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汉

    跑过一千里戈壁才有河流

    跑过一千里荒漠才有草原

    无风的七月八月

    天戈壁是火的领地

    只有飞奔

    四脚腾空的飞奔

    胸前才感觉有风

    才能穿过几百里闷热的浮尘

    汗水全被焦渴的尘砂舐光

    汗水结晶成马的白色的斑纹

    汗水流尽了

    胆汁流尽了

    向空旷冲刺的目光

    宽阔的抽搐的胸肌

    沉默地向自己生命的内部求援

    从肩胛和臀股

    沁出一粒一粒的血球

    只有汗血马

    血管与汗腺相通

    肩胛上并没有翅翼

    四蹄也不会生风

    汗血马不知道人间美妙的神话

    它只向前飞奔

    浑身蒸腾出彤云似的血气

    为了翻越雪封的大坂

    和凝冻的云天

    生命不停地自燃

    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用筋骨还能飞奔一千里

    汗血马

    扑倒在生命的顶点

    焚化成了一朵

    雪白的花

    生命自燃的飞奔

    写马的诗，绘马的画，难以数计。牛汉此诗，以特殊的良种马“汗血马”作为描写对象，有深意在焉。

    “汗血马”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它有特殊的体力和耐力，所以诗的开头两句说它跑过一千里戈壁和荒漠，才有河流和草原，便是对它这种特殊体力和耐力的赞叹。然而，对于汗血马来说，这样一种具有本能性的气质，似乎成了它存在的必然方式。因为“只有飞奔／四脚腾空的飞奔／胸前才感觉有风／才能穿过几百里闷热的浮尘”。这种存在方式决定了它必须“飞奔”，否则它就会成为另一种养尊处优的动物，而不是人们心目中的“汗血马”。

    诗人这样来落笔，自有其独特的观察角度。因为“汗血马”不把这种“飞奔”视为外力所强迫不得已而为之的“苦役”，而是它自身的一种本能需要。没有飞奔，它就感觉不到有风；没有飞奔，它就会被那些闷热的浮尘所窒息。所以，在“汗水全被焦渴的尘砂舔光／汗水结晶成马的白色的斑纹”时，它依然不以为苦，不因此而停止飞奔的马蹄。这才是真正的汗血马。

    就是这样的汗血马，当“汗水流尽了／胆汁流尽了”时，它不向外援求助，不向困难低头，而是“沉默地向自己生命的内部求援”，直到“从肩胛到臀股／沁出一粒粒的血珠”，内在的潜力被超水平地发挥，只有精力被超预期地付出，然后才有了奇迹的出现。汗血马的“肩胛上并没有翅翼／四蹄也不会生风／汗血马不知道人间美妙的神话／它只向前飞奔”，这就是一种基于它的本能而不可能为外力所改变的精神走向。它甚至“为了翻越雪封的大坂／和凝冻的云天／生命不停地自燃”。

    用“生命不停地自燃”来形容和概括汗血马的生命形式的存在，正是牛汉写此诗的深意之所在。

    在汗血马身上所发现的这种生命自燃的飞奔，成为牛汉对人的生命价值的肯定方式。他在汗血马身上所寄托的期待和向往，其实正是他本人对生命价值的期待和向往。

    正因为如此，他才写下了“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用筋骨还能飞奔一千里”这种充满浪漫主义气息的诗句。

    这样的浪漫主义气息，绝对地不同于那些假大空的豪言壮语。因为它是一种诗性气质的升华，是对于人类努力奋斗的自策自励。它所根植在的，是基于人类自身追求自我超越的精神沃土之上的，所以在他笔下出现的那一朵“扑倒在生命的顶点”的“雪白的花”，是一朵永远指引人们目光向前的精神高度的花朵。人类不灭，这朵花就永远地开放在这片精神沃土之上。

    （叶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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