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蜀末帝王衍与后蜀末帝孟昶

    平素笔者喜欢翻阅古画帖，特别是对那些工笔人物、禽鸟、阁台画，尤为注意。

    观五代画家黄荃的作品，形神兼备，笔法纤密，构图巧妙，用意精湛，使人对这个十世纪生活在成都的画家兴趣顿生。仔细研读黄荃的生平，发现这位画家竟然大半生都生活在被中国文人称为季世的混乱黑暗的五代时期。而且，他作为御用画家，侍奉过前蜀王衍和后蜀孟昶这两个历史上有名的昏庸君王。

    王衍、孟昶与南唐后主李煜和宋徽宗赵佶一样，虽然政治上昏庸无能，耽花湎酒，终至亡国，可他们在艺术上的造诣都可称得上是真正的大家，无论诗词歌赋画文，皆臻至逸品和神品之境。

    相传，前蜀后主王衍得到唐朝画家吴道子的《钟馗捉鬼图》，上面有钟馗正用右手食指剜出小鬼眼睛准备当小吃的场景。王衍是内行，他自忖，如果把钟馗描画成用大拇指剜出小鬼的眼睛，效果可能会更好，更显衬出钟馗的昂然气势。黄荃受命后，回家琢磨，怎么想怎么不对，皇上的旨命又不能违背。无奈之余，黄荃就重新画了一张钟馗用大拇指剜小鬼眼睛的画，然后，他把两张《钟馗捉鬼图》一并奉给王衍。

    王衍大为不解，忙问黄荃为什么不在吴道子原画上面修改。黄荃答道：“观吴道子所画钟馗，整幅人物的气力、眼神、筋骨皆落于右手第二指上，如果改为用大拇指着力，原先的人物姿态一下子就散掉了，整幅作品也会丧失原有的人物神采和光芒。而为臣我画的钟馗，人物力道着于大拇指，以此奉上，特供参考。”

    王衍琢磨一番，大为称赞，遂成一段画坛佳话。

    此外，后蜀末帝孟昶，与这位大画家黄荃也有一段“艺术交流佳话”。后蜀广政七年（944年），南唐与后蜀结为“友邦”，送来六只江南特有的白仙鹤。喜爱丹青文辞的孟昶忙命人宣黄荃进殿，让大画家为这六只仙鹤图形写真。

    黄荃落笔如飞，浓点淡染，不一会儿工夫，六只仙鹤或理毛，或整羽，或唳叫，或翘足，或惊恐，或啄苔，体态鲜活，栩栩如生。如此，喜得后蜀末主孟昶赞叹不已，把作画的偏殿命名为“六鹤殿”。画幅悬于殿中，这位皇上朝夕临视，流连不已。

    于黄荃而言，可幸也可悲！可幸的是，两个君王皆是彬彬文士、品画作诗的高手，言语谦谦，和蔼可敬；可悲的是，两人都是亡国之君，只知沉湎于“艺术”，不知体恤政情民意，真个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丹青”。

    二人的结果，皆是国破家亡，命丧人手！

    前蜀末帝王衍

    说起王衍，不得不交代他老爹王建。

    王建，字光图，许州舞阳（今河南舞阳）人。此人隆眉广面，状貌不俗。但王建年少时是个远近有名的无赖之徒，以杀牛、偷驴、贩私盐为生（很像黄巢，不过声势不如黄巢大，在文化修养方面更比不上这个给唐王朝致命打击的强盗头子）。当时，邻居送给王建这“混混”一个绰号：贼王八。可见他是多么让人憎厌、唾弃。

    后来，赶上唐末乱起，王建趁机投军，从小兵做起，渐成队将。黄巢攻陷长安，唐僖宗奔逃于蜀地。恰值王建当时为都头，与忠武军将领鹿晏弘一起西迎僖宗，喜得仓皇如丧家狗的唐皇如捞到救命稻草，号王建等诸人所率军队为“随驾五都”。大太监田令孜（当时任十军观军容使）收王建为养子。

    唐僖宗还长安后，王建一下子跃为御林军宿卫将领。

    僖宗光启元年，大将王重荣和大太监田令孜争权夺利，兵端又起。王重荣举大兵直攻长安，唐僖宗依旧又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向凤翔狂奔。

    光启二年，僖宗逃往兴元，任命王建为“清道使”，背负玉玺以为开路前锋。一行人跑到当涂驿时，栈道被焚，王建冒死牵控僖宗御马，从浓烟中一溜小跑，刚刚奔离，身后栈道轰然塌断，落入万丈悬崖之下。

    夜晚露天宿营，唐僖宗枕王建膝方能安眠。半夜醒转，悲从中来，这位荒唐半辈子的帝王忽然被眼前这位出生入死的将军所感动，解身上御衣赐予王建。

    兵乱稍息，大太监田令孜觉得自己在皇帝身边不安稳，就以皇帝名义下诏，委派自己去给当时任西川节度使的同母兄弟陈敬瑄当“西川监军”。

    当时王建正拥军在外，带着八千亡命之徒四处攻城略地，这让陈敬瑄很忧虑。田令孜知道此事后，对陈敬瑄说：“王八，乃吾儿也，派人召他来，可为我们效命。”

    王建闻诏大喜，忙选精兵两千奔往成都。骑兵到达鹿头关时，陈敬瑄后悔“引狼入室”，派人阻止王建。王建大怒，也顾不得什么干爹田令孜的情面，攻破鹿头关，取汉州，攻彭州，大败陈敬瑄五万兵，俘虏万余人，横尸四十里。

    陈敬瑄惊吓过度，亲率七万兵与王建相持不下，互有胜负。

    此时，唐僖宗已死，有名无实的唐昭宗连忙派人谕和，派韦昭度为西川节度使，替换陈敬瑄。唐廷又分邛州、蜀州、黎州、雅州为永平军，拜王建为节度使。

    陈敬瑄当然拒绝听命。唐昭宗就命韦昭度和王建一起讨伐。韦昭度是个文臣，没什么本事，数万兵马在他的指挥下，向陈敬瑄发起数次攻势，皆无功而返。王建趁机让韦昭度回长安继续做他的“太平将相”，劝说“师久无功，您远在蜀地又没什么好处”。

    韦昭度迟疑不决。王建就派遣军士把韦昭度从长安带来的一帮师爷、亲兵一股脑儿抓住，在军门内捆上，碎剐了下酒。然后，王建自己冲进帐内禀报韦昭度：“军士饥饿，正需这些人当饭吃！”

    韦昭度这种京官哪见过这阵势，吓得马上把符节等物拱手让给王建，单人匹马慌忙离开四川。待韦昭度离去，王建派兵把守剑门，四川由此同中原完全隔绝。

    转回头，王建集中注意力收拾陈敬瑄、田令孜这两个“瓮中之鳖”。很快，资州、简州、戎州、邛州等诸多州府相继降附，王建包围成都。

    无奈之下，陈敬瑄与田令孜开门出降。王建先把二人囚于新津，不久就以谋反罪派人把他们都干掉了。接着，王建击降黔南节度使王肇，杀东川节度使顾彦晖，又招降武定节度使拓拔思敬，于是并有两川兼三峡之地。

    唐昭宗乾宁三年，唐廷封王建为蜀王，不得不承认这位割据一方的地方枭雄。

    唐昭宗天佑三年（907年），朱温灭唐，派使人谕晓王建。王建不纳，并驰檄四方建议各地军事势力会兵讨梁，说是要兴复唐室。各地军阀都知道他说假话，没一个搭理他。

    同年，闭起山门、恃险而富的王建，在秋天九月即皇帝位（比朱温晚五个月），封诸子为王。

    由于中原战乱不已，唐末许多士人、名族都逃入四川避难，所以王建手下大臣中许多都是唐朝的名臣之后。

    王建本人是贼寇出身，智诈狡悍，但他善待士人，善于量才授用，一时有明帝之称。

    王建晚年，逐渐昏庸奢侈。太子王元膺与大臣唐袭相互倾轧攻杀，“窝里斗”的结局是双双丧命。不得已，王建立幼子郑王王宗衍为太子。

    本来王宗衍在王建的十一个儿子中年纪最小，因其母徐贤妃最受宠，故得立为皇太子。

    王宗衍继位后，更原名“宗衍”为“衍”，尊其母徐氏为皇太后，尊其姨母（也是王建的妃子）为皇太妃。

    这两个妇人不知是何出身，王衍初掌国柄，两人就教唆王衍卖官求财。自刺史以下，每一官缺，给钱多的人就能当官，情形和现在的公开拍卖如出一辙，荒唐得令人瞠目结舌。

    王衍年少继位，生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浑然不知经营天下的辛劳和他老爸开疆拓土的艰难。

    按理讲，依王建那个“贼王八”的穷出身，王家应该几代教养下来才有贵族气象。至王衍则不然，其父虽是猛戾武夫，这宝贝儿子倒天生是艺术家、大诗人的料。

    王衍继位后，把国政交给平日伺候他的太监宋光嗣、王承休等人。自己与韩昭、潘在迎等一帮文士终日吟诗饮酒，欢笑怡然，并下命兴建重光、太清等数座宫殿，兴筑名为“宣华苑”的皇家园林，其中遍充美妇，清唱侑酒，酣饮终日。

    王衍有个宫人，名叫李玉兰，容貌姣美，音声清丽，王衍特作《宫词》一首，令玉兰美人歌之：

    晖晖赫赫浮五云，宣华池上月华春。

    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

    王建的义子嘉王王宗寿是明白人，看见皇帝弟弟如此溺于酒色，便想在酒席宴上斗胆进谏。一次，他起立行礼，言发泪下，呜咽地劝王衍要以社稷为重，经营国事。未等王宗寿讲上几句，韩昭等文士在旁一起嘲谑起哄，讥笑说：“嘉王这是喝多了撒酒疯啊。”

    举座哗然，笑语纷纷，王宗寿不得已退回原席暗自伤悲。

    “蜀人富而喜遨”，王衍也不例外。他常常率领成千上万的随从护驾东游西走，游玩打猎，每次出发都旌旗戈甲，连亘百余里。

    王衍往往出发时走山道，归来时又换行水路。

    蜀地江河湖泊，常见王衍的龙舟画舸于其中逡巡，遮天蔽日，当地百姓被这位皇帝的出行弄得苦不堪言，劳苦至极。

    民间虽苦，丝毫不减王衍的“雅兴”。

    有一次，他在剑州西部山区游逛，密林中忽然蹿出一只猛兽，从随行人群中叼住一个役夫，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摆尾掉头回山。王衍并未派兵去“虎口救人”，反而大叫刺激，命群臣以此情状赋诗。

    文士王仁裕作诗道：“剑牙钉舌血毛腥，窥算劳心岂暂停。不与大朝除患难，惟余当路食生灵。”言语之间，对猛兽还有斥责之义。翰林学士李浩弼不甘落后，随口赋诗一首：“崖下年年自寝讹，生灵餐尽意如何？爪牙众后民随减，溪壑深来骨已多。天子纪纲犹被弄，客人穷独固难过。长途莫怪无人迹，尽被山王棱杀他。”后主览诗大笑，以为此诗作得巧妙。

    狎客韩昭也不示弱，急智吟诗，大拍王衍马屁，颂扬皇上巡游不是以玩乐为目的，而是为了安定边疆。其诗曰：“吾王巡狩为安边，此去秦亭尚数千。夜昭路岐山店火，晓通消息戍瓶烟。为云巫峡虽神女，跨凤秦楼是谪仙。八骏似龙人似虎，何愁飞过大漫天。”

    王衍闻诗大喜，自作一诗，和之曰：“先朝神武力开边，画断封疆四五千。前望陇山屯剑戟，后凭巫峡锁烽烟。轩皇尚自亲平寇，嬴政徒劳爱学仙。想到隗宫寻胜处，正应莺语暮春天。”

    王衍五年，在一次“嘉年华”宴会上，这位皇帝乘着飘然酒兴，亲自唱吟唐朝韩琮的《杨柳枝》：“梁苑隋堤事已空，万条犹舞旧春风。那堪更想千年事，谁见杨花入汉宫。”

    乐极生悲，众人不觉泫然。

    奇怪的是，太监宋光嗣估计是一直替王衍判行政事，对蜀国的政务糜烂有较清醒的认识，知道虎狼般的强邻唐国（李存勖的后唐）虎视眈眈，也乘醉咏胡曾的诗以应之：“吴王恃霸弃雄才，贪向姑苏醉绿醅。不觉钱塘江山月，一宵西送越兵来。”

    他以越王勾践灭夫差的故事，讽谏醉醺醺的帝王。

    王衍何其聪颖，半醉半醒仍一下子明悟宋光嗣所吟的诗意，果然不快，为之罢宴。

    太监王承休在成都待腻了，求王衍放其外任，到秦州做天雄军节度使。这位太监很有意思，娶了个貌如天仙的严氏做妻子，估计觉得自己是“封疆大吏”，怎么也应该有个老婆做摆设。

    王衍和王承休等人名义上是君臣，关系却像哥们儿一样。一来二去，皇上私下和严氏打得火热，时时通奸。

    王承休携家眷赴任后，王衍很想念严氏，便托言巡视民情，带着大队人马去秦州看望老情人。

    秦州路途险远，又有强邻窥境，众大臣都劝谏不止，连太后也哭哭嚷嚷闹绝食，阻止王衍前去。先前曾任秦州节度判官的蒲禹卿上表陈言，劝阻皇帝出行。

    这篇谏表王衍没有看到，为文臣韩昭截留。这位佞臣手拿谏表，对蒲禹卿恶狠狠地威胁道：“我先把你这篇表章留着，等主上巡境之后回成都，肯定会派遣狱吏依据你的奏章逐字逐字来审你！”

    韩昭一个词客，竟然对官居礼部尚书、文思殿大学士、成都尹要职的重臣如此狂妄无礼。

    925年冬，王衍引数万大军从成都出发。天气不错，心情不错，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秦州而去。

    一行人马行至汉州，军使报告说后唐大军正逼近蜀境。王衍见报，认为是大臣们用敌兵压境的情报吓唬自己，阻止自己巡幸游玩，很不以为然，哈哈大笑说：“我正好要耀武扬威，就让唐军来吧！”

    一路之上，他与众文臣词客饮酒赋诗不辍，殊不以为意。

    在王衍欢宴观光的时节，蜀国威武城已被攻克，城中数十万斛粮食也为远道而来的后唐军所得。以战养战，唐军很快就迫使蜀国大将王承捷等人献数州投降。王衍行至利州，有奔逃的威武城败兵来告，他才知后唐兵真的已经入蜀境。

    王衍这才慌神儿，忙派王建从前的义子王宗勋等三人为招讨使，以三万兵迎战。

    蜀军士兵长年跋涉在外，亲见王衍的御林亲军龙武军锦衣玉食，临战之时，皇帝反派自己这些平素待遇低下的士兵御敌，心中甚是不平，纷纷叫骂：“怎么不派龙武军去，我们又冻又饿，哪里能打仗！”而且，平素这些军士护驾，总见王衍与一帮穷酸文臣在那里“叉手摇头”、吟诗作赋，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这时节也趁机出口怨气：“敌兵攻来，怎么不让那些叉手摇头的人去打仗呢？”

    军心如此，后果不难想也。王宗勋等三招讨一战便败，唐军斩首五千，又得蜀国数州土地。蜀军守将宋光葆、王承肇、王宗威、王承岳等多人献城投降，其余城镇皆望风款附。

    王衍闻讯大惊，下令王建另一个义子王宗弼斩杀御敌不利的王宗勋等三个招讨使。哪知王宗弼早已暗中与唐军有往来，把王衍密旨给王宗勋等人观瞧，一起决定“卖掉”王衍，投奔后唐以取新富贵。

    925年11月，王衍回到成都。百官和后宫嫔妃迎驾于郊外，败亡之际，王衍仍不忘大摆排场、曳队妖娆。

    歇息几天后，他在文明殿内召见群臣，泣下沾襟。蜀国君臣大眼瞪小眼，竟无一言以救国难。

    王衍回到后宫，一筹莫展，看着周边那些穿着道服、头戴莲花冠、施红胭脂的宫人，他还有心作《醉妆词》一首：“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

    几杯酒落肚，隐约听到成都城外的军旅嘈杂之声，忧惧之情涌上心头，他口吟周宣帝所作歌诗：“自知身命促，把烛夜行游。”然后，他命宫女们连臂舞蹈而歌，以遣漫漫长愁。

    王宗弼带着数万蜀军自绵谷驰归。王衍以为这位义兄是回来“勤王”，便和太后一起亲自前往军营劳师。

    不料，王宗弼早已和唐军有约在先，严兵自卫。见到蜀主及太后，他端坐于上，爱搭不理。

    接着，王宗弼劫迁王衍和蜀太后以及后宫诸王于西宫偏殿，收缴印绶，派亲兵把内府的金帛财宝统统运到自己家中。

    王宗弼的儿子王承涓“仗剑入宫”，四面观瞧，把王衍数位貌美的宠姬悉数取回府中享用。

    不得已，王衍在王宗弼的逼迫下让大臣李昊写降表，亲自抄录乞降，呈进给统率唐兵而来的李继岌和郭崇韬。

    925年，王衍“白衣、衔璧、牵羊、草绳萦首，百官衰绖、徒跣、舆梓、号哭俟命”，依例做足了国主投降的“仪式”。

    后唐军队自出师到平蜀成功，总共七十天，共得蜀国十节度、六十州、二百四十九县、三万兵丁，此外铠杖、钱粮、金帛无数。至此，蜀国亡，历二主，共十九年。

    后唐庄宗李存勖先是亲赐诏书给王衍，让他举族到洛阳安置，并信誓旦旦地说：“你到洛阳来，必定列土而封，三辰在上，一言不欺！”

    王衍捧诏，欣然就道。同行的还有王氏宗族及“宰相”王锴等高官贵族，共数千人，在唐兵押送下东归洛阳。

    一行俘虏走到剑阁，王衍竟还有心思在被押送途中叹赏山川之美，牵勾起一片诗兴，吟道：“不缘朝阙去，来此结茅庐。”

    此时，身边再也无人应和“激赏”，蜀中随行人士唯默默而已。倒是王衍作诗消息传出后，时人笑之，认定他是北齐末帝高纬和陈后主叔宝的同路人。

    王衍总以为献国归命，到洛阳可作一刘阿斗。殊不料，后唐内部争斗乱起，后唐庄宗宠信的戏子景进声称：“王衍族党不少，闻听皇上亲征在外，恐怕他们趁机作乱，不如斩草除根！”

    李存勖早忘了当初“列土而封”的许诺，顿下诏敕：“王衍一行，并从杀戮！”

    命令下达到中书省，已经盖印，幸亏枢密使张居翰有仁德之心，临封缄命前用笔改“行”为“家”。由此，和王衍同来的前蜀高官及家属随从等几千人皆免于难。

    本来王衍一行都到了长安的秦川驿，以为洛阳不远，可以在大宅子里安度余生。

    忽然，李存勖诏使率数队士兵前来，宣敕已毕，拉出王衍一族，砍瓜切菜一般，开始行刑。

    纵有锦绣词心，雌黄辩口，王衍此时一个字也“吟”不出，眼睁睁白光一闪，刀下头落。

    徐太后临刑，心有不甘，大呼道：“我儿以一国迫降，不免全族被杀。信义俱弃，我知汝行（后唐李存勖一家）受祸不远！”

    徐太后虽昏庸爱财兼生养个庸君儿子，临死这一席话，却板上钉钉，再准不过。

    后蜀末帝孟昶

    说到后蜀末帝孟昶，一定要讲讲灭前蜀王衍的后唐庄宗李存勖、郭崇韬以及孟昶的亲爹孟知祥。

    李存勖的父亲李克用是沙陀族人，在唐末战乱中一直以唐王朝“忠臣”的面目出现，与篡唐的大流氓朱温打了半辈子仗，负多胜少。

    李存勖青年继位，不辜负老爹厚望，身着丧服，先是把刘仁恭抓住斩首，接着大败常常南来窥境的契丹人，最后攻破梁国都城汴州，灭亡了朱温所建的后梁。

    完成父亲三大遗愿后，李存勖称帝建国。由于他以唐室皇脉自居，国号唐，史称后唐。

    这位本来英明神武的皇帝登基后迅速腐化，成日与一帮唱戏的优伶在一起厮混，咿咿呀呀，自封艺名“李天下”，是中国历史上地位最高的“票友”。

    郭崇韬是后唐战勋卓著的将相人物。自李克用时代，郭崇韬就效力军门。李存勖继位后，郭崇韬与李克用的侄女婿孟知祥等人一起参决机要。当时皇帝门下有个中门使的要职，李存勖要孟知祥去担任。此位虽重要，但常常会因琐事得罪皇帝左右，前两任中门使均下场凄惨，被杀法场。

    由于孟知祥毕竟是皇亲，通过老婆在太后前泣诉，请求外任为官。后唐庄宗没有办法，就让孟知祥推举个替代他的人。孟知祥便推举郭崇韬。

    郭崇韬在中门使任上如鱼得水，帮助李存勖出谋划策，多次使唐军转危为安，并最终击擒梁国名将王彦章，诛灭朱温子孙。

    由于功勋显著，郭崇韬获封为赵郡公，领镇州、冀州两州节度使，赐铁券，恕十死，位极人臣，颇有令誉。

    灭梁之后，后唐庄宗李存勖奢侈之心渐起，大修宫室。郭崇韬进谏，君臣之间开始产生猜嫌。李存勖左右的宦官也不时大进谗言，讲了不少郭崇韬的坏话。

    郭崇韬警醒之余，上书请辞所任官爵，朝廷“优诏不许”。

    正好后唐要征伐王衍，李存勖想立他宠爱的魏王李继岌为太子，便任命李继岌为伐蜀元帅，以郭崇韬为副手，率众征西。

    后唐庄宗的目的很明显：唐军伐蜀得胜后，功劳首归魏王李继岌，立他当皇太子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当然，李存勖也有知人之明，在欢送征西诸将时，他对郭崇韬说：“（李）继岌未习军政，卿久从吾战伐。西面之事，属之于卿。”

    受皇帝顾托，郭崇韬竭尽忠诚，两个多月就平灭蜀国。王衍亲书降表，出城投降。

    前蜀降将王宗弼敬献郭崇韬无数珍宝美女，求托他上言后唐庄宗封自己任蜀地地方长官。刚刚击灭一国的郭崇韬也飘飘然，率然答应下来。

    由于蜀地实际主持军政的人物是郭崇韬，将吏宾客终日奔走于门下，车水马龙；反观魏王李继岌，门可罗雀。

    王衍投降后，也没有多少人给魏王李继岌送礼送钱。一直在李继岌身边任马步都指挥盐押的宦官李从袭心中深为耻恨，不断挑拨魏王和郭崇韬的关系。

    王宗弼见封自己为蜀中统帅的任命一直没消息，随风一变，带着一大帮降官、降将面见李继岌，要求郭崇韬留驻当地为统帅。本来王宗弼是想给自己找个大靠山，不料却给了李从袭等人进谗的大好借口：“郭公父子专横，现在又支使蜀人请求留他在当地为帅，其志难测！”

    由此，魏王李继岌与郭崇韬开始相互猜疑。

    不久，王宗弼截留军饷，几乎引起唐军哗变。郭崇韬趁机族诛了开门迎降的几个人，并没收他们的财物，以平民愤。

    郭崇韬出征王衍之前，为了报答当年孟知祥对自己的推举之恩，就对李存勖讲：“臣等平定蜀国后，陛下如果选择守西川的将帅，再没有比孟知祥更合适的了。”

    唐兵破蜀后，李存勖马上任命孟知祥为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副大使，准备前去接收两川之地。

    虽然唐军攻占了成都，但蜀中盗贼群起，很不安定。郭崇韬确实也是一心为公，命令诸将，策划征讨，因此一直在蜀地逗留。

    庄宗李存勖不放心，派太监向延嗣前往蜀地催促郭崇韬回师。郭崇韬由于先前受过庄宗身边太监的挤兑，对这些公公很不感冒，相见时态度倨傲，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他还当众劝魏王李继岌：“大王以后继位当了皇帝，骟马也不可骑，更甭提任命宦官了！应把他们从身边驱除干净，专用读书人。”

    上上下下大小太监知晓这番言语后，无不对郭崇韬恨得咬牙切齿。

    魏王身边的李从袭和前来催促郭崇韬回朝的向延嗣是“铁哥们儿”，两人相见之时忧愁哀泣：“郭公专权，诸军将校皆其党羽，魏王此时等于寄身虎口，一旦有变，吾辈死无葬身之所！”

    向延嗣回朝，马上向魏王李继岌的妈妈刘皇后“泣诉”，刘皇后又向庄宗李存勖“泣诉”。

    李存勖早听说蜀人恳请郭崇韬为帅的消息，已感不快；翻阅蜀国的府库册簿时，问：“人言蜀中珍宝无算，怎么册子上这么少啊？”刚刚回来的向延嗣回答：“臣听说破蜀之后，珍货皆为郭崇韬所有，共有黄金万两，白银四十万两，名马千匹，因此，归送国库的东西才这么少。”

    李存勖闻言，怒形于色，杀心顿萌。

    孟知祥临行，辞别庄宗李存勖。庄宗说：“听说郭崇韬有异志，爱卿到蜀地后，为朕诛之！”

    孟知祥是明白人，劝说道：“郭崇韬是国家的大功臣，应该不会有反逆之心。为臣我到蜀地后一定详细察验，如确无其事，应该护送他回洛阳。”

    孟知祥从洛阳出发后，后唐庄宗仍不放心，派衣甲库使马彦珪（也是太监）骑快马至成都伺察郭崇韬举动，并授命其有权和魏王一起见机行事。

    马彦珪虽是太监，但做事机敏。他去成都之前向刘皇后密报：“据向延嗣的报告，蜀中事态忧在旦夕，今主上当断不断，不能下立斩郭崇韬的决心。成败之机，间不容发，怎能在三千里之遥等待皇上亲授斩杀之权呢？”

    刘皇后急忙奔到李存勖处，让他下令斩杀郭崇韬。庄宗不听，说：“传闻之言，未知虚实，怎能这么快就下命令呢？”

    刘皇后不得已，回宫后自己亲写书信，命魏王与众太监杀掉郭崇韬。

    孟知祥才走到石壕，马彦珪半夜就叩门宣诏，催促孟知祥尽快赴镇上任。

    孟知祥窃叹：“大乱将作矣！”

    他昼夜兼行，心知已经对郭崇韬救死不得，只是希望能及时赶到，安定众心，再观他变。

    926年1月，马彦珪驰至成都，以刘皇后密敕示于魏王李继岌。

    李继岌虽然是个年轻王爷，也知此事关系重大，说道：“郭崇韬没有任何叛逆的兆端，怎能行此负心之事！而且皇上也无敕令，以皇后敕信杀招讨使，怎能行得通！”

    太监李从袭等人“泣劝”：“此事已发，万一郭崇韬知晓，中途为变，大事去矣！”

    不得已，魏王李继岌手书信函召郭崇韬来府议事。

    郭崇韬见魏王来请，不敢怠慢，快马加鞭，驰至府前。刚上台阶，埋伏的杀手（魏王的仆人李环）就从后跃上，用铁锤击碎郭崇韬的脑袋，并杀其二子。

    郭崇韬以天下为己任，忠贞不贰，诚为后唐忠臣。可他毕竟是武人出身，刚愎自用，不体物情，轻言不慎，使得庄宗和魏王身边的太监们一直窥伺其隙，最终糊里糊涂地一命归西。

    不久，孟知祥赶至成都，宣布郭崇韬死讯（魏王李继岌等人杀了郭崇韬后怕引起兵变，一直封锁消息），慰抚吏民，赏赐将卒，这才使蜀地保持安定，没有妄起兵端。

    马彦珪回洛阳后，添油加醋，把郭崇韬讲得罪大恶极。

    庄宗大怒之下，遍诛郭崇韬在洛阳诸子，派人杀掉郭崇韬的女婿、保大节度使李存乂。诸位太监一不做二不休，连进谗言，庄宗又下诏族诛义成节度使李继麟。

    一时之间，朝野骇惊，人心大乱。

    当时，洛中诸军饥窘，谣言四起，有传闻说“郭崇韬在蜀中自立为帝，已杀魏王李继岌”，又有传闻说“刘皇后怪魏王之死责在皇帝，已经在宫内弑掉皇帝”。谣言种种，不一而足。

    不久，后唐多部军卒叛乱，皇甫晖、赵在礼等拥兵攻掠，连庄宗左右的御林军军士王温等人也趁机作乱。

    李存勖心慌，忙派自己一直心存忌讳的义兄李嗣源去征讨邺都的叛兵。

    正当李嗣源集军于城下将要进攻之际，兵士哗变，反而里外合兵，一起劫持李嗣源，逼他带军队反攻洛阳。

    李嗣源是厚道人，还想束身归朝自明，被女婿石敬瑭劝阻。

    李存勖众叛亲离，率两万五千御林军“亲征”，没多久，兵士就逃亡殆尽，他不得已半路掉头，回军洛阳。

    喘息之际，他刚刚吃了口饭，从马直指挥使郭从谦率兵叛乱。乱兵攻入内殿，李存勖中流箭而死。

    他临死前，口渴至极，求刘皇后找口水给他喝。刘皇后看也不看他一眼，自己逃命而去。

    这位后唐皇帝，集英武、荒唐于一身，是个非常复杂的人物，特录其小词二首，以窥其心志一二：

    如梦令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清歌舞凤。长记欲别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阳台梦

    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亸金翘玉凤。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捻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

    李嗣源为众人所推，称监国（代理皇帝）。刘皇后与李存勖的弟弟申王李存渥一起逃跑，逃亡途中还不忘私通。

    不久，申王李存渥、永王李存霸皆被军士所杀。薛王李存礼和李存勖的四个幼子皆“不知所终”，估计是被忠于李嗣源的军士杀掉。

    魏王李继岌从成都出发，回师至渭南。庄宗败讯传来，部下大惊，士兵骇散，得胜振旅之师，顿成奔亡溃败之兵。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太监李从袭此刻“劝说”魏王：“时事已去，王宜自图。”明白无误地告诉这位年轻的王爷，您赶紧自杀吧，省得落入叛兵之手。

    李继岌徘徊流涕，乃自伏于床，命仆夫李环缢杀自己（李环也正是用铁锤击碎郭崇韬脑袋的那位杀手）。

    天日昭昭，言诚不虚。

    由此，可以发现，帝王子弟大多是笼中之鸟，遇乱自危，彷徨无计，连挣扎的勇气都没有，只得听凭太监、军士宰割。

    刘皇后在晋阳削发为尼，不久也被杀掉。李存勖兄弟子侄多人，只有一个邕王李存美因半身不遂得免，被软禁于晋阳。至此，后唐开国皇帝李克用的后代几乎被杀光。

    李存勖自食其言，杀光王衍一族，王衍的妈妈徐太后临死愤言诅咒。也就十几天的工夫，已成事实！

    李嗣源继位，是为后唐明宗。后唐明宗继位后马上为郭崇韬等被杀大臣平反。

    此时，远在蜀地观变的孟知祥已有自立为王的念头。为了约束孟知祥，后唐明宗一面任孟知祥为侍中的显官，一面派客省使李严为监军，来蜀地监视孟知祥。

    后唐庄宗时，朝廷派李严到蜀国以国使身份与邻国修好。他回国后就力劝庄宗伐蜀，蜀人因此恨他恨得要死。

    李严以名士才人自居，又有明宗手令在身，大摇大摆地回到成都，他以为会受到孟知祥的礼敬。

    宴席上，酒未喝一口，孟知祥就派人把他拿下，斩于军门口。

    后唐明宗闻讯，也无可奈何，就做个顺水人情，派人把孟知祥的老婆琼华公主和儿子孟昶等家属一同送去蜀地。此举的目的本是想“以恩信怀之”，不料，正了却了孟知祥的后顾之忧。

    后唐明宗李嗣源日后因军事需要，屡屡遣使让孟知祥出钱出兵相援。孟知祥都阳奉阴违，总是搪塞敷衍。

    不久，据兵东川的董璋反唐，孟知祥与之一道兴兵。后唐明宗派女婿石敬瑭等人讨伐，结果大败而回。

    过了一阵子，唐明宗诛杀了常讲孟知祥坏话的重臣安重诲，并下诏赦免孟知祥和董璋。

    孟知祥派人要董璋和他一起向朝廷致歉，董璋很气愤，回复说：“朝廷把我在洛阳的家属杀个精光，孟公您宗属独存，我凭什么道歉！”

    孟知祥抓住借口，派大兵相攻，很快灭掉董璋的部队，占据东川。

    董璋死后，孟知祥索性把向后唐明宗道歉一事也免了。

    李嗣源倒大度，派遣使臣谕示招抚。孟知祥乘机派人来朝，请封蜀王。

    明宗也知孟知祥遥不可制，就派工部尚书卢文纪入蜀，于长兴四年（933年）二月封孟知祥为蜀王。同年十一月，明宗病死。

    934年正月，孟知祥即皇帝位，国号蜀，史称后蜀。

    孟知祥即位没几个月，就患脑溢血死去。他在位期间，轻徭薄赋，吏治较为清明，修缮了蜀地不少农田水利设施，确实促进了西川地区的经济和农业发展。

    孟知祥死后，孟昶继位，是为后蜀末帝。

    末帝孟昶在位期间，中原多事。后唐明宗李嗣源死后，他的儿子后唐闵帝李从厚不久就被李嗣源的义子李从珂推翻。李从珂称帝不久，又被李嗣源的女婿石敬瑭借契丹兵打败。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给契丹，建立后晋。经过数年屈辱，石敬瑭的儿子石重贵又被契丹军队俘虏，后晋大将刘知远乘机建立后汉，到了儿子那辈，又因残暴不仁被枢密使郭威推翻。郭威建立后周。郭威由于诸子皆被后汉隐帝所杀，故死后由其内侄（其妻柴后之侄）柴荣继位，即英明神武的周世宗。周世宗聪察过人，南征北讨，军政严明，颇有一统天下之志。可惜天不假年，柴荣于三十九岁暴疾而崩。后周幼主继位，不久陈桥兵变，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建立宋朝。

    在三十年左右的时间内，孟昶的后蜀一直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孟昶是孟知祥第三子，继位时年仅十六岁。同前蜀后主王衍不同，孟昶姿质端凝，少年老成，个性英果刚毅。孟知祥晚年，对故旧将属非常宽厚，大臣们依恃是“老人”，放纵横暴，为害乡里。

    孟昶继位后，众人以少主视之，更加骄蛮，往往夺人良田，毁人坟墓，欺压良善，全无任何顾忌。诸人之中，以李仁罕和张业名声最坏。

    孟昶即位数月，即以迅雷之势派人抓住李仁罕问斩，并族诛其家，川民为之大悦。

    张业是李仁罕的外甥，当时掌管御林军。孟昶怕他起内乱，杀李仁罕后不仅没动他，反而升任他为宰相，以此来麻痹对方。张业权柄在手，全不念老舅被杀的前鉴，更加放肆任性，竟在自己家里开置监狱，敲骨剥髓，暴敛当地人民，蜀人大怨。

    见时机已到，孟昶就与匡圣指挥使安思谦谋议，一举诛杀了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权臣。

    藩镇大将李肇来朝，自恃是前朝重臣，倚老卖老，拄着拐杖入见，称自己有病不能下拜。闻知李仁罕等人被诛，李肇再见孟昶时远远就扔掉拐杖，跪伏于地，大气也不敢喘。

    收拾服帖了父亲孟知祥的一帮老臣旧将后，孟昶开始恭亲政事，并在朝堂增设“举报箱”以通下情。宋代史臣所作的《新五代史》等史书，总把孟昶说得荒淫不堪，其实是为宋太祖伐蜀找借口。

    据民间野史和一些逸史笔记资料记载，孟昶天性明敏，孝慈仁义，能文章，好博览，有诗才。可以讲，在继位初期，他是个不错的皇帝。

    他曾亲写“戒石铭”，颁于诸州邑，戒令官员：“……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民父母，莫不仁慈。勉尔为戒，体朕深思。”

    由此可见孟昶爱民之心，这在五代十国昏暴之主层出不穷的年代，确实难能可贵。

    孟昶虽好文学，但殷鉴不远，继位初期他还多次以王衍为戒，常常对左右侍臣讲：“王衍浮薄，而好轻艳之词，朕不为也。”

    为了能使文化经学广泛流传，孟昶还令人在成都立石经，又刻大量木版印刷古代典籍。宋代刻本最早实际上兴起于蜀，后世人言及“宋版”，都以蜀本为上佳之品。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人新春贴对联的习俗，也始于孟昶。他所撰写的中国历史上第一副春联如下：“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后晋被契丹灭掉之后，趁后汉刘知远立足未稳，孟昶曾想趁机染指中原，但将帅无能，大败而归，不能成事。

    周世宗柴荣在位时，由于孟昶上书不逊，周军伐蜀，蜀军大败，丢掉秦、成、阶、凤四块土地。

    情急之下，孟昶忙与南唐、东汉等周边小国联合，以谋抵御。

    孟昶在位后期，特别是后晋、后汉、后周交替迭兴之际，各家都注力中原，无暇顾及川蜀。孟昶的外部压力减轻，据险一方，正好“关起门来做皇帝”。

    此后，他年轻时一直压抑的“打球走马”“好房中术”的欲望一下子释放出来，逐渐奢侈放纵起来，连尿盆都嵌满珍珠宝玉做装饰，豪奢至极。

    孟昶有个宠臣名叫王昭远，狡黠阴柔，自小就伺候孟昶，两人一起长大，非常亲狎。后来，权高位重的朝廷枢密使一职空缺，孟昶竟让王昭远补缺，事无大小，一以委之。国库金帛财物，任其所取，从不过问。

    如果王昭远仅仅是个智识庸下的宠臣，也不会惹出太多事端，偏偏这小子平素还好读兵书，装模作样，常常以诸葛亮自诩。山南节度判官张廷伟知道他的“志向”，乘间拍马屁献计：“王公您素无勋业，一下子就担当枢密使的要职，应该建立大功以塞众人之口，可以约定汉主（北汉）和我们同时举兵以夹击宋兵，使中原表里受敌，能尽得关右之地。”

    王昭远大喜，禀明孟昶，获得同意，便派了三个使臣带着蜡丸帛书去和北汉密约。

    不料，三个使臣中有一个叫孙遇的，被宋国边吏抓获，蜡书被献给宋太祖赵匡胤。

    立国不久的赵匡胤正愁攻讨蜀国无名，得蜡书后大笑：“吾西讨有名矣！”

    964年11月，宋太祖命忠武节度使王全斌为主帅，率六路大军分路进讨。同时，他又下令在汴梁的右掖门为蜀主孟昶修建宅邸，待其归降，显示伐蜀的必克之心。

    此时的孟昶仍沉浸在温柔乡里，自忖外面有王昭远这个“诸葛亮”镇抚，大可安枕无忧。

    听说宋兵来伐，孟昶派大臣李昊在郊外为王昭远饯行。王昭远手执铁如意，一副儒将派头，左右前后指挥，看上去像模像样。

    酒至半酣，王昭远对李昊讲：“我此行出军，不仅是抵御敌兵，还想率领这两三万虎狼之师一直前进，夺取中原，易如反掌！”

    “诸葛亮”出发后，孟昶派他的太子孟玄喆率数万兵守剑门。大军出发之际，这位太子爷用豪华的绣辇抬着他的好几个爱姬随行，并携带了大批乐师和乐器。蜀人见者皆窃笑不已。随行大军，仪甲灿烂，旌旗招展，很像是一支演戏的大部队。

    孟昶浑然不知灾祸将至。他做了近三十年太平天子，总以为天佑神庇，加之蜀道险远，定能使宋师无功而返。

    蜀中清夜之时，他与美人花蕊夫人云雨一度，作《玉楼春》一首以感怀：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倚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情景交融，香艳撩人，意境深远。

    这边后蜀末主正在温柔乡中，那边宋军节节进取。

    王全斌等人连取兴州等地，一路深入，修治被蜀军烧掉的栈道，直取天险大漫天寨。

    王昭远来迎击，三战三败，狂逃至利州。宋军追至。没办法，他又继续狂逃，退保剑门，依恃天险拒守。

    宋军从小路急行军，忽然出现在蜀军身后，双方猝然交战，王昭远惊惧交加，瘫倒在胡床上不能起身。剑门失陷，王昭远免胄弃甲而逃，没过多久在东川被宋军抓获。

    后蜀太子孟玄喆一路上笑语喧喧，游山玩水。忽然剑门败讯传来，吓得他和几个随从弃军西奔，逃归成都。

    至此，孟昶才如梦方醒，知道宋军已兵临城下。惶骇之间，他忙问左右退敌之策。良久，才有一个老将出主意：“东兵（宋军）远来，势不能久，请聚兵坚守以敌之。”

    孟昶思忖半晌，叹息道：“我父子以丰衣美食养士四十年，一旦遇敌，不能为我东向发一矢。现在要拒守孤城，谁会卖命呢！”

    “德高望重”的蜀国司空李昊劝孟昶“封府库请降”。

    无奈之下，孟昶只能听从，命李昊替自己起草降表。

    前蜀王衍灭亡时，降书也是这位李大人所为。因此，有人连夜在李昊家的大门上写了几个大字：“世修降表李家”。

    四十年之后，李昊文思不减当年，他抖擞精神，笔走龙蛇，依仿孟昶的语气，书写投降书。

    果真是写降书的“大家”，李昊把孟昶的恭顺、惶恐、求生之情写得活灵活现，并以刘禅和陈叔宝自比，以求宋太祖能保全“微命”。

    王全斌大军至成都升仙桥。孟昶备齐亡国之礼，跪于军门上降表。

    自宋军发兵汴京，到孟昶归降，总共才六十六天。宋朝共得四十六州，二百四十县，五十三万四千户。后蜀亡。

    965年5月，孟昶家族至汴京，于明德门外素服待罪。

    六月，宋太祖下诏释罪，赐孟昶冠带、袭衣，并封他为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中书、秦国公。

    七天后，这位后蜀降王就暴卒于家。估计是大英雄宋太祖知晓孟昶年轻时勇毅英果，恐为后患，派人送毒酒毒药什么的暗害了他。

    亡国之君孟昶，怯懦不能死社稷，这也是文人皇帝的通病。王衍、李煜、赵佶等皆是如此。锦绣阵里，玉臂交绕，浅斟低唱，消解了帝王应有的一腔英气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豪迈情怀。

    为了保全蚁命，数十万精甲利矛大军放下武器，束手就缚。千里迢迢押护之下，孟昶如果像刘禅和陈叔宝那样能安享后半生，也算善终。

    然而，遥遥路途之苦还未尽消，只七天，他就被一瓶毒酒或一条白练送至地府。倘知如此，孟昶还不如当初于内宫举剑自裁，既可保全一城生灵，又可免去亡国献俘之辱。

    话虽如此，“平日慷慨成仁易，事到临头一死难”。让一个享受了三十年奢华生活的文人帝王一逞英杰之烈，绝非我们臆想的那么容易。

    孟昶亡国，没有什么新鲜出奇之处。而其宠姬花蕊夫人，逸史笔记中亦多有记载。

    花蕊夫人姓费，青城人，不仅相貌清丽，且善作宫词。孟昶死后，宋太祖召花蕊夫人入宫。此前，太祖早已闻知花蕊夫人有才名，命其作诗。这位亡国靓女随口成诵，赋诗一首：“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赵匡胤品玩久之，心中大悦。

    花蕊夫人也是冰雪聪明，一方面“妾在深宫那得知”摆脱了女色亡国的嫌疑；另一方面“十四万人齐解甲”，而宋兵才五六万，反衬出了大宋王朝的气运正隆，以少胜多。

    宋人笔记《铁围山丛谈》中讲，宋太祖得花蕊夫人后，迷恋日久，有误政事。太祖兄弟赵光义（后来的宋太宗）借打猎机会，忽发一箭立毙花蕊夫人于马下，太祖也不责备。笔者认为，此诚为揣测、小说之言，不足信。否则，正史上肯定会浓墨重笔，大书宋帝“轻色重国”。

    至王安石时期，市间重新发现了花蕊夫人《宫词》三十二卷，共百余首，轰动一时。

    后来战乱，其诗词又多散佚，现附录数首于后，一则显示花蕊夫人才华，二则读者可凭借花蕊夫人的描写重温孟昶浮华、孟浪而又不失温柔的帝王生活：

    东内斜将紫禁通，龙池凤苑夹城中。

    晓钟声断严妆罢，院院纱窗海日红。

    立春日进内园花，红蕊轻轻嫩浅霞。

    跪到玉阶犹带露，一时宣赐与宫娃。

    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乘骑怯又娇。

    上得马来才欲走，几回抛鞚抱鞍桥。

    月头支给买花钱，满殿宫人近数千。

    遇著唱名多不语，含羞走过御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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