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毅说中华英雄史-鼙鼓扬天繁华歇 丹心万古名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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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庭芝·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

    2006年1月28日,农历乙酉年除夕。是夜,在物欲炽盛的中国南方城市深圳,我手持一卷宋诗品读。信手翻来,深感不少宋诗书卷气过于浓厚,多数作品用典繁复,诗意平凡。特别是南宋末年的诗作,境界狭小,诗风浮弱,诚无大可观之句。

    忽然,文天祥一首《除夜》赫然入目: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

    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

    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此诗作于元朝至元十八年,即1281年的除夕夜,是文天祥平生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夜。这首诗诗句冲淡、平和,没有“天地有正气”的豪迈,没有“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慷慨,只表现出大英雄欲与家人共聚一堂欢饮屠苏酒过春节的愿望,字里行间透露出一丝寂寞、悲怆的情绪。

    恰恰是忠义男儿这一柔情的刹那,反衬出钢铁意志之下人的生命的真实性,这种因亲情牵扯萌发的“脆弱”,更让我们深刻体会到伟大的人性和铮铮男儿的不朽人格。

    于是,时隔725年,我,一个客居岭南的天津士子,在一个岑寂的除夕夜晚,为这位江西籍的中华伟男子洒下数滴热泪。

    《除夜》一诗,没有雕琢之语,没有琐碎之句,更无高昂的咏叹,可是,我们的心灵仍旧感受到强烈的震撼。无论时光逝去多久,无论民族构成如何增容扩大,无论道德是非观念如何嬗变,文天祥,作为我们民族精神的象征,作为忠孝节义人格的伟大典范,万年不朽,颠扑不灭,将在无数个世代继续激励一辈又一辈的中国人。

    苦战扬州的英雄

    李庭芝

    文天祥被元军押解大都的途中,至镇江,趁看守不备,又有手下侠客杜浒等人相助,连夜逃出,跑到真州(今江苏仪征)。

    时为安抚使的苗再成闻讯开城迎接,喜极而泣,表示说:“两淮之兵足以兴复国家,只因二帅关系不睦(二帅指李庭芝和夏贵,当时苗再成还不知夏贵已降元),如能合纵连横,一心抗敌,取胜不难。”

    文天祥闻言也很兴奋,问:“苗安抚您有何计策?”苗再成答:“当今之计,先约淮西兵直趋建康,元军闻知必调集部队阻挡。我趁此机会可指挥淮东诸将,以通州、寿州之兵攻袭湾头,以高邮、宝应、淮安兵攻扬子桥,以扬州兵攻瓜步,再以水军直捣镇江,同时举兵,大张声势。如此,湾头、扬子桥一带,元兵留守不多,当地人又多盼我大军反攻,肯定能一举克之。然后,三面合攻瓜步,我本人指挥水军自水上进逼,瓜步必能攻下。如取瓜步,以淮东兵入京口,淮西兵入金陵,扼断元军归路,定可擒其主帅,收复失地。”

    文天祥闻言,非常赞许,忙写信给死守扬州的李庭芝,并派出信使四处约集未降的宋将。

    可惜的是,由于当时战乱四起,信息不通,文天祥先前参加过与元军的“议和”,致使李庭芝对他存有极大的戒心和误解。宋军又有败兵逃归扬州,报告说元军派一个丞相到真州说降。

    接到文天祥书信,李庭芝认定说降的“丞相”肯定是文天祥,并忖度文天祥是以计诱他出扬州,然后趁机让元军来攻。于是,李庭芝派人送密信,命令苗再成杀掉文天祥。

    苗再成不相信文天祥是元人派来诱降的奸细,又不敢违背李庭芝的命令,就亲自把文天祥骗至真州城外,示以制置司“格杀勿论”的命令,让文天祥自寻出路。

    回城后,苗再成不放心,怕文天祥真是元军招降的奸细,派出两路人试探文天祥,嘱咐那些人,只要文天祥劝说投降,就立时把他杀死。

    两路人佯装出城降元的溃兵,向文天祥打招呼。文天祥不知是苗再成试探他的“计谋”,以忠义苦劝那些要外出“降元”的士兵为国尽忠,两路士兵大受感动,他们不仅没有杀文天祥,反而为他们一行人带路直到扬州城下。

    四鼓时分,文天祥诸人抵至扬州城门,赫然见到四周贴了数张宋朝悬赏捉拿“文丞相”的告示,写明了“死活皆赏”。

    众人相顾吐舌,只得窜身向东,准备从海道逃走。途中,他们遇到络绎不绝开拔的元兵,一行人慌忙躲入烧毁的墙壁中潜伏。藏了两三天,几个人差点饿死,幸亏遇见几个樵夫,乞得几口干粮得以幸免。

    逃至板桥,元军忽至,一行人又窜入灌木丛中。元兵看得真切,往灌木丛中射了一阵乱箭,并活捉了杜浒等三四个人。

    幸亏捉人的元兵是汉军,得了杜浒等人的银两后就偷放了他们。几个人回到原地,把饿得已经奄奄一息的文天祥用木棍制成的简单担架抬至高邮稽家庄。当地庄主是位义士,派人护送文天祥等人先至寿州,然后由通州入海,一行人终于到达温州。

    对于此次嫌猜、历险,文天祥有《出真州》诗十三首感怀,真实再现了当时的仓皇和狼狈。

    1276年6月,陈宜中、张世杰在福州拥立益王赵昰为帝,改元景炎。小朝廷进封皇弟赵昺为卫王,升福州为福安府,以陈宜中为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张世杰为枢密副使,陆秀夫为直学士。

    不久,文天祥赶至,诏拜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由于陈宜中主持国事,怕引起内部纷争,文天祥固辞不拜。小朝廷便授文天祥为枢密使同都督。

    众人出计献策,下诏各地,以图兴复。恰于此时,留于江南的南宋故相留梦炎“响应”元朝召唤,自动出降,充当新朝鹰犬爪牙。

    扬州方面,李庭芝凛凛忠臣,一直浴血死守。

    李庭芝是汴梁人,十二世同居一门,号“义门李氏”。北宋末期战乱起,李氏家族迁至应山。金国被灭后,襄汉之地兵戈四起,李氏又徙随州。宋将孟珙守江南时,李庭芝乡试不中,弃文就武,谒见孟珙。由于李庭芝相貌魁伟,孟珙一见奇之,马上提拔他充当军中将校,才能尽显。淳祐年间,李庭芝考中进士,得功名后,复入孟珙府幕,成为高级参谋。孟珙去世前,上表朝廷荐贾似道代替自己的军职,又向贾似道推荐李庭芝。由此可见李庭芝与贾似道渊源不浅,但不能以此来判别李庭芝的品行。

    感念孟珙的知遇之恩,李庭芝弃官不做,扶孟珙灵柩归葬,并为其守墓三年。

    贾似道掌国后,李庭芝得展大才,一直为南宋效力疆场。鄂州第一次解围,宋理宗亲自下诏任李庭芝为两淮制置使,开府扬州。

    后来,大草包范文虎一败再败,襄阳失陷,李庭芝曾一度被贬。由于元军咄咄逼人,形势紧迫,宋廷很快就重新启用李庭芝,诏令其制置两淮。

    为了专心守淮东,不存私心的李庭芝上书请夏贵分任淮西事务。

    德祐初,贾似道兵溃芜湖,沿江诸郡宋军守将逃的逃,降的降,李庭芝不为所动,多次斩杀元朝劝降的使人,固守扬州。

    元军攻陷临安后,命谢太后与宋恭帝相继“下诏”,派人持至扬州城下喊话,让李庭芝开城投降。

    李庭芝登城高呼:“我奉诏守城,从未听说过有诏旨要臣子献城投降的!”不久,宋恭帝等人北迁,谢太后写亲笔诏书,表示:“先前诏谕爱卿向大元纳款,日久未报,不知是否明悉吾意。今吾与嗣君既已臣伏大元,爱卿固守扬州,不知是为谁守城?”

    李庭芝立于城头,静听城下使者宣诏已毕,并不答应,下令城上守军以劲弩向使者一行人发射,立毙一人,余皆慌忙退走。

    不久,他派姜才出军,想夺取少帝及全太后,不果,回城固守。

    宋朝守将夏贵降元后,元军统帅阿术玩心理战,尽驱身着宋朝军服的淮西降卒至扬州城下,旌旗蔽野。

    当时的场面既壮观又令人气愤,数万宋军降卒身着军服,排列整齐,在扬州城下立定,一言不发望向扬州城头。在他们身后,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元军骑兵,皆手执利刃,虎视眈眈。

    见此情状,李庭芝惨然一笑,对身边幕僚说:“我只有一死报国!”

    阿术见扬州城上没动静,忙遣使者持忽必烈诏书招降。李庭芝命士兵开城门,迎入使者。

    然后,李庭芝命人把元军使者押上城头,当着数万淮西降兵与元军骑兵的面,一刀砍落使者的人头扔下,并焚烧了招降的诏书。

    阿术无奈,只得暂挥兵回返。

    不久,见元军势盛,宋朝知淮安州的许文德、知盱眙军的张思聪、知泗州的刘光祖等人,皆以粮尽为由向元军投降。

    李庭芝在扬州城内括粟以充军食。胶着相持之际,食尽粮绝,宋军将士中甚至有杀子充食者,依旧力战不屈。

    元朝统帅阿术不仅从水路断绝高邮方向的宋军运粮船,又在陆路邀击宋军运粮兵卒,杀死宋军数千,最终完全断绝了扬州守军的粮草供应。

    在此情况下,为了能使扬州降附,阿术派人从大都的忽必烈处取得特赦诏书,表示赦免李庭芝焚诏、杀使之罪。当然,元军这次不敢再派人送入城中,只敢在城下喊话,以箭射诏书于城上。李庭芝看也不看,命人立焚诏书于城上。

    听闻赵昰即位消息,李庭芝响应勤王诏,留制置副使朱焕守扬州,他自己与大将姜才率7000兵士突围奔泰州,想取道通州入海,南下福州。

    孰料,李庭芝刚刚率兵出城,朱焕就以扬州向元军投降。

    阿术一面分派精兵入扬州,一面指挥劲骑追击宋军,沿路杀掉千余人。

    李庭芝所率宋军腹空体乏,好不容易进入寿州,被元军团团包围。

    阿术入扬州后,俘虏了李庭芝的妻儿,命人押至寿州城下,向城头喊话招降。大将姜才因病重不能出战,宋军只得死守孤城。

    李庭芝本人对妻儿被俘并不理会,仍在城内指挥抵抗。结果,泰州裨将孙贵等四人知扬州不守,又见元军四涌如潮,大惧之下,这几个败类开北门纳元兵入城,向元军投降。

    知事不济,李庭芝情急之下冲出户外,投入府院的莲花池中自杀。水浅,李庭芝自杀未成,被元军生擒。病重之中的大将姜才也被活捉,与李庭芝一起被押回扬州。

    阿术见二人,责斥二人坚守不降,姜才大骂道:“胡奴,不降者我也!”

    这句话说得不假,扬州被围的最后关头,李庭芝曾召姜才一人议事,大概是想商量以诈降之计突围,姜才大呼:“相公您不过忍片时之痛耳!”坚决不同意诈降,要光明磊落去赴死。

    李庭芝自有大帅风度,傲立一旁不言。阿术爱惜二人才勇,仍想劝降,姜才骂不绝口。

    最终,站在一旁的以扬州献降的叛贼朱焕上前进言:“扬州自用兵以来,积尸遍野,皆李庭芝与姜才所为,不杀之何待!”

    于是,元军命军士押二人于扬州闹市。李庭芝首先被斩首。临刑,大英雄神色怡然。

    姜才被剐杀,仍旧骂不绝口。剐刑严酷,时间又长,期间,降元的老匹夫夏贵也来看热闹,姜才切齿瞋目,骂道:“见我如此,老贼你能不愧死!”

    两位英雄慷慨就义之时,扬州人民感动,莫不泣下。

    破扬州后,元兵集中兵力猛攻真州。

    元兵与宋军众寡悬殊,趁天降大雾,宋军参谋赵孟锦率少数宋兵忽然袭击元军大营,趁乱杀死不少元兵。可叹的是,大雾不久即散,元军望见宋军人少,立刻来了精神,组织反攻,赵孟锦登舟败走之际失足落水而死。元军乘势攻城。城破后,安抚使苗再成血战,力竭而死。此后,通州、滁州、高邮军等相继降元,淮东尽失。

    江西的游击苦战

    文天祥的最后努力

    文天祥到福州后,本来提出要回温州组织舟师,由海道而进收复两浙。陈宜中不同意,文天祥只得作罢。

    陈宜中的想法是放弃温州,把大本营全移至闽地,欲依靠张世杰收复两浙以自洗先前弃都亡命之罪。出于这种私心,他当然不想与自己平起平坐的文天祥立功。于是,陈宜中就把文天祥外派,让他在南剑州开府,招募士兵。

    在福州短暂的准备期间,九死一生的文天祥把先前所写的诗歌编为一集,名《指南录》,皆为向南奔君的纪实诗:“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诗文字字带血,句句含悲,特别是文天祥所写的《指南录后序》,形象地概括了他自德祐二年(1276年)元军兵临城下至他最终逃往永嘉的整个过程: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时北兵已迫修门外,战、守、迁皆不及施。缙绅、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莫知计所出。会使辙交驰,北邀当国者相见,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初,奉使往来,无留北者,予更欲一觇北,归而求救国之策。于是辞相印不拜,翌日,以资政殿学士行。

    初至北营,抗辞慷慨,上下颇惊动,北亦未敢遽轻吾国。不幸吕师孟构恶于前,贾余庆献谄于后,予羁縻不得还,国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脱,则直前诟虏帅失信,数吕师孟叔侄为逆。但欲求死,不复顾利害。北虽貌敬,实则愤怒。二贵酋名曰馆伴,夜则以兵围所寓舍,而予不得归矣。

    未几,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当引决,然而隐忍以行。昔人云:“将以有为也。”

    至京口,得间奔真州,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约以连兵大举。中兴机会,庶几在此。留二日,维扬帅下逐客之令。不得已,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穷饿无聊,追购又急,天高地迥,号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然后渡扬子江,入苏州洋,展转四明天台,以至于永嘉。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徬徨死;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不久,文天祥转战至汀州(今福建长汀),派赵时赏率一部军士取宁都(今江西境内),派吴俊章取雩都(今江西于都)。同时,在江西坚持抗元的刘洙等人闻文天祥开府,纷纷提兵来会。

    景炎二年(1277年)五月,文天祥集结部队,自梅州出江西,吉州、赣州坚持抗元的宋军皆来赴,合军收复会昌县。八月间,文天祥部下赵时赏等人分道攻取了吉、赣周围的不少地区,把赣州包围起来。

    听闻文天祥在江西声势大震,衡山、抚州等地的残余宋军也纷纷加入,一时间士气高昂。

    元廷闻报,非常紧张,忙在江西置行中书省,以塔出为右丞,敏珠尔丹(又译“麦术丁”)为左丞,李恒为参知政事,下决心扑灭江西的反元宋军。

    九月间,在元军诸道四出江西的同时,元将李恒自将一军精骑,出其不意地向身在兴国的文天祥发起进攻。

    文天祥没有料到李恒这么快就杀到,猝不及防,慌忙应战,首战不利。听说邹沨部宋军有数万屯于永丰,文天祥携败兵向永丰方向败退。结果,行至半路,正遇上被元军杀得大败而逃的邹沨部队,双方相遇,便又汇合一处,夺路接着跑。

    逃至方石岭(今江西吉安东南),率少数兵士殿后的宋将巩信与元军短兵相接,殊死格斗,力战多时。元将李恒疑有伏兵,鸣金收兵。良久,见山后并无声息,李恒才敢率元兵呐喊杀入。结果,见巩信端坐一巨石之上,仅剩的十余名残兵立其左右,瞋目怒视元军。

    李恒忙命放箭,箭雨密集,巩信等人屹立不动,中箭如猬,至死不仆。

    文天祥逃至空坑(仍在吉安境内),军士多散,身边只有杜浒、邹沨等几个人相随。

    宋将赵时赏为使文天祥等人有时间逃走,故意令人用肩舆把自己抬上,大摇大摆、不慌不忙地行走。元军大队士兵追至,持枪挺刀,喝问肩舆之上是何人,赵时赏朗声答言:“我姓文。”元军大喜,以为生擒了文丞相。忙令数百人看守,把赵时赏押至隆兴。

    一路上,多有五花大绑的文天祥僚属被押至肩舆前,元军迫使赵时赏(以为他是文天祥)辨认,皆被赵时赏“不屑”叱喝:“小小牙官,抓这种人做什么!”由此,得脱者甚众。即使如此,文天祥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仍被元军抓住,被李恒送往大都。途中,文天祥二子皆不堪折磨,病死于道中。

    不久,得知被抓的“文天祥”乃赵时赏,李恒气恼,立即斩杀。赵时赏乃宋朝宗室子弟,临刑大笑,慷慨就义。

    文天祥逃脱后,辗转至南岭(今广东紫金),重新集结队伍。

    身在石冈州的小皇帝赵昰因奔波惊吓,患病而死,时年11岁。众臣便拥卫王赵昺为帝,时年8岁。

    文天祥闻新主即位,上表自劾江西败兵之罪,并请入朝觐见。恰值军中发生瘟疫,文天祥身边刚刚聚集的残军一下子病死不少,其老母与长子也相继染病而亡,雪上加霜,亡国丧亲,大英雄痛不可堪。

    帝昺祥兴元年(1278年)年底,文天祥屯军于潮阳,邹沨、刘子俊等人率众相会。由于当地盗贼陈懿、刘兴为害一方,形同割据,文天祥便先向这两个巨盗发动进攻,杀掉了刘兴,却漏跑了另一个匪首陈懿。

    陈懿海盗出身,马上投降了正率舟师由海路入潮州的元军大将张弘范。熟门熟路,这个强盗头子为元军充当向导,在潮阳大举登陆。寡不敌众,文天祥败走海丰。

    张弘范之弟张弘正率一部精骑,穷追不舍。逃至五坡岭(今海丰以北),文天祥一行人正想吃口饭,张弘正的元军骑兵猝然杀到,宋军来不及接战,多数被杀,文天祥被生擒。情急之下,他忙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冰片自杀,由于存放日久,药效丧失,文天祥自杀未成。

    宋将邹沨刚烈,未待元兵近身,以佩刀自刭而死。

    宋将刘子俊在附近被另一部元军抓获,他忙大叫,自称是文天祥,冀以缓兵,使文天祥有机会再逃走。

    两部元军抓了两个“文天祥”,相遇于途,各争真伪,都坚称自己抓的是“文天祥”。元将唤来几个宋军俘虏,边问边杀,终于找出真文天祥。

    然后,元军在当地架起大锅,烹杀刘子俊。烹刑残酷,使人慢慢煎熬而死,刘子俊一直骂不绝口,至死不屈。

    文天祥被押送到潮阳,见张弘范。元兵叱之下拜,文天祥不屈。张弘范虽是元朝得力鹰犬,内心也敬佩这样的铮铮男儿,叹赞道:“真忠义人也!”命左右为文天祥释缚,待以客礼。

    文天祥固求一死,张弘范不许。由于宋军还未尽灭,张弘范深知文天祥还“有用”,命人把他拘于军船之上,好吃好喝,严加看管。

    静江的誓死抵抗

    马墍与娄钤辖

    伯颜占领临安后,文天祥、张世杰等人在福州拥立益王赵昰为帝。为了根除南宋流亡政权,元廷一面下令诸将入闽追击二王,一面派大将阿里海牙领数万元军,大举进攻广西。

    静江府守乃宋将马墍,他总领屯戍诸军,兼掌广右经略司,一直坚持抗元。

    阿里海牙初定湖南,就曾派人携信劝降,被马墍立即杀掉。临安失陷,谢太后派僧人持手诏到静江劝降,也被杀掉。劝降不成,阿里海牙只得率元军对广西进行武力强攻。

    进至严关(今广西兴安以西),见大山夹峙,中间窄道已由马墍严加防守,知不可破,阿里海牙只得率一部偏师迂回至平乐,溯漓江而上,过临桂,然后掉头北进,与屯于严关之前、正和宋军相持的元军主力前后夹击。

    马墍兵少不支,顽强抵抗后,退守静江。

    阿里海牙亲自写信给马墍,答应对方投降后,会立授广西大都督一职,遭到拒绝。

    见计不成,阿里海牙又请忽必烈“降手诏谕之”,马墍做事果绝,焚诏斩使,坚决不降。

    狂怒之下,阿里海牙指挥元军攻城。静江依水为屏,确实易守难攻。元军猛攻三个月,前后百余战,死伤无数,仍不能克城。

    1276年年底,阿里海牙在当地宋民的建议下,筑起大堰,截断大阳、小溶二江,遏阻上流,又掘开东南堤坝引干静江护城河水。由此,元军终于能进抵城下,大竖攻具,展开人海战术进攻。元军蚁附登城,宋军死战,不支,外城被攻破。

    马墍率军闭内城拒斗,又被攻破。马墍仍坚持,领数百军士与元军巷战。

    杀伤多人后,马墍手臂受重创,依残壁犹斗,被蜂拥而上的元军杀害,头断后,马墍犹握拳奋起,逾时始仆。忠烈之气,难以言表。

    城中的宋将黄文政拒战力竭被生俘,大骂不屈。元军残忍,先断其舌,后割其鼻,继之砍断他的双膝。黄文政喷血含混,至死骂声不绝。

    邕州(南宁)方面,主将马成旺及其子马应麟胆怯,未待阿里海牙攻城,即以城献降。

    最后,唯独马墍部将娄钤辖率250名宋军兵士,坚守月城不降。

    阿里海牙见状大笑,对左右讲:“小小月城,何足进攻!”下令元军把月城团团包围,准备以饥渴交困的方法逼降娄钤辖。

    缺水缺粮10多天后,娄钤辖立于城墙上向外高声呼道:“我们饿极,不能出降。如果能送我们一些食物,吃饱后当听汝等处置。”

    阿里海牙大喜,忙命人送去活牛数头,米数斛。东西运到城门,宋军一位小校打开月城城门,收取牛和米后,立即又关闭了城门。

    元兵元将大讶,均登高临视。但见饿极的宋兵,立刻分取生米,烧火蒸饭。米还未熟,诸士卒军将皆以手抓取,一面吞吃半生不熟的米饭,一面用刀割取活牛身上的肉,啖之立尽。

    一顿豪食之后,宋军忽然鸣角击鼓,集结队伍。

    元军大惊,以为宋军要出战,整个军营上下立刻束甲持兵,如临大敌。结果,娄钤辖下令200多名士兵聚集在一个巨炮周围,握手而立,他们堆满火药后,纵火燃之,刹那间,声如雷霆,烟气涨天,震得城堞皆崩,城外围城的元兵也被震死不少。

    火熄后,元军入视,娄钤辖等200多精忠之士壮烈殉国,灰烬无遗。

    狂怒之下,阿里海牙下令屠城,把邕州人民杀戮无遗。有700多人先前在双方交战中逃入西山,阿里海牙派人招降,许以不杀,结果,700人皆自杀,无一降者。

    此后,广南西路十五州,皆由元军占取,但静江、邕州的宋朝守将和人民的英勇抵抗令人感佩。

    重庆的五路被围

    张珏

    德祐元年(1275年),元军在向临安进逼的同时,为防四川宋军出援,忽必烈下令东西川行枢密院统领大军主动进攻四川。

    时任宋朝四川制置副使的张珏以钓鱼城和重庆为根据地,拼死抗元。

    转年,即1276年,张珏审时度势,派出一支奇军突袭了元朝东川行枢密院的治所青居城(今四川南充),并乘元军回救之机,派猛将张万率水军由水上入重庆增援。

    同年夏,趁元朝东、西两川行枢密院矛盾重重、互相观望逗留之机,张珏又派出军队收复了泸州,杀掉降元的原宋将梅应春以及元将熊耳,并俘虏了不少元将家属。

    在此情形下,元军不得不从重庆撤围。年底,张珏命手下将领王立守卫钓鱼城,他本人入重庆指挥,并迅速收复了涪州(今四川涪陵)。

    景炎二年(1277年),元军重新收取涪州。同年冬,元军又破泸州。

    忽必烈深知四川的战略重要性,亲自下诏向四川增兵数万,命西川行枢密院使不花率数万元军再攻重庆。不花抵达重庆附近后,分兵布将,把重庆围个密不透风。

    元西川行枢密院副使李德辉亲笔写信招降张珏:“君之为臣,不亲于宋之子孙;合之为州,不大于宋之天下。彼(宋朝)子孙已举天下而归我(元朝),汝犹偃然负阻穷山,而曰忠于所事,不亦惑乎!”

    这个元廷的汉人鹰犬所述,其实也不无道理。

    张珏不答,全力指挥宋军守城。

    祥兴元年(1278年)正月,张珏派一部宋军出击,被元军杀个干净。不花抵城下,指挥诸将攻城。元军汉将汪良臣大造云梯、鹅车等攻城器械,亲自冲锋登城。

    张珏立于城墙上,指挥守军激战。混战之中,汪良臣身中四箭,元军未能占得任何便宜。

    转日,张珏率军出城,与元军猛将也速答儿在扶桑坝(今重庆以东)激战,不料汪良臣等人带兵从后夹击,宋军不支,大溃,张珏率残兵复入重庆城死守。

    当夜,宋军都统赵安向元军献城投降。张珏闻讯悲愤,率余兵巷战,同时派人索取鸩酒想自杀,不得而已。

    苦战一夜,张珏只得率几个亲随和家属乘船想奔往涪州方向。船开不久,张珏突然为自己不能死于重庆而后悔,用手中大斧猛砍舱底想举家自沉,被船工夺去斧头扔入江中。张珏又想跳江自杀,为家人所挽持,不得死。

    半路,张珏所乘船为不花手下的元军水师邀击,张珏被俘。

    攻陷重庆后,元军一鼓作气,齐集大军进攻当年蒙哥汗被打死的地方——钓鱼城。

    宋将王立自1276年年底开始守城,奋战两年多,最终不支,在得到忽必烈同意不屠城的允诺下,王立于1279年4月终于出降。

    大名鼎鼎的钓鱼城,终于落入元军手中。从此,川蜀广大地区皆落入元朝版图。

    张珏被元军押至安西(今陕西西安)赵老庵,他的一名老友前来探望,对他说:“您为宋室尽忠一世,以报国家。今日行至此处,纵然能不死,活下去有什么意义呢?”

    张珏闻言颔首。

    待老友走后,趁看守元兵不备,张珏解下弓弦,自缢而死,以身殉国。

    从窝阔台开始,蒙古军队就多次攻入四川。端平年间,蒙军曾陷成都等54州郡,铁骑到处,屠城放火,杀人无算,流血有声,仅成都一地就曾杀汉人140万。“城外荡荡为丘墟,积骸飘血为田里”。

    经蒙古兵士几十年间的反复入侵,四川到处仅剩遗墟败棘,郡县大半荒残。忽必烈时代,元军虽在屠城方面有所收敛,仍旧杀人无数,把四川大部蹂躏得面目全非。

    悲壮的厓山之役

    陆秀夫与张世杰

    1277年9月,为和当时在江西的文天祥相呼应,张世杰派出10万大军,遣两位都统率领,想克复建昌。结果,宋军遭遇元将李恒,大败。

    元军进逼,又破建宁府、邵武军,陈宜中、张世杰等人不得不奉幼帝及卫王与杨太妃登舟逃跑。

    当时,宋方有军人17万,民兵30万,还有从两淮战场撤退下来的残兵一万多,共近50万人马,乘战船从海上撤退。

    半路,宋船与元军水师相遇,由于当时大雾,又值傍晚,元军竟然没有发现浩浩荡荡撤退的宋军海船。南宋这支残军,终于暂时逃过一次大劫。

    行至泉州泊岸,驻守当地的安抚使蒲寿庚前来谒见,并请幼帝驻跸泉州。张世杰不放心,没有答应。这位蒲寿庚乃阿拉伯商人后裔,世居泉州。他掌控市舶司30多年,不仅有军职,还是当地豪富之首。

    当时,张世杰身边的参谋人员就劝说,应该趁谒见之机把蒲寿庚留下,或趁势收取他辖下的数百艘巨大的海船,留作军用。张世杰没远见,不听,很快就放蒲寿庚回泉州。

    不久,由于宋朝的撤退人员太多,舟船严重不足,张世杰部下宋军出掠蒲寿庚的船只,并没收了船上的金银财物。闻此,嗜财如命的蒲寿庚大怒,突然宣布降元,并在泉州城内大杀赵宋在当地的宗室以及士大夫几千人。

    陈宜中等人着慌,忙拥宋帝乘船逃往潮州。拥军在外的张世杰自将淮兵进讨蒲寿庚,这个狡猾的阿拉伯商人闭城自守,始终不出战。

    不久,元军来救泉州,张世杰只得退军浅湾。

    元军不依不饶,猛攻浅湾,张世杰不敌,奉宋帝逃往秀山。由于军中流行疫症,兵士病死不少,张世杰又奉宋帝逃往井澳(今广东大小横琴岛之间的海湾)。

    陈宜中见势不妙,遁往占城(今越南中部)以避兵锋。

    宋少帝赵昰至井澳,忽遇飓风,其所乘巨舟被巨浪击翻,小孩子几乎被淹死,惊悸成疾。过后,张世杰点算兵数,发现死者过半。

    由于元军穷追不舍,众人拥宋帝入海而逃,在海上又被元军大败一场,宋帝的舅舅俞如珪也被元军生俘。南宋残军本想拥宋帝入占城,因风大而不行。

    1278年5月,宋帝赵昰病死于硇州(今广东吴川西南面一个小岛)。至此,群臣多想散去。陆秀夫挺身而出,劝阻道:“度宗皇帝一子尚在,将置其何地!古人有以一旅以成中兴者,今百官有司皆备,士卒数万,天若未欲绝宋,此岂不可立国?”

    于是,众人拥立年方8岁的卫王赵昺为帝,改元“祥兴”。

    由于当时陈宜中外逃占城不归,陆秀夫与张世杰一内一外,共辅南宋幼帝。

    陆秀夫,字君实,盐城人。景定年间,陆秀夫得中进士。当时,状元是文天祥,二甲第一名是日后绝食殉国的谢枋得,陆秀夫名列二甲第二十七名,“忠节萃于一榜,洵千古美谈”。李庭芝闻其名,辟为幕僚。陆秀夫为人才思清丽,本性沉静,故而深得李庭芝器重。

    德祐元年,元军侵逼江南甚急,军中文武僚属多遁逃,唯独陆秀夫等数人始终坚守。感动之余,李庭芝荐其入朝,累官至宗正少卿。德祐二年,陆秀夫不畏艰险,亲入元营议和。二王逃温州时,陆秀夫闻讯追从,与陈宜中、张世杰等人在福州拥立益王赵昰。由于陆秀夫久在军中任高级参谋,陈宜中开始时还常常向他咨询行军意见。不久,陈宜中恨陆秀夫耿直,就阴遣言官弹劾他,罢免了陆秀夫。

    张世杰闻知,写信斥责陈宜中说:“现在什么时候了,还动不动以台谏罢斥正人!”陈宜中害怕手中握兵的张世杰,慌忙把陆秀夫召还朝中。

    当时,君臣在逃亡途中,朝廷草创,陆秀夫每临朝会,俨然持笏正立,如在皇宫大殿。他常常凄然泣下,伤心国事,以朝衣拭泪,衣裳尽湿,左右人等,无不悲恸。此人真正高风亮节,是宋朝具有高尚情操的真士大夫。

    7月间,张世杰等人奉宋帝驻泊于新会的厓山。

    厓山位于今天广东新会南端,北扼海港,南连大海,西面与汤瓶山对峙如门,每当大风南起,水从海上涌灌而入,怒涛奔突,浪涌如山,每半日皆有潮,实际上是舟师屯结的险地。

    张世杰确实没有什么军事才略,他以为此地天险可守,乃遣人入山伐木,造行宫30间,军屋3000间。当时,宋朝残存的官民军士尚有20余万,多居于船上。

    时任元朝江东宣慰使的汉将张弘范立功心切,他回大都入觐忽必烈,建议说:“张世杰立卫王(赵昺)于海上。闽、广响应,宜派大军剿灭,免留后患!”

    忽必烈大喜,立命张弘范为蒙古、汉军都元帅。

    陛辞之日,张弘范这个蒙古鹰犬深知韬晦之策,假意推辞主帅之职:“国朝军制,无汉人典蒙古军者。臣乃汉人,恐乖节度,愿陛下派亲信蒙古大臣为帅,与我一道南征。”

    忽必烈深知张氏家族二世为蒙古效命,赐锦衣、玉带以表示对他的绝对信任。

    张弘范不要锦衣、玉带,提出:“奉命远征,无所事于衣带也。如能得陛下赐以剑甲,则为臣可仗圣上威灵,令行禁止,无往不克!”

    忽必烈闻言壮之,赐张弘范尚方宝剑,表示:“剑,汝之副也。有不用命者,以此处之!”

    于是,张弘范荐李恒为自己的副手,至扬州后,发水陆精兵2万,分道南下。

    元军舟师四至,从海道攻袭漳州、潮州、惠州等地,数败宋军,并最终在海丰生擒了文天祥。步军方面,元将李恒越过大庾岭,攻占广州。

    节节失利之余,张世杰也从潮阳港乘舟入海,退保厓山。

    张世杰手下有谋士相劝:“北兵以舟师堵塞海口,则我军进退失据,不如率先主动出击,占据海口要地。如果得胜,国之福也;如果不胜,犹可西走。”

    张世杰思之良久,自忖宋军久漂海上,士卒离心,怕主动进攻失败后,会导致军卒立刻溃散,便表示不同意。“频年航海,何时可已!今须与北军正面一决胜负!”

    于是,他命人焚毁岸上所建数千间简易房屋,把千余艘大船牢结成一字阵,沉锚于海,中舻外舳,贯以大索,四周起楼栅如城堞状,奉宋帝居于舟中,以示必死之态,想和元军决战。

    此前,宋军已被阿术纵火烧船而得惨败,张世杰不汲取教训,仍旧出此下策,真是天时人事,均使宋朝一步一步踏向覆亡深渊。

    当然,张世杰已考虑到既是族弟又是敌将的张弘范火攻的可能性,命人在战舰外涂满厚厚一层湿泥。

    祥兴二年(1279年)正月,元军统帅张弘范指挥元军进攻。

    厓山以北水浅,元军怕大舟搁浅,便从厓山以东转而南驶。他们进入大海后,从海口进薄宋军水城。同时,元军出奇兵,断绝宋军陆上的汲水之路。

    由于宋军船大阵牢,元水军冲撞不成,张弘范就派人在木柴上浇上膏油,乘风纵火。甭说,由于张世杰事先派人在各船外层涂泥,元军火攻并未得手。

    猛攻不成功,张弘范派在自己军中任职的张世杰外甥三入宋营,劝降这位族兄。虽与张弘范同族,又有外甥相劝,张世杰仍旧正气凛然,对外甥说:“我知道,如果投降,不仅能保命,还能得享富贵荣华。但我已经立下誓愿,定以死报答宋恩,此志难移!”

    见张世杰外甥说降不成,张弘范又逼迫被俘的文天祥写信招降。

    文丞相不从,表示:“我不能捍卫父母社稷,却教人背叛父母社稷,绝对不可能!”

    张弘范再三催迫,文天祥便当其面书写《过零丁洋诗》示之。张弘范读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句,不由肃然起敬。

    苦笑之余,他不再强求文天祥写招降书。

    张弘范仍派人多次临阵向厓山宋军喊话:“汝陈丞相(宜中)已逃,文丞相(文天祥)已被执,汝等又欲何为!”

    厓山士民皆不答,无一人叛降。

    招降不成,张弘范命元水军封锁海口。由于汲水道绝,张世杰手下的宋军只得喝海水,皆困于呕泻,战斗力剧减。即使如此,张世杰仍率宋军与元兵日夜大战不已。

    不久,元将李恒也将兵自广州来会,与张弘范一起合攻厓山之北。本来,元军诸将建议居高临下,发炮狂攻宋军水寨。张弘范不同意,怕炮击后宋军舟散,浮海分逃,不能全歼。

    李恒观察形势后,建议元军合力,与宋军水师正面对攻。

    二月初六早晨,张弘范分元军为四军,相距里许。张弘范与李恒自当一面,乘潮退之时,李恒一军自北而南,顺流乘舟直杀宋军水寨。

    张世杰自率淮兵,殊死抵拒。

    战至日中,潮水又涨,元军南面一军又乘流而进。

    张世杰虽然腹背受敌,死战益力。

    李恒虽勇,仍不能胜。

    张弘范施计,命人以布障把其指挥大舰的四面遮蔽严实,又令船上将士伏盾埋伏,然后大奏音乐。张世杰误认为元军休军要聚宴,精神上稍稍有些懈怠。

    宋军将士刚刚喘了口气,忽然见张弘范的指挥舰冲击宋军左侧水寨。

    宋军齐发弩箭,全部射在了大船的布障上。

    估计宋军箭矢已尽,张弘范下令撤去布障。埋伏的元兵矢石俱发,压制住宋军气势后,纷纷跳上宋军阵左最大的堡垒大舰,攻陷水寨一角。

    元军诸将乘势,呼声震天,纷纷冲入水寨,杀人斩帆,不可遏制。

    张世杰见状,知大势已去,便抽调精兵入中军保护皇帝。

    见状,宋军诸军大溃,翟国秀等数位宋将解甲向元军投降。

    时值薄暮,风雨昏雾四塞,咫尺不相辨。张世杰派军士划小船至小皇帝所在的大船,想接他向外逃走。陆秀夫恐为人所卖,又怕皇帝遭受俘辱,不肯让皇帝下船。

    接应之人无奈,只得返回张世杰处复命。

    张世杰无奈,率10余艘战船,保护杨太妃突围而去。

    喊杀阵阵,烟火四溢,陆秀夫见少帝所居舟船甚大,诸舟环结,逃走难比登天。于是,他先驱自己的妻儿跳海。然后,他入船舱,把小皇帝抱上船头,叩头再拜,泣言道:“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德祐皇帝(宋恭帝)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

    小孩子惊惶,根本不明白周遭发生了什么事情。

    哀号之余,陆秀夫把小皇帝背在身上,毅然纵身蹈海,上演了南宋王朝最后悲壮的一幕。

    至此,宋朝终于亡国。

    7天之后,厓山一带海上浮尸10余万人。元军乘船在尸堆中觅取财物,发现一小孩尸体,衣黄色衣,身上有玉玺。

    军卒忙进呈玉玺,张弘范知是宋朝小皇帝尸体,派人往取,遍寻不获。至此,他才敢上报忽必烈,称宋朝末帝已溺死于海上。

    南宋遗民林景熙有《题陆秀夫负帝蹈海图》一诗,对陆秀夫大义殉国表示了无比崇仰之情:

    紫宸黄阁共楼船,海气昏昏日月偏。

    平地已无行在所,丹心犹存中兴年。

    生藏鱼腹不见水,死抱龙髯直上天。

    板荡纯臣有如此,流芳千古更无前。

    杨太妃逃亡期间得知赵昺死讯,拊膺大恸:“我忍死间关至此,只为赵氏一块肉耳。如今绝望矣!”言毕,纵身赴海自杀。

    张世杰率残余宋军,本想奔占城,但军中多广东军卒,不愿前往。无奈,张世杰不得不调转船头,收集溃兵,游荡于沿海。

    不久,忽遇飓风,将士劝张世杰靠岸。这位豪杰一声长叹,大叫“无以为也!”,于是,他登上舵楼,燃香祈天:“我为赵氏,仁至义尽。一君亡,复立一君,今又亡。我当时不死,只望敌兵退后,别立赵氏后人以存社稷。今又遇此,岂非天意!”

    飓风狂刮,巨浪滔天,舟船全部倾覆,张世杰及残余宋军均溺水而死。

    厓山之战,被囚禁在元军营中的文天祥耳闻目睹了整个过程,心如刀割。事后,他在诗中写道:

    羯来南海上,人死乱如麻。

    腥浪拍心碎,飙风吹鬓华。

    留取丹心照汗青

    文天祥的最后岁月

    文天祥,字宋瑞,又字履善,江西庐陵人(今江西吉安)。其人“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是个魁伟白皙的美男子。

    20岁时,文天祥举进士,对策集英殿,以“法天不息”为题,洋洋万言,一挥而就。宋理宗奇其才,大喜,钦点文天祥为第一,成为御题状元。

    不久,因丁父忧(为父守丧),文天祥归乡。25岁,时为刑部郎官的文天祥直言上书,请斩主张迁都避敌的太监董宋臣。而后,宦海沉浮,因敢言有为,屡屡被罢官。

    贾似道秉政要君,文天祥行文中言多讥讽。贾似道大怒,指使台谏罢斥文天祥,迫其“致仕”,年仅37岁。

    德祐初年,新君即位,诏天下勤王,本来退陷于乡两年之久的文天祥捧诏涕泣,终于踏上了光耀万世的不归之路。

    文天祥原字履善,宋理宗钦点其为状元后,叹其名佳,“天之祥,乃宋之瑞也”,故而文天祥又字宋瑞。

    厓山大胜后,张弘范在元军大营摆下丰盛的庆功宴,招待“劳苦功高”的诸位蒙、汉等各族将领(包括西夏、女真、契丹、回族等)。同时,也让兵士把文天祥“邀请”来。

    席间,张弘范酒酣之际,对文天祥言道:“国家已亡,文丞相可谓尽忠尽孝!如能以事宋之心改事大元,仍旧可作丞相。”

    一直枯坐不食的文天祥闻言,泫然流泪,表示:“国亡而不能救,我为宋臣,死有余罪,又怎敢逃死而怀贰心事人!”

    听此言,不仅仅是张弘范,在座的各族军将皆低下头,深为面前这样一个大义凛然的汉族文人丞相所感动。无论是汉族出身的张弘范,还是有西夏皇族血统的李恒,他们自幼或多或少都受过儒家伦理道德教育,所以,功劳再大,事主再忠,也掩饰不了他们内心深处对“胡主”正统性的疑惑。而且,为胡人做鹰犬,灭掉衣冠礼义之国,如此“丰功伟绩”,平添了他们对自己民族身份认同的尴尬。

    矛盾之中,为了平衡内心深处的冲突,他们心中对文天祥敬意与恶意相交织:一方面希望这位汉族士人能继续“守忠”,坚守儒家道德;另一方面又希望文天祥在最后关头改弦易辙,投靠新主。

    如果这样,宋朝丞相的“投诚”多少会减轻他们内心深处的罪恶感。

    就在厓山之战结束的转天,张弘范派人在山崖壁上刻字:“镇国上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这一行炫耀的大字,其实也是这位汉族元将的一种心理鸦片,想以所谓的“不世之功”,抵销他杀戮同胞、灭父母之国的负疚感。

    日后明朝儒士陈献章在同一块大石下面刻诗讽刺:

    镌功奇石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

    张弘范回朝不久,受到忽必烈的厚赐与嘉奖,但他不久就身染重病,一命归西,年仅43岁。他的死,不知是天谴还是真的“瘴疠疾作”,忽必烈的贴身御医也不能把这位浑身沾满同族人鲜血的刽子手从鬼门关拉回来。

    论军事方面的才略、武功,张弘范比起他的族兄张世杰不知高出多少倍,但是,论起千秋万世英名,虽然有着平灭一国的不世“功勋”,又有元朝“武烈”的谥号,张弘范却难与宋朝的忠臣张世杰比肩。

    同样是死,张世杰惊天动地,张弘范罪有应得。死生,亦大矣!

    灭宋后,张弘范派重兵“护送”文天祥回大都。他本意有二:一是送如此高规格的丞相级俘囚邀功;二是希望文天祥到大都后改意事元,此举,正是为“国家”贡献人才。

    行至吉州,文天祥亡国之恨陡增,八日不食,想绝食死在家乡附近。英雄真非凡人身,绝食八日,仍旧不死。文天祥若有所思,又开始进食。

    1279年冬11月,文天祥终于到达大都。一开始,元人腾出最高级的驿舍给他住,供奉甚盛,但文天祥正身危坐,通宵达旦。其间,他题诗一首:

    悠悠成败百年中,笑看柯山局未终。

    金马胜游成旧雨,铜驼遗恨付西风。

    黑头尔自夸江总,冷齿人能说褚公。

    龙首黄扉真一梦,梦回何面见江东。

    在此,他明白无误表明自己不易志、不投降的决心。

    元人无奈,就把文天祥囚于兵马司,设卒监守,开始以俘囚身份对待他。

    元朝的丞相孛罗大集元朝臣僚,在枢密院召见文天祥,想以胜利者的姿态对这位亡国丞相予以精神凌辱,顺便也想煞一煞这位汉族士大夫不可消磨的锐气。

    文天祥昂首进入森然堂皇的“掌天下兵甲机密之务”的元朝枢密院,见殿上高坐一人。此人身穿大袖盘领紫罗衣,胸前绣大独科花,腰围玉带,神情倨傲。

    知是元丞相孛罗,文天祥很有礼貌地对其施长揖之礼。

    孛罗登时大恼,文天祥这样一个亡国之臣竟敢不对堂堂大元宰相行跪拜礼,简直是目中无人。

    元廷卫士见状,忙喝文天祥令下跪。

    文天祥冷静言道:“南人行揖,北人下跪,我乃南人,当然行南礼,岂可对你下跪!”

    孛罗更气,叱令左右强把文天祥按伏在地让他下跪。卫士或抑其项,或扼其背。

    文天祥始终不屈,仰头高言:“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古帝王及将相,灭亡诛戮,何代无之!我文天祥今日忠于宋氏,以至于此,愿求早死!”

    孛罗见硬的不行,就想在交谈中以气势压倒文天祥。他哈哈一笑,自忖儒学、历史功底不薄,便语带讥讽地问:“汝谓有兴有废,且问盘古帝王至今日,几帝几王?一一为我言之。”

    文天祥轻蔑一笑,不屑回答这种小儿科问题。“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吾今日非应博学宏词、神童科,何暇泛论。”

    孛罗:“汝不肯说兴废事,且道自古以来,有以宗庙、土地与人而复逃者乎?”

    文天祥正色答道:“奉国与人,是卖国之臣也。卖国者有所利而为之,必不去。去之者必不卖国。吾先前辞宰相不拜,奉使军前(指入伯颜元营议和),不久即被拘执。后有贼臣献国,国亡,吾当死,所以不即死者,以度宗皇帝二子在浙东及老母在广之故耳。”

    孛罗听文天祥说到二王,觉得终于抓到了话柄,忙问:“弃德祐嗣君(投降的宋恭帝)而立二王,此举是忠臣所为吗?”

    文天祥义正词严:“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吾别立新君,乃出于宗庙、社稷之大计。昔日晋朝,从怀、愍二帝(被匈奴俘掠的二帝)北去者非忠臣,从元帝(逃亡江南建立东晋的司马睿)者为忠臣。而我大宋,从徽、钦二帝北去者非忠臣,从高宗皇帝者为忠臣。”

    此语,有理有节,一时间孛罗语塞。

    低头思虑半天,孛罗忽然开言指斥:“晋元帝、宋高宗皆有所受命(二帝都有被掠走皇帝的口诏或笔诏令其继位),二王继位非正,无所受命,所以可称是篡位之举。”

    文天祥:“景炎(指赵昰)皇帝乃度宗长子,德祐(宋恭帝)亲兄,不可谓不正。且登基于德祐去位(指其降元)之后,不可谓篡位。陈丞相(陈宜中)当时以太皇太后之命奉二王出宫,不可谓无所受命。”

    孛罗等人一时无辞,只能支支吾吾,指斥文天祥立二王是非法之举。

    当时的情形很是可笑,元丞相孛罗率一帮蒙、汉及诸族元臣,你一言,我一语,又是蒙语又是汉话,指斥驳责半天,绕来绕去也找不出说服文天祥的理由,只能在二王“无所受命”这一问题上强辩。

    文天祥心平气和,正气在胸,自然出口成章:“天与之,人归之,虽无传位授统之命,众臣推拥戴立,有何不可!”

    孛罗见文天祥依旧口硬,大怒而起,斥道:“尔立二王,竟成何功?”

    文天祥闻言,悲怆泪涌,说:“立君以存社稷,存一日则尽一日臣子之责,何言成功!”

    孛罗得意:“既知其不可,又何必为之?”

    文天祥泪下沾襟:“譬如父母有疾,虽不可疗治,但无不下药医治之理。吾已尽心尽力,国亡,乃天命也。今日我文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一席话,噎得元丞相孛罗直翻白眼倒咽气,直欲杀之。可是,杀文天祥这么高级别的人物,孛罗还真没这种权限。

    忽必烈及其大臣皆不主张杀文天祥。特别是张弘范,人病得马上要蹬腿儿,还不忘上表要求忽必烈不要杀文天祥。此位蒙古鹰犬,在成全文天祥千秋万世英名方面,不乏让人嘉许称道之处。

    孛罗本来想争个大脸挫文天祥的锐气,结果悻悻而归。杀之不能,只得把文天祥关进条件更加恶劣的牢狱之中。

    其间,宋朝数位宰执级降臣,包括同为状元宰相的留梦炎,皆入狱中劝降。文天祥或讥,或讽,或骂,这些小人无不灰溜溜地羞惭而去。

    万般无奈之下,忽必烈甚至派被俘的宋恭帝亲自劝降。

    见小皇帝来,文天祥耸然动容,起身行礼,口中连称“圣驾请回,圣驾请回”,使得年少的宋恭帝根本没有劝降的机会。

    两年多时间,文天祥被囚于斗室,心志不移,并写《正气歌并序》,表露了这位“三千年不两见”的耿耿忠臣的拳拳报国忠心: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汗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阗鬼火,春院閟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在诗中,他列举了中国古代诸多忠直臣子:春秋齐国不畏死亡直书权臣弑君的太史兄弟;春秋晋国不畏权贵直书历史的董狐;秦末在博浪沙行刺暴君秦始皇的张良;西汉出使匈奴被扣多年始终不背国的苏武;三国时大义凛然的巴郡太守严颜;西晋时以身蔽帝的侍中嵇绍;唐朝“安史之乱”抗击逆贼于睢阳的守将张巡;唐朝宁死不屈临死大骂胡贼的常山太守颜杳卿,等等。接着,笔锋一转,他又列举怀有高洁心志的古人数名:东汉末年避乱辽东不肯同流合污出仕的管宁;誓讨篡国贼的诸葛亮;西晋击楫中流、一心收复国土的祖逖;不肯与朱粲同流合污的唐臣段秀实——所有这些仁人志士的品德、志气,如同支撑天地的道德巨柱,是人生天地之间的根本所在。

    所以,虽然是阶下囚,虽然是失败者,虽然是亡国臣,文天祥一腔精忠之气,千年万世,仍不断鞭策后人,使我们在这一代完人的悲歌慷慨之中,感受到我们伟大民族悲壮、雄烈的人格力量。

    在《正气歌》的序中,我们可以想见那间囚室冬冻夏蒸、秽气逼人的酷劣环境,而这位先前过惯了奢华生活的美男子能如此安之怡然。这让笔者想起另外一个人,明末的大叛臣洪承畴。他刚刚被清兵生俘时,也曾想学文天祥,为国死节。可是,窥视他的满人从他在牢房中掸扫衣上尘、坐立不安的举动中,认定他不能守其初衷。果然,劝降之下,生性有“洁癖”的洪大人最终没能做成“忠臣”。其实,有无洁癖并不重要,最关键的是心里是否有“洁癖”,是否存有那股冲天而上的“正气”。

    同样是朝廷重臣,同样是读书人出身,同样有过奢华放纵的青年时代,“平日慷慨成仁易,事到临头一死难”,生死之际,人格高下立见分晓。

    文天祥与洪承畴,只是一念之差!

    由于急需治国人才,忽必烈遍访大臣,多数汉人降臣仍推荐文天祥。其实,这种心理也很微妙,似乎文天祥也降了,这些降臣心理上能感觉好过些。中国文人,只要脑袋留在脖子上,就不能不思考“身后事”的问题。

    于是,忽必烈派先前以福州献降的王积翁去牢狱,劝告文天祥到新朝为官。

    文天祥表示:“国亡之后,我只欠一死。倘若新朝存宽容之心,使我能以道士身份返归家乡,我当可以考虑。如此,他日也可以方外之人的身份得备顾问。如果我现在做元朝的官,平生德业,皆一丝无存,新朝又怎能容下我这种反复之人!”

    文天祥此时,其实是动了以道士身份回乡重新组织抗元大业的念头。但在形式上,他坚持原则,决意不搞假降真叛那一套。

    王积翁倒相信了文天祥一席话,朝会上,他联合十名宋朝降官上奏,请忽必烈允许释放文天祥归乡,并允许他为道士。

    留梦炎智商很高,十分忌讳文天祥被释。他闻奏连忙出班,奏称:“文天祥得释,必定在江南搞恢复宋国的大事,到时,置吾十人于何地!”

    忽必烈深觉有理,便暂时压下释放文天祥的事情。隔了一段时间,忽必烈觉得文天祥始终不屈,敬佩他的人品,便又想释放他,想以此成就元朝不杀忠臣的“美名”。

    朝议时,曾在江西与文天祥打过仗的宰臣麦术丁坚执不可,认为放文天祥就等于放虎归山。

    1282年年底,有闽僧上言忽必烈,说是“土星扰帝座”。元朝诸帝皆是大迷信之人,正惊疑间,又有人报称大都以南的中山一带有人造反,自称是宋朝皇帝,拥众千人,声称要进攻大都来劫“文丞相”。

    此前不久,为忽必烈敛财的权臣阿合马刚刚被汉人王著等人所杀,元廷内部诸派斗争激烈。在此情况下,为防止宋朝死灰复燃,忽必烈下令把被俘的宋恭帝及宗室人员皆迁于更北的上都。

    然后,他招文天祥入宫,亲自做最后的劝降。

    望着殿下面容清癯、一身褴褛囚服的文天祥,杀人不眨眼的忽必烈心中顿生敬意,他以罕有的温和语气,劝文天祥说:“汝以事宋之心事我,当以汝为宰相。”

    “我文天祥为宋朝宰相,安能事二姓!愿赐我一死,足矣!”文天祥朗言。

    忽必烈叹息,仍旧不忍心下令杀文天祥,令卫士押之回狱。

    朝廷之上的蒙、汉各族官员皆纷纷上奏,劝说忽必烈把文天祥杀掉,以绝后患。

    思虑再三,忽必烈终于同意。

    1283年1月9日,文天祥被押至大都柴市刑场,从容就义。临刑前,由于多年被囚禁于斗室,文天祥已经丧失方向感。于是,他问观刑之人南方故国方向何在。

    得到指示后,文天祥南向再拜,礼毕,索笔为诗一首:

    昔年单舸走淮扬,万死逃生辅宋皇。

    天地不容兴社稷,邦家无主失忠良。

    神归嵩岳风云变,气入烟岚草木荒。

    南望九原何处是,关河黯淡路茫茫。

    写毕,他对执刀的刽子手说:“吾事毕矣。”

    微笑间,大英雄伏首受刑。时年47岁。

    大都观刑百姓上万,皆感动流泪。

    死后,刽子手发现文天祥衣带里留有一封绝命书:

    死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文天祥,以他鲜血淋漓的头颅,为大宋王朝画上了一个惊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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