得以贴着墙角使劲转过身来,看一看周围的情况。雅克三号就在他身旁,可以看到德发日太太手里握着刀,仍领着她那班妇女,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到处是嘈杂骚乱,狂呼乱叫,震耳欲聋的声音,如痴如狂的行动,吓人的怒吼,愤怒的手势。

    “犯人在哪儿?”

    “档案呢?”

    “秘密牢房呢?”

    “刑具呢?”

    “犯人呢?”

    在所有这些呼声以及无数断断续续的喊叫中,喊得最多最响的是“犯人在哪儿”。高呼的人潮不断涌入,仿佛人和时间空间一样,也是无穷无尽的。第一排浪头过后,看守人员就被冲了出来,人们警告他们说,倘若他们胆敢把秘密处所隐匿不报,立即就地处死。德发日伸出一只粗壮有力的手,当胸一把抓住一名看守——此人头发花白,手里举着一支火把——把他从他们当中拖了出来,推到墙根。

    “带我去北楼!”德发日说,“快!”

    “遵命,”那人回答,“请跟我来。不过现在那儿没人。”

    “北楼一百〇五号是什么意思?”德发日问,“快说!”

    “意思吗,先生?”

    “是指犯人还是指关犯人的地方?要不,就是你想不想要我把你打死?”

    “杀了他!”走上前来的雅克三号沙哑着嗓子吼道。

    “先生,那是一间牢房。”

    “带我去看看!”

    “那请往这边走。”

    雅克三号仍带着往常那种迫切表情,眼见这场谈话已经转向,看来已无流血可能,显然有点失望,便一手抓住德发日的胳臂,像德发日抓住狱吏的胳臂一样。在进行这场简短的交谈时,他们三个人的头凑到了一起,即使这样,也只能勉强听清对方的话。汹涌的人潮拥进了堡垒,滚滚的波涛漫过了院场、过道和楼梯,喧嚣之声真是震耳欲聋。墙外四周,深沉嘶哑的怒吼也在拍打着墙壁,不时有几声断断续续的尖叫从中迸出,像浪花腾空。

    穿过一条条永远不见天日的拱道,经过一道道黑暗的洞穴和囚笼的阴森可怖的小门,走下一段段陡直而下的楼梯,然后又爬上一个个高低不平的陡峭的砖石台阶——这与其说是楼梯,还不如说更像干涸的瀑布。德发日、看守和雅克三号,你拉着我,我牵着你,以尽快的速度向前走去。那滚滚的人流,特别是在开始的时候,时常朝他们冲来,又打他们身边涌过,可是等他们下完阶梯,曲折盘旋地爬上一座高塔时,周围已经杳无一人。厚实的石墙和拱门已把他们与外界隔绝,监狱内外的风暴洪涛,听起来只是嗡嗡作响的微音,仿佛刚才那些震天动地的响声已经把他们的耳朵震聋了。

    看守在一个低矮的门口停下脚步,把钥匙插进一把咣当作响的大锁,然后慢慢推开了门,大家低头迈了进去,看守说:“这就是北楼一百〇五号!”

    墙的高处有一个没有玻璃的小窗,安着粗粗的铁窗栅,窗外还有一堵石头墙挡着,因此只有蹲下身子抬头仰望,才能看见一线天空。离窗口不到几尺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烟囱,也用粗铁栅拦着,炉膛里有一堆羽毛似的陈年木灰。屋子里有一个凳子、一张桌子、一张草铺。四壁都已发黑,一面墙上有一只生锈的铁环。

    “把火把拿过来,慢慢沿墙照过去,让我仔细看看。”德发日对看守说。

    那人服从了,德发日跟在火把后面仔细看去。

    “等等!——瞧这儿,雅克!”

    “A.M!”雅克急切地辨认着字迹,哑声说道。

    “亚历山大·马奈特,”德发日一边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一边用他那沾满火药的黑手指指着那两个字母,“你瞧,他在这儿还写了‘一个可怜的医生’。毫无疑问,这块石头上的年月日,也是他刻的。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根铁棍吗?给我!”

    他手里还拿着点燃大炮的火绳杆。于是立刻用它从看守手里换来了铁棍,然后转身对着被虫蛀空的凳子和桌子,三下两下就把它们打得粉碎。

    “把火把举得高一点!”他怒气冲冲地对着看守说,“仔细检查一遍这些碎片,雅克。喏!我的刀,”把刀扔给了他,“割开草铺,在麦秆里好好找一找。把火把举高点,你!”

    他狠狠地瞪了看守一眼,爬上炉子,朝烟囱仔细看了一番,接着用铁棍朝烟囱的四壁又撬又敲的,还使劲撬开了拦在外面的铁栅栏。不一会儿,泥灰簌簌落下,他躲过脸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在落下的泥灰中,在那些陈年的木灰中,还有那用铁棍捅过撬过的烟囱缝隙中掏摸着。

    “木头碎片里和麦秆里都没有东西吗,雅克?”

    “什么也没有。”

    “咱们来把这些东西全都堆到牢房中间。行了!把它们点着,叫你呢!”

    看守点着了那一堆东西,它们马上熊熊地烧了起来。他们又躬身走出低矮的拱门,任凭那堆东西在牢房里燃烧,然后从原路走回院子。他们一直朝下走,仿佛又渐渐地恢复了听觉,最后重又回到汹涌的人潮之中。

    他们发现人海在起伏翻腾,人们正在寻找德发日。圣安东尼人叫嚷着,要酒店老板来领头押解那个守卫巴士底狱、枪杀人民的监狱长。没有他来领头,就没法把这个监狱长弄到市政厅[100]去受审,没有他,说不定这家伙就会逃走,那人民的血(多少年来一钱不值的东西,如今突然值点钱了)就会白流,没法报仇雪恨了。

    这个冷酷无情的老官僚,身穿灰色上衣,佩着红色绶带,十分引人注目。情绪激昂的人群狂呼怒吼着,叫骂争吵着,把他围在了中间。人海中只有一个人显得十分镇静,那是一个女人。“瞧,我丈夫在那儿!”她指着他喊了起来,“瞧,那不是德发日!”她紧跟在那个冷酷无情的老官僚后面,寸步不离。当德发日和其他人押着他往前走的时候,她仍紧跟在后面,穿过一条条大街;快到目的地时,背后有人开始揍那监狱长,她还是紧跟在后;当刀枪棍棒骤雨般落在他身上时,她依然紧盯着他不放;就在他在乱棍交加下倒地死去时,站在近旁的她突然一跃而起,一脚踩住他的脖子,用她那把毫不留情的快刀——早就准备好了——把他的头割了下来。

    时候到了,圣安东尼人要执行他们那可怕的计划了:把人像街灯似的吊在灯柱上,让大家看看圣安东尼人是什么样的人,看看他们能干出什么事。圣安东尼的热血沸腾起来了,暴政和铁腕统治的血在流淌——淌在市政厅台阶上监狱长的尸体躺着的地方——淌在德发日太太的鞋底上,刚才她就是穿着这只鞋踩住他的尸体,割下他的头的。“把那盏路灯放下来!”

    圣安东尼人怒目朝四下里张望,找出个处死人的新方法后喊道:“这个是他手下的兵,让他留在这儿站岗吧!”于是那个兵就晃晃荡荡地给吊起来了,人们又潮水般向前涌去。

    这黑压压的令人望而生畏的人海,波涛汹涌,浪浪相逐,具有摧毁一切的巨大力量,没有人探测过它的深度,也没有人知晓它的力量。这无情的人海里恶浪翻腾,此起彼伏,复仇之声地动山摇,到处是一张张在苦难的熔炉中炼得坚如铁石、丝毫没有怜悯之色的面孔。

    在这人脸的汪洋大海中,张张脸上活现出种种凶狠和愤怒的表情,唯有两组面孔——各为七张——却呆板得如此与众不同,恰似漂浮在浪尖上令人难忘的沉船残片。七张是囚犯的面孔[101],这场风暴冲垮了他们的坟墓,突然把他们释放了出来。人们把他们高高地举在头顶,他们都惊得发呆了,茫然若失,神魂不定,以为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在他们周围欢呼的众人都是死去的亡灵。另外七张是死人的面孔,举得更高,他们耷拉着眼皮,半睁半闭着眼睛,仿佛在等待末日审判。这些僵死的面孔上,还带有期待——不是绝望——的表情;确切点说,这些面孔让人害怕,像是暂时停止活动,仿佛有朝一日还会抬起低垂的眼皮,用他们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做证道:“这是你们干的!”

    七个被释放的囚犯,七颗挑在枪尖的血淋淋的人头,八个大塔楼里那些让人深恶痛绝的牢房的钥匙,早就心碎而死的囚犯们的书信和其他遗物——等等,等等,由圣安东尼人护送着,迈着发出惊天动地回声的步伐,在公元一千七百八十九年的七月中旬,通过巴黎的街道。啊,愿上帝保佑露西·达内的幻想,别让这些脚步声闯入她的生活吧!因为这些脚步是鲁莽、疯狂而又充满危险的。虽说在德发日酒店门口打破酒桶之后已过去多年,但这些脚一旦沾染上猩红色,就再也不容易擦洗干净了。

    第二十二节 大海仍在汹涌

    形容枯槁的圣安东尼只快活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中,人们以友爱的拥抱和互相祝贺当佐料,尽可能把他们那一丁点又硬又苦的面包调理得松软可口一点。一个星期过去,德发日太太重又坐在柜台旁,像往常那样接待顾客了。德发日太太头上已经不戴玫瑰花,因为虽然只经过这短短的一星期,那帮密探已变得异常小心,不敢再依赖这位圣安东尼人的慈悲保佑了。他们觉得,这儿街道上的路灯悠忽悠忽地晃荡,就不是好兆头。

    这一天早上,天气晴朗炎热,德发日太太双臂抱胸,坐在店堂里照顾生意,一面留心着街上的动静。酒店里和大街上,都有几堆无所事事的闲人,他们邋里邋遢,穷得可怜,可是在他们贫苦的外表上,新增了一种意识到自己力量巨大的表情。最贫穷的人头上歪戴着最破烂的睡帽,其中也暗含着这样一层曲折隐晦的意思:“我很明白,我这个戴这顶帽子的人,要让自己活命是多么困难,可是你知不知道,我这个戴这顶帽子的人,要让你丧命是何等容易?”早就没有活干的一只只骨瘦如柴的光胳臂,如今随时准备着去干这么个活,那就是打人。做编织活的女人的手也很凶狠,凭经验得知,她们的手可以用来撕扯。圣安东尼的面貌已经起了变化。几百年来,人们一直在塑造他的形象,可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已经在他的表情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德发日太太一副圣安东尼妇女领袖的气派,压抑着心头的赞许,坐在那儿留神着这一切。她的一位志同道合的姐妹,在她旁边做着编织活。她是个忍饥挨饿的小贩的妻子,两个吃不饱肚子的孩子的母亲,长得又矮又胖,这员副将已经获得了“复仇女”的美名。

    “听!”复仇女说,“听呀!是谁来了?”

    仿佛有一串鞭炮从圣安东尼区最近的边界一路响了过来,一直响到酒店门口。突然响起的喧哗声自远而近,转眼就到了跟前。

    “是德发日,”德发日太太说道,“静一静,爱国同胞们!”

    德发日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了进来,一把抓下头上戴的红帽子,朝四下里看了看。“大伙都听着!”德发日太太又喊道,“听他的!”德发日站在那儿,喘着气,他背后是一群瞪着眼、大张着嘴的人,酒店里的人全都倏地站了起来。

    “说吧,我的丈夫,怎么回事?”

    “简直是从阴间来的消息!”

    “嘿,怎么?”德发日太太轻蔑地喊了起来,“从阴间?”

    “大家都还记得老富隆[102]吧?他曾对挨饿的人民说,饿了可以吃草嘛!后来他死了,下地狱了。”

    “我们都记得!”大家异口同声嚷道。

    “消息就是关于他的。他还没有死!”

    “没有死!”又是众口一声地说道,“他没有死?”

    “没有死!他非常怕我们——怕得有道理——就假装说死了,还来了一次大出殡。可是有人看见他还活着,躲在乡下,就把他给抓来了。刚才看见了他,做了囚犯,正被押往市政厅。我说他害怕我们不是没有道理的。大家说!有没有道理呀?”

    这个倒霉的七十多岁的老家伙,要是原先对这个道理根本不懂的话,听了大家回答时的这声吼叫,也该十分明白了。

    接着是一阵深深的静寂。德发日和他太太相互定睛看了一眼。复仇女弯下腰去,从柜台后面她的脚下拖出了一面鼓,大家听到了鼓挪动时的嘎嘎声。

    “爱国同胞们!”德发日声音坚决地说道,“大家准备好了吗?”

    顷刻间,德发日太太已在腰间佩上快刀,鼓已经在街上咚咚敲响,那鼓和鼓手仿佛神奇地混为一体了。复仇女嘴里发出一声声可怕的尖叫,两只胳臂高举在头顶挥舞,就像立即出现了四十个复仇女神,挨家挨户窜进窜出,在鼓动妇女们。

    男人们个个让人见了害怕,他们杀气腾腾地从窗户里朝外瞧了瞧,有什么武器就抄起什么武器,一齐冲向街头。女人们的样子,哪怕是最胆大的人,见了也要心惊胆战。她们扔下手头那穷人家得做的家务,扔下自己的孩子,扔下家中蜷伏在地无衣无食的老人和病人,披头散发地跑出家门,互相鼓励,手舞足蹈,发疯似的狂呼乱叫。“坏蛋富隆给抓住了,姐姐!”“老富隆给抓住了,妈妈!”“恶棍富隆给抓住了,女儿!”接着,有二十来个女人跑到她们中间,又是捶胸脯,又是揪头发,又是尖声大叫,“什么,富隆还活着!是那个叫挨饿的人去吃草的富隆!我没有面包给我爸吃,富隆跟我爸说,他可以去吃草!我饿得奶头干瘪,没有奶喂孩子,富隆对我娃娃说,他可以吃草!啊,圣母呀,就是这个富隆!啊,天哪,我们遭了多少罪!听着,我死去的宝贝孩子,我垂死的爸爸,我现在跪在这些石头上宣誓,我要为你们向富隆报仇!你们这些当丈夫的,当兄弟的,还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把富隆的血给我们,把富隆的头给我们,把富隆的心给我们,把富隆的肉体和灵魂都给我们,把富隆撕成碎片,把他埋进地里,让草从他身上长出来!”许许多多妇女就这样叫喊着,激动得发了狂,她们打着转,拉住自己的朋友又打又抓,一直弄到过于兴奋而昏过去,只是由于她们的男人把她们救起,才免得给人踩在脚下。

    尽管如此,一分钟也没有耽误,一分钟也没有!这个富隆现在还在市政厅,说不定会给放掉。那可不行,圣安东尼人遭了这么多罪,受了这么多辱,有了这么多冤,决不能放过他!拿起武器的男男女女,飞速奔离圣安东尼区,连最后的几个人都被吸引进来了,形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不到一刻钟,整个圣安东尼区,除了几个干瘪老太婆和啼哭的小孩外,就阒无一人了。

    不。这时候他们全都拥挤在押着那个又丑又坏老家伙的审判厅里,以及邻近的空地和街道上。德发日夫妇、复仇女和雅克三号都在大厅里,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离富隆不远的地方。

    “瞧!”德发日太太用手里的刀指着大声说道,“瞧那老坏蛋正用绳子捆着,背上还绑了一把草,干得好!哈,哈!干得太好了!现在让他吃草吧!”她把刀夹到腋下,像看戏似的鼓起掌来。

    紧跟在德发日太太后面的人,立刻把她拍手称快的原因告诉了他们背后的人,那些人又把这话传给了另一些人,另一些人又传给了另一些人,结果附近的街上都响起掌声。同样,在那唠唠叨叨、问长问短的两三个小时中,德发日太太频频露出的不耐烦表情,也被迅速地传到外面,而且传得更快,因为有那么几个汉子施展了绝技,爬上了大厅外面的高处,打窗户里清楚地看到了德发日太太的表情,拍电报似的把她的一举一动传给了大厅外面的人群。

    到后来,太阳升得高高的,一束和煦的阳光,像一道希望之光或者保护之光直射在那个老罪犯的头上。这样宽待他,真叫人难以忍受。转眼之间,这道已经立了这么久的衣衫褴褛的人们组成的屏障崩溃了,圣安东尼人抓住了他!

    这事立刻就传到了最外围的群众。德发日刚刚纵身跳过一道栏杆和一张桌子,把那个倒霉的老家伙死死抱住——德发日太太紧跟上去,一手抓住捆着他的一根绳子,复仇女和雅克三号还没来得及上去,在窗口探望的人也还没有像猛禽扑食般扑进大厅——喊声似乎就已响起,响彻了全城:“把他拖出来!把他拖到路灯底下来!”

    倒下去又拖起来,头朝地磕在大楼前的台阶上,时而双膝跪地,时而两脚着地,时而仰面朝天,拖呀,打呀,几百只手拿起一把把青草和麦秆往他脸上塞,闷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给揪扯得狼狈不堪,鼻青脸肿,气喘吁吁,鲜血淋漓,一味在求饶。一会儿,他使劲挣扎着,由于人们想把他看个仔细,互相拉着往后退,在他四周倒留出了一点空隙;一会儿,他又像一段枯木桩,被拖过林立的人腿,一直拖到一处最近的街角,那儿摇曳着一盏不祥的路灯,这时德发日太太放开了他——像猫玩弄一只老鼠——当人们在做准备时,他苦苦向她哀求,她则一言不发,泰然自若地朝他看着。女人们一直朝他又骂又叫,男人们则厉声高喊,要用草塞进他嘴里把他噎死。第一次,把他吊起来,绳子断了,他惨叫着跌了下来,被人接住;第二次,再把他吊起来,绳子又断了,他又惨叫着跌了下来,又被人接住;最后一次,绳子总算大发慈悲,吊住了他,于是他的头很快就挑在了枪尖上,嘴里塞满了草,使所有圣安东尼人看了都跳起舞来。

    这一天的恶行并未就此结束,因为圣安东尼人又叫又跳,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傍晚时分,听说那个被处死的老家伙的女婿[103],另一个欺压群众的人民公敌正被押解来巴黎,警卫人员仅骑兵就有五百人。圣安东尼人把他的罪状书写在大幅大幅的纸上,而且把他抢到了手——哪怕有一支大军围住,也能把他抢出来拉去和富隆做伴——把他的头和心挑在了枪尖上;他们带着这一天的三件战利品,像狼群似的穿过街道。

    直到天黑以后,男男女女才回到哭叫着要面包吃的孩子们身边。接着,那间简陋的小面包铺前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他们耐心地等待着买一点粗劣的面包。在他们空着肚子、有气无力地等着的时候,他们就互相拥抱,庆祝白天的胜利,并用闲聊来重温胜利的喜悦,借以打发时光。渐渐地,这一长排衣衫褴褛的队伍变短了,散尽了,接着那些高高的窗户里闪出昏暗的灯光,街上燃起微弱的炉火,邻里间几家人合用一个炉子做好饭,然后就在门口吃晚饭。

    他们的饭菜质差量少,根本填不饱肚子,不但没有肉,连就着粗劣面包吃的汤汁也少得可怜。然而,人们的友爱之情给这些砖石般的食物加进了一点营养,使它们迸发出一点欢乐的火花。父母们已在白天干够了凶恶事,现在正和蔼可亲地和他们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戏耍,恋人们虽然处身于这样的环境中无法摆脱,依然相亲相爱,憧憬着未来。

    德发日酒店送走最后一批顾客时,几乎已经是早晨了。德发日一面关上店门,一面用沙哑的声音对他的太太说:“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亲爱的!”

    “唔,是啊,”德发日太太回答说,“差不多!”

    圣安东尼人睡了,德发日夫妇睡了,连复仇女也跟她那吃不饱饭的小贩一起睡了,那面鼓也休息了。圣安东尼区内唯一没有让流血和骚乱弄得声音嘶哑的就是这面鼓。这面鼓的保管人复仇女,能随时唤醒它,使它发出和巴士底狱攻陷前或抓住老富隆前一样的声音,可是睡在圣安东尼怀里的那些男男女女,他们那嘶哑的声音却再也不能恢复原样了。

    第二十三节 起火了

    在那个村子里,泉水仍在流淌,那个修路工还是天天到大路上去敲打石头,敲打出一份糊口的面包,使他那可怜无知的灵魂不至于和他那可怜瘦削的肉体分家,可是村子发生了一点变化。悬崖上的那座监狱不像过去那样威风了,还有士兵守着,但人数不多;有看管士兵的军官,但他们谁也摸不透自己手下的人到底想干什么——只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们多半不会去干上司要他们干的事。

    这儿是一望无际的破败的乡村,什么也不出产,一片荒凉。每一片叶子,每一株小草和禾苗,都和那些受苦受难的人民一样,干瘪、枯瘦,一切都弯腰驼背,垂头丧气,压得抬不起头,破败得不成样子。房屋、篱笆、家禽、家畜、男人、女人、小孩,以及哺育他们的脚下的土地——全都奄奄一息,满目疮痍。

    老爷(通常是最受尊敬、与众不同的上等人)是国家的栋梁,他们使得一切事物增光生色,是高雅豪华生活的光辉典范,此外还可以说出一大堆大意和这相同的话。然而,老爷作为一个阶级,却不知道怎么的,把事情弄到了这步田地。奇怪的是,显然专门为老爷们设计的这个世界,竟会这么快就被榨干刮净!一定是在做千秋万世的运筹安排中,有鼠目寸光的地方!肯定是这样!但是不管怎么说,事情就是如此。连石头里的最后一滴血也给榨出来了,绞榨架上的螺丝拧了又拧,紧得连绞盘都碎裂了,现在再拧什么都压不住了,面对这种难以理解的每况愈下的现象,老爷开始出逃了。

    但是,这还不能说是这个村子以及像它一样的别的村子的变化。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老爷虽说对这个村子又刮又榨的,可是除了狩猎之外,很少屈尊光临这儿——有时候是来猎取人,有时候是来猎取野兽,为了保护野兽,老爷让大片可供开发利用的土地变成了荒山野地。不,这也不是它的变化,村子的变化是,出现了一些陌生的下等人的面孔,而不是少了老爷那高贵而又清秀端正、再不就是由别人修饰打扮和自己修饰打扮的尊容。

    在这些日子里,那位修路工只身孤影地在飞扬的尘土中干活。他很少自找烦恼地去琢磨什么他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104],心里老是想着的是晚饭能吃的东西太少了,要是还有吃的,他还能吃下好多好多——在这些日子里,每当他在独自一人干活中,抬起头来向远处眺望时,常常会看到有个陌生的粗人朝这边过来,过去这一带很少有这样的人出现,现在却时常可以见到。等那人一走近,修路工毫不奇怪地就看出,这是个蓬头乱发的汉子,模样颇为粗野,个子很高,穿一双连修路工看来也嫌粗陋的木鞋,他脸色阴沉,粗野、黝黑,浑身沾满了各条道上带来的泥污和尘土,渍透着各个低洼地里湿漉漉的潮气,还沾了不少林间小道上的荆棘、叶子和苔藓。

    七月天的一个中午,当修路工坐在土堤下的一堆石头上躲避冰雹时,就来了这么个鬼怪似的人。

    那人朝他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山坳里的村子,看了看磨坊,看了看悬崖上的监狱。待他认准了这些全部和他昏昏沉沉的脑子里有的标记一致时,他用一种勉强能听懂的方言问道:

    “情况怎么样,雅克?”

    “一切都好,雅克。”

    “那就握个手吧!”

    他们握了握手,那人也在石头堆上坐了下来。

    “没午饭吃吧?”

    “只有晚饭。”修路工面带饥色答道。

    “到处都一样,”那人愤愤不平地说,“到处都吃不上中饭。”

    他掏出一个发黑了的烟斗,装上烟草,用火石火镰点着了,使劲地吸着,直到烟斗中闪出亮光。接着他突然把烟斗从嘴里拿下来,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点什么放进烟斗,烟斗一闪亮,跟着就冒出一缕青烟,熄灭了。

    “那就握个手吧!”看了这番举动,这回轮到修路工这么说了。他们再次握了手。

    “今天夜里?”修路工问。

    “今天夜里。”那人说着,又把烟斗放进嘴里。

    “在哪儿?”

    “就在这儿。”

    他和修路工坐在石头堆上,默默无言地互相打量着,任凭冰雹在他们中间打着,像小人国的刺刀在他们身上乱戳乱刺,直到村子上空渐渐放晴。

    “给我指指路!”来人一边朝山冈上走去一边说。

    “瞧!”修路工伸手指点着说道,“你从这儿下去,一直穿过那条街,经过泉水池——”

    “统统见鬼去吧!”那人打断了他的话,转动着眼珠四下张望着,“我才不穿过大街、经过泉水池哩!行吗?”

    “行!打村子旁边那座小山的山顶翻过去,再走约莫两里格路。”

    “好。你什么时候收工?”

    “太阳落山的时候。”

    “你走之前把我叫醒怎么样?我已一连走了两夜,没歇过一口气。让我抽完这袋烟,像孩子那样美美地睡上一觉。到时候叫醒我行吗?”

    “当然行。”

    过路人抽完烟,把烟斗揣进怀里,脱下了那双大木鞋,仰天躺在那堆石头上。他很快就睡着了。

    修路工一直在干着满是尘土的苦活,乌云正滚滚散去,露出了条条块块的青天,向大地洒下了道道银光。这个小个子(他现在改戴了红帽子,不戴蓝帽子了)似乎给睡在石头堆上的人迷住了。他老是转过头去打量他,手中的工具机械地挥动着,人们会说,这真不像在干活。他那古铜色的脸,蓬乱的黑头发和黑胡子,粗羊毛织的红帽子,用土布和兽皮胡乱凑成的衣服,被贫困生活折磨瘦了的魁梧躯体,以及在睡梦中赌气地准备孤注一掷闭着的嘴巴,都使修路工肃然起敬。这位行路的人已经走了许多路,脚走痛了,脚踝已擦破,淌着血;他那双大木鞋里塞着树叶和杂草,拖着这么一双鞋,走了这么多里格路,真是够受的了;他的衣服上满是窟窿,身上遍布伤痕。修路工在他身边俯下身来,想看看他怀里是不是藏有武器,可是白费力气,因为他睡觉时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和他那闭着的嘴一样严实。在修路工看来,那些设有关卡、哨所、城门、壕沟和吊桥的防守森严的城镇,在这个人物面前只不过是阵阵烟雾而已。当他抬起头来朝地平线和四周观望时,在他那无多的想象中,他看到了许多和这儿一样的人,正在势如破竹地朝全法国的各个中心地点挺进。

    那人一直酣睡着,不管是下雹子还是晴天,不管脸上洒上阳光还是落下阴影,不管冰粒噼噼啪啪打在他身上还是在阳光下变得像晶莹的钻石,他都照睡不误,直到红日西斜,霞光满天,修路工收拾起工具和一切,准备下山回村时,才叫醒了他。

    “好!”刚睡醒的人用胳膊肘撑起身子说道,“你是说翻过山头还要走两里格路吗?”

    “差不多。”

    “差不多。好!”

    修路工动身回家了,一路上尘土随着风向在他面前飞扬,他很快来到泉水池边,挤进赶来这儿饮水的瘦弱母牛群中,悄声把消息告诉村里的人,似乎连母牛也通知到了。村民们吃罢那点可怜巴巴的晚饭,没有像往常那样爬上床去睡觉,而是又走出门来,在外面待着。悄悄话不知怎么的很快就传遍了全村,而且,大家在黑暗中聚集在泉水池旁时,不知怎么的都不约而同地朝空中同一方向张望,露出期待的目光。加贝尔先生,这位一方之长,开始不安了。他独自一人爬上自家的屋顶,也朝着那个方向张望。他躲在烟囱后面,又俯视了一番泉水池边那些逐渐模糊起来的面孔,通知掌管教堂钥匙的教堂司事说,过一会儿说不定要敲钟报警。

    夜渐渐深了,围绕着古老府邸使之与外界隔绝的树木,在刮起的大风中摇曳,仿佛威逼着黑暗中那座巨大阴森的建筑。暴雨肆意地冲刷着台阶两侧的平台,敲打着那扇大门,像个报急信的使者要唤醒里面的人;阵阵狂风吹进大厅,从古旧的刀矛之间穿过,呜咽着沿楼梯而上,摇动着末代侯爵寝榻上的帐幔。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来了四个迈着沉重脚步、蓬头垢面的人,他们穿过树林,踩倒荒草,折断树枝,小心翼翼地跨步前行,一齐来到府邸的庭院中。四道火光在那儿亮了起来,接着朝不同方向散开,然后一切又重新归于黑暗。

    然而,黑暗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府邸不可思议地被它自己的什么亮光照得清晰可见,仿佛成了个发光体,接着,府邸正面的窗洞里,闪出了阵阵火光,把栏杆、拱廊和窗户照得通明。火光越蹿越高,愈烧愈亮。不多时,从二十来扇大窗户里喷出了熊熊烈焰,石头的面孔惊醒了,从火光中朝外注视着。

    留在府邸里的不多几个人,发出了微弱的嚷嚷声,有人骑上马,疾驰而去,黑暗中只听得策马声,泥水溅泼声,马一直跑到村里的泉水池边才收住,满口白沫地停在加贝尔的门前。“救火呀,加贝尔!大家去救火呀!”警钟急切地响了起来,可是别的救援行动一点也没有。修路工和二百五十位特殊朋友,抄着手在泉水池边站着,观望着那冲天的火柱。“准有四十英尺高吧!”他们冷冷地说,谁也没有动一动。

    府邸来的骑马人和那匹口吐白沫的马,又嘚嘚地穿过村子,奔上石头陡坡,来到悬崖上的监狱门前。一群军官正在监狱门前观火,离他们不远处有一群士兵。“救火呀,军官先生们,府邸着火了!要是及时去救,还能抢出些贵重物品来!帮帮忙,去救火吧!”军官们朝那些士兵看了看,没有下命令,只是耸了耸肩,咬着嘴唇回答说:“该烧。”

    当骑马人又嘚嘚嘚地奔下山去,穿过街道时,村子里灯火通明。原来修路工和他那二百五十个特殊朋友,不管是男是女,全都觉得把灯点亮这一主意很让人激动,于是都跑回家去,在自家的每扇昏暗的小玻璃窗旁都点上了蜡烛。这儿样样东西都缺,这些蜡烛是从加贝尔先生那里强行借来的。这位先生刚显出有点勉强,稍有迟疑,一向对权势十分恭顺的修路工就说,马车正好可以用来烧篝火,驿马可以烤来吃。

    人们听凭府邸自个儿在那儿熊熊燃烧。在那烈焰怒吼的火海中,一股火红的热浪突然径直从地府冲出,似乎想把这座大厦席卷而去。随着火焰忽起忽落,那些石头面孔露出像是备受煎熬的表情。大堆的石块和木料纷纷坍落下来时,那张鼻子边有两个凹洼的脸变得模糊了,等它再一次从烟尘中挣脱出来时,仿佛它就是那残暴的侯爵老爷的脸,正在火刑柱上燃烧,在火中挣扎。

    府邸燃烧着;近旁的树木都被火焰舔到了,烧成枯焦,较远处的树木,让那四个可怕的人放了火,在那烈焰冲天的大厦四周形成了一圈新的烟林。熔化的铅和铁在大理石的喷水池中翻滚,水熬干了;塔楼四个熄烛筒形的楼顶,像冰块遇到高热,融化了,坍了,变成四口边沿高低不平的喷火井。坚实的墙壁像结晶体一般,出现了许多纵横交错的大裂缝,吓呆了的鸟在周围团团打转,跌落进大火坑中。那四个可怕的人,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沿着夜幕笼罩的道路,在他们点亮的灯塔指引下,又朝下一个目标行进了。这个灯火通明的村子里的人,已经把警钟夺到自己手中,废黜了法定的敲钟人,敲响了庆祝的钟声。

    不仅如此,这些被饥饿、大火和钟声冲昏了头脑的村民,忽然想起加贝尔和收租收税的事有关——虽说最近一个时期以来,他只收了一点分期交付的税款,租子根本没有收——就迫不及待地要找他说话,把他的房子围得水泄不通,喊他亲自出来答话。这么一来,加贝尔赶忙把大门重重加闩,然后躲到屋子里打主意。想来想去,结果是加贝尔又爬上屋顶,躲到了烟囱后面。这次他下了决心,要是那班人破门而入(他是个生性爱报复的小个子南方人),他就跨过护墙,头朝下跳下去,还要砸死他一两个人垫底。

    那一夜,加贝尔大概就是在屋顶上度过那漫漫长夜的。远处燃烧的府邸是供他照明的灯烛,敲门声和庆祝的钟声是供他欣赏的音乐。对他来说,驿站大门对面街上摇晃着的那盏灯是个不祥之兆的街灯,村民们极力想要把他换到街灯位置上去的意图,那就不必说了。要在这漆黑的人海边上度过一个漫长的夏夜,随时准备葬身大海,这滋味可真够加贝尔受的了!不过,友好的曙光终于来临,村民们的灯草芯蜡烛燃尽了,人们心满意足地散去,加贝尔也从屋顶爬了下来,暂时保住了一条性命。

    方圆百多英里之内,在那天夜里和后来的一些夜里,还有许多处起火,别处的长官可没加贝尔这么幸运,初升的太阳照见他们给吊死在原本宁静的街道上,那生他们养他们的地方;也有一些村民和城镇居民,他们没有修路工和他的伙伴那样幸运,反而让那些长官和士兵占了上风,结果被吊死了。不过,那些个可怕的人还是坚定不移地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挺进,不论谁吊死谁,火照样在燃烧。绞架究竟要造多高才能起到水的作用,把这些烈火扑灭,长官们绞尽了脑汁,用尽了所有的数学方法,结果还是没有一个人能计算得出来。

    第二十四节 吸往磁礁[105]

    就在这样烈火冲天、海涛汹涌之中——怒海狂涛震撼着坚实的大地,不见消退,继续上涨,越涨越高,使岸上的观众看了不由得心惊胆战——三个风狂雨骤的年头过去了。小露西又有三个生日用金线织进了她那宁静的家庭生活轻纱之中。

    无数个日日夜夜,这个家庭里的人都倾听着街角的回声,一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他们就心慌意乱。因为他们渐渐明白,这是尾随在一面红旗下的暴乱的人们的脚步声,他们的国家已经宣布处于危险之中[106],他们由于长期着了可怕的疯魔而变成了野兽。

    老爷这一个阶级,已经得不到赏识,在法国简直毫无需要,很有被撵出国门甚至连老命也一并送掉的危险。就像寓言中那个乡下人,千辛万苦召来魔鬼,一见到它却吓破了胆,一句话也不敢问,立即拔脚就逃。老爷们也是这样,过去勇气十足地倒读了那么多年主祷文[107],还念了那么多灵验非常的咒语,着令魔鬼现形,可是一眼见到了魔鬼,便吓得魂不附体,拔起高贵的腿来溜之大吉了。

    朝廷里那些显赫一时的核心人物,都已逃之夭夭,要不就要成为全国枪林弹雨的靶心了。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栋梁之材——早就腐迹斑斑,有鲁西弗尔[108]般的自大,萨丹纳帕路斯[109]般的奢靡,还有鼹鼠般的盲目——而现在他们全都跑了,无影无踪了。整个朝廷,从孤傲势利的内廷近侍,到诡计多端、贪污腐化、文过饰非的权臣,里里外外统统跑光了。王权完蛋了,据最近消息,王室成员已被围宫中,命运“悬而未决”。

    公元一千七百九十二年的八月来到了,这时老爷们都已作鸟兽散,远走高飞,天各一方。

    很自然,台尔森银行成了老爷们在伦敦的总部和聚会的场所。据说,鬼魂常会在他们生前常去的地方出没,因而不名一文的老爷们也常常光临这个他们昔日存钱的处所。此外,这儿也是有关法国的消息最可靠、到得最快的地方。再说,台尔森银行十分宽怀大度,对于失去高位的老主顾非常慷慨大方。还有,有些权贵及时预见到风暴的来临,估计到会有剥夺或者没收的事情发生,就颇有预见地把钱财存进了台尔森银行,因而他们的那些手头拮据的同事,通常都能在这儿打听到他们的消息。除了这些,还得加上一点,每一个新从法国来的人,几乎理所当然地要来台尔森银行报告自己的情况和他所知道的消息。基于以上种种原因,台尔森银行当时简直成了有关法国情报的高级交流所。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因而到这儿来探听消息的人非常多,于是台尔森银行有时干脆把最新消息写成一两行,张贴在银行的窗口,让所有路过圣堂栅栏门的人都能看到。

    在一个热气腾腾、雾气蒙蒙的下午,洛瑞先生坐在办公桌前,查尔斯·达内先生紧靠桌子站着,他们俩正在低声交谈。这间忏悔室似的阴暗小房间,本来是专供行长接待来访者用的,如今成了消息交流所,而且颇有人满之患。这时离银行关门还有半个小时左右。

    “不过,尽管你是健在的人中最年轻的一个,”查尔斯·达内说时有些犹豫,“我还是得劝你……”

    “我懂。你是说我太老了吧?”洛瑞先生说。

    “天气变幻无常,路途又遥远,再加上靠不住的交通工具和巴黎的混乱局势,那个城市甚至连安全也不能为你保证。”

    “我亲爱的查尔斯,”洛瑞先生高高兴兴满怀信心地说,“你提出的这些正是我应该去的理由,说明我不应该留下来。我去是最安全不过的,值得整肃的人太多了,没有人会对一个年近八旬的老头子过不去的。说到巴黎局势混乱,要是不混乱,那我们的银行也就用不着从这儿派一个既熟悉那个地方,又熟悉以前的业务,而且是行里信得过的人去那儿的分行了。至于说到交通不便、路途遥远、天气寒冷,假如经过这么些年,我这个老行员都还不能为台尔森银行吃点小苦头,那么谁该去受这份罪呢?”

    “我倒希望我能走。”查尔斯·达内有些不安地说,像是自言自语。

    “好哇!你倒真会动脑筋出主意!”洛瑞先生喊了起来,“你希望你自己去?你不想想你是个土生土长的法国人?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军师啊!”

    “我亲爱的洛瑞先生,正因为我是个土生土长的法国人,所以我才会时常有这种想法(不过我本不打算在这儿说出的)。作为一个对受苦受难的人民怀有一定同情,并曾放弃过自己的一些权益给他们的人,当然会忍不住这么想的。”说到这里,查尔斯·达内又露出先前那种深思熟虑的神情,“人们也许肯听他的话,他也许有能力说服他们有所节制。昨天晚上你走之后,我跟露西说——”

    “你跟露西说,”洛瑞先生应声道,“是啊,我真感到惊讶,你竟好意思提到露西的名字!在这种时候,你还想跑到法国去!”

    “不过我现在并没有去呀,”查尔斯·达内微笑着说,“你说你要去,拿这话问你自己倒更合适。”

    “说真的,我就要去了。事实是,我亲爱的查尔斯,”洛瑞先生朝远处的行长瞥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你简直无法想象,我们的买卖遇到了多大的困难,我们在那儿的账册文件面临着多大的危险。老天爷知道,万一我们的一些文件被抢或被毁,会给多少人造成严重的后果。而这种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有谁敢说,巴黎今天不会有人放火,明天不会有人抢劫呢!现在,得尽快把这些账册文件精选出一批,埋起来,或者用别的方法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如果说还有人有能力不失时机地做到这一点的话,那恐怕除了我以外,再没有别的人了。台尔森银行知道这一点,并且也这么说了——我吃台尔森银行的饭已经吃了六十年了——难道仅仅因为腿脚有点欠灵,我就畏缩不前了?嗨,和这儿那六七个老人比起来,先生,我还是个小伙子哩!”

    “我真佩服你这种朝气蓬勃的英勇气概,洛瑞先生。”

    “嗨,你胡说些什么,先生!——噢,亲爱的查尔斯,”洛瑞先生说着又朝行长瞥了一眼,“你该知道,在现在这种时候,要想从巴黎运出东西来,不论是什么东西,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今天帮我们把文件和贵重物品带来的人(我说的这事十分机密,按规矩即使对你,也不能悄悄透露),是你想象不到的一些最不平常的人,他们个个都是把脑袋提在手里,通过重重关卡过来的。要是在平时,我们的包裹来来往往,就像在有条不紊的老英格兰一样容易,可是现在,一切都停顿了。”

    “你真的今晚就要走吗?”

    “我真的今晚就走,因为情况紧急,不允许再拖延了。”

    “那你什么人也不带?”

    “人家给我推荐过各色各样的人,可我一个都不想要。我只打算带杰里去。多年来,杰里一直给我当星期天晚上的保镖,我用惯了他。没有人会对杰里起疑心的,只会把他当成一头英格兰的斗牛狗[110],谁冒犯了他的主人,他就会猛扑上去,除此之外,不会有别的心机。”

    “我还要再说一遍,我打心眼里钦佩你的勇气和忘年精神。”

    “我也要再说一遍,你胡说,胡说!等我完成了这趟小小的使命,我也许要接受台尔森银行的建议,退休,过几天舒舒坦坦的日子。到了那时,考虑老不老的问题,有的是时间。”

    这番谈话是在洛瑞先生平时坐的那张办公桌旁进行的,离他们一两码外就聚集着一帮老爷,正在高谈阔论,说他们过不久就要对那帮暴民进行报复了。处于逆境逃亡国外的老爷和英国本地的正统派,在谈起这场可怕的革命时,总喜欢把它描绘成没有播过种子却收获了恶果的天字第一号怪事——仿佛什么也没做,或者从未做过什么,最后却得到了这么个结果——仿佛那些明眼人从未看到千百万法国人的苦难,从未看到本可使人民富足的资源被滥用被浪费,好像他们不是多年前就预见到革命的必然到来,不曾把他们见到的用明白的文字记录下来。老爷们的胡言乱语,他们想出的那些荒诞不经的计划,以及他们想要恢复那本身气数已尽、天地不容的原状的企图,实在使了解真相、头脑清醒的人难以不予驳斥、默默忍受。他们的一派胡言乱语灌满了查尔斯·达内的耳朵,弄得他脑子里的血都在胡乱翻腾,何况他本来就心事重重、坐立不安,这一来就更加受不了啦。

    在这些高谈阔论的人中间,有皇家高等法院的律师斯特里弗,他正在青云直上,因而声大气粗,宏论连篇。他向老爷们大吹他的计划,既能把老百姓从地面上剿灭干净,又能不靠他们而生活下去。他们还想出许多诸如此类的妙计,其性质就像是在老鹰尾巴上撒盐来消灭老鹰。查尔斯·达内对他的话特别反感,他站在那儿犹豫不决,不知道应该一走了之,不听为好,还是留下不去,插言反驳。正在这时,那必然要发生的事终于出现了。

    那位行长走到洛瑞先生跟前,把一封沾满泥污、未曾拆封的信放在他面前,问他有否打听到这个收信人的下落。行长把信放得离查尔斯·达内那样近,他一眼就看到了信封上的字——那正是他的真姓名,所以他一眼就看清了。信封上的地址等,已译成英文,写的是:

    特急。英国伦敦台尔森银行烦转,前法国圣埃弗瑞蒙德侯爵先生收。

    原来在结婚那天上午,马奈特医生向查尔斯·达内提出了一条坚决而明确的要求:他的真实姓名必须严格保密——除非马奈特医生本人解除这项约定。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连他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洛瑞先生更不知情。

    “没有,”洛瑞先生回答行长说,“现在在场的人我全都问了,没人知道这位先生的下落。”

    时钟逐渐指向银行关门的时刻,刚才高谈阔论的人陆续从洛瑞先生的办公桌旁走过。洛瑞先生举着信,露出探问的神气。这班亡命在外、满腹怨恨、密谋报复的老爷们,这个朝信看看,那个朝信看看,都用法语或英语对这位不明下落的侯爵说了些轻蔑的话。

    “我想,这就是那个遭到暗杀、举止优雅的侯爵的侄儿——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不成器的继承人,”一个说,“说来有幸,亏得我跟他素不相识。”

    “是个胆小鬼,好几年前就把爵位给放弃了。”另一个说——这位老爷是双脚朝天躲在一车干草里,闷得半死才逃出巴黎的。

    “中了那些新学说的毒,”第三个走过时,透过眼镜看了看信封上的姓名地址,“他反对过世的侯爵,继承了他的产业,后来又放弃了,把它给了那帮暴徒。我希望他们现在能好好报答报答他。”

    “啊?”大嗓门儿的斯特里弗喊道,“他真的这么干了?他是这么个家伙?咱们来看看他这丢人现眼的名字。该死的家伙!”

    查尔斯·达内再也忍不住了,碰了碰斯特里弗的肩膀说:

    “我认识这个人!”

    “我的老天,你认识他?”斯特里弗说,“我真为这感到遗憾。”

    “为什么?”

    “为什么吗,达内?你听见他干的那些事没有?在这种情势下,你就别问为什么啦。”

    “可我偏要问个明白。”

    “那我就再说一遍,达内先生,我为此感到遗憾。听你提出如此奇怪的问题,我也感到遗憾。这个人,中了最有害、最亵渎的异端邪说的毒,把自己的财产白白送给了那帮杀人不眨眼的坏蛋,而你倒来问我为什么要为一个为人师表的人认得他感到遗憾!好吧,我来回答你。我感到遗憾,是因为我相信这种坏蛋有传染性。原因就在这里。”

    为了严守秘密,查尔斯·达内费了很大的劲才克制住自己,只是说:“也许你不能理解这位绅士。”

    “我会把你驳得无话可说的,达内先生,”盛气凌人的斯特里弗说,“这我可以做到。要是这家伙是个绅士的话,那我确实对他不理解。你就这样对他说好了,顺便替我问个好。你还可以替我这样告诉他,他既然把财物和地位都拱手奉送给那帮杀人不眨眼的暴徒,怕是已经做了那帮人的头儿了吧。不过,不会的,先生们,”斯特里弗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还弹了一个响指,“我对人类的性格稍有一点研究,我告诉你们,像他这样一个人,是绝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他的那些宝贝门徒来摆布的。不会的,先生们,这场大混战一开始,他早就夹起尾巴溜之大吉了。”

    斯特里弗说完这番话,最后又弹了一个响指,在听众的一片喝彩声中挤出门外,走上弗利特街。众人都纷纷离开银行,只剩洛瑞先生和查尔斯·达内留在办公桌旁。

    “这信请你转交怎么样?”洛瑞先生说,“你知道往哪儿送吗?”

    “知道。”

    “你是不是代我们向他解释一下,这封信寄到我们这儿,大概是人家以为我们知道收信人的下落,它已经在这儿耽搁了一些时间了。”

    “我会这么做的。你直接从这儿出发去巴黎吗?”

    “直接从这儿出发,八点钟动身。”

    “我过会儿回来送你。”

    查尔斯·达内怀着对自己、对斯特里弗和大多数人都很不自在的心情,快步走到圣堂区的一个僻静处所,拆开信读了起来,那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前侯爵老爷:

    长期以来,我的生死都操在村民手中,我被捕后,受尽伤害和凌辱,最后经过长途步行,被押解到巴黎,一路上受尽折磨。不仅这样,我的家已经全部被毁,成为一片平地。

    据他们告诉我,前侯爵先生,他们把我关入监狱,还要审问我,杀死我(如果你不开恩来救我的话),是因为我反对人民,为一个逃亡贵族做事,违背人民的利益。我再三说明,我按照你的指示为他们做了许多好事,没有反对过他们,可是丝毫没有用处。我还再三说明,早在没收逃亡贵族财产之前,我已免除了他们拖欠的税款,没有向他们收租,也从来没有去控告过他们,可是丝毫没有用处。唯一的答复是,我曾为一个逃亡贵族做事,那个逃亡贵族现在在哪儿?

    啊!最最仁慈的前侯爵老爷,那个逃亡贵族现在在哪儿?我连梦中都在呼喊,他在哪儿?我求告上天,难道他就不来搭救我了吗?没人回答我。前侯爵老爷,我把我可怜的呼声送过海峡,但愿通过巴黎人人都知道的台尔森大银行,能把我的呼声送进你的耳朵!

    为了对上帝,对正义,对仁慈,以及对你那高贵姓氏的荣誉的热爱,我恳求你,前侯爵老爷,快来救我,把我救出监狱。我的过失是对你一贯忠心。啊,前侯爵老爷,我恳求你也仁厚待我吧!

    关在这恐怖的监狱里,我每时每刻都在走近死亡。前侯爵老爷,我向你保证,我仍将为你效悲惨不幸之劳。

    遭难人加贝尔

    于巴黎阿巴依监狱[111]

    1792年6月21日

    读完这封信,达内心中隐伏着的不安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一个老仆人,又是一个好仆人,他唯一的罪行只是由于对他和他的家族忠心耿耿,如今他面临着生命的危险,他心中感到深深的内疚。当他在圣堂区内来回走动,考虑该怎么办时,几乎不敢把脸对着过往行人。

    他很清楚,虽然他深恶痛绝使那古老家族的劣迹恶名登峰造极的罪行,虽然他憎恨而且信不过自己的叔父,虽然内心十分厌恶人们期望他来支撑的那座正在崩溃的大厦,可是他所采取的行动却是很不彻底的。他很清楚,虽说他早就有意要放弃自己的社会地位,但是由于爱上露西,在这件事情上做得过于匆忙,不够周全。他知道,他本该按部就班地加以实现,而且还应该进行监督,他是打算这么做的,可是始终没有兑现。

    他在英国有一个自己选择的美满家庭,他必须一直积极地工作,时局骤变,困难重重,种种变故接踵而来,而且来得那么迅速,上星期还未考虑成熟的计划,往往会被这星期的事态推翻,而下星期事态又会使一切从头做起;他很清楚,在这种种的环境压力下,他屈服了——心中并非没有不安,可是也没有持续不断、再接再厉地加以抵制。他一直在等待行动的时机,可是局势变幻莫测,时间都白白地过去了,而贵族们却成群结队地沿着大道小路逃离法国,他们的财产正遭到没收毁坏,他们的名位正在抹杀取消,这些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法国任何一个可能为此指控他的新政权,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过,他没有压迫过任何人,也没有关押过任何人,他不但从来不曾横征暴敛,而且还自愿放弃了这些权益,投身于一个自己毫无特权可享的世界,赢得了一席栖身之地,挣得了一个温饱。加贝尔按照他的书面指示,经管着那业已败落、困难重重的庄园,体恤人民的困境,把那儿所能给的一点点东西都给了他们——冬天,给他们一点债主没有拿光的燃料,夏天,给他们一点也是从债主手中救下的出产——毫无疑问,为了自身的安全,加贝尔先生必定已经提出这些事实来为自己辩护,因而这些情况现在是不可能不清楚的。

    这一切,促使查尔斯·达内不计后果地下了决心,他得去巴黎。

    是的,就像古老传说中那个航海者一样,狂风和急流把他驱进磁礁的吸力之内,它吸住了他,他非去不可。他脑子里浮现出的每一件事都促使着他,愈来愈快、愈来愈坚定地把他推向那可怕的吸力。他内心深感不安的是,在他那不幸的祖国,有人正在用种种罪恶的手段来达到罪恶的目的,而自知比他们略胜一筹的他却不在那儿,没能做些事情来制止流血,维护仁爱和人道的主张。他怀着这种半是不安半是自责的心情,拿自己和那位责任感如此强烈的勇敢的老先生做了比较,觉得自己差得太远了;继而是老爷们那些深深刺痛他的讥笑,还有斯特里弗那出于宿怨而发的粗俗恶毒的嘲讽,此外还有加贝尔的来信——一个生命危在旦夕的无辜囚徒,向他的正义感、人格和名誉发出的呼吁。

    他下定了决心,他必须去巴黎。

    是的,那磁礁吸住了他,他必须向前驶去,直到触礁为止。他并不知道有什么礁石,他几乎看不到任何危险。虽说他以前做得不彻底,可是所做的那一切,已经足以证明他怀有良好的意愿,只要他亲自去法国加以表白,人们一定会以感激之情承认他的这种好意的。许多好心肠的人,往往会一厢情愿地过分夸大自己所做的好事,从而产生了过分乐观的幻想。查尔斯·达内也是这样,他甚至幻想自己可以运用某种影响,去左右这场凶猛可怕、失去控制的大革命。

    他怀着既定的决心来回踱着,觉得在出发之前绝不能让露西或者她父亲知道这件事。应该让露西免受离别的痛苦,而她的父亲,一向不愿回想那凶险的旧地,只能等采取了这一步骤后,再让他知道这件事了,免得他担心和忧虑。由于他一向竭力避免引起马奈特医生对于法国旧事的回忆,因而没有对他说过自己对产业处理不彻底的情况。而这,也影响了他现在打算采取的行动。

    他来回踱着,思绪万千,一直到该回台尔森银行给洛瑞先生送行的时候。待他到了巴黎,他会马上去见这位老朋友,可是现在,他绝不能泄露自己的意图。

    一辆套有几匹驿马的马车,已经停在银行的大门口,杰里也已换上靴子,整装待发了。

    “我已经把那封信转交给本人了,”查尔斯·达内对洛瑞先生说,“我没有同意让你带书面答复去,不过也许你会答应捎一个口信去吧?”

    “好的,我乐意,”洛瑞先生说,“只要没有危险。”

    “绝对没有危险。不过口信是捎给阿巴依监狱里一个犯人的。”

    “他叫什么?”洛瑞先生手里拿着打开的记事本问道。

    “加贝尔。”

    “加贝尔?要捎什么口信给这个不幸的犯人加贝尔呢?”

    “很简单,就说,‘信已收到,马上来。'”

    “要说时间吗?”

    “他将在明天晚上启程。”

    “要说姓名吗?”

    “不用。”

    他帮洛瑞先生穿上层层外衣和大衣,跟他一起从这家老银行的温暖房子里,走进弗利特街的蒙蒙雾气中。“问露西好,问小露西好,”洛瑞先生在分手时说,“好好照料她们,等我回来。”查尔斯·达内摇了摇头,诡秘地笑了笑,马车就辚辚地驶去了。

    那天夜里——八月十四日——他睡得很晚,写了两封感情炽烈的信:一封是给露西的,向她解释,由于义不容辞的责任,他必须去巴黎,并且详细地向她历数了种种理由,深信自己绝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另一封是给马奈特医生的,托他照料露西和他的爱女,并且极为自信地把上述的话又讲了一遍。他对他俩说,他一到巴黎,就会立即给他们写信,证明他安全无恙。

    这是难熬的一天,因为他整天和他们待在一起,却第一次在他们的共同生活中有了保留。要把这桩出自善意的骗局安排得使他们深信不疑,这是一件棘手的事。他满怀柔情看看妻子那无忧无虑、忙忙碌碌的样子,决心不把即将发生的事情告诉她(没有她那安详从容的帮助,他做起任何事情来都感到不自在,因而好几次他几乎要向她和盘托出)。白天终于很快过去了。傍晚时分,他拥抱了她,也拥抱了和她同名而且同样可亲可爱的小宝贝,装作出去一会儿就回来的样子(假托有个约会需外出一下,私下里准备好一手提箱衣物),走进了阴沉沉的街上阴沉沉的雾气中,而他的心情则更加阴沉。

    此时,那无形的力量正迅速地将他吸引过去,而且急流和狂风更是使劲地在一旁推波助澜。他把两封信交给一个可靠的差役,嘱他在午夜前半小时送到,不可提前。然后他雇了一匹去多佛的马,启程了。“为了对上帝,对正义,对仁慈,以及对你那高贵姓氏的荣誉的热爱!”这是那可怜的囚徒的呼声。当他抛下世上所爱的一切,朝着那磁礁漂去时,他用这一呼声坚定了自己那颗发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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