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出书版)(全五部)-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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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在日出的时候停了。

    一早起来,淑妃还在铜镜前梳妆打扮,就忍不住对儿子咏临动了火气,“你到底什么意思?自己亲哥哥还没有见面,就要去见别的女人生的。咏棋咏棋,咏棋就比母亲还重要?”把手上的琉璃梳子猛地往地上一摔。

    一动怒,身边围绕的几个宫女都霎时跪下了。

    咏临睡了个好觉,爬起来梳洗一番,正兴冲冲打算去探望咏棋,不料只说了一句,淑妃就动了怒,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一脸不明白地看着母亲,“母亲这是怎么了?昨天不是准了儿子,说今天可以去看的吗?”

    “不准。”宫女捡起梳子,跪着呈上。淑妃接了,从铜镜里瞅着儿子挺拔的身影,神色冰冷,“内惩院什么地方?又脏又乱,臭烘烘的,你一个皇子,好好的淑妃宫不待,偏偏要往那里钻。”

    “可是咏棋哥哥他……”

    “咏棋是犯人,你父皇下旨说了要查办的,你掺和什么?”淑妃喝斥了一句,见咏临硬挺挺地站着,一脸不甘,唯恐他脾气上来,立即就会去闯祸,只好收敛了怒色,叹了一声,招手道:“你过来。”

    咏临只好靠前些。

    “咏临,你要懂道理。母亲不让你去,是有理由的。”淑妃放了梳子,抓住儿子的手,抬头打量着他, “从情理上说,你至少要见过你咏善哥哥,才好去别的地方。就算他不是太子,也还是你孪生哥哥呢,亲疏有别,他和咏棋怎么能比?”

    咏临解释道:“不是不见咏善哥哥,是我见不到他。昨天他有事不在,他来了,我又睡了。现在就算我待在这里,反正也见不到他,不如先去见见咏棋哥哥。”

    “你还顶嘴!”淑妃气恼地往他身上打了一下,又道:“好,不说情理,就说国法。皇族中人,内惩院不奉圣旨不许擅入,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你冒冒失失进去,想获罪吗?傻东西,你咏善哥哥当了太子,想找他麻烦的人多着呢,你不帮他的忙,还想给他添乱?”

    咏临无可奈何,只好坐下,宫女们送上的瓜果点心,一眼都不瞧,满心狐疑。

    淑妃怕他生事,哪里也不去,留在淑妃宫里陪他,母子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天南地北地闲扯。

    说了好一会,咏临又说渴。

    淑妃赶紧吩咐下面准备咏临爱喝的桂花茶。

    咏临道:“不要桂花茶,弄点豆腐汤过来。”

    “那快,做豆腐汤上来。”

    汤做上来,咏临哗啦哗啦喝了一大半。淑妃在旁边看见了直笑,“你这个胃不知道怎么长的,能装这么多东西。吃相也不改改,学学咏善,当皇子要斯文点,举止有度。”

    咏临嘿嘿傻笑,不一会,捂着肚子叫起来,“哎哟!肚子疼!”就要去大解。

    淑妃哪会不知道他的花样,命几个太监把解手的地方团团围了起来,命道:“看好了,别让咏临殿下溜了。”

    想起儿子顽皮淘气,去了封地半年,竟然一点也没改,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正独自在房中微笑思忖,忽然外面有人进来禀报。

    那是平时帮淑妃打听前面的事情的太监宗永。

    淑妃召他过来问:“前面有些什么消息?”

    宗永挪前一点,轻声轻气地道:“禀娘娘,谨妃娘娘的哥哥方佐名的事情发落下来了。”

    “怎么发落的?”

    “罚了两万两白银,还有京城边上的三百亩私地也被罚没了。”

    “人呢?”

    “放回去了。”

    “放回去了?不是下了死牢吗?”淑妃惊讶地咦了一声,蹙起秀眉,思忖着问:“这事是谁处置的?”

    “禀娘娘,是太子。”

    淑妃更加惊讶,脸上没露出来,口上淡淡道:“没道理,你再去打听清楚。”

    遣走了宗永,又传了一个心腹宫女过来,命她去一趟太子殿,低声提醒,“不用进去,只打听一下昨天太子都见了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

    刚把人遣走,外面廊上忽然一阵喧哗。淑妃暗知不妙,走到门上喝问:“怎么了?大呼小叫的,不成体统!”

    “娘娘!”几个被派去看着咏临的太监大呼小叫地跑过来,扑通扑通全跪下了,一个个鼻青脸肿,哭着磕头道:“不知道为什么,咏临殿下忽然动起手了!”

    “人呢?”

    “殿下练武的人,小的们哪里打得过啊……”

    淑妃走前一步,把当头跪着的狠狠踹了一脚,竖起两道眉,“我问你人呢?”

    “跑了……小的们拦不住,侍卫们也不敢真拦,怕伤着殿下……”

    不等他说完,淑妃眼睛就冒火了,怒道:“这还了得?在母亲的宫殿里面都敢动手了。来人,给我立即去内惩院,把咏临给我抓回来。他要是敢动手,叫侍卫们尽管抓,不怕伤着他!”

    侍卫们轰然应是,匆匆赶去内惩院了。

    咏棋站在牢房的墙角里,俊美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苍白的指关节竭力弯曲着,反复要在墙里抓出一个逃生的洞来。

    咏善仅用犀利冰冷的目光,就已将他逼到了绝路。

    “什么时候写的?”咏善朝桌上的东西扬扬下巴,平静的语气之下,有着极可怕的寒意。

    从咏升那里得到的东西摊开放在桌上。

    底下衬着咏善特意命人取来的坠金线墨绿色绒桌布,雪白的丝帛上面写满墨字,刺眼夺目。

    “哪里得的帛和墨?”

    “谁给你传递的?”

    “是院吏?还是别的什么人?”

    “一共写了多少封?都是写给谁的?”

    恨不得把自己挤进墙角的人一直没有作声,沉默终于激怒了咏善。

    “说啊!”拽住哥哥瘦弱的上臂,把他硬拉出来,站不稳的身子在自己胸前撞了一下,又被狠狠地压在墙上。咏善的气息吐在苍白的脸上,“在内惩院牢房里私通书信,你无罪也成了有罪!你活腻了?”

    咏棋转过脸。

    咏善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脸扳了回来,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什么时候传的?”

    咏棋垂下的眼脸,此刻在他眼里成了一种可恨的讥讽。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隐隐约约瞧见了咏棋一直藏起来的那么一点韧性。咏善揉搓着他的脸,把他粗鲁地推倒在床上。

    “说吧。”咏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忽然,他的语气温和下来,像是暴怒后想到了另一种更容易成功的方法,叹着气,甚至有几分劝告的意思,“你不说,我可要用刑了。”

    倒在床上的身体畏缩了一下,但咏善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用洁白的牙把下唇咬得更紧了。

    “你不说,我迟早也能查出来。在这里能帮你传送东西的,不外乎那么几个人。”咏善低声说。

    他转过身,走到后面的桌子边上。

    咏棋听见身后木头抽屉拉开的声音,随即几声轻微的脆响,好像金属敲击一样。他偏过头。

    咏善已经点起了手臂粗的大蜡烛,正把一枚长把手的金如意放在蜡烛上反复炙烤。似乎察觉到咏棋的窥视,他稍微把眼睛往咏棋处一转,唇角挑起一丝诡异的笑意。

    咏棋霍地把脸别了回去,不再看向咏善的方向。

    “呵。”身后传来咏善轻微的嗤笑。

    金如意,在晃动的火光中渐渐发热。咏善手持着另一头,即使上面包了几层纱布隔着,也可以察觉由火光处逐渐传来的热度。

    烙刑,向来都是刑讯老手们喜欢选择的招数。

    他侧过头,把视线停在咏棋身上。

    消瘦的身体蜷缩在床上,谁都可以一眼看穿那个绷紧的背影的紧张。

    “哼。”咏善刻意发出鼻音,不出所料,那个始终没有看过来的人立即浑身震了一下,犹如一只小心翼翼地用耳朵探听着动静的小鼠。

    他看了看金如意正在火上烤的那一头,已经开始发亮了。咏棋的皮肤又细又薄,要是被这个烫伤了,不知要多久才能复原。

    大概一辈子都会留疤。

    傻哥哥……

    知道咏棋不会回头来发现他的表情,咏善冰冷的眼睛慢慢盈满了暖意,比他手持的金如意还暖,甚至还带了点笑意。

    他是多少有点可恶的,看,把他这个纤细胆小的哥哥吓成了什么样子。但不教训也不行,这么森严的地方,以为已经把咏棋深深握在掌心里了,他竟然还可以在他眼皮底下传递书信。

    “咏棋,你到底说不说?”咏善拿着已经发红的刑具,走到床边。

    他把几乎是毫不反抗的咏棋翻过身来,逼他看了自己手里的东西一眼。果然,咏棋脸上出现又是恐惧又是愤怒的表情。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表情有多诱人。

    “说不说?”

    被烤得发红的金如意又贴近了一点,几乎隔着也能感受到它的热度。咏善发亮的眼睛盯着他的犯人。

    咏棋没动弹,听天由命似的闭上眼睛,咬着下唇。这种无可奈何似的慷慨赴义,就连咏善也有点哭笑不得,手里的金如意是绝不能按下去的,这个人,今天怎么就凭空多出一点坚毅来了?竟敢和他对着干。

    咏善知道自己的声音冷得像冰,调侃道:“别以为我只有这招,内惩院大刑多的是。听过人刑没有?”

    不理会咏棋有没有反应,他阴森地笑起来,“听说凡是被关到这儿来的后宫美人,没有一个没尝过这道人刑的。这可和侍奉我们父皇不同,男人们轮着上,花样层出下穷呢。不过,内惩院的人恐怕还没有尝过正牌的皇子吧。”

    一边说着,手上拽着的身子一直在微微颤抖。

    咏棋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抬起头,精致的五官暴露在咏善的视线下。

    “说吧。”咏善等着他屈服。

    咏棋没吃过苦头,他是丽妃养在暖室里唯恐受一丝风寒的兰花。他的眼睛浮现出强烈的挣扎,害怕惊恐,又有一点舍不得放弃的骄傲。

    咏善竭力露出没有感情的眼神,冷冷盯着他,仿佛真的只要一个不满意,就能把咏棋整治得生不如死。他等待着,察觉掌握下的咏棋轻微地挣了一下,这是咏棋常常采用的徒劳无功式挣扎。

    咏善的嘴角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但下一刻,咏棋更猛烈地挣了一下。这个纤弱的哥哥从来没有这样大的力气,竟差点从惯于狩猎的咏善手里挣出去,咏善吃了一惊,赶紧收紧力度,咏棋却在这个时候把自己漂亮的脸对准了烧红的如意,猛撞过去。

    咏善连忙缩手,已经来不及了,耳朵里听见嗤的一声,仿佛晴天霹雳一般让人肝瞻俱寒。一股若有若无的烧焦的气味传人鼻尖。

    “咏棋!”咏善骇到了极点,失声惊叫。

    匡当一声,金如意落在地上。他抓住了咏棋,不死劲地去扳咏棋的脸,“让我看看!抬头!”

    咏棋疼得浑身都在乱颤,却没有平日的胆怯温驯,也许生平头一次的剧痛惹出了他的狂性,拼命挥舞着双手躲避咏善。咏善一时无法近身,急得冒汗,趁准时间猛然推了咏棋一把,让他跌坐在床上,赶紧压上去。

    咏棋尖叫起来。

    “嘘嘘,别吵,乖。”咏善瞻颤心惊地哄着,硬着心肠去扳咏棋的脸。

    脸上没有伤,咏棋撞上来的时候,咏善缩了一下,歪了方向,却把脖子烫得侧边血肉模糊。咏善不看也就算了,骤然一看,脸色都变了,疯了似的用手去抚,连声问:“疼不疼,我……我不是有意……”

    “走开!放开我!”咏棋见他伸手,尖叫得更厉害,仿佛也觉得脖子上火热的疼,一边死命推开咏善,一边又忍不住伸手去挠脖子。

    “别挠!住手,咏棋。”这个时候要箝制住更不容易,咏善额头都是冷汗,转头看四周,想找根绳子把他绑起来。

    偏偏在这时,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充满了惊愕和怒火,“哥!你在干什么!”

    牢门被狠狠踹开,咏临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直扑过来拦着咏善,“你干什么?你把咏棋哥哥怎么了?哥你放手,你给我放手!”

    “滚开!”咏善暗中咬牙,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凑热闹。

    “不行,你给我放手。”咏临直着脖子扯着咏善的手,两兄弟都是从小喜欢练武的,一时缠在一起,你按着我的手,我压着你的腿,暗中较劲,谁也占不到便宜。咏临一回头,咏棋脖子上怵目惊心的烫伤跳进他的视线中,顿时一震,“咏棋哥哥!你……”

    咏棋听见咏临的声音,一个劲往咏临这边靠。咏善眼睛都喷火了,趁着咏临没留意,一把推开他,“给我滚出去。”又要将咏棋扯过来,威胁地瞪着咏棋,“再和我作对,今晚看我怎么对付你。”

    咏棋脖子上的伤火辣辣地生疼,知道传递书信的事恐怕还不能善罢干休,到了今晚,真不知道要怎么受罪。听咏善恶狠狠一说,挣扎得更猛,眼看自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被咏善抓着,一急起来,什么都不顾地低下头,对着咏善的手腕就是狠狠一咬。

    牙齿嵌入肉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溢了满口。

    咏善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脑门发昏,一巴掌甩在咏棋脸上,打得咏棋横摔出去,才猛然醒觉过来,咏棋那个身子最近早被折腾废了,怎么禁得起这样打,赶紧又去弯腰要把咏棋扶起来。

    “咏棋……”

    “不!你别过来!”

    咏棋倒在地上,觉得块块骨头都差点碎掉,抬头一见咏善又过来,吓得赶紧挪动身体要躲,可是他的动作哪里有咏善快,还没有动弹一点,咏善的手已经到了跟前。

    “咏棋哥哥!”

    咏临三番两次扑上来,都被咏善推开了。眼看咏棋脖子上血肉模糊又挨了一耳光,巴掌着肉声在牢房里回响得令人毛骨悚然,唯恐咏善又伤了咏棋,爆着青筋吼道:“哥,你再打他,可别怪我动手!”

    锵!把腰间的剑拔了出来,抵着咏善。

    清脆的金属声犹如一盆寒冬腊月的冰水,把三个烧得发狂的人淋了个彻头彻底,偌大的牢房,蓦然死寂下来。

    只剩粗重不一的喘息,此起彼伏。

    咏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持剑的手平伸着,指着咏善。

    咏善一瞬间冷静下来,阴鸷着扫一眼胸前的剑尖,冷笑着问:“你用剑指着我?”

    咏棋从地上挨着床边坐起来,抬头看着咏临。

    “咏临,把剑放下。”他扯扯咏临的衣角。仰头的动作扯动了脖子上的伤口,咏棋的眉间浮现一丝痛楚。他轻轻喘息着,“咏临,听哥哥的话,把剑放下。他是太子,你这是死罪。”

    咏临拿着剑,两颗眼睛星星一样燃着火,一个字都不吭。

    他倔强的时候,一向都是这个表情。

    咏善的眼睛也燃着火,但他的火是冷的,一点温度也没有。他盯着咏临,丝毫不把随时可以刺进心脏的剑尖看在眼里,冷笑着,伸手,狠狠在咏临脸上搧了一耳光。

    啪!

    咏临猝不及防,被打得脸歪到一边。咏善看也不看他一眼,推开胸前的剑,低头就去抓床脚边还在喘息的咏棋。

    咏棋害怕地往后退。

    “哥,住手!你……”咏临眼睛也在冒火,又嚷了一声扑上去,抓住咏棋的右手,还没有开始拉,咏善的拳头已经轰到眼前。这一拳完全没有留情,打得他眼前一阵发黑,满嘴都是血腥味。

    “放手!放开我!”咏棋的声音夹杂在喘息中,纠缠中有东西狠狠刷过他的伤口,让他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咏临摇晃两步,总算稳住了,这一拳打出了他的野性,发狠似的也一拳打回去,却被咏善挡了,并且脚下使个绊子,把咏临狠狠摔在地上。咏棋的惨叫好像就爆发在耳边,让咏临浑身一哆嗦,他发毛似的从地上爬起来。

    咏棋已经被咏善抓在手里,不只咏棋,即使在咏临看来,咏善脸上的那一丝冷笑也是残忍而可怕的。

    “咏棋哥哥!”咏临冲过去,用头往咏善身上撞去。

    咏善见他来势太猛,生怕把咏棋也弄伤了,只好放开咏棋。他心里极恼火这个讨厌的弟弟过来惹事,闪过身,顺势往咏临背上推一把,想要他摔得重一点。手一推过去,大黄花梨木桌子尖尖的桌角闪过眼角。他心内一惊,咏临要是头撞上面了,哪里还有性命。赶紧伸出两臂,勉强把几乎栽过去的咏临拉住。

    咏临却不知道哥哥心里想了什么,一被拉住,稳住脚步,当即一不做二不休,两手把咏善肩膀抱紧了,用力往侧一倒。

    这是他最拿手的摔跤,咏善为了拉他,自己本来就站不大稳,被他一扯,顿时也倒了下地,浑身生疼。

    咏临担心咏善摆脱纠缠还要去欺负咏棋,大声嚷道:“咏棋哥哥你快走!去找我母亲,要她帮你主持公道!”一边用力制住咏善。

    咏善大怒,顿时又是一耳光插过去,这次咏临有了防备,偏头闪了过去。两兄弟脖暴青筋,目光喷火,竟谁也不让谁,在地上缠打起来,一屋子家具被扫得乒乒乓乓,烛台椅子都砸在地上。

    “咏临,你快点住手!不要打了!”

    咏棋急得不知该怎么办。咏善打赢,他是万万不愿意的;但万一咏临把咏善打伤了,那可是死罪。

    这两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咏临也就罢了,向来如此鲁莽,但咏善今天竟然也疯了似的,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沉静收敛。

    咏棋三番两次上去要把他们分开,却被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推开了。

    两个孪生兄弟好像仇人见面,恨不得把对方撂在地上,不过一会,又缠斗在一起,两人双双摔在地上,滚了两滚,又一翻身,同时跳了起来,衣裳都撕破了。

    “咏临,你……”咏棋还没有说完,咏临想是被打毛了,狂叫一声,又红着眼扑了上去。

    咏善也不避开,直接就迎了上去。

    两人又打成一团,从小学的招式都各自施展出来,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咏棋不懂武功,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生怕他们其中一个受伤,最后吃亏的都是咏临。正急着,忽然听见一声闷哼,像是有人受伤了。

    咏棋心脏霍地一跳,太急了,竟没有听清楚是谁发出刚才的叫声。他冲上去看,两个打得乱七八糟的皇子都住了手。

    咏临正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咏善靠牢房的墙角坐着,大腿上一把匕首刺进去了大半,淅淅沥沥淌着血。

    血!

    咏棋觉得心脏的血都冷了。咏临刺伤了太子!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这不是闹着玩的,刺伤太子的罪名,和刺杀皇帝的罪名是等同的,这是无论身分何等尊贵也无法赦免的重罪。

    “哥!哥!你怎么……”咏临站起来,才看清楚哥哥为什么忽然住手。他比咏棋还愕然,大惊失色,赶紧弯腰去扶咏善,“哥……我不是有意的……”这匕首,一定是刚才打架时从靴子上掉下来的。

    不会是刚才发起狠来,随手从地上摸个什么东西就打……

    咏善的眼神十分可怕。

    咏临焦急地凑上去,还没有靠近,咏善已经自己扶着墙站起来,坐到了椅子

    “哥哥,你要快点止血……”

    到底是一个娘生的,咏临看见咏善的大腿血流如注,心也怦怦直跳,挨上去要帮咏善看伤口,“我去拿点药……”

    还没说完,咏善冷不防地一脚踹在他腰间。这一脚带怒而发,用的是没有伤的左腿,踢得咏临当场倒下,蜷成虾米一样,半天爬不起来。

    “咏临!”咏棋本来还担心咏善的伤口,见了这个,顿时把那一丝可怜都抛到九霄云外了,跑到咏临身边,把咏临小心翼翼地扶起来,“你……你……”愤怒地瞪了咏善一眼。

    咏善木着脸,此刻眼睛看着牢门,仿佛什么也没注意,连腿伤也没去关注。

    咏临被踢得嘴唇发青,慢慢站起来,“我没事。唉哟!”忽又叫了一声,抓着咏棋的肩膀查看他脖子上的伤,“不好,这是烫伤,要快点拿药来。你……你怎么也不叫疼。”

    “咏临。”咏善像已把事情想过了一遍,开口了。

    两个站着的,都悚然一惊,把视线转到他身上,不知道他又想怎样。

    咏善道:“出去弄点水,把这里的血擦干净,给我拿一套干净衣裳来。”

    咏临刚回宫还没两天,好像一头栽进了黑胡同,在内惩院和亲哥哥狠打一场,接着收拾善后,迷迷糊糊过了一个白天。

    淑妃宫的侍卫们赶去内惩院,把他押回母亲那边,进门的时候,才看见内惩院的头子张诚已经被淑妃召过来了。

    此刻跪在阶下,哆嗦得不成样子,拼命磕头,“小的该死,小的没长眼睛,竟然一个不留神,把咏临殿下当成了咏善殿下,就糊里胡涂让他进牢房里去了。娘娘您也知道,咏善殿下有令,牢房里面除了他,连小的都不许进去一步。总之是小的该死,没有拦住咏临殿下,小的瞎了狗眼……”

    “好了。”淑妃沉着脸,“里面也没出什么事,不就是咏棋脖子上面弄了点伤嘛。只不过叫你过来问问,用下着这么哭哭啼啼的。记住,以后把咏善咏临分清楚点,你这双眼睛再瞎一次,我就叫人把它给挖出来。”

    “是是,小的再也不会错认了!”

    淑妃一扫眼就看见咏临被抓回来了,却没有作声,打发了侍女们从里面取出两锭金子赏给张诚,吩咐道:“日后办事小心,太子不会亏待你的。今天里面的事,都有些什么人知道?”

    “禀娘娘,内惩院的人都不许靠近那间牢房,都不知道。就算知道,小的手下们口风向来都紧,不会乱说话的。”

    淑妃笑了一声,“也不怕他们乱说话,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太子审个犯人,别说弄点伤,弄死了也不算什么。”

    “是是。”

    “回去吧。”

    打发了张诚,淑妃转身进了内房。咏临今天犯了大错,多少有些不安,低着头跟在淑妃后面,见淑妃坐下,一言不发,脸色和往常大不相同,心里知道母亲这次生气得厉害了。

    他小心地凑上去,低声叫了一声,“母亲……”

    淑妃没有理会,隔了一会,咏临又尴尬地叫了一声。这次淑妃像是听见了,眼睛缓缓抬起来,往咏临脸上看了看,叹了一口气,豆大的眼泪忽然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母亲!”咏临慌了神,双膝跪下,结结巴巴道:“儿子不孝,儿子该死,母亲千万……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要打要骂,都是儿子的错……”

    淑妃也不理他,拿手帕死死摀住嘴,狠哭了一会,才收了声气。瞅咏临一眼,冷笑道:“我怎么敢生气,你越发有出息了,天不怕地不怕,在我的宫殿里闹事打人还不够,还要到内惩院去。”

    “母亲,我不是去闹事的,我只是想见见咏棋哥哥。您不知道,他在里面被欺辱得……”

    “我才不管咏棋怎样!”淑妃喝斥一声,顿了一顿,盯着咏临的眼睛,压低声音问:“你对你亲哥哥拔剑了?”

    咏临一愕,低头不吭声。

    “有没有这事?”淑妃抓住咏临的手,用力收紧了。细长的五指,骤一看去,像要掳夺猎物的尖爪。

    咏临不敢直视淑妃,把眼睛垂下,点了点头。

    淑妃仿佛吃了一惊,蓦然松开了他的手,沉默下来。

    “母亲,我不是有意的。儿子再也不敢了,您原谅儿子吧。”

    淑妃像是第一次看见他一样,深深地打量着他,“不是有意的?”她轻轻重复了咏临的话,脸上浮出一丝不安,“这事有人知道吗?当时都有些什么人在场?”

    “只有我、咏善哥哥,还有咏棋哥哥。没有外人知道,咏善哥哥的伤口是我包扎的,血,我也抹干净了。咏善哥哥说,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

    咏临试探着靠过去,今天母亲生气得厉害了,连他都有点害怕。幸好,淑妃没有像咏善一样冷冷地推开他,她伸出似乎正在颤抖的双手,像小时候一样把他的肩膀轻轻搂着。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淑妃抱着自己的小儿子,叹着气。

    大雪停了,天却越来越冷。

    她早预备着儿子登上太子位,难过的坎会越来越多,想不到,第一道坎,就应在这个小孽障身上。

    刺杀太子,这是什么罪名啊……

    “今天的事,太阳还没有下山,我就已经知道了。”淑妃缓缓地吐着气,“我这边知道了,保不定谨妃那边,也会有消息。”安静的内室,回荡的低低的声音有点阴森。

    “谨妃?”咏临吃惊,“内惩院里面,怎么会有他们的人?”

    “能有我们的人,怎么就不能有他们的人?说不定,还有丽妃那边的人呢。”淑妃冷笑,双手却极温柔地抚摸着怀里的儿子。

    很奇怪,这一对孪生儿子,一个仿佛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长大,大到永远无法搂着抱着。

    另一个,却又仿佛永远长不大。

    只要她这样搂着,就会觉得这个小儿子,永远都需要亲娘这样呵护着,不受外面那些龌龊的人们的伤害。

    “咏临,要是这事传出去,你知道会怎样吗?”

    “知道。”咏临沉声道:“我会死。伤害太子,是绝不会赦免的死罪。但是母亲,”他在淑妃怀里抬起头,眼睛里装满了期待,“咏善哥哥说了,他不会让这件事传出去的。就当从没有过这事。”

    “能够不传出去,当然最好。可要是保不住密呢?”

    咏临怔了怔。

    淑妃轻笑起来,慈爱地看着他,“别怕,孩子。”

    这一刻,她感觉像是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咏临偷偷钻进父皇的书房,打破了父皇最心爱的砚台,他仓皇跑回来告诉母亲时,也是这种希望事情永远保密的天真单纯。

    淑妃的声音,在四方垂下的丝绸中轻轻缠绕,像一缕若隐若现的烟。

    “要是传出去,会有人死。但死的那个,不会是你。”

    腿伤,让咏善一夜无眠。

    疼的不知道是心,还是腿上的伤口,翻来覆去,一浪一浪,犹如连绵不绝的潮水,来了去,去了又来。

    闭上眼,就可以看见咏棋血肉模糊的颈项,和他哀伤惊惧的表情。

    咏棋扑过去,抱着摔在地上的咏临,爱怜地看着他,然后转过头,恨意满怀地盯着自己。

    爱怜和仇恨,竟可以在目光一挪动中,瞬间变换得那么快。

    咏善很为此感叹。

    他苦笑着,低低呻吟一声。

    “殿下,疼可好些了?”常得富半跪着靠近床边,小心翼翼地问:“要不……再去弄点镇痛的药?”

    “不必了,天亮了吗?”

    常得富轻声轻气地回答,“太阳出来小半个脸了,桔红桔红的。太子身子不适,今天多睡一会吧。”

    咏善随便“嗯”了一声。

    确实有点倦,大概是昨天流了血,四肢都觉得提不起劲。他看着帐顶,思量着今天的打算。

    政务方面倒没有太大干系,奉旨辅助他的文武众官们会把奏折都写成节略呈上来,琐事一概由他们给处理了,至于要自己亲自办理的大事,有两个时辰左右就够了。

    另外,留一点时间见见太傅。

    至于内惩院……

    腿上忽然一阵剧痛,咏善脸颊猛地抽搐一下,无声拽住身边的被子。

    咏棋不知道怎样了,派去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尽心伺候,烫伤是最疼的,偏偏咏棋又是极怕疼的人。这样一个晚上,不知道会疼醒多少次。

    咏善很想去看看这个让人放心不下的哥哥,可是身子却一点也没有听从脑子的使唤动弹。

    怎么看?咏善一阵懊丧。

    咏棋恨得他咬牙切齿,在他的眼里,自己就和地狱里的恶鬼没什么区别。

    咏临呢?那死小子,从小到大就不知道汲取教训,宫里有他在,教人又气又恨,昨天踹他的时候怎么不更用力一点?

    咏善迷迷糊糊地想着,腿上的伤口还在一阵一阵发疼,疼得脑门子发胀。他有点自失的笑起来,说咏棋娇嫩怕疼,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他闭上眼睛,想再安心睡一会,可是脑子里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地涌过来。正默默盘算着,忽然常得富又静悄悄地跪到了床前,低声禀报,“殿下,咏临殿下来了。”

    咏善蓦然睁开了眼。沉默片刻,吩咐道:“要他走,我这不许他跨进一步。”

    “殿下……”

    “没听见吗?”

    “殿下……咏临殿下跪在太子殿前的空地上呢,说自己犯了错,要是殿下不见他,他就不起来。那里风大,我怕跪久了,咏临殿下会生病呢。”

    常得富说完,帐内又是一阵沉默。半天,才听见冷哼从里面传出来,“他皮厚肉粗,怕是想生病也病不起来。”

    常得富听咏善音调冷冽,不敢随便开口,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是。”只管屏息敛眉等着咏善的吩咐。

    果然,过了一会,咏善又开口了,“太子殿是什么地方?他说跪就跪?他不肯走,你找两个侍卫,给我把他绑起来,送去淑妃宫。”

    常得富又是一声“是”,等了一会,又轻声问:“殿下腿伤疼痛,要是药汤没用,不如找个人推拿一下足底 穴道?听说也是可以怯疼的。”

    咏善不置可否,“嗯”了一下。

    常得富领命去了,不一会回来禀报,“咏临殿下已经被带回去淑妃宫了。”他跟随咏善的日子不短,知道咏善不苟言笑,讨厌下人多嘴多舌,聪明地没有再张嘴,静静退出门外。

    又有人影无声无息地走到床侧隔着帘子跪下,伸入一双晶莹美丽的手,捏住咏善的足底,为他细心按摩,劲道阴柔适中,居然真的让咏善觉得疼痛似有缓解。

    咏善惬意地呻吟一声:心里微跳,忽觉不妥,猛然坐起,把床上的垂帘一掀,低声惊道:“母亲?”

    跪在床侧为咏善拿捏的人正是淑妃,一身华美宫装,漆黑油亮的浓发挽了一个贵妃髻,显然经过一番精心打扮而来。一边伸手为咏善轻轻按摩着脚底,一边抬头浅笑道:“怎么?疼得好点了没有?”

    “母亲快请起来。”咏善拉住淑妃的手,锁起眉道:“快起来。母亲怎么跪在儿子床下?”

    淑妃却丝毫不动,嘴角一扯,苦涩的笑容涟漪般在脸上泛开,“你已经贵为太子,咏临的命拽在你的手中。母亲不跪你,又去跪谁?”

    “咏临的事情我心里有数,绝不会传出去。母亲快起来,别这么跪着,儿子受不起。”咏善挪脚下床,去扶淑妃。他腿上伤势严重,这一挪动,伤口撕裂般一阵揪心地疼,顿时冷汗直流,勉强忍着疼对淑妃道:“咏临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怎么会不顾他的性命?”

    淑妃听了这句,才站了起来,坐在床边。见咏善额头上都是冷汗,也吓了一跳,亲自用衣袖帮他拭了拭,关切道:“疼得这么厉害?母亲宫里面有药,要他们拿过来……”

    咏善摇头,“不用了,疼一疼就会过去。人来人往的拿药,事情反而容易闹大。”

    淑妃昨夜教训了咏临一顿,后来发现咏临腰间那块瘀青,又觉心疼,也不禁暗怪咏善下脚太狠。

    现在见了咏善这样,又对咏临恨得牙痒痒,“这个咏临,真是该死。就这么一个哥哥,也动刀动枪的,要是真把你伤得重了,他一辈子都要悔侮肠子。”

    咏善半晌没作声,后来才面无表情地道:“我昨天也把他踢得狠了。母亲记得找人给他敷点药,下雪的时候别再满皇宫地乱跑。伤上加风寒,那可不好玩。”

    “母亲知道。”

    话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咏善背倚床头靠着,腿伤的疼竟是没有停过,他也不作声,默默忍着。

    淑妃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手,为他擦额上渗出的细密的冷汗。

    房中似乎越来越闷,教人喘气都喘不过来。

    咏善垂下眼帘,将黑曜石般的眼睛藏起了一半,低声道:“母亲回宫吧。咏临的事,您不用担心。”

    “能不担心吗?”淑妃叹了一口气,“虽然事情发生的时候内惩院里只有你们三个人,但难保有人看出蛛丝马迹。这么大的皇宫,到处都是眼睛,你以为真的可以瞒得过?我也希望可以瞒过去,但是不管怎么说,必须未雨绸缪,想一想事情败露时候的退路。”

    “退路?”咏善忽然冷笑,看向淑妃,一双眼眸骤然间寒若利剑,“原来母亲已经为儿子想好退路了,不,是为咏临。”

    “是为你们两兄弟。”淑妃直逼他的目光,冷冷回了一句。剎那间,神态间才显出和咏善如出一辙的倔傲无情,活生生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母子骨肉,一字一顿道:“伤害太子,无论如何只有处死一途。你腿上的伤来得不明不白,只要谨妃那边得知消息,请个太医过来,稍作检验就可以看出是兵刀所伤,到时候,你要对你父皇怎么交代?当时内惩院中只有三个人,到底是谁刺伤了你?咏临,还是咏棋?”

    “咏临。”

    “不,是咏棋。”淑妃抓住咏善的手,紧紧的,一丝也不肯松劲,死命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是哀求,又仿佛是警告,“咏棋才是最适合的人选。他被押回受审,恨你将他的太子位取而代之,所以含恨伤你。而你呢,你对他还有兄弟之情,不忍心置他于死地,所以隐而不报。将来要是事情隐瞒不住,被人发现你的伤,就用这个说法。咏善,这样的太子,才是你父皇心目中的好太子。用咏棋抵罪,不但可以救你亲弟弟命,还会让你有最好的说辞,只是……”

    “只是动手的是咏临。”

    淑妃脸色陡然一变,“你说什么?”

    咏善腿上疼不可当,目光此刻却异常淡远,也不望向淑妃,只是轻轻把嘴角往上一扯,“要是事情败露了,我就和父皇说,动手的,是咏临。母亲,这不是实情吗?”

    “你……”淑妃原本紧紧握着他的手,此刻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蓦然扔开他的手,站起来连退两步,惊疑不定地审视着他,压抑着急剧的呼吸,宛如心碎般低声道:“你……你这是要母亲死……”

    咏善毕竟只有十几岁,终不忍听她如此凄切的声音,把眼睛垂下,很久才缓缓道:“妳要咏棋死,也就是要我死。母亲,妳真这么不喜欢我吗?”情不自禁,竟长长叹了一声。

    淑妃本来恨极,听他这一声长叹,仿佛一生一世的郁结惆怅都尽积在其中,只觉得像人在无边无际的海中,辛酸无奈,都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定睛一看,眼前的人眉目鼻梁都和咏临一模一样,除了表情从没有咏临顽皮可爱之外,又有什么地方不及咏临?

    不由心肠骤软,走前两步,缓缓在床头坐下,居然一伸手,把咏善的肩膀轻轻搂住,柔声道:“傻孩子,母亲怎么会不喜欢你?我只担心你忘了这里是皇宫,所谓情爱,在别的地方或许珍贵,在皇宫里,却一钱不值。就算你为了咏棋牺牲所有,牺牲你的太子位,牺牲咏临,牺牲母亲,甚至牺牲你自己,到头来,也只剩一地心碎。”

    咏临从小被淑妃这样亲昵拥抱的次数数之不尽,但对于咏善来说,却少之又少。

    他被淑妃轻轻拥着,心窝里一阵暖意直往四肢百骸里游走,不由自主地反握了淑妃的手,轻轻一捏,“母亲放心吧。动手的不是咏棋,也不是咏临,是我自己。”

    淑妃听这话没头没脑,微觉诧异,刚想仔细问,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至内,传了过来。

    常得富小跑进来,脸上带了一丝不安,“殿下,淑妃娘娘,咏升殿下带着陈太医来了。”

    “太医?”淑妃蓦然站起,失声低呼。

    常得富还未说话,咏升和陈太医已经到了门前,大模大样直接跨进咏善的太子寝房。

    两人显然是匆匆赶来,外面天色刚亮,风还很大,咏升却走得满额都是热汗,一进门,随手解了身上的貂皮大裘,递给门外伺候的太监,故作亲热道:“刚起来就听说太子殿下受伤了,把母亲和弟弟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太子殿下的身体是国之根本,要是有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好?我想这事不能马虎,今天一早去禀明父皇,父皇立即命陈太医过来为太子疗伤。太子殿下也真是的,怎么受了伤也不传太医,把我们担心死了。”

    一边说,一边走,已经走到咏善床前,见了一身宫装的淑妃,潇洒地行了一个礼,“娘娘也在?”又露出奇怪的神色,“娘娘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不会是连娘娘也受伤了吧?”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淑妃看着老态龙钟的陈太医拎着太医专用的小药箱,心里一阵乱跳。

    这老东西在太医院任职三十七年,向来以为人刚正著称,真正是个油盐不浸,水火不侵的货色。今天如果来的是旁人,或许可以稍做功夫,打点着要他不要乱说话,怎么偏偏来的是这个老古板?

    她心里七上八下,脸上却一丝不显,稳重安详地缓缓在床边坐下,对咏升冷冷道:“你心里如果真有太子殿下,也不会未得允许就乱闯太子殿了。”

    咏升似乎早就得到谨妃教导,只管笑嘻嘻应对,“淑妃娘娘错怪我了。我是奉父皇的旨意过来的,怎么是乱闯?”

    咏善自从咏升进门,就一直静静打量着他,眸光深远难测。见淑妃还要说话,咏善插话道:“又不是什么大事,父皇日理万机,何必惊动他老人家?”转头对向他磕头请安的陈太医温言道:“起来吧。你年纪大了,以后见了本太子不必磕头。”微微笑了笑。

    他平常严肃深沉,冷硬无情是出了名的。这一笑,却如平湖秋波般和暖,显得格外温文宽仁。

    陈太医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又向前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皇上命下官来为太子殿下诊伤,请问太子殿下伤口在何处,为何所伤?”

    咏升在一旁道:“伤口应该是在大腿,听说是被刺伤的吧?”

    “胡说,”咏善训了咏升一句,语气却并不严厉,脸上还带着一点浅浅的笑容,“要是有刺客,早就禀报父皇,禁闭城门大肆搜捕了。伤口确实在腿上,不过原因嘛……”

    他看着陈太医,唇角那一抹懒洋洋的笑容极冷,开口道:“说出来实在有些丢面子,我去内惩院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不巧雪里有些断了的枯竹朝上支着,一截插进了腿侧。意外之伤,常得富又是懂得药理的,就没有惊动太医院。”

    咏升显然得到确凿消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听了咏善一番说辞,故意皱眉道:“竹子?怎么我听说是刺伤的呢?不管怎么说,伤口一看便知,太子殿下身体要紧,请陈太医看看伤口吧。”

    淑妃看着陈太医颤巍巍向前,犹如被猫爪子挠心一样,坐立不安。暗地里拿眼睛瞥咏升,恨不得把这个蠢货连同他母亲一同乱箭射死。

    咏善没怎么作声,歪靠在床上。

    常得富在一旁伺候,也是一脸肃穆,见咏善脸上发白,料想他躺得不舒服,连忙拿了个小软枕过来垫在他腰下,又蹑到床头另一边,轻手轻脚为咏善揉肩。

    一边殷勤伺候,一边斜眼去看陈太医。

    陈太医半跪在床侧,请示过咏善,将他下衣撩起,解下小裤,大腿上果然包扎了密密一层白纱布。

    陈太医一看,便恭谨道:“殿下见谅,下官要解开纱布,看过伤口,才可以开方医治。”

    淑妃心里凛然,忍不住道:“太医今天是怎么了?伤口好不容易包裹好,正应该精心调养,贸然打开,不是让太子受疼吗?医者父母心,太医只为了看一个无足轻重的伤口,为了给自己交差,就忍心置太子的痛楚于不顾?”

    “娘娘说对了,下官是为了交差。”陈太医半跪着,纹丝不动,昏黄的老眼向上一瞥,一闪而过的眸光竟有几分犀利,仍是那副不卑不亢的声调,“下官奉旨而来,皇上的差事,天下谁敢敷衍?”

    淑妃被他一顶大帽子压下来,顿时喉咙一噎。

    咏升看在眼里,得意不已,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

    陈太医又转头去看咏善,“殿下,下官要解开纱布了。会有点疼,请殿下稍做忍耐。”

    咏善略略皱眉,随即释然,“要解就解吧,长痛不如短痛。”看了淑妃一眼。

    陈太医应了一声,果然小心翼翼动起手来。

    淑妃心跳加快,紧张地捏紧自己的衣袖。

    咏善虽然表面冷漠,但对弟弟咏临其实一向照顾有加,每到要命关头,都是护着咏临的。

    但他又舍不得牺牲咏棋。

    这孩子,难道竟有别的傻想头?

    想到这里,淑妃更加不安,再也坐不住,站起来移到陈太医身后,关切地看着。

    纱布一层一层解开,开始几层还是洁白无瑕,到了后面的,都渗着鲜血,可见伤得颇重。

    淑妃看得心惊瞻颤:心里又骂咏临,这死小子,把哥哥伤成这样。

    最后一层纱布终于揭开。

    伤口露了出来。

    淑妃惊呼一声。

    咏善腿上的伤口极不匀整,皮肉外翻,血肉模糊一片,露在外面的肉呈现一点白色,显得异常可怕。

    陈太医也被吓了一跳,悚然道:“殿下伤得不轻,怎么可以不通知太医院?内惩院这根竹子惹祸不少。”

    “竹子?”咏升心生不祥之兆,从椅上一跳而起,凑过来看,狐疑地问:“陈太医,太子殿下真是被竹子弄伤的?”

    “咏升殿下看伤口便知。这伤口里面还有存留的竹层,难怪会疼痛难忍。”陈太医打开随身的小药箱,取出工具,为咏善挑走伤口里的竹层。

    咏升下死劲盯着那可怕的伤口,企图从上面找出一点刀刀刺伤的痕迹来。但刀口小,竹子大,一个小小的伤口上覆盖了一个更大的伤口,哪里还能看出什么。

    常得富本来正为咏善揉肩,这时候小跑到床边,扑通跪了下来,磕头认罪,“小的该死,昨夜烛光摇晃,小的眼睛又不好使,昨天为殿下包扎时,竟还留了竹层在里面。小的该死!”

    “起来吧。”咏善一边咬牙忍疼,哼了一声,“这时候谁有功夫怪你?帮我擦擦额头的汗。”

    常得富松了一口气,赶紧跑起来为他仔细擦汗。

    陈太医为咏善挑刺,淑妃在后面看得浑身冷汗,毕竟是亲生儿子,看着他腿上血肉模糊,淑妃肠子都要揉在一起了。膝盖发软,向后趔趄一步,转身就往外跑,倚着门柱,一手捂着嘴,“哇”地吐了一地。

    胃里连酸水都吐尽了,才好不容易止住。自然有宫女太监们捧热水毛巾过来伺候。

    淑妃吐个干净,才脚下发虚地回去看望咏善。

    幸亏陈太医年纪老是老,一双手却很利落,已经挑好刺,敷了药,正在用白纱包扎。

    不过片刻,就已包扎完毕,站起来向咏善和淑妃行礼,禀道:“太子的伤是竹刺伤。现在伤口已经包裹好,方子下宫开了,再叫太医院煎好送过来。下官还要向皇上复命,先告辞了。”

    咏升得意而来,扫兴而归,知道大事不妙,哪里还敢逗留,连忙请辞,跟着陈太医一起溜了。

    常得富恭恭敬敬地送他们出太子宫。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咏善、淑妃。

    咏善被折腾得脸色苍白,见淑妃似乎失魂落魄,却笑了起来,“母亲瞻色不比从前了。记得从前萧妃意图毒害父皇,父皇大怒,判萧妃凌迟处死,还责令后宫众妃皇子一起观刑。那次血溅遍地,吓昏了不少妃子,只有母亲和丽妃由始至终站得稳稳当当。怎么今天只是看了一点点血,就吐成这样?”

    淑妃深深看他一眼,叹道:“等你日后有了自己的儿子,自然知道别人的血和自己儿子的血有什么不同了。那是怎样一种滋味,你将来终会明白。”

    咏善怔了一怔,半晌,也叹了一声。

    “不必等到那个时候。这种滋味,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不知是否伤后虚弱,他的声音低到了极点,几乎微不可闻,“母亲,我把咏棋烫伤了……用烧红的金如意……”

    淑妃一颤。

    她伸出双手,仿佛想搂住咏善。

    咏善却猛然别过脸,伏在床上,用撕破似的嗓子,像受伤后疼痛难忍的野兽一样痛哭起来。

    皇宫内福祸只在旦夕,咏升匆匆忙忙在御前密告,结果太医证实确实只是竹伤,让咏升在父皇面前丢了一个大脸,连带着谨妃也心惊胆颤,生怕被咏善反咬一口,在咏升头上安一个“妄言”的罪名。

    不枓,不但在太子殿养伤的咏善毫无动静,连皇上也没怎么生气,过了几天,居然还下了一道圣旨,说“太子养伤期间,琐碎国务也需照料”,命令“皇子咏升稍作辅助理事,以为锤炼”。

    咏升又惊又喜,这次可是因祸得福,虽然没有害了咏善等人,却有好运从天而降,居然藉此机会捞到了参与国家政事的机会。

    于是太子养伤,五皇子开始管些小小外事。

    谣传新太子遇刺的事,就此告一段落。

    咏善这次流血不少,伤在腿上,后来伤口又被竹子插了进去。虽然从小练习武艺,筋强骨壮,这么折腾下来,第二天伤口就开始发炎。

    他生性好强,又担心消息传到父皇耳里,如果再次追究起来,不知道还会惹出什么大祸,所以不许常得富向上禀告,只按时把太医院送来的汤药一口喝干,还逞强坐在床上熬夜看前面送过来的琐事奏报。

    这样耽搁几天,伤口没全好,又添了发热症状,口干舌燥,喝多少水都不管用,再隔两三日,竟然连坐起来都勉强了。

    常得富这个时候才知道真的糟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一开始就报上去,当然没有什么大事。

    现在太子病成这样,忽然上报,必定惊动皇上。

    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想来想去,最后匆匆去见淑妃。淑妃听了,惊得连轿子都来不及叫人准备,披着一袭斗篷就冒着雪匆匆赶到太子殿,往床边一瞅,咏善满脸热得通红,轮廓却直瘦下去不少。

    淑妃又伤心又气愤,当场就指着常得富骂,“混账东西!太子千金之躯,何等尊贵,你们就这样糟蹋?病了几天了,居然连本宫都敢不告诉?他说不报就不报吗?要是咏善有个三长两短,不需皇上下旨,本宫就先剐了你!”

    咏善病中昏昏欲睡,听见淑妃骂人,勉强睁开眼睛,“母亲,儿子只是头有点发热,过两天就好了。”

    淑妃看见咏善醒了,赶紧伏下腰,柔声道:“咏善,你身上不舒服,不要开口说话劳神,母亲把上个月你父皇赏的千年老山蓼带了来,已经吩咐他们下去熬了。”伸手轻触咏善的额头,热如烙铁,惊得她把手往后一缩。

    咏善恍惚一笑,还没开口,床前又闪出一个人影,居然是咏临,一脸愧疚道:“哥,我……我……我错了……”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床前,抱住他一只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哥哥不要生气,好生养病。等哥哥病好了,要打要杀都随哥哥。”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泪簌簌掉了下来。

    咏善没想到他还有胆子过来,蓦然一怔,想一想他在内惩院无法无天,和自己当面对着干,拔刀子扎人的时候下手半点也不留情,顿时怒火不打一处来,正要把他的手狠狠甩开,目光所到之处,却看见淑妃一脸殷切地盯着他,眼中满是哀求之意。他愕了一瞬,心中就微微叹了一声,再看咏临,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哭得孩子似的,眼泪大颗大颗的向下滚,确实悔恨到了极点,心里又是一软。

    他冷冷瞅着咏临,隔了片刻,才有气无力地道……这么冷的天,还跪在地上。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母亲白疼你了。起来吧。”

    咏临一刀伤了咏善,连着几个晚上都睡不着,现在见到一向身强体壮的哥哥为了自己病成这样,更是难过,一哭就停不下来。咏善开了口,他也没听清楚,只管继续抱着咏善的手哭,淑妃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斥道:“还哭什么?哥哥已经不生你的气了。他正生病呢,你别在这里吵他。”

    咏临一想也对,赶紧举起袖子往哭得湿漉漉的脸上一抹,乖乖闭了嘴。

    不一会蔘汤熬好送了上来,淑妃嫌宫女们笨手笨脚,亲自坐在床前端碗去喂,咏临正想找机会补过,赶紧跑去把咏善小心翼翼地扶起来,让孪生哥哥靠在自己肩膀上。

    不知道是不是淑妃带来的老山蔘确实比宫里常用的人参要好,咏善一口一口喝了蔘汤,自觉添了不少精神。看看眼前身后,正是宫中和自己骨血相连,最最亲密的两个人。别人也就算了,这两个,却是这辈子注定同荣共辱的。

    他性子冷硬阴鹅,现在病得昏昏沉沉,胸膛里却多了一分柔情,温和地看了淑妃一眼,低声道:“母亲不要担心,我从小练剑习武,身子没那么弱。倒是咏临那天捱了我一脚,挺不轻的,怕会伤了内腑,要记得找人看看。”

    “已经看过了,我皮厚肉粗,前两天连瘀痕都散尽了。”咏临在后面小心地撑着咏善,一边道:“那一脚是我活该,母亲说哥哥原该踢得更重一点才好。”

    淑妃瞪他一眼,数落道:“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哥哥护着你,你现在还能坐在这笑?”

    三人说了一会话,都觉心中抑郁散去不少,越发亲密。

    淑妃怕咏善坐着说话吃力,和咏临又把他扶着睡下,继续聊了一会,说到咏升现在正开始管事,每天装模作样到前面去见大臣们。

    咏善笑道:“这样正好。不做事的可以藏拙,做事的必定露拙。他资历浅,又不懂事,去管那些琐碎事,不出几天一定会出岔子。”

    咏临因为咏善的腿伤后来还刺了竹子耿耿于怀,哼了一声,“要不是他去父皇面前告密,哥哥的伤口也不会重成这样了。”

    淑妃却显然另有心事,和咏善商议道:“太子养伤,别的皇子辅政也是常例。不过为什么是咏升?好端端放着一个咏临在这里,既是太子的孪生兄弟,又是老三,排行不是比咏升还大一点?怎么就不下旨要咏临去辅政呢?”

    “咏临这个脾气,还是不要去管政事比较好。”咏善沉吟道:“以后等我伤好了,亲自带他一带,等他学些本领再说。不然惹出事情,更难收拾。”

    淑妃露出宽慰之色,“有你护着他,我就放心了。”

    “母亲放心。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同母兄弟,难道我就不疼他?他要是还缺什么,想要什么,尽管直接报来给我就好。”

    咏临和他一同长大,对这个孪生哥哥脾气其实极为了解,气起来的时候下手毫不留情,一旦气消了,对他这个弟弟还是很疼的。

    听咏善这么一说,咏临知道哥哥真的不气了,大为高兴,在咏善背后直对淑妃得意洋洋地做鬼脸。

    淑妃也笑起来,“现在想巴结他,送礼给他的人多着呢,还有什么到不了手的?他也想不到什么要来求你。”

    “才不是。”咏临赶紧插嘴道:“这就正巧有一件事想求哥哥。”

    “怎么?”

    “我想求哥哥开恩,饶了咏棋哥哥。”

    话一落地,咏善脸色骤然变了。

    连淑妃也没想到咏临会这么混账,胡乱开口,顿时黑了脸。

    殿内一阵沉默,空气沉甸甸地,向人心上直压下来。

    “咏临……”咏善隔了一会,才轻声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也知道,哥哥是奉旨查问,但是咏棋哥哥从小和我亲密,他的为人我最清楚。什么私通大臣,意图谋反,这些事咏棋哥哥绝不可能做的。再这样关押审问,不但问不出结果,反而误伤好人。内惩院出了名的滥用酷刑,他脾气温和,胆子小,又受了伤。昨天我偷偷去看他,他瘦了不少,隔着窗子和我说,他恐怕出不去了,只求我替他去看一眼丽妃……”

    淑妃在一边早就瞧着咏善脸色越来越沉,这下忍不住喝道:“咏临,你给我闭嘴!叮嘱了你多少次不许管内惩院的事。你好大的胆子,还敢瞒着我!张诚那个混帐,越来越不会办事了!”

    “母亲,我……”

    “你给我下去,不许再来烦你哥哥!”

    咏善浑身又热又冷,眼前一阵眼花。他强撑着不露疲态,咬了咬牙,对淑妃淡淡道:“母亲,让他说吧。咏临,咏棋都对你说了些什么?你都告诉我。”

    咏临应了一声,老老实实道:“咏棋哥哥说他命运不济,本来就不是长寿的人,只是挂念丽妃娘娘,下能尽孝道,内心愧疚。我和他说,他的事父皇和咏善哥哥你迟早会查清楚,为了那些流言诽谤,总不能真的把一个皇子给冤杀了。我还和他说,咏善哥哥只是奉旨办事,等他明白了真相,必定不会为难他。他听了我的话,说……说……”

    “他说什么?”咏善半睁着眼睛,低声问。

    咏临也知道这句话不大稳妥,吞吞吐吐了半天,央求道:“哥哥,他和你不常在一块,对你为人不清楚,只是无心之言,我说了,你可不要对他生气。”

    淑妃知道要糟,站在一边直对咏临使眼色。

    咏善此刻已经是点了火的油罐,随时都会炸开,她也不敢随便作声——万一咏善连她一并恨上,那么就连劝和他们兄弟的人都没了。

    咏善叹一口气,“你说吧。”

    “咏棋哥哥听到你的名字,就打了个哆嗦,还说,他实在是怕了你。”

    咏善眼睛骤瞪,眸中满是滔天暴浪。

    只睁了一睁,又缓缓闭上眼,脸上本来是发热的红晕,现在竟倏然全褪了下去,被苍白替代,像谁在上面覆了一层半透明的白浆纸。

    一时无人说话。

    殿内沉闷得令人窒息。

    咏临小心地看着咏善的脸色,“哥哥,你生气了?”

    “我不气。”咏善气得浑身打颤,死咬着牙,扯着嘴唇强笑,“我是太子,他是囚犯。他怕我,本来就应该的。哈哈,怕得好,正要他怕呢。”说到后面,喉间一阵透不过气来的哽噎,又好像是哭音。

    咏善吃了一惊,暗暗压抑,长长几个呼吸后,才觉得好了点,睁开眼睛,看着咏临,问道:“他只挂念丽妃娘娘,你替他去看了丽妃吗?”

    “嗯。”咏临应了一声,偷偷瞅咏善一眼,居然似乎有点心虚瞻怯。

    咏善病得手脚发软,精明却一丝不减,见咏临这个神色,心中动了疑心,略一思索,吃了一惊,看向咏临的目光顿时变得凌厉,“你带了什么给丽妃?”

    淑妃站在一旁,脸色也变了。

    “也没什么……”

    “到底是什么?”

    咏临知道瞒不过,硬着头皮模模糊糊道:“也就是一封问安的书信而已……”

    咏善大怒之下,竟有了几分力气,猛坐起上身,挥手一个耳光朝咏临搧过去。

    啪!

    耳光声响彻太子殿。

    咏临也不敢避,直愣愣被他打得耳朵嗡嗡作响。

    咏善瞪目怒眉,搧了他一下,还不解恨,举起手要搧第二下,却浑身泛酸,找不到一丝力气,缓缓向后倒去。

    淑妃惊呼一声,赶紧把他扶住了,颤声道:“咏善,你不要动怒,养病要紧。常得富!常得富!快拿药来!”抽出一只纤纤玉手,往咏临身上狠打了两下,骂道:“混账东西,你是要活活气死母亲吗?你……你送的什么好信?”

    咏临捂着肿起半边的脸,急忙解释道:“真的没写什么,我都看过了,只是问候丽妃娘娘平安,请她不必担心,还有就是安慰丽妃娘娘,说他的舅舅和太傅那边,其实并没有和他通什么要不得的信,信里面的内容都只是聊聊诗词而已……”

    淑妃气得几乎晕死过去,看着她不争气的小儿子骂道:“胡涂!你也不问问他为了什么案子被押回京城的?那些信……这传出去,根本就是内外沟通,串供的死证!这事要是被揭穿,你这呆子背定了传递私信,勾结其中的罪名!”说到气处,又狠狠打了咏临几下。

    咏临脸上被淑妃戴着的宝石戒指划了三四道血痕,却没有去擦,他看母亲如此生气,也知道犯了大错,隐隐着慌起来,发愣道:“信是咏棋哥哥亲手给我的,又是我亲自交给丽妃娘娘的,应该不会被人知道吧?”

    咏善这时候已经过了气头,身上冷热交加,难受得直想晕倒,勉强开口道:

    “母亲,他不仅这些事,现在也没功夫和他说。这事,我看要早做准备。”

    淑妃点头应了。

    咏善喘了片刻,又问咏临,“你送信的时候,被谁看见了吗?”

    咏临努力回想了一下,摇头道:“冷宫人少,一路走过去,都没见人影。就是丽妃住的小殿门口站着两个侍卫,他们开门让我进去的。”

    淑妃黑着脸道:“日后事情扯出来,那两个侍卫就是要你命的人证。”

    咏临低下头,不敢再作声。

    咏善沉吟了一会,开口道:“母亲和咏临都先回去,这事我还要想想。别太担心,信就算被什么人截到了,也未必会立刻把事情兜出去,总有回转的余地。咏临回去之后,哪也不许去。”

    淑妃忙道:“你放心,回去我就把他锁起来。”

    命人送走淑妃咏临,咏善躺在床上,愣愣看着上方床顶刻着的龙睛凤尾,把常得富叫了来,吩咐道:“你去内惩院,就说是我的话,要他们把咏棋殿下立即送到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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