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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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连夜的小雪,到了第二日,成了团团而下的大雪。

    咏善早上起来,用宫女们送上的热水暖洋洋地洗脸,耳里听着外面北风凶狠地吹打门窗的声音,心里生出快意。

    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没有今天这般高兴。

    去见母亲时,恰好遇见谨妃领着五弟咏升从屋里出来。谨妃一见他的面就站住了脚,露出老大的笑脸,“二殿下,这么大的雪,难得你一早就过来看你娘,这份孝心,我们咏升就没有。要他起来陪我过来看看你娘和你娘聊聊天,他还满心不愿意呢。今天遇到喜事了?”

    浓眉大眼的咏升站在一边,朝咏善不自在地打了一声招呼。

    稍应付了两句,送走谨妃母子,咏善往里面走,暗自收敛眉眼中的喜悦。

    太高兴了……

    在这皇宫里,凡是得意忘形的人都没好下场。

    到了室内,已经恢复了平素那种漠然的表情,只是第一眼看见母亲淑妃的时候微笑了一会儿。

    淑妃穿着一件大红色长衣,穗子低垂至地,风采流逸。她正在看桌子上摆的一个紫漆方盘,上面放着一半锦缎,另一半整齐地排着十几件玉佩玩物,随手抽了一件在手上把玩,扫了坐在一边的咏善一眼,“在门外碰见谨妃了?”

    “是的。”

    “还有咏升?”

    “是的。”

    “说是来恭贺的,还送了礼物。”淑妃捏着手里的玉佩,冷冷笑道:“黄鼠狼给鸡拜年,其实没安好心。恭贺什么?她自己的儿子当上了太子,那才是该恭贺的呢。”

    咏善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不说谨妃的事,没意思。我今天倒是想去看看丽妃。”淑妃等了一会,不见他有别的话,又转了笑脸,摆开闲聊的架势,回忆着感慨道:“说起来也算是缘分。我们一道入宫,一道受了皇上的宠幸,想当年为了谁先生下大皇子,不知道斗了多少回,后来竟然又同一个时候怀上了。她嘛,哼,”淡淡地冷笑一声,脸上带了一丝鄙夷,“为了能早点把孩子生下来,捞个头胎,到处派人找方子配药,花了这么多手段,总算生早了两个时辰,让咏棋当了你们兄弟俩的哥哥。人人都说咏棋重文不爱武,是个书生皇子,其实我看,是在他娘肚子里面就受了折腾。不足日子硬生下来,怎么会不多病多灾?可第一个生了皇子,当了老大,又怎样呢?还不是落了个没下场。”

    淑妃一边说着,一边细瞅咏善的脸色。

    咏善在一旁恭听着,神色始终不轻不重,没有多大的变化。

    她只好停了下来,沉吟片刻,“内惩院,你昨天去过了?”

    “是。”

    “见了咏棋?”

    “嗯。”

    “恐怕……也见了张诚吧?”

    咏善微微一笑,“没错。”

    淑妃抬起眼,向咏善看去,正碰上咏善黑亮如星的眼睛朝自己看来。电光石火间两道视线相触,竟激出一点小小的火星。

    淑妃立即将眼避过了,不免心下感叹。

    虽说骨肉至亲,再没有比母子更亲密的,但这个儿子似乎是在胎里就把柔情体贴都让给了孪生弟弟,不管对上谁一概冷冷淡淡。

    明明生他养他,看着他长大,可人坐在面前,就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冰。

    不说别人,就连她这个母亲,有时候见到咏善,看着他那高深莫测的脸,也会觉得心里惴惴,琢磨不出什么。

    默默坐了半天,咏善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尴尬难受,硬是悠闲自在地,一句话也没说。

    他这人就有这么一种讨厌的本事,能把人逼得不得不开口。

    淑妃心里想着千般事,终于还是缓缓启唇,叹了一声:“咏棋是个好孩子,我何尝不知道?就是你父皇,他也是明白的。”

    咏善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淑妃只好向下道:“可你父皇为什么把他赶去了南林还不放心?还要把他押回来?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丽妃,因为他们宋家。百年大族,连枝带叶、盘根错节,现在看起来受了打压,收敛了,但将来有一个机会东山再起,那就是祸乱。咏善,你父皇这样做不是为了别人,他是为了你啊。”

    咏善坐在一旁静静听着,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母亲房内最近添加的几样贵重摆设,听了淑妃的话,才把目光收回来,又是微微一笑,“父皇说的是交内惩院审问,没说要咏棋的命。”

    淑妃猛地站起来,凤眉倒竖了一半,沉下脸道:“你这是在喝斥我吗?”

    “母亲,”咏善站起来,恭敬地扶了淑妃,请她坐下,徐徐道:“您做的事,没有一件不是为儿子打算的,儿子心里明白;宋家不可不防,儿子也明白。其实何止宋家,就算是谨妃那边,也是不可以掉以轻心的,您思虑得周到。”

    淑妃被他这样一扶,又听着温言说话,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心里的火气顿时熄了下去,换了咏临,她大概还要摆一下母亲的款,数落两句。可面前的不是贴心直率的咏临,咏善冷峻无情,连她当母亲的都有点暗惧,见好就收,点点头道:“你既然知道,也不枉费娘的一番心血……”

    “但咏棋,不能碰。”

    淑妃眼皮一跳,去看咏善。

    英气的脸上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眸子却很正,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他的性情,淑妃是知道的,从前还小,可以硬着来;但现在,再过两天他就会被册立为太子了。

    这孩子……

    淑妃斟酌着道:“咏棋,倒也没什么,但……”

    “丽妃,还有宋家,都别碰。”咏善淡淡道:“这些事交给儿子,母亲放心,绝不会出事的。”

    对着淑妃,他的眼神并不锐利,甚至连薄薄的,形状姣好的唇上,还带着残留的笑意。

    但纵使如此,屋子里还是有点森冷。

    仿佛这个人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时,他所在的地方就无论怎样都掩不住肃杀之气。

    淑妃心里暗呼无奈。

    这个儿子,不只别人,就连她也应付不了。

    也许就是这样,才被皇上千挑万选地挑中了,来担这万里江山的重任。

    “好,宋家的事我可以放开手,”思忖良久,淑妃舒了一口气,“但你要帮娘做一件事。”

    “什么事?”

    淑妃苦笑,“娘想见见咏临,你在你父皇面前下点功夫,让他从封地回来。宫里的事,今天是一个样子,明天又是一个样子,到处都是看不见的暗箭。他和你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有他在皇宫里帮帮你,不是比外人强吗?”

    咏善装作心不在焉地,把目光转向窗外未停的大雪。

    又是……咏临啊……

    他知道。

    同样是亲生的儿子,就连自己亲娘心里,也是看重咏临多点。

    也对,谁不喜欢咏临呢?

    整天都是笑脸,见谁都乐呵呵的,就算遇上一个生人,聊上三两句,打闹一会儿,立即就熟了。

    连宫女太监们暗地里都说,三殿下最平易近人,不像二殿下,看见就让人害怕。

    大家见到咏临的笑脸都是高高兴兴的:一旦他朝谁露个笑脸,或凝视片刻,对方的脸当场就要绿掉,仿佛受了了不得的惊吓。

    “怎样?”淑妃在身后问。

    咏善转回头,目光在母亲的脸上打了个转,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唇边逸了出来,“就照母亲的意思办,三个月之内,我想办法让三弟从封地回来。”

    “三个月太久了,一个月吧。”淑妃道:“这不是什么大事,趁你父皇高兴的时候说上一句,不就成了?”

    咏善沉吟一会,“一个月,也是可以的。丽妃……”

    “丽妃那边你放心。”淑妃斩钉截铁地答了,踌躇片刻,终究还是露出关切的神色,轻声道:“儿子啊,你已经大了,用不着我们这些老人叮嘱。宫里向来流言蜚语不断,现在又面临立太子的特殊时期……”

    咏善沉默了好久,也拿起一块玉佩来,在手上反复把玩。

    淑妃见他眉目间神色清冷,不禁有点后侮。

    这个儿子,凡事看不上眼,难得看上了,那就处心积虑一定要得到——真正的不死不休。

    “咏棋,和别人不同。”隔了很久,咏善才冷冷道:“这事我心里有数。”

    说罢,站起来告辞,径自离去了。

    淑妃走到窗前,撩起垂下半边的厚帘子远眺。儿子远去的背影,在大雪中依然挺拔硬直。

    做娘的瞅着他跨过门坎,怀着满腔的忧虑,长长地低叹了一声。

    冒着雪去了内惩院,没功夫拍拍肩膀上贴住的雪花,一下暖轿就往咏棋的牢房走。

    咏善边走边不经意地问:“人还好吧?”

    “这……”

    咏棋听语气不对,猛然站住脚,回头盯着张诚,“怎么?”

    张诚犹豫了一下,“有点发热。”

    黑得发亮的眉微微拧了起来,“发热?怎么会发热?”

    “听说……听说是受了……惊吓……”

    咏棋被吓得不轻。

    被咏善这么一修理,咏善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发起热来。咏善走进牢房,一扫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咏棋。

    满脸病态的潮红,秀气的眉微蹙着,喷出来的鼻息也是烫烫的。

    咏善在床边坐下,仔细打量了一会,紧拧着眉责问:“怎么不早点禀报?”话出口,觉得自己语气太关切了,心里一凛,放缓了声音,徐徐问:“找人来看过了吗?”

    “殿下,已经请了太医来看了,写了药方,熬了药喂下。现在病情已经稳住了,所以……”

    “找了哪个太医?”

    “赵太医。”

    咏善没回头,盯着咏棋的脸审视,随口道:“换一个。咏棋从小生病就是太医院里的张太医看的,咏棋的脉案他熟。要他来。”

    “是。”

    “以后要是再这样忽然发病,要派人去禀告我一声。”

    “是、是。”

    晶莹的肌肤因为高烧,透出不寻常的红晕,宛如涂上了一层娇媚的色彩。咏善动了动指尖,想起身边还有人,转头问:“没别的事就都出去吧。”

    张诚低头,“是。”眼睛瞟到床上沉睡的咏棋。

    虽然用刑的时候没有外人在场,但是负责收拾善后的张诚何等精明,咏棋身上的青紫,还有在咏善离开后,咏棋所表现出来的羞愤,张诚马上猜出了咏善用的什么手段来逼迫咏棋。

    遵从命令退出去,让房里留下咏棋和咏善。

    木门关起时传来的声音沉闷吓人,带动着咏棋紧闭的眼脸微微跳动。

    眼尖的咏善立即就发现了,眼里刚刚出现的一丝怜惜立即被阴鹅所代替。

    谁都要在我眼前耍花样啊……

    居高临下的,指尖轻轻压在闭合的眼脸上,稍微用力,感觉到薄薄的肌肤下眼球剧烈的跳动。

    “继续装睡吧。”冷冽的声音,从十六岁的嗓门里挤出来,一样让人觉得心悸。

    咏棋睁开的眸子里泛着血丝,写满惊恐和愤怒。

    “你还来干什么?羞辱得我不够吗?”生病的嗓子没有从前的清越,变得有一些沙哑。

    咏善邪恶地看着他,“怎么会够?”身体贴近了一点。

    咏棋用又惊又怕的表情瞪着他。

    仿佛感觉到危机似的,咏棋停止了挣扎,惊恐地感觉着咏善在身后的动作。

    手腕被似乎熟悉的感觉触碰着,当他意识到那是昨天捆绑他的红色软绳时,再度骇然地挣扎起来,“不!咏善,我已经什么都不和你争了……你用不着这样……”

    “你真的不和我争?”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就快是太子了,又何必为难我?我碍不了你什么……不……不要绑我……”

    当天从内惩院回来,下午就收到了张诚送来的消息。

    咏棋病得更重了。

    情理之中的事,怎么会病得不重呢?他去恐吓那个软弱的哥哥,那样的折腾高烧中的身子,让咏棋哭泣、哀求,被吓得魂不附体。

    他心不在焉地看了明天册立大典上要穿的衣物,处理了手头上的几件急务,晚上陪母亲吃饭,淑妃随口道:“怎么了?晚上的脸色差了,可没有早上好。”

    “咏棋病了。”开口说了这句,咏善猛地瞇起眼睛,懊恼得恨不得给自己一鞭子。

    淑妃看在眼里,淡淡地接了一声,“那孩子,身子骨本来就不好。”没有再问,默默为儿子夹了一片冬笋,放在他碗里,“咏临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口?”

    “时机到了,我自然就开口。”

    外面的大雪还未停。

    金碧辉煌的楼阁里四处都挂着防风的五彩毛毡,四角坠着金线流苏。脚下有地龙,暖烘烘的热得人心头发闷。

    沉默的时候,对着满桌佳肴也闷得没了胃口。

    思忖着,淑妃一边慢慢放下筷子,“明天就是册立大典了。”幽幽叹了一口气。

    咏善嚼完了嘴里的冬笋,抹了手,轻轻笑了一笑,“母亲叹什么气?明天之后,您就是太子的母亲,后宫里头您是第一人了。至于咏临……我会求父皇让他从封地回来的。”

    “明天之后,我们母子就是最大的靶子了。”淑妃遣走左右,温婉的声音沉下,像在叹气,又像自言自语,“咏棋立为太子,不过是一年前的事,百官朝拜,送礼的人都排到宫门外了,那时丽妃何等风光。不过一转眼的工夫,人就到了冷宫,吃不饱穿不暖,受尽奴才们的白眼,连个低等嫔妃都不如。”

    咏善也是从那一年的血雨腥风里过来的。眼看着丽妃一脉意气风发,不可一世,蓦地呼啦啦又垮了台,皇宫半空中冷箭横飞,不知道多少人在里面失了身家性命。

    母亲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半天没有作声,最后说了一句,“母亲放心,就算为了您和咏临,我也不会让他们吃了我。”

    淡淡一句,里面却仿佛藏了无穷的决心和毅力,话一出口,顿时压得满屋子安安静静,连呼吸声都停了。

    淑妃静静地盯着他,忽地心肠软得像快融化了一样,眼泪簌簌而下,“咏善,我的好孩子。”

    她隔着饭桌伸过手,爱怜地抚摸着咏善稚嫩却表情老成的脸,“眼前这个担子只有你能挑。挑稳了,自然是人上人,万一要是失足摔了跤,我们母子三个都尸骨无存。好儿子,你可要记住了。”

    咏善默默地点了点头。

    淑妃又柔声道:“明天之后,你就是太子了,这个天下,除了你父皇,就轮到你了。咏善,母亲要你……好好听母亲说一句话,好吗?”

    她对于两个孪生儿子,向来相差甚大。

    对着咏临,或宠或责,气起来命人绑了狠打一顿,高兴时母子俩挨在一处谈笑闲聊,分外亲昵。

    对着咏善,不知是因为咏善的个性,还是母亲都偏爱小儿子,淑妃总是有点疏远,不但说知心话的时候少,从小连责骂都几乎没有过。

    咏善太子位册立在即,虽说他比其他兄弟深沉,但毕竟只有十六岁,知道前途艰难,也正在忐忑不安中。此刻见母亲掏出心来说话,不禁感动,只是脸上没有带出颜色,低声道:“母亲请讲。”

    “小时候你看见侍卫们用的刀镖,喜欢上了,硬要用手拿,百般劝都不听,拿到手上,割得小手鲜血淋漓,疼极了也不肯放手。咏棋他比刀镖更锋利,更容易伤到你。”淑妃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幽幽盘旋,低沉不散,“儿子啊,就算你明天可以避得了外边的暗箭,可是你……挡得住身边的咏棋在你脚筋上轻轻一割吗?”

    听到一半,咏善脸色已经沉下来了,轻轻紧了紧牙关,低声问:“咏棋的事,母亲不是答应过我,让我自己处置吗?”

    淑妃暗暗叹气,压低了声音,“我没说要插手,我只是担心。”

    “母亲担心什么?”

    淑妃扫他一眼,,慢陵地闭上了眼睛。

    沉默,又蓦然占据了空间。

    冷风拼命擂着抵挡的厚毡,怒吼着要冲进金碧辉煌的温暖之处。

    只要扯开一道小口,剎那间就能将所有的安逸暖意屠杀殆尽。

    良久,咏善静静站了起来。

    “夜深了,儿子告辞。母亲也请好好休息吧。”

    接下来的日子,皇宫内外一如往日的风云变幻。

    新太子册立,京城一片欢歌载舞,鼓乐连夜不曾停息。盛世太平的喧闹下,刺骨寒流在脚下暗涌。

    荣升为太子之母的淑妃,并没有被皇上封为皇后。

    虚位已久的中宫,依然没有迎来它的主人。

    对此,大臣们不敢再随便发表意见。

    谁都不会忘记,就在去年这个月份,同样的白雪茫茫中,大皇子咏棋也被册立为太子,同年六月,臣子上书恳请皇上册封丽妃为后,由此引致皇上龙颜大怒,咏棋太子因此被废。

    咏棋现在落在内惩院,不见天日。

    到了今年六月,谁又知道新太子咏善还会不会继续待在富丽堂皇的太子殿呢?

    谨妃的哥哥方佐名在家里喝酒时,笑着对身边心腹说:“只看皇上没有册封淑妃为后,就知道皇上对新太子的信任还不足。咏善这个太子位,并不稳啊。”

    酒后失言竟然传到皇上耳里,三天后,圣旨到了方家,方佐名立即下了死牢。

    众臣心惊瞻颤之际,却又发现,谨妃和她所生的儿子咏升丝毫无损,没有受到牵连。

    “皇上心里,到底怎么想啊?”

    新太子咏善,稳,还是不稳?这一点,没有人能答得上来。

    人心最不安的时候,已经被封为江中王的三皇子咏临却得到皇上的允许,从封地回到了皇宫。

    “母亲!”

    跳下马车,一身风尘的咏临径自往淑妃宫里赶,跨进门坎,远远就火热地喊起来,“母亲,我回来啦!”

    “咏临!是咏临!”淑妃正在盛装打扮,忽然听见咏临的叫声,猛然站起来,赤着脚走到窗边,“真的是咏临!”满脸惊喜。

    还没来得及出去,一道身影已经扑了进来,张开双臂将淑妃搂个结实,哈哈笑道:“我回来啦!老天,江中那个鬼地方快闷死我了。”

    “一点规矩都没有,快放开。”淑妃笑着低声斥责儿子,从他怀里挣出来,无奈地摇头,“都封王了,还是疯疯癫癫的。太傅们教的礼仪都到哪里去了?身边的人也不规劝一下。好好坐下和母亲说说话。来人,把准备好的点心都端上来……知道你要回来,我要人时刻预备着呢。在江中过得还好吧?我瞧着好像瘦了。”

    咏临听话地坐下,但屁股好像长了钉子似的,一点也坐不住,手上东摸摸西摸摸,一边兴奋地笑道:“我不饿。江中除了闷,也没什么不好,我到底是个王嘛。不过就是很想母亲,也想哥哥们。”

    “没有我在身边,下头人也不敢管着你,一定到处胡闹了?”

    “没有!”咏临想了想,和咏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上露出淘气的笑容,呵呵道:“就是哥哥册封太子的那天,我命人把可以搜罗的炮仗烟火都拿了来,劈里啪啦放了一个晚上,天空都映红了。对了,我送给母亲的信,母亲都收到了?”

    “收到了。”

    “那咏棋哥哥,母亲有没有叮嘱他们关照?”

    “有。”

    咏棋放心地舒了口气,露出个大笑脸,“我就知道。有母亲关照,哥哥又当着太子,咏棋哥哥吃不了亏。他现在在丽妃宫吗?我去看看他……”

    刚要站起来,却被淑妃一把拉住了。

    她沉默的表情让咏临一怔。

    “母亲?”

    “咏棋不在丽妃宫。”

    “不在丽妃宫?”咏临问:“那在哪里?”

    “内惩院。”

    “内惩院?”咏临狐疑起来,“不就是和京城的几个亲戚通了几封信吗?父皇下旨召他回来问话都已经一月有多了,怎么还没有问清楚?内惩院那是关押皇族重犯的地方,阴森森的,瞧一眼都不舒服,万一委屈了咏棋哥哥,那可怎么办?”

    “有你哥哥在呢,他们不敢委屈咏棋。”淑妃爱怜地抚摸着儿子的黑发,轻声道:“你路上累了好几天了,吃点东西,洗个热水澡,让宫女们给你揉揉身子。晚上陪母亲吃饭,好吗?”

    “好,不但晚饭,晚上我也不回自己宫殿了,就陪着母亲看星聊天。对了,我还带了礼物,母亲最喜欢吃的江中酱菜,我弄了两大坛子,都叫他们送过来了。”咏临毫不迟疑地答应,又道:“等我先去一趟内惩院,见见咏棋哥哥就回来。”说着站起来。

    淑妃又一把拉住,“母亲还不如你一个咏棋哥哥?坐下,内惩院是要有圣旨才能进去的地方。你别一回来就要惹祸。”

    咏临一路上早思念着回来看咏棋,一听淑妃的话,顿时愁眉苦脸起来,“母亲,我……”

    “不许说了!”淑妃喝了一声,瞪着咏临,转头吩咐宫女们,“把门都关起来,咏临今晚不许出去。”

    转头看着儿子,脸上的怒容又缓缓转了慈笑,“也不是一个娘生的,晚见一天,有什么要紧?好了,明天就让你去见你的咏棋哥哥。”

    咏棋觉得自己快疯了。

    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内惩院里,他似乎失去了分辨是非的能力,甚至为了夜里遭受了长时间的折磨后那一点点可笑的温暖的幻觉,而开始憧憬起什么来。

    可每当他憧憬起什么时,他就会想起咏临。

    对,咏临。

    他从小就特别疼爱的弟弟。

    那个大大剌剌,讨人喜欢的,像夏天的阳光一样的咏临。

    没想到,很快就得到了关于咏临的消息。

    “咏棋,”这日,咏善又信步踱进来,平静地看着浑身伤横累累的咏棋说说:“咏临回来了。”仿佛这次来,只是为了通知他一般。

    “你要见他吗?”他又问。

    咏棋没有作声,沉默得像一块铁。

    咏善等了很久,似乎明白得不到回答,说了一句,“好,我让你见他。”

    没有叹气。

    语调平静如常,眼神里有光在闪烁。

    咏临晚上陪了母亲吃饭,饭后聊了大半个时辰,已经不大坐得住了,三番两次想提起咏棋的话头。淑妃知道他的心事,停了闲聊,命宫女们将各种点心蜜饯都撤下,对咏临道:“你路上辛苦了,早点休息。你哥哥大概被你父皇布置了功课,不知要弄到多晚,明天再见面吧。”

    咏临虽然大剌刺,但也看出母亲脸上隐有愠色,恐怕是不喜欢自己对咏棋哥哥比对同胞哥哥咏善更亲近。

    其实在他心里,咏棋也好,咏善也好,都是极好的兄弟。

    咏棋为人温和,从小对他多有照顾,个性人品都是一流的,自然喜欢。咏善却是他的孪生哥哥,天性里就透着亲热。

    当即只好答应了,乖乖躺下睡觉。

    在软被窝里翻来覆去,碍着母亲就守在帐子外面,也不大敢爬起来偷溜,又捣腾了大半个时辰,旅途上积聚的睡意袭了上来,到底还是沉沉睡去了。

    过了四更,梆子响起来,咏善才坐着暖轿徐徐过来。

    淑妃宫里正房烛火大多熄灭了,只留下一根放在角落里,照得垂帘家具等影影绰绰。

    “母亲还没睡?”咏善脚步无声地走进来,看了一眼垂下的帘帐。

    淑妃坐在一张新贡进宫的黄花梨乌木滚凳上,背后靠着狐狸皮褥子,似乎正在出神,听见咏善说话,略惊了一下,才回过头看着儿子,轻轻道:“来了?吃过了?”

    “吃过了。现在已经四更了呀。”

    “知道是四更,刚刚才听见梆子响。我问的是夜宵,这么晚,天又冷,吃点东西再去睡。”淑妃说着,命人吩咐弄一碗热的莲子汤来,因为咏临已经睡着了,说话都是压着声音的。

    宫女们低声应了,蹑手蹑脚地出去,很快又蹑手蹑脚地端了热汤进来。

    咏善道:“放在桌上,我等一下吃。”走到帐边,用手指勾起帐子一角,往里面看。

    咏临睡得正熟,睡相却不是很好,半边脸踏在床单上,双手把大枕头抱了,淑妃刚刚帮他盖好的被子又踢开了一个角,露出赤裸裸的一个脚掌。

    另一个自己,就躺在眼皮底下。

    咏善无奈地摇头:心里也觉得有点好笑,转头吩咐宫女,“多弄个枕头过来。”低着头,摸摸咏临的脚掌。幸亏房子里有地龙,又生着火炉,咏临的脚掌倒是暖烘烘的。

    宫女忙找了枕头出来,咏善接了,亲自托起咏临沉甸甸的头,把枕头塞进去,又帮他把被子拉上。全部弄好了,直起腰回身,正好看见淑妃凝视自己的目光。

    “咏临还是老样子。”

    “怎么看怎么担心,还是没长大的样子。”淑妃轻轻叹了一声。

    咏善挑了地方坐下,“母亲怎么了?他去了封地,您天天盼着,今天回来了,您又叹气。”

    “叫我当母亲的怎么不叹气呢?今天一回来,还没有坐下喝杯水,就嚷着要去看咏棋哥哥。”

    咏善顿时沉默下来。

    淑妃也静静地看着咏善。

    沉吟一会后,咏善缓缓垂下眼,把手边桌子上放的莲子汤端了起来,舀起一勺,放唇边漫不经心地吹着,一边淡淡地道:“母亲如果觉得咏临还是留在封地比较好,那也好办。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我去请父皇再下一道旨意。”

    “我没这么说。”淑妃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闷闷的,叹息道:“那个咏棋,待在内惩院一个多月了,你把他当活宝贝似的,听说最近新派了几个人过去专门伺候,连张诚他们都见不到。这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咏善啜了一口莲子汤,不知道是不是味道不合适,剑眉微微拧了一下,很快就舒展开了,答道:“内惩院里面的人个个笨手笨脚,咏棋又正在生病,我叫了几个聪明点的去看着,免得出事。”

    “那咏临说明天想去见见咏棋……”

    “母亲。”咏善的声音沉下。

    淑妃停住了话,低低叹了一声,劝慰似的道:“咏善,他是你孪生弟弟,不是外人。他和咏棋从小就亲密,虽然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但比同胞兄弟还好一些。你也知道你弟弟的脾气,要是硬不让见,他疑心起来,说不定……”

    “没说不让他见,但明天不行。”咏善冷漠地说着,“以后吧,总会让他见一面的。”长身站了起来。

    他话说得硬了,淑妃脸上掠过一阵不快,但今天咏临刚刚回来,又正睡得香甜,这时候不宜和咏善打擂台,便不再说话。咏善向她辞别,她只是稍微点了点头,遗憾地瞥了这个儿子一眼。

    外面雪还在下,没完没了,在黑夜中,连雪花仿佛也变了颜色,乌鸦鸦的,教人看了就讨厌。

    咏善无声走出大门,外面冷得不断搓手的侍卫太监们赶紧从台阶上站起来,他们向来知道咏善的规炬,一句也不敢多问,见咏善进了暖轿没有吩咐什么,知道是要回他自己的地方休息了,默默抬起轿子,踩着卡滋卡滋的厚雪走。

    到了太子殿,咏善下轿,还没有歇一口气,管着太子殿的内务太监常得富就小跑着迎了上来,弯着腰低声禀报,“殿下,咏升殿下来了。”

    咏善也不觉一愣,“他来干什么?说了什么事吗?”

    “没说什么事。不过小的猜一定有要紧事,天没黑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小的说派人去禀报太子殿下一声,他又说不用。小的私自傲了主张,帮咏升殿下备了晚饭,刚刚还传了一些热点心当夜宵……”

    咏善没听他在身后啰嗦,自行走了进屋。

    咏升就坐在厅里,正在火炉旁盯着里面发亮的炭火,不知在想着什么发呆。一听见声音,回头看见是咏善,赶紧站了起来,躬身道:“太子回来了?”

    咏善思了一声,遗散了里面的下人。

    “常得富说你等了我一个晚上,有什么事这么急?”

    咏升在他们几兄弟中算不上伶俐,平时说话举止都不大乖巧,论华贵斯文比不上咏棋,论开朗大方比不上咏临。此刻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站在炉火边沉默了好一会,才皱着眉道:“是母亲叫我来的。”

    “谨妃?”咏善毫不注异,随意挑了一张靠着火炉的椅子坐下,招呼咏升道:“别站着,坐过来说吧。”

    咏升这才坐下。

    “什么事,说吧。”

    咏升盯着明晃晃的火光,没开口。

    咏善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眸光却比火光还明亮,闪闪的,慢条斯理地打量了咏升一阵,“别的都可以商量,但你舅舅的事,那是父皇下的旨,酒后失言,原来不是什么大事,可涉及太子和太子之母,又随意猜度皇上的心思,这个罪名就重了。回去和谨妃娘娘说,这个忙我帮不了。”

    他心思机敏,一猜就中。

    咏升确实是为了舅舅方佐名的事情来的。

    因为向来这些事都是母亲谨妃作主,他还是头一次被母亲差遣来单独求咏善,身为皇子,又年轻傲气,本来不好意思开口,现在听见咏善自己提起,却一出口就堵住他的话,顿时觉得丢了脸,心里暗恨。

    好一会,咏升才闷闷道:“这是母亲的意思,我也是遵母命才过来的。反正已经等了一夜,我也算尽力而为,太子要看着我们死,那也没办法。”

    “我没要谁死。国有国法,太子处置事情,也要秉公而行。”

    “谁不知道你秉公?”

    咏善听他言词无礼,心内不喜,不过他心胸深沉,脸上只是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咏升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咏善,目光游移,不知在想什么,一会,脸上露出冷笑,忽然说:“有一样东西,母亲要我交给太子。”左右看看,确定下人们一个都不在身边,才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咏善。

    咏善扫了神态古怪的咏升一眼,把他手上的东西接了过来。

    外面用帛布层层包了,打开来,展开一看,咏善脸色顿时黑了。

    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最讲究冷静从容,这个时候俊脸往下一沉,简直像覆了一层寒霜,眼里冷森森的,两颗乌黑的瞳仁仿佛是冰雪雕出来似的,冷得可怕。

    咏升看着他这个模样,压低了声音问:“这件事,太子也要秉公行事?”

    咏善一言不发,五指缓缓收拢,几乎把手里的帛布揉碎,慢慢地站了起来。

    咏升被他气势所慑,情不自禁退了一步,脸上已经不笑了,盯着咏善道:“我可不是打算要挟太子。东西已经交给你,你要烧要毁,全由你作主。舅舅的事,你管不管,也全由你作主。”边说着,边往后退去。

    说完话,脚后跟已经踩在门边上。

    咏升心里略安,他刚才一直有咏善会扑上来撕碎自己的错觉。趁着到了门处,向里面躬身施了一礼,口中道:“天晚,太子殿下,弟弟我先告辞了。”

    不等咏善说话,当即走出大门,上了自己的暖轿。

    一摸额头,冷浸浸的,全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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