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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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咏临匆匆出了小厢房。

    这是没什么身分的侍卫们和内侍们众脚的地方,规格和淑妃宫太子殿等差了十万八千里,茅房也隔得远。

    不过他从前常悄悄过来玩,热门熟路,下了台阶在院子里老马识途似的一路过去。

    茅房在院子最边上,到了这里,已经听不见前面冲天的叫赌声。

    因为宫里侍卫和内侍人数多,茅房重量不重质,就一个木头房子,里面简简单单用木板木门隔开一溜小单间。

    咏临随便选了个小格进去,解了裤带。

    正巧门外有动静,似乎又有人进来,咏临一心想着赶紧弄好继续当庄,也不理会。

    “这阵子的雪真大啊,冷死人。”

    “对。谨妃娘娘最节俭的,如今都烧上地龙了。”

    看来是两个宫里没职分的小内侍,一边上茅房一边闲聊。

    “你别说,淑妃娘娘那边,早就地龙和暖炉子都点上了,听小钱说,进门就暖烘烘的,能热出一身汗来。啧啧,贵人就是贵人,我们能挨个小炉子就算福气了。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什么都看投胎的时候选了哪个娘。你看那些皇子,一辈子命好福好,出生就是吃好的穿好的,我们就一辈子伺候人。”

    “嘿,我悄悄告诉你一句,你可千万别羡慕皇子,倒霉起来,那可是大倒霉呢,就怕比我们还不如。你没瞧见咏棋殿下的例子?”

    “那怎么能算呢?他要是好好的什么也不做,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太子被废了,难免的受委屈。况且现在也好了嘛,听说不关内惩院,现在都搬太子殿去了,多半也是地龙暖炉子的伺候。哎,咏善殿下那么个冷面阎王,看不出对自己兄弟还真不错呢。”

    “你知道什么?你只看见咏棋殿下被废了,没看见太子殿还有凶险呢。我看啊,咏善殿下自己的平安都未必能保得住。”

    咏临浑身一震,悄悄挨过去,贴着薄门板往下听。

    隔壁的窃窃私语骤然压低了不少。

    “哥,小心,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被人知道可要杀头啊。”

    入宫的内侍多半无亲无故,在宫里头常常结拜认兄弟,拉帮结派也是寻常事,私下里“哥哥”、“弟弟”的叫,是极常见的事。

    “放心,这些话,除了你,我也不会和别人说。告诉你,是为了提个醒,这种大雪天不是吉兆,宫里眼看要变天了,出大事呢。上头的贵人们斗气,咱们小的千万别招惹上一点,缩在一边才能平安。你以后要是撞上什么去太子殿淑妃娘娘宫的差事,最好想办法推了,装肚子疼啊什么石头砸到脚的,都行。倒是谨妃娘娘那里,多去几趟巴结巴结。”

    “哥的话当然是没错的。不过,太子殿下不是很受皇上宠爱吗?听说前阵子已经让他办起大人的正经事来了,我路上见过常总管捧奏折呢。怎么?难道,难道去年那种事,又要来一次?”

    咏棋被废,正是去年六月的事。

    正月立,不足六个月就废了,丽妃一族几乎被彻底打到最底。

    当时也没什么严重的原因,大家只知道因为丽妃娘娘想当皇后,结果不但没当成,把自己和儿子都搭进去了。

    “可是,为什么呢?咏棋殿下斯斯文文,看起来不够厉害;但咏善殿下,瞅一眼就让人怕怕的,厉害得很,怎么他也会出事?”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隔壁沉默了一下。

    气氛蓦地紧张起来。

    “我告诉你,你可别对外面乱说。这些话传出去,我们两个都要倒霉。”

    “打死也不对外说。哥,你说吧。”

    声音又压得更低了。

    “我也是听别人悄悄说的,最近几天,宫里好些地方传呢。先说好,这些话只传你一双耳朵。”

    “哎呀,哥,你就说吧。我嘴巴紧,你是知道的。”

    又是一阵沉默,仿佛说话的人要整理一下思绪。

    咏临神经再粗,此时也已知事关重大,屏气凝息,尽量贴着木板等那人开口。

    “这话也不知道从宫里哪头传出来的,说是咏善殿下,给前太子咏棋下那种药……”

    “哪个?”

    “笨啊。”那年长地低骂一声,“就是女人吃了更媚,男人吃了会变女人的那种药……”

    隔壁的咏临,骤然一震。

    “不会吧?”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皇宫里面兄弟志强算什么,为了皇位,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做不出来?说不定……反正在太子殿里乱来,好像事情漏了风,传到皇上耳朵里去了。对了,你听说了没有?太子殿下去给皇上请安,给皇上挡了呢,在走廊下面喝西北风。后来还磕头磕出一脑袋的血,咏善殿下在皇上面前哭得像泪人似的,说是自己鬼迷心窍,才做了傻事……”

    砰!

    猛地一声巨响,身后薄木板门被人从中间踢成了两半。

    交头接耳的两人齐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拎着衣领扯出格子,狠狠掷在地上。

    两个内侍被摔得七荤八素,在地上滚了几滚,抬起头一看,咏临气得发红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双手叉腰,居高临下,狰狞如索命罗剎。

    两人怎料到大雪天的会在这里碰上这位三皇子,吓得魂飞魄散,跪下叫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咏临恶狠狠地把那年长的踢了个觔斗,又拽他过来在自己面前跪了,咬牙切齿道:“饶命?你诬蔑我两个哥哥,什么烂话都说了,还敢要我饶命?走,见我母亲去!”拉着那人衣领就往外拽。

    那内侍知道到了淑妃面前必死无疑,哪里敢去,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浑身颤栗地磕头求饶,“小的不敢诬蔑,小的也只是听别人说的,殿下,你饶了小的这一遭,以后小的一个字都不敢乱说了!殿下饶命,饶命啊!”

    那年纪小的也浑身打颤,爬过来抱着咏临的大腿不放,哭着央道:“殿下,殿下,我们哥俩胡涂,你饶我们一命……”

    “你刚刚说的什么?”

    “再不敢说了!真的不敢了!”

    “混蛋!”咏临把抱着他大腿的小内侍踹到一边,抓着那年纪大的抽了一耳光,“给我说!仔仔细细说清楚!敢瞒一个字,我生撕了你!”

    他在下面人心目中向来是个和善开朗的角色,从来没露过这种仿佛要杀人的狠样。一个耳光下去,年长的内侍脸颊顿时肿起半边,眼看要被咏临抓到淑妃面前处置,还不如在咏临面前坦白从宽,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拼命磕头道:“是是!小的都说,什么都说,殿下听我说,听我说……”

    “说!”

    “刚才的话都是听别的人说的……”

    “什么别人?讲名字!”

    内侍哭丧着脸道:“殿下,这是闲聊时胡扯起来的,怎么说得清啊?宫里头内侍累了蹲一起喝水吃饭,每天都有新鲜话,真的不清楚哪句是哪个人露出来的,况且嘴巴传嘴巴,像……像那个……那个咏善殿下在皇上面前哭的话,小的只隐约记得是天心殿管茶水的福庆说的,他又是听谨妃宫那头的棉宝说的……”

    咏临爆吼,“胡扯!谨妃宫的人,怎么会知道体仁宫里头的事?大臣们都不知道,他一个蹲角落的小内侍能知道?”

    两人见他火又上来了,频频磕头,乱七八糟的附和,“是是,小的胡扯,棉宝胡说八道……”

    咏临喘了一会儿粗气,才往下问:“还有呢?你们下面还有什么混账谣言?说我哥哥们坏话的?都给我说清楚!”

    “没有了,没有了。”

    “瞒着我是不是?我懒得和你们啰嗦。走!让我母亲审你们去!”

    “不不!殿下,殿下,我说,我说啊!”

    “快说!”

    “宫里的话向来传得多,不过都没有实据,也不知道谁开始瞎说的。有人说……就是说丽妃娘娘入了冷宫,淑妃娘娘还不解恨,就指使咏善殿下帮母亲出一口气,把咏棋殿下给……”

    “还有!”

    “还有……还有的说,不但咏棋殿下,连咏临殿下您……您……您……”

    咏临牙都快磨碎了,狠狠问:“我也什么?说!”

    那内侍看他争头捏得几乎出血,生怕他真的一动手就往死里打,只好豁出去继续坦白,“还有风声说这事殿下您也有份……”

    咏临怒火中烧,弯腰把那人拎着衣领拽起来,左右开弓抽了他几个嘴巴,打得嘴角鲜血淋漓,眼里喷着火吼道:“我母亲是天子亲封的淑妃!就连丽妃,如今虽在冷宫,也比你们尊贵百倍!我们兄弟是天子血脉!金枝玉叶!一个个干干净净!居然被你这种下贱东西污三秽四的糟蹋?传这种十恶不赦的谣言?你该死!”

    “殿下,殿下饶命!殿下您饶了我,是您逼我说的呀!”

    两人又是磕头,又是抱着咏临的腿央求。

    咏临厌恶地把他们两个都踢了个觔斗,喝道:“别让我再瞧见你们!”

    连多待一刻都嫌邋遢似的往外走,一脚把外面的木门也踹个稀烂。

    时间早过了晌午,外面风雪正大,咏临无心理会交给图南的赌局,更没空把赌桌上自己的东西收回来,独自一人,汹汹地直朝太子殿走。

    积雪满地,经过这么半日,雪层又厚了一点,咏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铺头盖脸的冷风打过来,让他脑子里的怒火消下去了点,但立即,又有一种凉浸浸的东西,猛地从脚底窜了上来,冻得他脚步一滞。

    刚才的谣言,九成九是下面人吃饱了撑着,胡说八道,居心不良编造皇子们的事,下道德地讨个乐子。

    “不会的。”咏临用力地摇了摇头,像要把脑子里面的怪念头都丢出去。

    咏临越走越沉重,越觉得不安,仿佛忽然发现心里面藏了十几条冬眠的毒蛇,醒过来了正乱钻着打算在哪咬上一口。

    咏临喃喃咒骂,一个劲挠自己的头,把宫女们悉心替他梳好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恨不得把自己的头盖打开,把那些讨厌的念头用刀子挖出来才好!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切都是谣言?

    去找父皇?不行,父皇病着,而且如果父皇知道了,会怪罪咏善哥哥,说不定还连累咏棋哥哥。

    找母亲?也许可以问母亲。他想了一会儿又摇头,不行,这是兄弟间的事。

    咏临心乱如麻,真想找根棍子把自己给敲晕算了。偌大皇宫,他不知道该找谁去,隐隐约约知道事情很大,不过如果只是谣言,又应该只是一件不必在意的小事吧?到底是大事还是小事?

    唯一确定的是,绝不能传开来。

    忽然,他惊觉似的顿住脚,抬头往前看。

    太子殿熟悉的檐角出现在视野中。

    咏临又努力思索了片刻,最后,豁出去般咬了咬牙。

    他迈开大步,朝太子殿走去。

    常得富正在太子殿,看见咏临冒着风雪来了,赶紧溜下台阶亲自迎接,笑嘻嘻道:“殿下真是从小骑马射箭的好身子,这么大的雪也不坐暖轿,走在雪上威风凛凛的就来了……”

    “咏善哥哥呢?”

    “太子殿下记挂着皇上的病,上过王太傅的课就过去体仁宫请安了。”

    “那咏棋哥哥呢?他总在吧?”

    “咏棋殿下?”常得富略微诧异地打量着咏临不同寻常的脸色,“咏棋殿下最近身子不好,听课听累了,在房里小睡呢,殿下!您等小的通报一声……”

    咏临一边朝咏棋的寝房里走,一边丢下话,“用不着你。我有点事要问哥哥,咱们兄弟的事,别不长眼睛地跟进来。”

    咏棋说要小睡,其实并没有睡。

    王太傅“物竞天择”四个字,搅得他心里沉沉的,顶着胃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谁是圣人?谁是老虎?谁又是兔子?

    豺狼又是哪些呢?

    大家说话都像猜谜似的,他听出了几分,却无法彻底弄清楚,依稀明白自己大概就是兔子了。

    若真说他是兔子,他也认了。

    自己从没想过害人,论本事,自己确实不如咏善,真的物竞天择,父皇废了自己,改立咏善,说得过去。

    他甚至连不甘心的想法都没有。

    谁想当太子?至少他不想。

    当太子一点也不好,每天被管束着,一点错都不能有,说句话都要斟酌,一个字的错都会被人挑剔出来。

    他当几个月的太子,每天被母亲丽妃教训得战战兢兢,一言一行都要听母亲的,仍不能让母亲满意。

    “咏棋,你知不知道自己肩上担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你再不刚强些,可怎么好?母亲都被你急死了。”

    “多讨好你父皇,顺着你父皇的意思说话,记着,不管什么事,你都顺着你父皇,太子该有太子的样子。要逆着你父皇,他就会觉得你当了太子,骄横了,这可是要命的事。”

    当太子才是要命的事……

    担惊受怕,不知何时被人在背后捅刀子,或者父皇随时看你不顺眼,就给你下一道废位诏书。

    一旦废了,打入死牢或者打发去封地软禁,就瞧父皇的心情了。

    这样过日子,连普通皇子都不如。

    咏棋苦思冥想,就是不明白。

    不明白老虎为什么护着兔子,更不明白为什么老虎护着兔子,就两个都活不成?

    为什么兔子就不能有条活路?

    兔子。

    兔子只吃草,不伤人,安安静静躲草丛里面待着,怎么就得罪尽了天下人?

    咏棋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又软又厚的被子,也是心乱如麻。

    忽然想起来,他不该是兔子,兔子是不害人的。

    可母亲要他去害咏善,偷咏善的东西。

    母亲被淑妃威胁,就指望唯一的儿子把这东西弄到手,赖以自保,活一条性命。

    他已经答应了,不能不答应……

    但咏善今天还和他说许多贴心话,喊他哥哥。

    有时候,咏棋真恨极了自己不会撒谎。

    不会撒谎,所以也看不出别人是不是在撒谎,母亲丽妃那双犀利的眼睛,怎么就没传给自己?

    他知道身边的人常常撒谎,宫里没有不撒谎的人,连咏临这弟弟,过去也常随口胡说逗他玩,自己还常常当真。

    难道真是因为不足月而生,先天就比别人少了点什么?

    咏善呢?到底是不是撒谎?

    如果是真的,那真的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咏善那人,从前一点都看不出来;如果是真的,那他过去也藏得太好了,面上那么凶狠,冷冰冰的,根本就不记得他有那么一点点好感的示意。足以证明咏善城府深,而且很会骗人,一骗就是十几年。

    如果是假的……

    咏棋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是假的,那就是假的了。

    咏棋脑子里的泡泡浮了又破,破了又有新的浮起来,泡沫飞溅,打得思绪湿答答的,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咏善对自己到底有什么打算,他绝对弄不明白了。

    不过,连自己对咏善有什么打算都不明白,连他也难免鄙视起自己来。

    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耳边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像心事被人窥知了一样,猛地从床上坐起身,警惕地看着房门。

    “咏临?”咏棋看清楚不速之客的脸,才放松了一点,“你怎么来了?”

    咏临关了门,转过身面对着他,出奇的沉默。

    比墨还黑的眼眸极大的瞪着,带着一种少见的严肃和狐疑,盯得咏棋浑身不自在。

    咏棋在被窝里,只穿了单衣,他挪动一下身子,把滑下去的被子拉到肩上,低头去找自己脱下的外套,搭讪着道:“你找咏善吗?他去体仁宫了,向父皇请安。我本来也要去的,但因为正被责令反省己过,不得擅出,只好请咏善代我向父皇请安,希望他老人家身体早点安康……”

    “哥哥的伤好了没有?”咏临忽然粗声粗气截断他的话。

    刚巧,咏善的暖轿正到了太子殿门口。

    今日去向炎帝请安,又被拦在门外,说炎帝病中需要休养,谁都不见。不但遇到闭门羹,这次连站着等都不允了,内侍出来替炎帝传话,“皇上口谕,太子别在外面站着,快点回自己的地方去,你这样站着吹风,不爱惜父母给的身子,也是不孝。”

    咏善当时听了,心就微微一沉,知道后面的境况恐怕更艰难了。

    说不定这鹅毛大雪后面,已有一场雷霆霹雳酝酿着准备款待自己。

    他这太子的权力全来自父皇,一旦失爱,后果不堪设想。

    怀着沉重的心绪,刚刚才下轿,常得富就猛地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殿下!殿下!不得了啦!咏临殿下他……他和咏棋殿下他……他们……”

    门前人多,后面的话居然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词代替,急得常得富干瞪眼,颤着手往里面拼命指。

    咏善反应出奇的快,立即抛开追问常得富的念头,出笼猛虎一样腾地往里面冲。

    未到房前,听见里面咏临的怒吼和咏棋哽咽嘶哑的声音。

    “跟我走!你过来!”

    “你放手!咏临,你别扯!我求你了……”

    咏善血管炸开来,一脚踢开房门,高声喝道:“咏临,你干什么?”视线直射床上。

    咏临听见喝声,霍然转过身来,看清楚来人是咏善,眼眶怒得差点裂开,连咏棋都不理会了,吼着扑过去,朝着咏善的脸就是一拳。

    这一拳带怒而发,气势虽足却毫无章法,咏善一错身避了开去,咏临收力不及,拳头砸在他身后的木门上,发出好大一声巨响,竟把半个拳头嵌入了木头里。

    咏临一击不中,更气得发疯,拔出被木层刺得鲜血淋漓的拳头,转头又朝咏善连连挥拳,咆哮道:“你干的!是你干的!”

    咏善铁黑着脸,却比咏临沉着多了,朝后堪堪避过咏临霍霍挥来的拳头,气得咏临又是一阵怒吼,竟低了头直直朝咏善胸口撞去。

    咏善虽没吼没骂,心底早就恨得进血,躲了咏临几拳,瞅准机会,跳开来,抽冷了一拳打在咏临背上。

    咏临撞不到他,又收不住脚,被哥哥在脊背上砸了一拳狠的,任他再壮也招架不住,“砰”一声被打趴在地上,正要挣扎着站起来,咏善得势不饶人地冲上前,朝着地上的咏临就是一阵没头没脑的踢。

    咏棋好不容易逃开咏临,还没喘上一口气,就眼睁睁看着咏善咏临两个孪生兄弟不顾死活的干起来。

    咏善不动手则已,动起手来吓人之极,咏棋看着咏善把咏临踢得在地上乱滚,头皮一阵发麻,衣服都顾不上穿了,连滚带爬地冲下床,死命拽住咏善,“住手!咏善,不要踢了!你会打死他的!”

    “这种东西,打死算了!留着也是祸根!”

    “不行!”

    “谁说不行!”咏善咬牙切齿地回了一句,把抱着他腰往后拖的咏棋推开,又冲前两步去踢咏临。

    咏棋被他推开了,又扑上来再抱着他往后死劲拽,咏善不知为何忽然对咏临怨恨到了这种地步,一再冲过去,重脚都朝咏临头脸胸膛这些要紧地方招呼,一副非把这孪生弟弟踢死在眼前的样子。

    “住手!我求你了,咏善!”

    “你别拦着我!”

    “他是你亲弟弟!”

    “我没这样的混蛋弟弟!”

    有咏棋拦着,多少总算阻了咏善一下。被踢得咳血的咏临总算缓过一口气来,却一点也不识趣,找着一点空当,居然莽牛一样蓦地发力,抱住咏善踢过来的右脚往下一扯,没能把咏善扯倒在地,却也趁着咏善猝不及防趔趄的时候,在咏善小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口他可使足了牙力,隔着冬天的厚裤子,竟一口把咏善咬出血来,张着沾了血的森白牙齿吼道:“我才没你这样的禽兽哥哥!你不是人!”

    咏善腿上剧痛不已,一向不动声色的脸也露出狰狞之色,顺手捞起一把木头圆凳就往咏临身上砸。

    咏棋吓得魂飞魄散,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凳子夺了下来,声线也飘到了最高,“你疯了?你真想打死他?”

    有这么一点机会,咏临已经扶着大木柜爬着站了起来,对咏善瞪眼,“你打死我啊!反正我也没脸活,有你这么个孪生哥哥,我还不如死了!”

    “好!我成全你!”咏善又冲了过去。

    “住手,咏善,你冷静一点!”

    咏棋急得眼睛都红了,浑身打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救咏临的小命要紧,一边拦着咏善,一边朝咏临又是怒吼又是哀求,“咏临你快走!算我求你了,你快点走啊!”

    咏临哪里肯走,扑上来朝着咏善脸面就是一拳。

    咏善一时被咏棋拦着,躲避不便,下巴挨了一下狠的,牙齿撞上去,顿时血丝从嘴角涌出来。

    咏棋本来心急如焚要阻止两人斗个你死我活,瞬间这焚毁的心居然赤赤的又成了冰,尚且觉得不如死了,怎么自己却要苟活?

    这么一想,这场近在咫尺的兄弟相残便像骤然移到了万里之外,再不如何要紧了。咏棋随他们继续拳来拳往,自己呆站着,片刻后,失魂落魄地转身走到房间角落。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走过去,茫然了一会儿,又倏地明白过来,拿起桌上沉沉的砚台,冷冷看了一眼,举手就往自己脑门上砸。

    “咏棋!”

    “哥哥!”

    咏善和咏临的吼声不分先后钻入耳膜,震得脑门更加胀痛难忍。

    不知谁的手,伸过来铁一样拧得他的手腕发疼,又有人把砚台夺了过去。

    “你干什么?”

    “你疯了吗?”

    “哥哥!你别胡涂啊!”

    咏棋两肩被捏得生疼,有人晃着他,像要把他从这场噩梦里摇醒。他醒不过来,只觉得视野中天地都在摇晃,一切都乱七八糟的。

    不过一会儿,咏善和咏临的对骂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都是你这混蛋!”

    把咏棋放回床,咏善朝着还在担忧的咏临腰间就是一脚,这下偷袭用力一点也不留情,把咏临踢得脊背直撞房门,倒跌在门外。

    早在门外严阵以待,但不敢闯入的太子殿侍从侍卫们面面相觑,低头看着被踢出来的咏临殿下,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见房中爆出一声令人颤栗的怒吼,“瞎了眼啊?还不快点捆起来?”

    侍卫们一个激灵,这才立即手忙脚乱一拥而上,把已经被打得嘴角开裂,鼻血长流,一脸五颜六色的咏临粽子一样捆了起来。

    人捆起来了,但捆起来后该怎样呢?

    这时候,谁也不敢到太子跟前去,个个都拿眼睛瞅着总管常得富。常得富今天已经挨了咏临一顿狠揍,现在还要处理这只烫手山芋,他也不是豹子胆,哪敢自己跑去咏善面前问怎么处置?站在门外廊下,为难得两颊肉直哆嗦,半天才哭丧着脸吆喝道:“先关起来,等太子殿下气头过了再请示吧。”

    不料太子殿下这次的怒气远超常得富的想像。

    话音刚落,咏善的怒吼又震动了屋顶,“放屁!常得富,谁让你关的?这种东西留着也没用,给我用鞭子抽!抽死他!抽不死他,我抽死你!”

    严厉暴戾的声音,听得常得富脊背上的寒毛全竖了起来,几乎跪着应了咏善的命令,哆哆嗦嗦命人去拿鞭子。

    这下惨了!

    太子殿下气疯了,正在气头上,不照吩咐办自己一定倒霉,但是真把咏临殿下给抽死了,日后太子殿下冷静下来念起兄弟之情,自己这小命也是保不住的。

    常得富思前想后,赶紧暗中派人去通知淑妃娘娘,这边派了人去,那边鞭子已经送过来了。

    咏临被人堵了嘴,五花大绑跪在前庭的雪地上,见常得富拿着鞭子过来,抬起头来,凶光满目。

    “常得富!怎么还不动手?”咏善的厉声又从房里传了过来。

    常得富欲哭无泪,“咏临殿下,这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得罪了。”把鞭子交给一个侍卫,命令开打。

    侍卫知道太子今天是动了真火,若打不出火候,这顿鞭子说不定就落到自己头上。一动手,也不管打的是太子的亲弟弟了,都用上了真劲,劈头劈脑打得咏临身上一道一道的。

    他不想害咏善的,但就算不想,现在咏善恐怕也被他害了。

    自己本来是要寻死的,没寻成,但心已经冷了,似乎已算死了一半。

    但死得不完全,心明明僵了,却好像还是会疼,听着外面鞭子呼呼响,咏临却一点声息都没有,漫天雪白都透着不吉祥。

    咏棋终究不忍心,坐了起来。

    他到底,是个软心肠的傻兔子。

    咏善问:“你的伤怎么样?”

    咏棋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怔怔道:“咏善,你放了咏临。是我不好,你不要拿他撒气。”

    咏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见一声尖锐的声音。

    “淑妃娘娘驾到!”

    咏善一听,顿时冷笑,“果然来了。”自己下了床,披起紫金色的大裘,走出房门。

    挺直着身子,居高临下面对庭院里的众人。

    淑妃气势汹汹地领着几个侍女闯了进来,到了前庭,一眼就看到了挨打的咏临。

    “住手!”淑妃厉声喝了一句,挥手就夺下侍卫手里的鞭子,“啪”地狠狠抽了那侍卫一耳光,低头去看,顿时满目泪光,伤心欲绝。

    咏临被捆起来,倒在雪地上,脸上身上都是伤痕,鞭痕一道压一道,都渗着血。

    “咏临。”淑妃跪下来艰难地抱起小儿子,哽咽着唤了一声。

    咏临动都没动,睫毛也没颤,看起来已经昏过去了。

    大儿子就站在几步之外,淑妃像没看到似的,苍白着俏脸,命跟来的侍女把咏临殿下抱到外面的暖轿上去,竟看也没看咏善一眼,眸中蓄着泪,站起身来,尊贵地昂头朝太子殿大门走去。

    咏善看着,心里又是微微一沉。

    他想唤住母亲,却又硬是忍住了,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

    目光移到咏临晕倒的地方,那一片的薄雪融开了,湿答答的。

    太子殿的众人不敢擅自离去,包括那被淑妃夺了鞭子,打了一耳光的侍卫,都噤若寒蝉,垂头站着,像一尊尊被封在雪地里的雕塑。

    这景象,连咏善都不由生出无力感。

    他咎由自取的。

    “都下去吧。”咏善遣散众人,又回了房间。

    咏临浓密的睫毛向上缓缓掀开,彷佛不适应刺入眼中的烛光,睁开后又闭上一点,发出不怎么高兴的嘟囔。

    “咏临。”一直不曾离开半步的淑妃,关切地贴近过来,低头爱怜地看着儿子,“咏临,你醒了?身上还疼吗?药已经熬好了,喝一点吧。”

    刚醒过来,咏临带着几道鞭痕的脸还显得有一分懵懂。

    “药?什么药?”

    淑妃听得心疼,眼圈又红了,轻轻抚道:“傻孩子,你大雪天晕在外头了。咏善……我真白养了他,为了那女人的儿子,竟昏聩如此,哪里还有半点母子兄弟之情,亏他下得了这样辣手。”这话触到伤心处,又淌下一滴泪来。

    咏临看了淑妃一眼,再瞅瞅头顶上熟悉的七色彩绘天花板,瞬间,好像全想起来似的,神色一变。

    “咏临?”淑妃拦着他,“你这是干嘛?”

    “见父皇!”咏临鼻子里呼哧喘气,低头匆匆套着长皮靴,边咬牙,“我要告诉父皇,太子居然用这样不堪的手法毒害咏棋哥哥。

    淑妃一把抢了他手里剩下的靴子,往身边地上狠狠一砸,死盯着他道:“你不许去。”

    咏临骤然瞧见母亲森厉神色,也暗自有些心惊,稍压一下,忆起日里的事情,心头火反而烧得更旺,抬头绷着脸,冲着淑妃道:“咏善他干的事见不得人!”

    “他是你亲哥哥!”

    “我没这样的亲哥哥!他不是人,我不是畜生的兄弟!”

    啪!

    脸上热辣辣的一掌,把咏临的话全打断了。

    他捂着右脸,怔怔看了居高临下的淑妃半晌,双眼腾地全红了,猛站起来嘶声叫道:“他做这种事,母亲您却打我?好,好!我知道,我们虽是兄弟,身分如今大不同了。他是太子,自然是母亲的心头肉!我就是个人人能打骂的!我……我找父皇去!让父皇把我和咏棋哥哥都逐出宫去,从今以后,你们两母子只管安享尊荣,也没谁敢碍着!”

    他一只靴子套在脚上,另一只靴子却被淑妃夺了扔在一旁,一腔怨愤郁气沸上心头,连靴子也顾不上了,蹬着一只白布袜子往外闯,口中嚷嚷,“你们原来早是一伙的,连底下人都个个明白,只我是个傻的!可怜咏棋哥哥不吭声,一直受委屈,我今天就算拼了命,也容不得你们再去害他!”

    冲到门外,淑妃的心腹内侍崇英早听见声息,急着赶了上去,伸开两手不许咏临出去,满口央道:“殿下息怒,有话只管慢慢说,把娘娘气着了怎么好……”

    “让开!”咏临竖眉喝道:“我是皇子,现在要面君禀报,谁敢拦我,就是死罪!”

    一掌挥去,顿时把没学过武的崇英推得往地上直扑,迈开大步往前门去。

    身后崇英直唤,“殿下!殿下您听我说……”

    咏临只当没听见,沉着脸一鼓作气往外冲。

    不料没走两步,崇英的调子忽然拔高了,“娘娘!娘娘!不好啦!”

    这一嗓尖利得刺耳,把咏临也吓住了,赶紧回头去看,淑妃原本直挺挺站在房中的,这会人却已经瘫软在地毯上了,竟是一动也不动。

    “母亲!”咏临大惊,扑了回去,手忙脚乱把淑妃扶起来,“母亲?母亲!”

    他原本一脸恨得红如关公,这样一吓,顿成煞白,将淑妃抱在怀里,喊了几声,见她不答,更是心慌,拼命摇晃起她来,“母亲!母亲!您说话啊!”

    崇英扑爬到身边,抹着泪急道:“摇不得,摇不得,娘娘是气急攻心了,殿下您千万手下轻点。”

    他是淑妃身边有年历的人,还算有见识,劝了咏临一句,小心翼翼探出手,往淑妃人中处用力掐了掐。

    咏临手足无措,愣看着片刻,躁道:“怎么没动静?来人!来人!传大医!”

    连吼几声,忽地发现怀里人动了动,他低头,眼睛瞪到极大,喜极而泣,“母……母亲,您醒了?”

    淑妃幽幽醒来,知道自己在儿子怀里,抬头看着咏临,黑瞳瞳的眸子却是冷的,瞅了咏临片刻,便问:“你怎么还在?”

    咏临顿时一愣。

    “去找你父皇呀。”淑妃轻悠悠的朝他说了一句,偏头看见崇英,低声道:“崇英,扶我起来,我怕脏了咏临殿下的手。”

    咏临结结巴巴道:“母亲,我……我不是这意思……儿子错了,您只管打骂……”

    淑妃却不理会他,搭了崇英的手,勉强要直起身子,漠然道:“我可不敢当。我是咏善的娘,他是畜生,我自然也不是什么好物。好,好,含辛茹苦,养出了两只白眼狼。”

    借着崇英的力,她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咏临伸手要扶,淑妃一掌狠狠拍开,蓦然拔高音调,厉声道:“走开!小心弄脏了你!你放心,今天的事,全是我和咏善的错,我们都是坏的。不错!咱们都一伙的呢!只你一个清正廉明,能大义灭亲!好,你只管去见你父皇!”

    她把崇英的手也往旁边一摔,指着门喝命,“崇英,给我传话,侍卫们都听着,咏临殿不要去见皇上,谁也别拦着!放他去!他是皇子,他要见自己的父皇,谁拦着,就是死罪!”

    “娘娘,这……这……”

    “这什么?”淑妃冷冷一笑,头上凤钗好一阵颤动,未了,幽幽道:“他是金枝玉叶,眼睛里自然容不下沙子,就算那沙子是他亲哥哥,也要剐了才甘心。”

    咏临急得几乎哭起来,讷讷着分辩,“儿子没有……我心里可一点也没有……”

    淑妃霍然回头,目光刺在他脸上,讥道:“殿下放心,我和你那畜生哥哥哪也不会去,就静等着你捧着圣旨来了。白绫也好,毒酒也好,都不怨你,给我们娘俩一个痛快就是。”

    顿了顿,又惨然一笑,“盼只盼你见了我们尸首,心里舒坦了,倒真能过上你要的干净日子,这……这可是用你母亲和亲哥哥的命换来的!”

    说到此处,哽咽无法继续,淑妃伤心到了极点,连站也站不稳,趔趄扶着桌沿坐下,别过头垂泪。

    咏临老虎一样的大眼早淌下泪来,红彤彤的,跪下来道:“儿子该死!气昏了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说了胡话。字字都是无心的,母亲要是不信,儿子就……就拿刀子把心剐出来给母亲看!”冲动起来,站起来就要寻刀子剖心表白。

    淑妃暗中一惊,看他真的把案子上摆设的馏金匕首拿了上手,忙过去一把按住,“咏临,住手!”

    咏临脾气上来,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咬紧着牙关,“儿子大不孝,满口胡话,伤了母亲的心,若母亲不原谅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淑妃几乎又被这小儿子气晕过去,担心咏临真的一时鲁莽伤着要紧处,抓着咏临握匕首的手腕不肯放,“放手!你给我放手!”

    “不放!”咏临虽然力气大,却不敢和淑妃硬来,只拿着匕首和淑妃僵着,嚷道:“儿子什么用也没有,只会惹麻烦,我算什么皇子?简直就是只乌龟!憋着也是死,还不如索性一刀子进去,剖心还母,胜过在宫里当讨嫌的乌龟王八蛋!”

    淑妃怒得脸都青了,“说来说去,你居然要拿自己的性命要挟。好,你不想活,先杀了我!”

    话音一落,也不再抓咏临的手腕,反把身子朝着森光阴阴的匕刃上撞。

    咏临大慌,赶紧把匕首抛得远远,一把抱了淑妃,“母亲!您这是干什么?”

    “母亲把命送给你,你不想活,母亲更不想活了!”淑妃脸色紫青,“我在这宫里吃了一辈子苦,死都不怕,就只怕你们兄弟不和睦,相戮相残,不论谁出个闪失,母亲都生不如死。不料你今日为了一个咏棋,什么都不顾了。若真如此,我还不如先了断自己,免得看着你们这两个不孝子伤心!”没了匕首,又挣扎着要以头撞那桌角。

    咏临原本只是逞着一股怒气,并未想着真去自尽,谁知道反把淑妃惹到这份上,吓得什么怒气都飞跑了,抱着淑妃一点也不敢松手,满嘴央道:“母亲,这、这万万不可,我……我只是一时鲁莽,说错了话……您打我!您只管打儿子!”

    淑妃哪里真有自尽的打算,这会儿触动情肠,哭了淋漓尽致,见咏临急得满头大汗,就势见好就收,淌了半晌泪,平复了些,声音缓了下去,低声叹道:“傻东西,母亲打你做什么?打在儿身,痛在母心,没听过吗?”

    “是,是……都是……反正是儿子不好。”咏临这才敢松了手,小心翼翼扶淑妃坐到床边,跪在淑妃脚边,耷拉着脑袋。

    淑妃看他无精打采,又不肯吭声,心底也知道他在想什么,默然片刻,反倒先开口了,“你也大了,该知道母亲的难处,手掌手背都是肉,哪边被刀切了都血淋淋的痛。咏棋的事,为着咏善,绝不能惊动你父皇,但……母亲也不是不过问的。”

    咏临惊讶地抬起头,“母亲,您肯为咏棋哥哥作主?您……您不会偏袒咏善?”

    淑妃叹道:“再偏袒自己的儿子,也要讲天地良心。咏棋虽是丽妃主子,却是个惹人疼的孩子,在宫里这些年,他也从没为难过我们,怎能忍心看他被咏善这样?”

    咏临平白得了一大助力,又惊又喜,顿时忘了自己正跪着请罪,跳起来急道:

    “好,这事我们不惊动父皇,既然母亲不站在咏善那边,那儿子心里就有底了。事不宜迟,母亲现在请起驾到太子殿,把咏棋哥哥接过来,养在淑妃宫里,谅我那没廉耻的哥哥也不敢强行来要!”

    淑妃却不作声,一挥衣袖,甩开他的手,仍坐在床沿上不动弹。

    咏临愕道:“怎么?难道母亲刚才说的,只是为了哄我高兴?”

    淑妃平心静气地问:“咏临,你今天过去,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就是为了把咏棋带回来吗?”

    “是啊。”

    “你见着咏棋了吗?”

    “有啊。”

    “有和他说,要带他回来吗?”

    “当然有。”

    “那,他愿意跟着你走吗?”

    咏临僵了一下,垮下双肩,颓然道:“他不愿意。”

    旋即把浓眉拧起,百思不得其解地道:“儿子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怎么咏棋哥哥就不愿意跟我走呢?他绝不是贪图富贵的人,这个我敢打一百二十个包票。可……可怎么他就死活不肯离开呢?”

    “他被下药了。”

    “什么?”咏临浑身一激灵,“下药?”

    “对。”淑妃幽幽的目光投在远处的华丽屏风上,仿佛她能穿透这屏风,看见远方太子殿内的一举一动,低声道:“这事,母亲知道得比你还早,只是不敢宣扬出去。我暗中查过了,咏棋那孩子受着挟制,每天饮食里都被下了专人配制的药,此药既有催情的作用,也兼毒药之效,足以用来箝制咏棋不敢逃走。不解除药效,就算咏棋再巴望离开,也只是有心无力。”

    咏临总算明白过来,脖子上青筋暴跳,“无耻!怪不得咏棋哥哥躲躲闪闪就是含着眼泪不肯走,咏善这……”他本想又骂起来,想到淑妃在面前,只能闷闷忍了,粗声粗气道:“我竟和这种人做兄弟!哼!”又急切地看着淑妃,“母亲既然知道了这事,可不能不管。”

    淑妃静思了半日,才无奈摇头,“我管不了。”

    咏临急得团团转,“这有什么管不了的?母亲,母亲!您不能不管!罢了,我还是先杀进太子殿,把咏棋哥哥带走,免得他继续每日都吃人灌的那些混帐药。”

    淑妃喝命他站住,道:“要把咏棋带走,首先要解去咏棋身上的药性,不然,就算你强行带走了他,受药性所害,他爬也要爬回咏善的身边。”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是急死人了!”咏临烦躁起来,“谁知道是个什么药性?谁又知道怎么解,难道药性一日不解除,那咏……”

    “我知道。”

    “……”棋哥哥一日就要……啊?母亲,您刚刚说的是……”咏临后知后觉地一愣。

    “我知道如何解除药性。”淑妃很平静,“前几日,我总算查出是谁替咏善制的药,顺藤摸瓜,抓到那开药的人,再审问一番,自然也知道了解除药性的方子,只是……”

    咏临刚刚听到关键,急着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方子虽然有了,但药熬出来,怎么让咏棋服下呢?”

    咏临顿时放松下来,“还以为母亲担心什么呢?这还不好办?我这就去把咏棋哥哥抢出来,然后熬药,给他喝了就行。”

    淑妃横他一眼,“你今天已经闹得够大了,如今再过去抢人,事情传到你父皇耳中,能不过问?这是要你哥哥的命!若是如此,我宁死也不会把方子交给你。”

    咏临又被招惹得发起急来,“这……这不是要磨死人吗?兜兜转转,原来我还是怎样都救不了咏棋哥哥!”

    “你当然可以救咏棋,”淑妃斩钉截铁道:“不过,要照着母亲的法子来救,不能为了救一个咏棋,害了你哥哥。”

    咏临病急乱投医,哪里顾得上别的,忙凑上去,“母亲快说,只要能救咏棋哥哥就好。要不是为了看不过眼咏善哥哥欺负咏棋哥哥,我也不会和咏善哥哥闹翻,我怎会不巴望咏善哥哥太子当得好好的呢?”

    “你先找个机会,和咏善认错。”

    “啊?我?我认错?”

    “等你们兄弟不太僵了,再寻个空隙,私下去见咏棋一面,把方子交给他。”

    咏临奇道:“何必交方子?我们熬药过去,和咏棋哥哥说了这是什么,要他喝了就好。咏棋哥哥若是可以解除药性,必定也是极愿意的。”

    淑妃瞅这不开窍的儿子一眼,“咏棋现在被看得比铁桶还严,你拿过去的药汁,能到咏棋的嘴?端上去就会被太子殿的人给截了。放心吧,把方子给咏棋就好,他若愿意,自然会想办法弄来喝的。等他身上药性解除了,我就亲自过去,找个借口把他接到这边来。当着众人的面,我亲自过去请,咏棋又愿意来,就算咏善不甘愿,也拿我们没办法。”

    咏临击掌道:“对!最怕的就是我们去接了,咏棋哥哥却死活不来,这才气死人。只要药性一解,咏棋哥哥开口说要来,加上母亲发话,太子殿只能放行,不闹起来,就绝不会惊动到父皇,如此人人都保全了。呵,还是母亲的法子管用。”

    淑妃对儿子温和笑道:“真是傻孩子,也不想想母亲在这宫里多少年了,这点小事,怎能难倒母亲?这就是那方子,你拿去背好了。”从袖里抽出太医写的那纸笺。

    咏临接了过去,打开来看了看,见里面都是宫里常用的药材,并无不寻常的异物,心底最后一丝疑虑顿去,露出雪白的牙齿,乐呵呵道:“要不是母亲说了这能解药性,我还以为是小补的方子呢。这些东西熬出来,就算没被下药,吃了也对身体无害。我向来最讨厌装假,不过这次为了救咏棋哥哥……”

    思忖一会儿,脸上逸出一丝毅然,下决心道:“好,我就装个样子,说什么也要和咏善和好。”

    紧抿了唇,捧着那写满墨迹的药方,认真铭记起每味药材的名字用量来。

    淑妃与咏临的一番事,太子殿里毫不知情。

    廊下这边,闹了大半天,咏棋早就累了,唤了侍从伺候梳洗。侧房里热气蒸腾,大木桶都蓄了大半温度恰好的热水,旁边还零落放着一排小桶开水,预备随时加进去调温。

    咏棋脱了外衣,剩了白色亵衣亵裤。侍从们鱼贯散去,不一会儿都出了门。

    只有一个,退到烛光照不见的屋角里,等众人都散去了,悄然无声地从屋角走出来,朝咏棋行了一礼,低声问:“殿下,小的给娘娘传话来了。”

    咏棋转过身来一看,隐约记得这张脸,上次过来给丽妃传信的也是他。

    不知丽妃哪来那么大本事,身在冷宫,竟把耳目插到太子殿来了。

    他衣裳单薄,在这热气腾腾烧着地龙的房里,也不禁浑身一阵寒意,声音极小地道:“是你?传的什么话?”

    一边问,一边心里也清楚,丽妃是催着要恭无悔的手笔来了。

    果然,那内侍细声细气道:“娘娘在那里头,要传一个消息出来,实在于难万苦。小的也是等了许久,才等了娘娘几句话,也没别的,就是问问咏棋殿下,要的东西可到手了?如果弄到了,千万早点给娘娘送过去,别让娘娘这样惦记着。”

    咏棋心里一阵发虚。

    他在冷宫里答应丽妃的事,一点着落也没有,若是尽力了,还可以搪塞过去,偏偏自己明白,这件攸关母亲性命的事,自己其实半点也没有尽心,总患得患失,找各种借口不想下手。

    如论孝这一字,自己实在是有亏欠的。

    咏棋神色迟疑,“那个东西,我也不知道咏善藏哪了,正在到处找,要是找到了,自然会尽早给母亲送去。”

    那内侍奇道:“殿下不知道吗?让小的妄猜,咏善殿下存放器物的地方,多半和殿下昔日时一样。若是如此,殿下要找什么,岂不和自己家里一样容易?”

    咏棋听咏善行事,暗暗心伤,更不愿意害这个弟弟,搪塞道:“这里能和自己家比?我在太子殿,是被责令反省念书的,哪能这样轻易到处翻找东西?何况咏善为人聪明,那么重要的东西,也不会随便放在能被我碰的地方。”

    那人极为聪明,打量咏棋脸色言语,已经知道他在敷衍,低头恭声道:“是,小的只是传话,殿下做事,自然是殿下自己作主。娘娘还有一句话,要小的传给殿下听。”

    “什么话?”

    “娘娘说,如今咏善登上太子位,这小弟弟虽然年轻,但手段心性比大人还强,惹翻了他,不是好玩的。娘娘要殿下做的事,殿下若觉得可行,就做,若觉得冒的风险大了,则万万不可行动。”

    咏棋本以为丽妃会加以责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皱眉道:“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娘娘的意思很明白,死其母留其子,总好过母子都一锅子被煮了。殿下无论行何事,千万都先保住了自己才是。”

    咏棋陡然剧震,“什么死其母留其子?你……你这是存心要挟我吗?”他又气又急,又生恐被外人发现,只能压着嗓子颤声责问,愤怒之下,连说话都有些走调。

    “小的不敢,小的说错话了,万万没那意思。”那内侍摆了两三下手,忽然大着胆子,抬头朝着咏棋的目光直迎过去,不等咏棋说话,蓦然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彷佛横下心肠的抹着泪道:“小的从小入宫当内侍,十六岁时犯了大错,要不是得娘娘恩典,早被总管头子活活打死了。宫规森严,人命如草,谁不知道给冷宫递消息,被发现了只有一个死啊?可小的再贪生怕死,也不能看着娘娘在冷宫里生生把命给折腾掉了。”

    他开始只是小声啜泣,说到后来,竟越发伤心,因为不敢放声,死死把手放嘴边咬出深深一道血色牙痕。

    大冬天夜里,房里透着渐渐稀薄的氤氲热雾,咏棋被这压抑凄怆的哭声寒得浑身一颤。

    他原本十二分憎恨眼前这逼迫他的内侍,此刻却有些无地自容,呆着看了他半晌,才轻声道:“你……别哭。”

    他一作声,那人却更是激动难以自抑,膝行过来,一把抱住咏棋双腿,苦苦哀求道:“殿下,您不知道,冷宫那叫什么日子啊?看不见天日,睁眼闭眼都是一抹黑,都是绝路啊。多少人死在里面,骨头埋哪都没人记得了,殿下,您不能让娘娘落这个下场啊!她是您的亲娘啊,殿下!”

    哽咽之声,犹如巨石,一块块压在心上,重得渗出血来。

    咏棋下意识地想逃开,往后挪动腿,却被那人紧紧抱着,动弹不得。

    “殿下,您是娘娘的独子,要是连您都不顾着娘娘,娘娘还有什么活头?”那内侍苦苦求道:“您不能因为自己过得舒坦了,得了庇护,就忘了娘娘还在受苦。您难道忘了?您在太子殿活得自在的时候,淑妃就在冷宫里头逼娘娘自尽,那毒药……毒药都送到娘娘眼前了!要不是心里存着儿子,娘娘何必这么苦熬着?”

    咏棋痴痴站着,猛然间,像梦里醒来一样,仿佛不知何时负上一身伤,剧痛至下知所措,三个大字电光石火间闪过脑际——大不孝!

    不错,他在咏善庇护自己的时候,淑妃就曾往冷宫送了毒药,那药,他亲眼见过的。

    死寂般的冷宫,仅仅进去走一遭,已如置身地狱。

    母亲,却日日都待在里面,翘首盼着自己把她解救出来。

    房中热气渐渐下去,泛起来的尽是刺骨森寒,咏棋发了片刻呆,容色却冷静了不少,低头对那内侍道:“你别哭,这里不是你哭的地方。”

    等那人收敛了呜咽,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何九年。”

    咏棋缓缓“哦”了一声,低声道:“何九年,你去,和我母亲说……”他蓦然顿了顿,脑里浮出咏善伏在他肩上安心的模样,心窝一股难过,几乎涌出眼泪,强自忍住了,声音又低了几分,“就说,我会……想办法,请她老人家只管……只管放心就好。”

    他给了答复,遣那人出去,仍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想起尚未沐浴。

    当即脱了里面衣裤,到大木桶旁伸手一探,水温不够高,但似乎还可以洗一下。

    咏棋满心凄惶,对水温也不在意,进到木桶里,把大半边身子都浸到半凉水里,瞪着屋墙上的五子献桃图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猛地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才发现水已经凉透了,身子冻得阵阵打颤。

    脸上,却早沾满了泪水。

    咏棋是早产儿,身体底质甚虚,他对自己的身体向来清楚,从大木桶里出来,看见手脚肌肤惨白惨白,知道受了凉,恐怕少不了一场大病。

    他也不放在心上。

    自己把衣裳套上,不想被咏善瞧出端倪,特意留在屋里,将手指手腕处使劲揉了一通,弄出血色暖意,又叫人进来再端热水敷脸。

    都弄妥了,才回房去见咏善。

    咏善也已经在另厢沐浴完毕,穿着宽松的棉袍,倚在床边,一边看书一边等咏棋。忽然放下书,奇怪地问:“怎么眼睛像哭过?”

    咏棋下意识去揉眼睛,道:“热水太舒服,浸的时候不小心呛了水。”

    咏善接过话茬问:“刚才一顿饭,哥哥都没说话,倒像心事比我这太子还重?”

    咏棋一怔,他心事重重,被咏善一语中的,骤然间也不知道怎么作答。

    咏善又道:“哥哥别担心,天塌下来有人顶着。有我一日,谁也难为不了你。”

    咏棋呆了片刻,氤氲了一股热气,只是说不出话,半日,抬手用袖子在眼角上赠了赠,低声道:“既然如此,你可要先把自己保住了才是。”

    咏善道:“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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