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桃源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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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被清早到来的同僚叫醒,张九龄眸子迷茫,还一时分不清梦与现实,待看到自己空空的双手,才知梦里那浓浓的失望,终究是留在了心头。

    也不知道是夜里衣衫单薄睡着了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张九龄病倒了,一连几天高热,时而昏睡时而清醒。

    太子来探望他,盯着好友迅速憔悴消瘦下去的脸庞,忍不住皱眉。

    “怎么病了?”

    张九龄勉强撑坐起来,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微笑摇头:“劳殿下挂心了,只是风寒……”却听太子冷冷打断他的话:“是不是那日去卢府祝寿,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年微微一怔。

    “听说那日回来之后,你就不对劲。”太子李重俊漆黑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那种威严的逼视,带着压迫感,带着沉沉的关怀,“那天发生了什么?你遇到了什么人?”

    对着自己唯一的朋友,张九龄终于无法再用微笑隐瞒,他的心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太子。苍白修长的手指扣在锦被上,他艰难地启齿,终于将那日见到卢瑜儿的情形说了出来。

    室内一时安静。

    直到张九龄以为太子不会再开口时,却听到对方一声笑声。

    太子一向冷峻威严,自从相识以来张九龄从未见他笑过,此刻眼睛里竟有难得的笑意:“听说那位小姐天真貌美、知书识礼,倒是不错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你既然喜欢卢家女儿,我去替你做这个媒如何?”

    张九龄蓦然抬起头来。

    “这个面子,卢雪川应该还是会给我这个太子吧。”李重俊整整衣襟,站起来,“我说过要用你,但一直没有想好如何用。如今正好,卢家在朝中有几朝几代的威望,联姻倒是天作之合。”

    等太子消息的那几天,是张九龄人生中最漫长的几天。他一会儿觉得事情颇有希望,一会儿又觉得险阻重重……自从遇到卢瑜儿,心境就没有一刻平静,每时每刻都是煎熬。他自幼性子清淡,从来没有如此患得患失过。等到第七日的清晨,下起了小雨,有东宫的侍从前来传信,说太子召见他。

    张九龄只匆忙穿了件青衫,随跟随侍从赶到东宫。一路上策马而行,雨丝清凉温柔,密密如织,他的心也跳得厉害,这次,当真能得偿所愿吗?

    太子似乎在东宫里等候他多时了,见到他到来,伸手为他掸掉肩头的雨丝,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这一刻对张九龄来说,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

    他喉咙中有些干涩,不敢开口,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从太子的神色中已经可以预料到什么,但心中那一缕希望的火光还是不肯熄灭,那一丝幸福的侥幸仍然不肯死心。

    只听太子叹息了一声:“对不起。”

    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张九龄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在耳边飘渺得仿佛不属于自己:“卢尚书不肯答应,也在意料之中。”

    “倒不是卢雪川那边。”李重俊摇摇头,“他这个人性格豁达,并不拘泥于门第,我当初也是深知他的性子,才觉得此事大有可能。我到卢府提起这件事,把你的诗文带给他看,卢雪川看过之后,对你的诗辞赞不绝口,说才华横溢,将来必成大器。”

    之前很多王孙公子前去卢府提亲,都被回绝,卢雪川并不是个没有眼光的人,也从不轻易称赞年轻人。

    “那为何……”张九龄愕然,又茫然不解。

    “是卢小姐说,她年纪尚幼,还不想嫁人。”太子顿了顿,终于说出了原委。

    风雨声仿佛重锤敲在张九龄心上。这一瞬间,他的眸子里风急雨骤,玉碎宫倾,美得惊心动魄。

    她,不喜欢自己?

    ——那当初为何要送自己那枚桃花鲤鱼的木雕?

    所有的场景在眼前回放,原来当日她真的只是不小心掉落了坠子,而不是要送给自己,更不是男女互相倾慕的暗示。原来这么多天以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痴恋而已……张九龄心中酸涩,连舌根也发苦,勉强微笑了一下:“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不愿被太子看见自己此刻的虚弱和狼狈,匆匆行了一礼,便转身朝门外走去。

    “子寿!”太子快步跟上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天下才貌双全的女子岂止他卢氏一家?

    “若是你不嫌弃,我将自家的堂妹许配于你!”

    “多谢殿下美意。”张九龄摇头,胸口阵阵作痛,“我如今暂时无心嫁娶。”

    太子的剑眉沾染了清冷的雨丝,眼神复杂。

    “你对事太过较真,容易伤了自己。强求不来的事,大可以看淡些。”他松开了握着张九龄手臂的手,似乎还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只目光沉沉地叮嘱:“多保重。”

    张九龄点头,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

    他沉浸在自己的落魄失意中,没有留意到太子沉默的眼神中酝酿的风暴,也没有听懂那句“多保重”真正的含义。

    如果他知道,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太子,他一定会回过头去。哪怕是看最后一眼。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那些最伤痛惨烈的诀别,往往也没有道别。

    四

    听到那个消息时,张九龄正在抄写书稿。

    几个同僚又害怕又兴奋地说着刚刚宫外血流成河的政变。张九龄突然间就听到了“太子被诛”几个字,他手中的笔倏然落了下来,一大滴墨溅到惨白的宣纸上。

    “太子怎么了?”他以为自己只是幻听,微微错愕茫然地抬起眸子。

    “今日午时,太子率羽林军杀了武三思、武崇训,并从肃章门冲进宫城想要诛杀韦后,被阻拦在玄武门外,兵变不成,已经被杀了!”

    这句话清晰得如同冷风携着刀子在耳边割过,张九龄呆坐了许久没有动。旁人接下来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只觉得整个人像浮在云端,随时会坠到深渊里去。

    ……

    “他说的话,我倒很喜欢。这笔字,也不错。”

    “佞臣当道,后宫乱政,这天下当然要改!”

    “你的命是我的,你的人也是我的。我命你将毕生的智慧与心力许给我大唐的江山,许给我天下黎民百姓,直到大唐盛世到来,永不相负。”

    永不相负……

    张九龄茫然四顾,像是要确定什么,又像要逃避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胸口被压了重物,呼吸间都牵着一块块利刃,钝痛成伤。突然,一口血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溅在抄写得整整齐齐的书稿上!他以袖掩住唇,却掩不住滚烫的泪水跌落在衣袖上。

    ……

    太子被诛杀一事,很快过去了。宫廷变故总是会被人们津津乐道地议论,然后淡忘,宫殿上的血迹也会被迅速地洗净。只是大明宫上的天空,夕阳的颜色格外惨烈,像是无论如何用力也抹不去的,一抹血的残痕。

    就在这一年,卢瑜儿嫁人了。对方是清河崔氏的儿郎,与她门当户对。

    听到这个消息的张九龄有片刻的恍惚。如今,他与她同在长安,却已相隔千里,跋山涉水也再无法相见,宫阙万间也无法再点亮一盏灯。这一晚,张九龄彻夜睁着眼睛,仿佛看到她穿着华美的嫁衣,端坐在喜宴之中。他心头仍有痛楚,却也略略宽慰——至少,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吧。

    只是,这个选择终究不是他。

    少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眼角艰涩,却流不出泪水,皎洁的满月铺满他的身体,他躺着没有动,生命中所有的爱情,就在这一晚清冷的月光中燃烧殆尽。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从他写下这首《赋得自君之出矣》,他心中有一轮月亮,永远的缺了。

    而当初答应李重俊的诺言,张九龄却并没有忘。

    大唐的盛世天下,永不相负。哪怕那个人不在了,他在天上,也是能看到的。

    宫中的事情一件件地发生,令人应接不暇。短短一年时间,武三思被杀,武氏一族被迅速摧枯拉朽,土崩瓦解;随后中宗李显被毒杀,试图把持朝政的韦后和安乐公主也被杀,睿宗李旦即位。不过两年光景,李旦将帝位传给了太子李隆基。

    景云元年,李隆基登基,时年二十七岁。

    看着龙椅上意气风发的年轻天子时,张九龄突然有片刻的恍惚,好似看到了当初的李重俊……是血缘相通的容貌?是相似的年龄与神态?还是同样的锐气?突然有种直觉,在他胸臆间激荡。

    盛世,在眼前青年的掌中,也许终会到来。

    五

    这并不是一条坦途。无论是天下,还是某个人的仕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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