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蜀道难(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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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证如山,带走!”领头的金吾卫一声令下,“有冤到衙门里去申!”

    一把寒光闪烁的长戟拦在裴昀面前,让他顿时收住脚步。锋利的刃口与他的脖子只有分毫只差,神色冷峻的金吾卫面无表情执戟而立。若他再前进半步,便会血溅当场。

    嘲风愕然一回头,只见萧易难站在远处,静静抱着牡丹花,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你,”嘲风艰涩地问,“……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萧易难还是那样温柔腼腆的模样,“我进来采牡丹花,已经采到了。”

    嘲风只觉得四周的嘈杂声都在渐渐远去,耳边嗡嗡作响,只有萧易难的声音那样清晰:“这是我的书童,是我管教无方,请让我跟他说几句话吧。”

    春寒一直沁到了骨子里,萧易难的脸近在咫尺,耳边低低的声音却那样陌生:“每个人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或迟或早,不可推卸。

    “嘲风,你说羡慕我,其实我才一直羡慕你。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所以你拥有任性的权力,也可以随时玩世不恭的放弃。放弃考试、放弃顾虑、放弃……别人的人生。

    “你让我伪造家状参加考试,就把我的人生随手丢弃在你一时冲动中了。你明白吗?

    “我拥有的东西不多,我只想留住属于自己的那一点东西。对不起。”

    嘲风死死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字地说:“我不是读书的材料,我自小被人瞧不起,这些我都不在乎。

    “我一直以为,就算全世界抛下我,背叛我,你也会跟在我身边。”

    苏嘲风虽然是苏家三公子,却从小过得憋屈。他娘原本是舞乐坊的歌姬,天生清亮柔美的嗓音,修长洁白的手指抚琴如天籁,让当时的苏公子一见钟情带回家中。以她的身份,嫁入名门苏家自然比别人多几分艰难。嘲风小时候,连府里那些有点地位的老管家,也敢对他呼来喝去。

    只有一个人从不另眼看他……

    萧易难。

    跟在他身边的书童萧易难,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被当年的苏公子和夫人捡到,因为性格温厚,便跟在嘲风身边伺候。除了自带体香这点与众不同之外,萧易难几乎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孩子,聪颖耐劳,十分懂事。

    见他无名无姓的可怜,苏公子就让他跟了夫人萧玖歌姓萧,取名萧易难。

    两人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为兄弟。

    “即使你不设今日的陷阱,我也自会承担该承担的事,保护该保护的人。”嘲风一字一字说得清晰,仿佛牙关里咬紧了鲜血,“我也许任性,却也有血性。”

    “那真是对不住,” 萧易难的眸子里带着朦胧的雾气,微笑深邃莫测,看不清真情假意,“我做事不喜欢冒风险。”

    六

    被关押在大牢的日子,就像突然被人将头摁进了泥水沟中。

    曾经,败给李八郎的时候,嘲风觉得生活已经不能更坏,当灾难真正来临时,他才发现之前的牢骚有多么可笑。四周是暗无天日的潮湿,身上带着沉重的铁镣,连发霉的饭食也能让他狼吞虎咽——因为太饿了,每天只有一顿饭。只有正午的时候,会从头顶的小窗透出一丝丝亮光。

    让他无法接受的,不仅是当下的处境,还有害他身陷牢狱的那个人。

    萧易难为什么要背叛他?

    他想过千百次,在黑暗里无数次地伸出手,却触摸不到一点点当初的温情,为了自保,人心可以变得完全陌生……最初的确是他做错了,但是如今,两个人谁又错得更多,谁又走得更远更绝情,却是无法分清了。

    万念俱灰中,不知道是谁托狱卒送来了一本曲谱。

    这个时候还有谁会关心他?

    在比死更难熬的漫长的牢狱生活中,嘲风借着每天正午那一点阳光,将曲谱牢记于心,然后在黑暗中独自哼唱。

    他手中没有琴,但是潮湿的空气里像有一把无形的琴,与他的灵魂一起拨动所有的痛苦绝望、无边的黑暗、未卜的前途,以及……头顶那一点微弱却倔强的亮光。

    身在福中的时候,他有很多抱怨;真正地身处绝望,他反而沉默了。

    整座牢狱里,别的地方都有哭叫、求饶、咒骂……他在最开始也大声喊冤拼命摇晃着铁门,后来渐渐安静下来。除了偶尔传来的歌声,没有其他的声音。

    被抛弃在黑暗孤独中的嘲风仿佛只是一颗小小的石子,存在于天地荒野,时而静默,时而歌唱——没有人在意他,他也不必在意别人的目光。只用低吟浅唱抵挡时光的洪流,和内心的虚妄。

    日子一天天过去,嘲风从没想过,自己还有沉冤得雪的一天。

    这天,看管他的狱卒喜气洋洋地进来,说:“恭喜了,可以出去了。”

    “出去?”嘲风茫然地抬起头,一时间没有听清楚对方的意思。

    “刑部已经审理清楚,在萧易难的房间里搜出了纵火的证据,现场目击的人证也找到了。”

    事情……竟终究还是水落石出了。

    走出牢狱的时候,嘲风一时间适应不了明亮的阳光,不由得眯起眼睛。几个金吾卫跟在他身边,态度却与之前大不相同,恭恭敬敬地领路:“这边请。”

    圣上听说了他擅于琴歌,又因为这一趟牢狱之灾对他有了印象,便传他上殿演奏。

    在金銮大殿中,嘲风已不再欣喜若狂。他经历过生死,经历过比死更冷的背叛,如今站在光明之下,他不再是曾经那个轻易能被摧垮的少年。

    在七弦琴边坐下,他的手指已经许久没有抚琴了,起音有些生疏艰涩,让龙椅上的天子皱了皱眉头。

    但琴音渐入佳境,这首曲子已经在灵魂里弹奏了千万遍。弹琴的少年分明是沉默的,可正因为这沉默,让他突然开嗓的歌声如同石头里开出的花,有种丰沛惊心的力量——

    那是掷地有声的绝望,那是掷地有声的怒放。

    “为什么读书考进士就光宗耀祖,乐师歌舞就被你们视为下九流?”

    “别人的偏见而已,不必在意。”

    “你们读书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我不读书也能做到!”

    “嗯,小风一定能做到,我相信。”

    如今,他登上了天子堂,却只想要回曾经的时光。

    有萧易难一起并肩读书弹琴欢笑的时光。

    可这时光——永远不可能会来了。灰飞烟灭的,何止是一段回望,无声熄灭的,何止是一段火光。如今只剩他在暗夜里翱翔,哪怕用嘶哑的灵魂歌唱。

    一曲唱完,蓬莱宫中的大殿仿佛也微微震颤。

    鸦雀无声的寂静之中,只听清晰的掌声从上方传来,天子赞许:“好琴,好歌。”

    嘲风胆子极大,在天子面前也不例外,他不亢不卑地说:“我只是得了一本好曲谱而已。”

    ——这一瞬间,他突然很想知道,是谁在他最绝望的时候,送了这本曲谱给他?

    天子非但没有怪罪,反而露出了了然的微笑。旁边的太监喜笑颜开:“少年郎,你可知你刚才弹唱的曲子,曲谱是谁写的?”

    圣上大笑从宝座上走下来:“哈哈,朕这首曲子谱了也有半载之久,却是第一次有人唱得如此之好。”

    李隆基多才多艺,喜好音律,不仅命令翰林院创作句式长短不一的“新曲”编入教坊,还亲自创作谱曲,供内教坊演奏。

    原来,这本曲谱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

    “曲如天籁,才华横溢,赐白玉古琴一把,夜光杯一对。”

    七

    自从在蓬莱宫中凭借一曲琴歌获得天子赏赐,嘲风渐渐有了不逊于李八郎的名声。达官贵人的邀请,金银奇珍,名声与地位……都接踵而来。

    少年时的梦想,似乎终于实现了。

    曾经,他爹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说他天生不是读书的材料。那时,他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做出些什么。现在,他做到了。

    苏家的子弟——嘲风的堂兄弟有好几个考中了进士,那时叔伯们脸上有光,他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想必也是介意的。连他身边的书童萧易难也会读书,那些议论的下人说‘苏家高门清华,连书童也出口成章’,只有三公子……唉,怕是个废物。

    “我爹啊,那时对我从来不抱希望,也从来不管我,”嘲风醉醺醺地拎着酒壶,自嘲地大笑,“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无所谓——从小到大在他眼里,我和透明的差不多。”

    “哦?”坐在他对面和酒友挑挑眉:“宠你疼你,未必就要一天到晚盯着你。”

    说话的人是裴昀。

    户部失火一案能查到水落石出,也离不开裴探花再三奏请重审。对这份厚情,嘲风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是感激的。对这个懒洋洋的家伙也就与别人不同,许多平时不说的话,在酒后对着这人也就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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