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胡说。”
沈落卿打开门，对亦桃道：“让他在花厅等着，我随后就去。”
“是。”
亦桃匆匆去了。
沈月娥懒洋洋走过来，“需要我回避么？”
沈落卿默然半晌，回头看着她，眼中的认真和凝重让沈月娥眉梢一挑。
“你想干嘛？”
“我想让你送素年他们去陇西，一路保护。”
沈月娥一下跳得老远，指着自己道：“让我一个女人保护两个大男人？沈落卿，你搞错没有？”
沈落卿沉凝道：“素年和阿璃武功是不在话下，可两人毕竟没有历经什么风浪，素年勇猛有余心机不足，阿璃更是单纯自闭。靠武功自保完全没问题，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有你在旁提点，定然能安全回归。况且——”
她话音一转，道：“你才刚回京就引起姬贵妃的注意，接下来必定会面对京城各个世家大族的关注和邀请，以你的性子必定不甚其扰。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与其如此，你还不如离开暂避一段时间，岂非一举两得？”
沈月娥本要嗤笑，听了后面一段话倒是沉默了。
沈落卿见她神色已然松动，便道：“你考虑一下吧，我先去花厅。”
……
静心阁极大，除了闺房还单独设有小厨房以及会客的大花厅，只因沈落卿人缘太好，时常有朋友到访，沈阙特意将西厢客房打通与静心阁连接在一起，做了单独的会客厅。
厅前阶下空地两侧摆放着各色盆栽，东侧种有一颗数人合抱的松树，亭亭如盖，葳蕤茂盛，占尽风光。
姬素年此时就站在树下。
一身藏青色长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玉树，容貌俊朗姣若芙蕖，眉目间略有萧索，黑如点膝的眸子也没有了往日神采，变得有些灰败沉暗。在这绿意盎然的景色中，茕茕孑立，单薄寂寥。
沈落卿脚步一顿，眼神略有恍惚，随即走过来。
“怎么不进去？”
姬素年一僵，随即回过头来看着她，眼神灼灼似要黏在她身上，半晌才轻声道：“卿卿。”
沈落卿为他眼中深情所震，这才注意到他眼中血丝缠绕眼窝深陷神容憔悴竟似大病初愈的模样。
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长叹一声，道：“进去说吧。”
她抬步往里走，却被姬素年拉住了手臂。
“卿卿。”
他语气轻柔低沉似有请求，牢牢的抓着她不放。
沈落卿欲挣扎的动作一顿，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着他。
“素年，如今我已有婚约在身，再不能如从前那般潇洒无羁。你也不是孩子了，应当明白男女有别。”
最后四个字，让姬素年浑身一震。他眼底血色上涌，脸却一层层白下来。然后他颓然后退，惨笑一声。
“男女有别？”
他艰难的重复着这四个字，再抬头的时候眼中血色已掺杂着浓浓黑雾，竟似阴鸷。
“我七岁与你相识，直到今日已近十一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得如今你居然对我说男女有别？呵呵……卿卿，你当真如此冷血无情么？”
他眼中痛楚如洪荒逆流，仿佛全世界顷刻混沌无光，荒芜凄凉。
沈落卿的眼神，却慢慢冷了下来。
“我冷血无情？”她冷笑一声，神情变得十分冷淡而陌生，“姬素年，如果你今天是来跟我告别的，念着往日的交情我送你三杯践行酒。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若你胡搅蛮缠来找茬的，那么……”
“君子之交淡如水？”
姬素年死死咬着这几个字，低低的笑声渐渐拔高，转为张狂大笑。
“好，好一个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双目血红，仿佛要将沈落卿剥皮拆骨揉碎在自己身体里，“十一年，我真心相付，换来的就只是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沈落卿，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沈落卿挥挥手示意身后端着酒的亦桃退下，平静道：“为何说不出口？我自问从一开始就未曾给过你任何暗示或者希望。以至于你自己误会了什么，我只能深感抱歉。”
姬素年脸色越发白得彻底，眼瞳内一片死灰，惨淡得让人心疼。
沈落卿不为所动。
有些话很伤人，却不得不说。藕断丝连，只会让他更加痛不欲生。
“皇上命你去陇西赈灾，此去你若办好了差事就是大功一件，日后前途不可限量。素年，你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理应比旁人看得更高更远，何苦拘于儿女情长不肯回头？你、阿璃、阿珩、乔宁……以及这京城许多世家子弟于我而言都是一样，我视你们为知己好友，兄弟亲人，从未有过其他的心思。这些，我不信你不明白。”
姬素年一滞，呼吸似乎都在颤抖。短暂的沉默之后，是火山一样的爆发。
“可我不要做你的什么好友，也不要做你的什么兄弟。”他嘶喊着，瞳孔里血丝蔓延，“我从来都没有单纯的把你当做朋友，我喜欢你，从我七岁开始就喜欢你，从小打到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娶你为妻。”
他双肩颤抖，眼中痛楚似被钢刀撕裂，化作缭乱的血丝。
“你骗我，你骗了所有人。你表面上和兰荀为敌，实际上却和他暗通款曲，沈落卿，你没心肝――”
沈落卿抬手，啪的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姬素年表情呆滞，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怔怔的看着面色冰冷隐有悲愤和受伤的沈落卿，这才恍然察觉自己方才激动失态之下说了什么混账话，当即懊恼得不知所以。
“卿卿，我……”
之前的质问凌厉蛮横荡然无存，他急切的想要解释。
沈落卿却退后一步，冷笑声如夏日高空突然划过的闪电，将他的心劈裂成碎片。
“我没心肝？”沈落卿眼里不忍之色一寸寸退去，冰霜一点点的汇聚成雕，她一字字说得平静而森凉，“你八岁将纵火明月楼，导致数十人受伤，你爹差点被你连累革职，是我顶着杀头的危险替你担了罪名，祖姑姑以我年少无知为由阻拦的大臣们的谏言，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我硬生生挨家挨户的给人道歉赔偿，颜面大失，害我爹也跟着受人非议。你九岁将御史府的公子余飞的右腿打断，御史要上奏皇上，也是我威逼利诱给拦了下来。你十岁带着一帮公子哥去赌坊被人坑骗输得精光，也是我砸了赌坊将你们给救出来的。你十一岁弄脏了皇上保留的一幅前朝画师崔千寿的《山居雪松图》，是我跑了跑了三千里地在深山老林里找到崔千寿，给他做了七天家乡的枣泥糕，才求得他重新画一幅《山居雪松图》顶替。你十二岁被人所骗放印子钱差点关进大牢，你不敢告诉你爹，也是我替你收拾残局烧毁了证据……”
明明暮春时节，却仿佛因她冰冷的语气而提前进入了冬天，冰寒彻骨。
“十一年，你自己掰开手指数一数，我替你揽了多少罪擦了多少次脏受了多少辱骂关了多少次禁足……到现在，你说我没心肝？姬素年，你良心被狗吃了？”
姬素年本就悔恨自己一时怒极说错话，此时听她说起旧事，更是羞愧交加，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耳光。
“卿卿，对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他急切的想要解释，却因为太过慌乱而变得结结巴巴，语焉不详。
沈落卿犹自冷笑，“你现在行啊，剿了一次山贼立了功劳皇上封了你一个五品将军你就风光了，得意了，嚣张了，翅膀硬了，觉得自己很厉害很勇猛连眼睛也跟着长头顶了是吧？”
她步步紧逼，姬素年连连后退，背贴在松树上，僵硬如石。
他恐慌的看着沈落卿，这些年他被沈落卿骂了无数次，揍了无数次，却从未见她用这么冰冷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第一次感到慌乱，甚至是绝望。
“卿卿……”
他想像以前那样，在她生气的时候去拉她的手，然后小意认错，无论她多大的气都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可是这次他显然低估了沈落卿的怒气程度。
沈落卿一把排开他的手，“别碰我。”
冰冷的三个字再次让姬素年如坠冰窖之中，他惨白着脸色，浑身血液冻结成霜，绝望从心口蔓延至眼角。
“你觉得我水性杨花朝三暮四一边和你们暧昧不明一边又和兰荀暗通款曲负心薄幸人尽可夫是吧？好，就当我以前瞎了眼才会认识你，我犯贱才会把你当朋友当兄弟。从今天开始，我和你恩断义绝再无瓜葛。犹如、此簪！”
她一把拔掉头上一支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簪，碎落在地，断成两截。
阳光洒下来，闪烁着冰冷而刺眼的光。
姬素年的脸在那一瞬间血色尽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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