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法医系列丛书-凶案实录之三 伴尸同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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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野家收拾得很干净,炕上铺着电脑刺绣的浅紫色炕毡,那图案是几头梅花鹿在草坪上觅食嬉戏,既有乡野气息,又不失时尚。我们在转角沙发上坐下来,麦野屋里屋外端茶倒水地忙活,我忙制止他,说:“你身体还没好利索,我们自己动手好了。”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沈恕忽然问麦野:“来了两次,都没见到你家有张芳的照片?”麦野顿了一下说:“咋没有,张芳活着的时候,最爱照相了,凡是她喜欢的,都装在相框里,挂满一面墙。她出事后,我就都摘下来了,不然一看到那些照片,这心里就拧着劲地疼。”沈恕不无歉意地说:“干公安的经常讨人厌,这次还要麻烦你,让我们看一看张芳的相片,或者对破案有些帮助。”

    麦野说:“好,好,不碍事。”走进旁边的一个房间,悉悉率率地鼓捣一会,捧出一大摞相册和相框,说:“都在这里了,尽管看。”。这些照片都经过精心的后期处理,而且装潢精美,可见张芳生前对生活中的细节非常重视。也许沈恕怕勾起麦野的伤心事,一声不吭,低着头专心地翻看相片。我和于银宝不知沈恕的意图,不好凑过去一起看,就努力寻找话题和麦野聊天。

    沈恕翻看一会,挑出一张说:“这是你们的结婚照吧?看上去你和张芳的头发都焗过颜色。”我瞥一眼那张照片,见张芳挽着棕红色的高高的发髻,一脸幸福地依偎在麦野身边,麦野则留着棕红色的短发,两人都着一身飘逸的白色衣衫,俊男美女,令人眼前一亮。麦野神色黯然地说:“张芳以前最喜欢棕红色的头发,过去半年,她的心情不太好,没心思打理,就索性留黑发了。”听到这里,我的心中咯噔一下,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事情不对了。

    沈恕不好深究他夫妻间的事情,就又继续浏览照片,貌似随意地问起张帆的情况,说:“自从上次在你家见过张帆,这几天都没有他的消息。”麦野说:“他忙啊,转眼就开春了,他忙着卖种子呢,每天早出晚归的。”

    又坐了一会,我们就要告辞,麦野执意要留我们吃过晚饭再走。沈恕说:“下次再叨扰吧,你一个人,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张罗这么多人的饭菜也挺劳心劳力的。”麦野说:“不算什么,我一个人不也得开伙嘛,这数九寒天的,一时半会火也不能熄了,不然屋里就冷得慌。”说到取暖,沈恕来了兴头,说:“劳动人民的智慧真是无穷,就说这北方的大炕,兼有取暖、睡觉和保健的功能,怎么琢磨出来的?听说炕里面是空心的,有炕洞,烟火就沿着炕洞走,是不是这样?”沈恕在南方长大,来北方工作后也很少下乡,难怪他对大炕感兴趣。

    没等沈恕说完,麦野皱了皱眉头,手捂前额,脸色灰里透白,马上要昏厥摔倒的样子。我和于银宝忙扶住他,关切地问:“怎么样?头晕吗?”麦野出了一身冷汗,良久才呼出一口气,说:“没事,就是突然头晕,过了劲就好了。”我见他脸色发青,嘴唇灰白,说:“你最近一段时间是不是心跳很快?”麦野说:“是,心里扑腾扑腾的,怎么休息也安静不下来。”我说:“你这是心脏悸动,可能还有些贫血,不要胡思乱想,多听听轻音乐,最重要的还是自我调节。”

    把麦野安顿好出门,天色已经黑了。一弧残月挂在灰涂涂的天空,寒风扑面袭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16

    2003年3月13日黄昏。晴。

    大洼乡刘富贵家。

    我们没有耽搁,径直来到刘富贵家。

    刘富贵是雇用关尚武放羊的东家。他是大洼乡的富裕户,家里承包一个占地十几亩的果园,又养了百来只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刘富贵年近五十岁,身材魁梧,红脸膛,络腮胡子,很威猛的样子。在大洼乡,他是对关尚武的情况了解最多的人。

    为避免给刘富贵造成压力,让他能够畅所欲言,我和沈恕特意绕过张韬光,就我们两人到刘富贵家走访。

    “你们把关尚武抓走,我真是憋手,这百来只羊关在羊圈里,好几天没放了,眼瞅着掉膘。就他关尚武还敢杀人?打死我都不信。”刘富贵心直口快,见到我们就开炮。

    沈恕说:“关尚武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给你放羊的?你对这个人了解多少?”刘富贵瞪着眼睛说:“了解多少?扒了皮认得他的骨头。他给我放羊有七、八年了,干得不错,这些年就丢了两回羊,后来还都找回来了。他这人闷头不说话,但是心挺细,胆子小,怕人怕事。给我放羊以前,他靠帮别人种地挣点口粮。他是外来户,没有地,日子说啥也过不起来。”

    我说:“他给你干活,你就没想着给他张罗个女人?”刘富贵叹口气说:“他的日子穷成那样,人又不起眼,哪个女人肯跟他?叶疯子兴许肯,可是她疯疯癫癫的,就算娶回家里,谁能看得住她?”

    沈恕说:“叶疯子是什么人?”刘富贵说:“叶疯子是个年轻女人,谁也说不上她是什么时候、打哪来的。其实这女的脸蛋长得挺周正,身段也好看,就是不知道咋疯疯癫癫的,有人说她是受了刺激,从城里跑来的,也没人找她。她不梳洗,又不管什么猪圈马棚,倒头就睡,身上总是臭烘烘的。这邻近两三个乡有几个老光棍看上了她,就把她领到家里,给她一些吃喝,想娶她做老婆。可是一时半会照顾不到,叶疯子就不知跑哪去了,谁也守不住她。关尚武也动过叶疯子的心思,可最后到底没成。”

    我心念一动,说:“叶疯子是长头发吗?”刘富贵想了想说:“好像是,没什么印象了。”沈恕说:“你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刘富贵说:“怕不是有一个多月了,在大洼乡信用社门口,一群小孩围着叶疯子取笑,被我给骂走了,打那以后就再没见过她。”

    又问了些乡里的事情,我和沈恕才道谢后离开。

    17

    2003年3月13日深夜。大雪。

    砖窑女尸专案组驻地。

    从黄昏时分就开始下雪,入夜后雪越来越大,像扯碎的棉絮似的,从空中扑天盖地的抛洒下来。给阴霾笼罩的大洼乡格外增添了几分萧索和凄清。

    我和沈恕、管巍、于银宝都没睡,四个人直挺挺地坐在办公室里,谁也不说话。又拖了两天,到了必须和张韬光亮底牌的时候。要么同意关尚武是凶手的结论,案子告破,皆大欢喜,回局里交差。要么提出异议,用强有力的证据推翻那份漏洞百出的供词。但是,证据呢?如果关尚武不是凶手,真相又是什么?

    一阵令人难堪的静寂后,沈恕率先打破沉默:“谁也不要灰心,破案工作进展到现在,已经取得了很好的成绩。毕竟我们介入的时间短,虽然目前还没有拿到铁证,但我有预感,离真相大白已经为期不远。我们之所以感觉眼前迷雾重重,是因为还有一个症结没有突破。我想,也许从一开始,侦查方向就出现了偏差,砖窑里的女尸很可能并不是张芳。”

    “什么?”于银宝非常惊诧:“不是张芳,又会是谁?而且张帆已经确认过,尸体上的特征和张芳完全吻合,发生巧合的几率太小了。”

    “其实我在刚接触这个案子时就怀疑,凶手抛尸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凶手故意选择了三孔砖窑中最显眼的一孔,而且把尸体放在距离砖窑口很近的地方,显然是为了让羊倌关尚武路过时能够发现。”沈恕说。

    于银宝说:“就算是这样,凶手难道有意嫁祸给关尚武?”

    管巍接茬说:“未必是嫁祸,何况凶手也不可能预料到大洼县警方的办案思路——重点突破报案人,这听起来有些荒唐。我赞同沈队的分析,凶手的真正目的是让尸体尽快被人发现。每个犯罪都是利益相关的,即使没有物质的利益,也一定有精神和情绪上的利益。这具尸体曝光后,谁是最大受益人?”

    我脑海中灵光一现,轻击手掌说:“尸体未出现之前,大洼乡的人几乎都怀疑张芳的失踪和麦野有关,甚至有人怀疑她已经被麦野害死了,所以季强才会把麦野软禁起来,逼着他吐露实情。而砖窑女尸的出现,则彻底洗清了麦野的嫌疑,因为死者遇害时他正被关在派出所里,有警察帮他作证他没有作案时间。这样,大洼乡针对麦野的谣言戛然而止,而此后的调查,无论是大洼县公安还是我们,都自动把麦野排在了调查范围之外。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具尸体的出现,麦野是最大受益人。”

    于银宝反对说:“这固然是一种思路,可是过于大胆了些,按照这个思路,大洼县公安和我们所做的前期工作全部要推倒重来。”管巍也犹疑说:“确实如此,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没有证据。”

    沈恕说:“没有物理证据,这是眼下侦破工作的瓶颈,我们因此就只能质疑大洼县公安局的结论,而无法将其推翻,我们继续介入这起案子就师出无名。目前推进案情的关键在于,确认砖窑里女尸的真实身份,如果不是张芳,她是谁?张芳现在是死是活,如果已经死了,尸体在哪里?这几个问题不能解决,继续侦查下去也是白白浪费时间。”

    管巍也有些不解,说:“死者的家属已经辨认过尸体,而且尸体特征明显,不大容易认错吧?”沈恕说:“就尸体特征完全吻合这一点而言,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可是后面暴露出来的疑点又太多,找不到合理解释。砖窑女尸的面部被猫科动物的利爪抓烂,但它的衣物和赤裸的下身却又完好无损,看上去更像是人为的。如果是人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掩饰张芳的身份?可是张芳失踪多日,大洼乡的人都知道,砖窑里出现女尸,人们自然会联想到张芳,何况死者身材和张芳相似,身上又穿着张芳的衣服,这种掩饰毫无意义。更合理的推测是,凶手有意破坏尸体的面目,就是为了让人们误以为它是张芳。”

    我和管巍、于银宝都对沈恕的分析感到震撼,谁也没说话。其实我也隐隐约约在怀疑砖窑女尸的真实身份,只是从未像沈恕想得这样清楚而透彻。这种怀疑从我见到尸体面部的损伤及它脚上穿着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时,就已经开始了,当在麦野家里见到张芳染着棕红色头发的照片时,我的怀疑在加深,但我一直没有深究自己的不安情绪到底从何而来。相信沈恕也早在思考这些疑点。

    果然,沈恕继续说:“张芳生前很讲究穿着打扮,连头饰都要与衣服搭配才肯戴出来,但我们发现砖窑女尸时,它脚上的袜子却不是一双,而是一只深灰色,一只浅灰色,对一个爱美的年轻女人来说,不大可能犯这样的错误。还有,砖窑女尸的头发是纯黑色的,而张芳在一年前曾把头发染成棕红色,按照头发的自然生长速度计算,如果砖窑女尸就是张芳,它的头发至少有一半应该是棕红色,而不是纯黑的。这些疑点凑在一起,虽然不能构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但足够支持我们继续侦查下去。”

    沉默良久,管巍才说:“说老实话,沈队的办案思路让我茅塞顿开,按照这个方向考虑,之前困惑我的许多谜团都能够合理解释。但目前的关键问题是,这毕竟是大洼县公安主办的案子,他们急于结案,我们怎样才能推翻他们的结论,继续侦查?”

    沈恕摇头说:“对大洼县刑警队,我们只能行使建议和业务指导的职能,无权进行行政干预,而且我们离队的时间也不短了。我在考虑,是不是让高局想想办法,把结案时间往后推一推?”

    他的话没说完,供我们使用的专线电话就响起来,看号码正是刑侦局长高大维打来的。这些日子他的爱将沈恕在外,高大维对这起案子挺上心,不时打电话来过问案情进展。这次拿起听筒,高大维的语气却有些异样,说:“大洼县委给市局发了个函,说砖窑女尸案成功告破,感谢市局的大力协助,并以嘉奖的名义给市局拨了三万元办公经费。你前天还在电话里说案子错综复杂,恐怕没有十天半月揭不开盖子,怎么突然就破了,你又不尽快通知我,搞得我很被动。”听得出,高大维尽力在控制语气和措辞,但还是有些不满。

    这部老话机的收听功能不好,话筒像扬声器一样,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注意到沈恕的脸色变了,也许他并没预料到大洼县委,或者说张韬光会来这一手。说实话,要论到整人琢磨人,屋子里这几个绑在一起恐怕也不是张韬光的对手,但要论谋事,可能经验最少的于银宝都要甩张韬光几条街。可楚原官场就是这样,谋事者往往处于被动地位,为人所用,为人所乘。沈恕稍许停顿,随后原原本本地把大洼县公安急于结案立功的过程汇报给高大维。

    高大维未亲临现场,在电话里无法判断双方孰是孰非,但他对沈恕一向很有信心。我们听到话筒里传出声音说:“大洼县委和公安局的态度很明显,采取了先入为主的姿态,我们暂时又拿不到证据,只好避一避,你们先撤吧,回来后我们再商量下一步行动计划。”

    沈恕答应着放下电话,于银宝气得瞪圆了原本细长的眼睛,说:“他张韬光怎么敢?他就这么玩手段,咱楚原就是被这帮不干人事的小人搞得乌烟瘴气的。”沈恕说:“你生气也没用,就按高局说的,暂时撤兵,如果能收集到证据,还可以重新启动案子。”

    我们第二天一早就打道回府,心里憋着一口气,感觉有些灰溜溜的。

    18

    2003年3月20日上午。阴有小雪。

    楚原市公安局技侦处。

    年后是刑侦工作的淡季,我上午闲来无事,坐在电脑前整理近二十年来发生在楚原乡下的凶杀案,按照作案的动机、手段、处理尸体的途径等,把它们分门别类。农村凶杀案的特点比较鲜明:作案诱因多为生活琐事,如邻里纠纷、财物纠葛或男女情事;作案手段单一,以利器伤最常见,凶器包括菜刀、斧子、镰刀;抛尸地点则有山林、河流、荒郊野外等。

    我一边整理,一边挂念着砖窑女尸案,如果沈恕判断得不错,砖窑里的女尸不是张芳,那么张芳现在怎么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果已经遇害,凶手把她的尸体藏在哪里?

    正想得出神,手机显示屏忽然闪亮,演奏起雄浑豪迈的“国际歌”。当时流行下载红色歌曲当作电话铃声,我开始下载的是国歌,以此彰显我时刻心系祖国的赤子情怀,却遭到于银宝的强烈反对,说按照传统习惯,听到国歌时应该肃穆起立,以表示尊敬,但我显然做不到每次来电话都起立接听。我想想他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就把手机铃声换成了国际歌,从心系祖国升格成胸怀世界,而且从此不必每次都站着听电话。

    是沈恕打来的,开门见山就说:“叶疯子果然失踪了。”我一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说:“谁是叶疯子?”沈恕说:“我们去大洼乡刘富贵家走访时,他提起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叫叶疯子。”我记起来了,说:“你在调查她?”沈恕说:“咱们回来后,我就派特情去了大洼乡,以及周边的几个乡镇,查访叶疯子的下落。许多人证实确有其人,而且已经有一个来月没见过她了,与砖窑女尸出现的时间完全吻合。”他所说的特情是公安用语,是特别情报人员的意思,有些地区也叫做卧底或线人,特情多由有前科劣迹的人员充当,他们更便于隐藏。

    我说:“你怀疑砖窑女尸是叶疯子?可即使时间符合,也不能成为有效证据。”沈恕说:“虽然没有有效证据,可我们必须认真对待这一系列的疑点和巧合。大洼县那边动作很快,据说关尚武已经对他奸杀张芳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公安方面正准备把案子移交到检察院。我几天前给省厅打了一份报告,详细列举了我的怀疑,建议对这起案子重新调查,昨天省厅作出回复,同意我的意见,并与大洼县做了协调工作,允许重新调查,并且在必要时我们可以提审关尚武。”

    我默然不语。沈恕这几句话虽然轻描淡写,但明眼人都能读懂个中玄机。可以说,每个稍谙官场黑白的人都不会像他这么做。关尚武是什么人?一贫如洗、举目无亲,卑微得像一粒尘埃,他的死活没有人在意。沈恕却为了他一再违犯官场潜规则,越级上报,势必引起市局领导的强烈不满;重新调查,又得罪了大洼县委和公安。几个方面都不讨好。重新调查如果没有结果,上面对他的成见恐怕一辈子也扳不过来,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他的前途就到此为止了。就算有结果,也不会有人说他好,官场里最忌讳的就是异类,办错事也好,坏事也好,只要大家在一条船上,同舟共济,表面上和谐和气,就皆大欢喜。

    所以说沈恕是理想主义者,在人命关天的大是大非时刻,他选择了跟随内心的召唤,与世俗潮流对抗。在时下的楚原,理想主义者就是异类,就是幼稚、政治不成熟、没有大局观的代名词。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在现实的残酷打压下,已经所剩无几。只是,所幸在他们身上,还能看到男人的热血,人性的光辉,让人觉得这个唯利是图的人间还有温暖和希望。

    沈恕一定知道我在这时心中风起云涌,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想请你和我再去一趟大洼乡,尽量减小声势,就我们两个人,你——能抽出时间吗?”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显得并未把这件事看得多么严重,说:“我正闲得无聊,跟你再跑一趟吧。”

    19

    2003年3月20日黄昏。晴。

    楚原市大洼乡。

    季强见到我们,有点惊讶地说:“你们咋又来了?正好,我还想着要不要给你们打个电话,麦野不见好几天了。”

    我有些吃惊:“麦野不见了?你怎么会发现的?”季强说:“昨天李双双到派出所来找我,说这几天乡里小剧团排练,张帆和麦野却都不到场,给张帆打电话,他说在外面卖种子赶不回来。麦野的电话没人接,到他家连着找了两天,都锁着门。麦野在大洼乡生活多年,没听说他在外面有什么亲戚朋友,不像是串门去了。再说,现在虽然是冬末春初时分,夜里气温还很低,真要是出门,怎么也得跟左邻右舍交代一声,留把钥匙,不然屋里有什么东西冻坏了,可不是玩的。李双双在乡里问了一圈,没有人知道麦野的下落,她放心不下,就来派出所通报。我昨天晚上到麦野家去,没见着人,今早又去了一趟,大门上还落着锁,看样子一晚上没人回来过。我担心他出什么事,正琢磨着要不要跟你们说一声,你俩就上门了。”

    沈恕听季强说完,轻轻在地上跺一跺脚,像是在表达“晚来一步”的惋惜情绪,说:“走,咱们去麦野家。”

    天色渐晚,大洼乡笼罩在沉沉的暮色中,许多人家的烟囱里都在冒着青黑色的炊烟,弥散出人间烟火的亲切和温暖。可是谁又能想到,在这样的祥和安宁中,大洼乡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危机,多少凶狠冷血的杀戮?

    麦野家漆黑而安静,一把硕大的铁锁牢牢锁在大门上,隔开里外两重世界,像是久无人居,与世隔绝。沈恕掂了掂那把大铁锁,说:“跳进去。”

    院墙有一人来高,又没垫脚的地方,要跳进去也不大容易。沈恕在下面托着我和季强,颇费了一番力气才翻过墙头。季强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劲地念叨他在年轻时候,翻这样的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事。其实我和沈恕都没心思听他说什么,院子里黑漆漆的,又安静得吓人,我们一步步向前挪,我感觉心里怦怦地跳,两只手心都浸出冷汗。

    屋门上同样落着锁,只是稍小了一号。隔着玻璃向里面张望,黑咕隆咚地什么也看不见。沈恕低声提议:“撬锁进去?”我有些犹豫,说:“行吗?这可是私闯民宅。”季强说:“有什么不行的,农村不比城里,没那么多讲究,撬开锁进去,有事我兜着。”沈恕嘀咕一句:“特事特办,这山高皇帝远的,也没地方申请搜查令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挑出一枚大小合适的,在锁眼里左捅右捅,没一分钟,锁头“叭”地一声弹开了。我吁一口气,说:“咱市里那几起撬门入室盗窃案是不是你干的?”沈恕说:“那么点金额,你认为我会出手吗?”季强瞅瞅沈恕,没出声,表情说不清是佩服还是诧异。

    沈恕用胳膊肘把门推开一半,率先走进去,我走在中间,季强殿后。屋子里黑黢黢一团,伸手不见五指,沈恕拧开强力照明电筒,在外屋从上到下照了一遍,见没有异样后才走进里屋,摸索着按开了灯。

    室内静悄悄的。一铺大炕,电脑刺绣的浅紫色炕毡平整干净,地上整齐地排列着大衣柜、电视柜和一圈转角沙发。一切井然有序,像是主人只是暂时离开,稍候就会回来。

    我和季强都有些不知所措,毕竟是闯进别人家里,哪怕是做警察的,又在执行公务,也难免有些不自在。我说:“也许麦野只是出门走亲戚去了,过两天自己就会回来。”

    沈恕没接话,又走进外屋,拧开灯,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盘黑黢黢的东西,却是麦野最喜欢吃的烤麻雀,由于放置多日,加上室温过低,麻雀已经又干又硬。沈恕说:“看样子放了好几天了。”季强说:“麦野说他好这口,烤好了却又不吃。”沈恕说:“他连一只都没有吃,上次我和淑心来的时候,这盘子里就有十三只麻雀,现在还是十三只。”我说:“你数过了?”沈恕说:“数了,一只都没少,也许他并不喜欢吃麻雀,只是做样子给我们看的。”我诧异地说:“做样子?那为什么?”

    沈恕不回答,走到那铺大炕前,说:“我总觉得这铺炕有蹊跷,淑心,你注意没有,从我们上次来,这个炕毡没有洗过,但方向却颠倒了,这三头鹿过去面向炕沿的方向,现在却背向炕沿。”我若有所悟,说:“这炕毡有七八米长,看上去份量不轻,麦野一个人,病歪歪的身子,未必有那个心情和力气去挪动它。”沈恕说:“正是,咱们一起把它打开看看,下面有什么名堂。”

    我们三人合力,把炕毡卷成一卷,见下面是一层厚厚的塑料布,移开塑料布,下面是一张烤得发黑的草席。把草席卷起来,下面就是土坯砌成的炕,黑乎乎的,呛人的烟尘和焦糊气味直往眼睛和鼻孔里钻。我们跳下地,打量那铺大炕,表面抹着厚厚的黑泥,有两处抹着约一米宽的水泥,其中一条似乎还未完全干透的样子,看上去非常扎眼,像是打了两块补丁。

    沈恕问季强:“依你看,那两块水泥下面是什么?”季强闷声说:“还能是什么,炕洞。”我不满他的语气,说:“三舅,沈队没在北方农村生活过,哪知道什么炕洞,你好好给解释解释。”其实我虽然到乡下来过很多次,却也不太清楚炕洞究竟是怎么回事。

    季强说:“用笨法也能想明白。一铺大炕,这头连着炉灶,那头连着烟囱,炕洞就在中间,连接炉灶和烟囱。不然一铺死葫芦的大炕,烟火从哪走?”沈恕并不介意季强的语气,又问:“像这个大一铺炕,得有几个炕洞?”季强说:“那就随人家高兴了,两个三个都有可能。”沈恕说:“我琢磨,这抹着水泥的两个地方,会不会是炕面不严密,往外冒烟,所以给封上了?”季强“嘿”了一声说:“这还用说。”在他心目中,这些都是最基本的生活常识,而我和沈恕不懂,简直不可思议。

    沈恕琢磨一会,说:“把炕刨开。”季强吓一跳,怀疑自己没听清楚,说:“你要干啥?”沈恕又说一遍:“咱们去找工具,把炕刨开。”季强说:“沈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刨炕干啥?咱们撬锁进屋,只要不碰他家的东西,在农村不算什么大事。但刨炕可就不行了,这算毁坏个人财产,麦野要追究起来,咱们都得担责任。”沈恕语气坚定地说:“要追究责任,我来承担。”

    我见沈恕这样固执己见,似乎明白了什么,说:“沈队,你是不是怀疑……”沈恕说:“对,我怀疑张芳的尸体就埋在炕洞里。”听见这话,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时外面漆黑一团,北风呼啸,室内灯光昏暗,想到可能有一具尸体就静静地躺在与我近在咫尺的炕洞里,难免不寒而栗。

    季强更加不知所云,愣眉愣眼地瞅着沈恕。

    沈恕率先来到室外寻找工具,我和季强迷迷糊糊地跟在后面。三人借着黯淡的月光在院子里逡巡一圈,翻出铁锹和镐头,提在手里。这时沈恕忽然吼一声:“谁?出来。”我被吓得一激灵,险些把手里的铁锹抛在地上,忍不住埋怨沈恕说:“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夜黑风高,你无缘无故地吼什么?”

    话声未落,大门外忽地闪现出一个人影,一个女声颤幽幽地说:“是淑心警察吗?是我李双双,大老远地看见麦野家亮着灯,就过来看看。刚才那个大兄弟警察眼神真好,我刚露个头,就被他瞧见了,这嗓子吼得,我现在腿还软呢。”

    我提着铁锹走到门口,手里握着一样东西,胆子似乎大了些,隔着大门向外面张了张,依稀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女人身影,就说:“你来干什么?没你的事,回去吧。”李双双说:“这就回去,你们在这干嘛呢?”我说:“有公干,你快回家去。”不再理她,转身跟着沈恕走进门。

    三个人都跳上炕,围着用水泥抹上的那个炕洞,季强还是有些不放心,说:“真刨啊?在农村,刨人家的炕可是大事,这要是什么都刨不出来,咱几个都要吃瓜落。”吃瓜落是楚原土话,担责任的意思。沈恕咬咬牙,说:“刨,九成九里面有蹊跷,出了事我兜着。”

    沈恕决心已定,我和季强都不再说什么,三个人抡起工具,几下就把抹着水泥的地方刨出一个大洞。这种农村的土坯炕由于烟熏火烤,土质非常干燥,刨下去就激起一阵烟尘。我们三人没戴防护面具,瞬间都弄得灰头土脸,我的眼睛被迷得睁不开,眼睑里又痛又痒。大洞露出后,炕洞里满满的盛着烟灰,几块土坯掉下去,烟灰都飞起来,落得我们满身满脸,像才从炕洞里钻出来一样。

    沈恕挥动铁锹,轻缓而细致地把灰土拨开,那温柔的动作仿佛唯恐碰碎了埋在下面的贵重瓷器。拨了十几下后,一张仰面朝天的人脸赫然暴露出来。我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仍感觉这场景过分诡异,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季强也含糊不清地低声吼了一句:“×××的”。

    沈恕提着铁锹跳下地,又让我们俩都下来,然后取出手机,拨通了高大维的电话:“在大洼乡发现一具尸体,目前基本可以确定是谋杀,火速派刑警和技侦支援。”挂断电话后,又向大洼县公安局做了通报。

    这时,麦野家大门外闹哄哄地挤满了人。原来李双双知道这里有事情发生,不仅没按我们的要求离开,反而张扬出去,深更半夜,许多人不惧严寒,从被窝里爬出来看热闹。在平静的大洼乡,一个月里连续发生两起命案,将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约一个半小时后,警笛声大作,一列三辆警车呼啸而至。管巍带队,十一名刑警和技侦迅速在现场布控、隔离、勘验、拍照,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炕洞里的烟灰被清扫干净,又把尸体面部的烟尘拭去,赫然竟是麦野!我心里紧张、震惊、愤怒和疑惑的情绪交织,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此前沈恕怀疑炕洞里藏着张芳的尸体,我受他影响,一直未往别的方向猜想。这时见炕洞里的尸体露出庐山真面目,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沈恕的判断失误?

    沈恕也看清了尸体的面容,脸色严峻得阴云密布,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像是在极力遏制内心翻滚的波涛,或许麦野尸体的骤然出现也是他始料未及。他沉默半晌,又命令说:“把炕全都刨开,一寸一寸地寻找,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挥舞工具挖炕的刑警们没有农村生活经验,不懂得控制力量和节奏,一动手就弄得房间里灰土飞扬,我被呛得鼻孔和喉咙里痒痒的,一个劲地干咳,想打喷嚏却又打不出来。看其他人也是同一副模样,眯缝着眼睛,憋得脸色通红。

    整个一铺大炕都被刨开了,炕洞里积满烟灰。沈恕说:“放慢节奏,一点一点地铲去烟灰,万一下面有什么物证,务必小心不要破坏到。”

    刑警们做这种活计,比老乡们要笨拙得多。有人找来铁桶和柳条筐等工具,把烟灰都铲到里面,然后倒在院子里,忙活了近一个小时,才把炕洞里的烟灰清理掉一大半。这时,一名刑警把烟灰往铁桶里倒去,桶底传出一下沉闷的撞击声,像是灰烬里裹杂着什么硬物。沈恕挥挥手,喊停了大家的动作,伸手向桶底摸去。不大工夫,摸出一件东西,张开手,见是个三角状的硬块,表面烧得乌黑,截面处隐约可见蜂窝状的孔洞。是一块碎骨头!

    我的神经立刻绷紧起来。麦野的尸身完整,如果这块骨头是人骨,那么,炕洞里应该至少还有一具尸体。沈恕的那句话又在我耳边响起来:“我怀疑张芳的尸体就埋在炕洞里。”如果他的料想是真的,究竟是什么人把麦野和张芳二人先后杀害,又同“穴”而葬?沈恕又怎么会无端地猜测张芳的尸体在炕洞里?而砖窑里的女尸不是张芳,难道真是叶疯子吗?

    案情越来越离奇、复杂,我想得脑仁隐隐作痛。我用两根食指按住太阳穴,用力揉搓几下,感觉稍好了一些。我有些庆幸自己只是一名法医,这些复杂的情节,留给沈恕他们去思考吧。

    烟灰渐渐清理干净,烧焦的碎骨头也越来越多,在地上聚成小小的一堆。我猛然想到,凶手竟然把麦野家的炕洞当成了炼尸炉!尸体被焚烧得很充分,单凭这些碎骨头,恐怕很难确定死者身份。正想得出神,众人发出一声惊呼,管巍和于银宝从炕洞的角落里找出一个完整的人头骨。那个头骨已经烧得焦黑不堪,牙齿微微张开,两个空洞的眼窝,黑咕隆咚地深不可测,似在择人而噬。

    这时,天色已经微明,麦野家门外几乎聚集了大洼乡一半的人,嘈杂声隔着窗户飘进来,无论咂舌、叹气还是激烈的争论,都掩盖不住惊诧、惊叹、惊骇的情绪。

    炕洞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除去一小堆碎骨和那个完整的颅骨,再没有其他的发现。

    一具尸体,一堆骨殖,麦野家里,究竟曾发生过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天色大亮时,大洼县公安局的车队到了,领队的是张韬光。我必须承认,这人的心理素质不是常人可比,虽然我们之间经历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现在案情又急转直下,出现重大变故,他依然春风满面,一付成竹在胸的模样,和沈恕、我、管巍、于银宝一一握过手后,声音朗朗地说:“感谢市局的领导们,不辞辛劳地为大洼县的事情奔波。就可惜我们能力有限,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你们才合适。这个案子破了以后,我要向县委请示,以县委的名义为你们请功。”这种许愿是楚原官场的常见套路,说的人信口开河,听的人也千万别认真,我们经得多了,早就不以为然。

    我只是奇怪,关尚武还被他关押在拘留所里,这里又发生两起命案,虽然此时还不能断言关尚武与本案无关,却有很大可能是被冤枉的。但张韬光却能做到浑若无事,谈笑风生,莫非这人的心肠和脸皮都不是肉做的?

    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沈恕的反应也非常热情,在外人看来,他和张韬光像感情深厚久别重逢的战友,谁会想到,这两个人才认识不久,而且相互之间已经有了心结。都说女人善于逢场作戏,谁知道男人作起戏来,比女人还要投入。是戏是真,他们能分得清吗?

    20

    2003年3月21日下午。晴。

    大洼县公安局。

    麦野的尸身和那堆烧焦的碎骨头都被送到大洼县公安局进行检验。县局兼职法医陈建德过来转了一圈,跟我打个招呼,说县医院还有一台手术在等着他,这里麻烦我照看一下,又扔几句客气话,转身走了。

    那堆已经烧焦的碎骨头不具备检验价值,甚至连到底是人类还是其他动物的骨头都难以确认。那颗黑黢黢的颅骨或许还有物证价值,其时国内颅面复原技术已臻成熟,松江省公安研究所就有一个小组在专门研究这个课题。沈恕让于银宝携带颅骨即时出发,马不停蹄地赶往公安研究所求援,务必尽快复原尸体的本来面目。

    麦野的尸体已轻度腐烂,在几米远处即能闻到尸臭。根据尸癍及尸僵程度判断,遇害时间为七十二小时至九十六小时之间。死者身穿睡衣睡裤,脚上套着棉袜,衣裤均无破损,纽扣完整,亦无拉扯痕迹。尸身保存完整,除面部、颈部、手部的几处体表擦痕外,无明显外伤,无致命伤。死者面容安详,嘴角有笑意,似乎临死前没有抗拒,没有对生命的留恋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尸体解剖结果显示,死者胃部有少量食物,计有玉米、红薯及绿叶青菜,均呈食糜状,推算死者在遇害前两小时曾进食。

    死者头部无伤痕,无骨折,无外伤出血。内脏器官完好,心脏、肝脏、脾、肾均无破损。无中毒表征。肺部有轻量淤血,略现肿大。颈部有紫红色瘀伤,经鉴定不是尸癍,而是外力造成的伤痕。喉部软骨骨折,系外力勒挤压迫所致。颈部有条形淡痕,因尸体腐败已辨认不清,怀疑是勒颈导致的勒痕。舌根部及甲状腺有明显淤血和灶性出血。

    尸检结果表明,麦野系外力勒颈致死。而他似乎并未过度挣扎,慷慨就死,感觉平安喜乐。

    最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尸体的肛门周围,生满了菜花状的肉质赘生物,表面已经粗糙角化。根据我有限的性病学知识,判断这是尖锐湿疣,一种因不洁性行为导致的感染。令我不解的地方有两点,一是麦野生前并没有什么风流韵事传出来,甚至连正常的夫妻生活都不能保证,又怎么会有途径感染性病呢?二是他感染尖锐湿疣的位置不寻常。常见的尖锐湿疣感染部位是生殖器及附近,而他的感染却在肛门周围。

    敏感的宅男腐女们或者已经猜到麦野感染性病的原因,并在暗笑我这个法医思路迟钝。别忘了那是在十年前,人们还羞于谈起肛交的话题,而这更是我在从事法医后,第一次接触肛交感染性病的相关案例。

    检查过尸体肛门后,我才明白过来。尸体的肛门明显与常人不同,肛门口宽大而松弛,呈漏斗状,括约肌失去弹性,肛门粘膜平滑,没有褶皱。这是长期肛交导致的后果。

    我把尸检结果转达给沈恕,最后说出我的观点,麦野极有可能是同性恋者。沈恕愣眉愣眼地看着我:“你确定吗?”我说:“九成九的把握。”沈恕点点头,没再追问,如果他一定要知道我的根据是什么,真的会置我于十分尴尬的境地。

    真要感谢他的信任和理解,这算是他的处世艺术吧,在必要的时候对人绝对信任,避免了许多不快和窘迫。

    沈恕拿起桌上的一盒烟,抽出一支放在鼻子下嗅,却不点燃。这是他每逢案情进入关键阶段时的一个习惯。他不抽烟,这在刑警队里是个异类。刑警们几乎都是老烟枪,这不怪他们,熬夜、蹲坑、攻坚、思考案情,他们有太多的机会染上烟瘾。每逢刑警队开会,屋子里烟气蒸腾,像进入仙境腾云驾雾似的。

    沈恕却始终不抽烟,但他吸的二手烟比谁都多。别人给他敬烟时他也接过来,不抽,就放在鼻子底下闻。时间一长,这就成了他标志性的动作。当他主动取出烟来闻的时候,大家就知道,他已经成竹在胸,准备打一场攻坚战了。

    我不知他在想什么,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咱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沈恕把手里的烟一抛,说:“提审关尚武。”

    21

    2003年3月23日。细雨。

    大洼县拘留所审讯室。

    从拘留所里把关尚武提出来颇费了一番周折。

    虽然省公安厅已经通报大洼县公安局,市局协助办案人员有权在取得县局同意的情形下对犯罪嫌疑人进行提审,县局也在原则上同意,但在实际操作时仍有许多困难。

    楚原的风气就是这样,他心里默许你的事情,保证办起来一帆风顺,尽管可能有许多不符合规章制度的手续,他都能找到相应的、听上去非常合理的解释。他不愿你办成的事情,保证办起来束手束脚,就算你手续完备无可挑剔,他也能从浩繁的故纸堆里找出一两条来刁难你。规章制度在这些人的眼里是尚方剑、挡箭牌、遮羞布,在他们的手里是橡皮泥、弹力球、被扒光衣服等待蹂躏和凌辱的少女。

    而他们,又是这些规章制度的制定者、解释者、实施者。你生气也好,悲愤也好,都于事无补。

    和大洼县公安局踢了整两天皮球,沈恕终于如愿坐在了关尚武对面。

    这个与案子牵扯不清的人,沈恕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见到。

    关尚武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厘米,精瘦,皮肤黝黑,加上常年在野外放牧,脸上蒙着一层洗不去的风尘。他穿一身肥大的囚衣,戴着手铐脚镣,整个人显得怯懦而萎靡。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足有五六十岁。

    沈恕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半晌无言。关尚武不敢和他对视,低下头,身体在囚椅上蜷成一团,恨不得缩到地洞里去的样子。

    沈恕突然打破了沉默,单刀直入:“关尚武,你认识叶疯子吧?”

    关尚武浑身一震,如果没有遮挡,一定会从囚椅上滑下来。他紧张得上下牙齿不断叩击,说话都带着颤音:“不,不认识。”

    沈恕摇摇头,说:“关尚武,你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怕的?按你目前交代的供词,你犯的是故意杀人罪,杀人偿命的道理你懂吧?你老老实实地交代,或者还有活命的机会,如果继续撒谎抵赖,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你自己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关尚武默不作声。沈恕扬一扬手里的卷宗,说:“这是你交代的杀害张芳的供词,那好,你回答我,你是使用什么手段把她诱惑到你房间里去的?又是怎么把她制服,并把她拘禁半个月的?这半个月里,你对她做了什么?怎么能保持她身上的衣服整齐而干净?你又是怎么杀害她的?你家距离抛尸的砖窑有几百米的距离,以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怎么把尸体运到砖窑里的?如果借助了交通工具,你借助了什么交通工具?现在在什么地方?”

    沈恕每问一个问题,关尚武的身体就往囚椅里缩一缩,沈恕的话没说完,他已经颤若筛糠,汗水涔涔而下。沈恕又紧逼一步:“回答我。”

    关尚武张口结舌:“我,我……”

    沈恕说:“你回答不上来,因为这件事,自始至终,你都在撒谎。”

    关尚武的脸上青筋勃起,在囚椅上拼命挣扎着扭动身体,铁链被他扭得哗哗作响,看样子情绪非常激动,他声音沙哑地嘶吼:“不是说只要我认罪就放我出去吗?为什么还来问我?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到底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沈恕从他的嘶吼中大概了解到他招供的原委,进一步刺激他说:“认罪就放你出去?关尚武,就算你不懂法律,杀人偿命这句话你总听说过吧?按你供述的罪行,枪毙你一点不冤,宽大几分,你也得把牢底坐穿。”

    关尚武的脸色发青,眼睛瞪得像是要从眼眶里蹦出来,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混着血丝的白沫从嘴角溢出来。

    沈恕知道关尚武的文化程度低,必须把道理阐释清楚他才能明白,继续说:“现在只有你才能救自己,实话实说是你唯一的出路。说吧,你认不认识叶疯子?”

    关尚武毕竟不傻,沈恕把话说到这地步,他也隐约明白了,左右没有好结果,他做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说:“认识。”

    沈恕说:“你把叶疯子领回家去过?”关尚武犹豫了一下说:“领回去过。”沈恕亮出那条在关尚武家找到的女人内裤,说:“这是叶疯子的?”关尚武看一眼,沮丧地说:“是。”沈恕说:“你和叶疯子发生过关系!”

    关尚武的神情又紧张起来,摇头否认说:“没有。”沈恕说:“你要分清楚,诱奸和杀人谁轻谁重。诱奸是轻罪,情节不严重、认罪态度又好的,可以免于处罚,杀人是重罪,无论有什么减刑情节,都要坐牢的,严重的有死刑。你不说实话,案子就不能查清楚,你就要继续背着杀人的嫌疑。”

    关尚武的眼圈湿了,说:“你们都是爷,我是孙子,一会要我说这样,一会要我说那样,到底要我说哪样吗?”

    沈恕说:“没人让你说哪样,事情是怎样的,你原原本本说出来就成。”

    关尚武叹口气,眼泪扑簌簌地淌下来,说:“我说,都说。”

    据关尚武交代,他家里的那条女人底裤确实是叶疯子的。关尚武的日子穷,人又不起眼,讨不到老婆,一度想过把叶疯子娶进家门。他用些吃食把叶疯子哄骗回家,和她一个被窝里睡了觉,也没有人知道。可是他到底看不住到处乱跑的叶疯子,一眼照顾不到,人就没了影。这样折腾两回,关尚武也就绝了这个念想。最近两个月,他一直没再见到叶疯子。

    关尚武说他没囚禁过张芳,更没杀她,事实上他从未打过张芳的主意。在他眼里,张芳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和他距离太过遥远。他在供词里那样说,是因为当时审他的人承诺,只要他坦白,政府就会宽大处理,他还可以回家去放羊;如果抵赖到底,就是态度不好,一定会重判。关尚武受到诱惑和恐吓,一时没主意,就按照他们的授意,一五一十地叙述了杀害张芳的经过。

    沈恕不动声色地听完,又问:“叶疯子的身体上有没有什么记号?比如胎记之类的东西。”

    关尚武说:“这,”他抬起戴手铐的手,在自己右乳内下方比划了一下:“有一个胎记,红色的,像个弯月亮。”

    沈恕的语气突然严峻起来:“关尚武,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可别乱说。”

    关尚武赌咒发誓地:“要是我扒瞎话,你枪毙我。”

    审讯结束后,沈恕向高大维通报案情并申请:“在全市范围内,抓捕张帆。”

    22

    2003年3月23日黄昏。多云。

    大洼县公安局。

    协查通报铺天盖地地发出去。沈恕守在大洼县公安局指挥中心的电话旁,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紧张地关注着前方的抓捕结果。

    相邻的浩坦蒙古族自治县有人提供消息,张帆昨日带两辆货车驻扎在浩坦县,收购了五千斤粮食,并在浩坦县畜牧招待所住了一宿,今晨六点左右就出城去了,仍带着两台车,开往六台河县方向。

    楚原市公安局派出特警,沿目击者提供的张帆的去向急速追赶,同时通告六台河县警方,在沿途设置关卡,密切注意两辆大洼县牌照的货车,一旦发现,务必将车主扣留,必要时可实施武力抓捕。

    仅为沈恕的一个电话请示,楚原市公安局就安排了这样大的阵仗,几乎倾局出动,并通告各县,还动用了武装特警。我在事后和关系比较密切的同事开玩笑说,全局恐怕只有局长、刑侦局长和沈恕有这个能力,政委和刑警支队长都做不到这一点。局长和刑侦局长有这个能力是因为职责所在,而他们对沈恕有着绝对的信任和倚重。

    沈恕心无旁骛地关注着前方的抓捕行动,我却在指挥中心里干着急帮不上忙,脑袋里翻江倒海似地分析着案情,始终难以索解,沈恕怎么就能认定张帆是凶手,并动用这样庞大的阵容去抓捕他,万一抓错了,工作鲁莽、浪费警力的罪名也不算小。心里有几百个问题想问他,见他脸色严峻,几次欲言又止。

    “不用怀疑,张帆就是杀死叶疯子和麦野的凶手,我有十分把握。”沈恕突然开口说话。

    我吓了一跳:“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沈恕貌似认真地说:“知道,上次跟老费一起办案子,学了点读唇术。”我一怔,说:“吹吧你,我又没说话。别贫了,趁着有空,快说说你是怎么认定张帆是凶手的?”

    沈恕说:“张帆故意认错尸体,就已经有很大嫌疑。”我说:“这点我也想到了,可你怎么就能认定关尚武说的是实话?”沈恕说:“砖窑女尸右乳下的胎记,只有张帆、麦野和办案人员知道。从常理来说,张帆和麦野都不会把遇害女性亲人私密处的身体特征向外人透露,所以对张帆和关尚武的两种不同说法,我更倾向于相信关尚武。而且砖窑女尸的一些特点,比如穿错的袜子,头发的颜色,以及被破坏的脸,都可以佐证砖窑女尸并不是张芳,而是身材和她非常相似的叶疯子。张帆与叶疯子以前并没有瓜葛,以他的条件,去诱奸叶疯子的可能性也极小。但他又确实了解叶疯子的身体特征,而且有意认错尸体,误导警方办案方向,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张帆就是杀害叶疯子的凶手,而且在害死她以后,给她洗澡穿衣,伪装成张芳的模样。为了避免别人认出她,他还用猫爪或类似的尖利物划坏她的脸。”

    我说:“就算是这样,张帆杀害叶疯子的动机是什么?”

    沈恕说:“别忘了叶疯子遇害的时候,正是张芳失踪、麦野被季强关押,而人们又纷纷猜测张芳已经被麦野害死的关键时刻,砖窑里突然出现一具女尸,身材和张芳相似,又穿着她的衣服,大洼乡民包括办案的民警都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这具女尸就是张芳的遗体。这时张帆出来认尸,并说出尸体上两个非常隐蔽却辨识度极高的特征,几乎没有人怀疑他的指认,包括你在内。”

    我相信他的最后两句话只是就事论事,并不是在指责我,却仍感觉脸上发烧,心里不舒服。沈恕提出的一些疑虑,我当时也想到过,可是并没有给予足够重视,现在想起来,确实是受到张帆认尸的影响,先入为主地认为死尸就是张芳。

    我说:“可是你还没说清楚张帆杀害叶疯子的动机,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这两个人的生活不大可能产生交集。”转念一想,又说:“管巍曾经分析过,这起杀人案的最大受益人是张帆的妹夫麦野,他当时被季强拘禁,又受到乡民们的猜疑,而砖窑女尸的出现,立刻替他洗清了嫌疑。所有人都认为凶手另有其人。”

    沈恕说:“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麦野不是凶手,当时张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张帆何必要甘冒杀人的危险替麦野洗清?如果张芳没死,事后又回来了,这一番做作岂不是都白废了?所以,张帆在杀死叶疯子前,早就知道张芳已经死亡,他即使没有亲手杀死张芳,也一定是知情者,而动手的人极有可能就是麦野。张帆杀死叶疯子是一枚烟雾弹,目的是遮掩两人杀害张芳的罪行。”

    我感觉自己逐渐倾向于相信沈恕的分析,说:“按照这个思路,在炕洞里发现的那一堆已经烧焦的人骨很可能就是张芳的遗骸,麦野与张帆合谋杀死张芳后,把她的尸体藏在炕洞里,每天点火焚烧,足足烧了近两个月,几乎完全烧化了。”

    沈恕说:“没错,我们前面两次到麦野家走访时,他都在灶坑里烧麻雀,还说自己就好这口,烧得满屋子都是羽毛焦糊的味道,现在想起来,他是在掩饰烧尸体的味道。”

    我回忆起麦野家里的那股刺鼻气味,禁不住抽了抽鼻子。又想起我们在他家炕上坐着时,屁股下面就有一具尸体在滋滋燃烧,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麦野能在这铺炕上安然入眠,心理素质不是一般人可比。

    “可是,”我又想起一个问题:“他们杀害张芳的动机是什么?麦野和张芳的夫妻关系不好,也未必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而且张帆是张芳的亲哥哥,一手拉扯她长大,很难让人相信他会和麦野同流合污害死亲妹妹。”

    沈恕说:“是啊,一场孽缘。”他平时说话总是语气平平,这次却明显流露出慨叹的情绪,我不禁诧异地打量他一眼。

    沈恕说:“截至目前为止,我只能判断张帆一定在这三起凶杀案中扮演主要角色,却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死麦野,或者他是否还有同伙,都是未知数。他们杀死张芳的事情几乎已经成功地遮掩过去,关尚武也已经作为替罪羊被逮捕,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再发生内讧的可能性不大,这个谜底,恐怕只能等到张帆自己来解开。”

    不知为什么,听沈恕这样说,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轻松感觉,这起案子里毕竟还有他想不到解不开的事情。他太聪明,聪明得给他周围的人很大压力。我比他要早介入案子,但当我还满头雾水时,他却已经梳理出案件的头绪,甚至在没有实证的情形下,就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并全城搜捕。这让我感觉沮丧。我这种情绪也许太狭隘、小人了一些。

    这时,带着炕洞里的颅骨赶赴省厅进行颅面复原技术鉴定的于银宝打回来电话,语气里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颅面复原的结果出来了,专家与张芳的照片比对过,基本确定就是她。”

    我兴奋得猛击桌子:“沈队,你的判断又被证实了。”

    话音未落,有人接茬说:“不愧是大名鼎鼎的侦探,有点料事如神的意思。”我抬头一看,却是红光满面、精神焕发的张韬光。

    这真有些出乎意料。我以为沈恕闹出这么大动静,张韬光顶着办错案抓错人的巨大压力,一定灰头土脸,心情怕不会好。谁知看他的样子,竟然丝毫没往心里去,这人如果不是没心没肺,就是有恃无恐。

    张韬光热情地握着沈恕的手,左摇右晃,说:“我这两天事务缠身,没怎么在县里待,才回来就听说沈队在这里坐镇指挥,急忙过来看看,顺便向沈队偷师,学习办案经验。”张韬光的高明之处在于,无论他说多么虚伪的话,笑容和语气却都很真诚。如果我处在沈恕的位置,恐怕挡不住他的糖衣炮弹。

    沈恕面带微笑,不露痕迹地从张韬光的手里抽出手来,说:“哪里话,我这是喧宾夺主,你不兴师问罪就已经开恩了。”

    张韬光哈哈大笑,说:“沈队真会开玩笑,天下警察是一家,何况咱们市县之间本来就是一家亲,你到了大洼县就是主人。”话题一转,又说:“大概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张帆捉到了没有?”

    像是特意在回答他的问话,一个电话从前方打进来:“张帆已经被控制,目前人在六台河县收费站,请指示。”

    沈恕一拳锤在桌子上,说:“立刻押回大洼县,路上务必注意安全,谨防嫌疑人逃跑或自杀。”

    23

    2003年3月24日。晴。

    大洼县公安局审讯室。

    张帆见到沈恕时垂头丧气,默默无语,全没有了以往风流倜傥、舌灿莲花的风采。

    相隔不过数日,他憔悴得厉害,两颊凹陷下去,眼圈发黑,目光滞涩,脸上布满青黑色的胡茬。

    沈恕目光如炬,直视着他,良久才说:“炕洞里的秘密,我们都发现了。”

    张帆长叹一声,怔怔地流下泪来,泪水沿着两腮直淌到下巴上,看上去有着无限的痛苦、惆怅和懊悔。他哽咽着说:“冤孽,我交代,全都如实交代。”

    这起牵扯着市县两级公安机关神经的炕洞焚尸、砖窑抛尸连环凶杀案,至此真相大白。

    张帆与麦野同在乡剧团里做演员,一个饰演小生,一个饰旦角,两人在舞台上眉来眼去地调情,时间一长,竟然情难自已,在生活中也做起夫妻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两人都顶着沉重的心理压力。在大洼乡这个弹丸之地,同性之间的爱恋是绝对不能被人们接受的,一旦两人的关系被外界知道,势必将掀起轩然大波,他们将遭受乡民的歧视和白眼,再也无法在大洼乡立足。

    可是他们又没有挥慧剑斩情丝的决心和勇气。长达两年的相处,让他们情根深种,彼此再也分不开。他们都已认定,对方就是一生相携相依的人,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和别的恋情。

    我在事后听过这段叙述,忍不住向沈恕感叹,其实这两个人并没有错,他们的恋情虽然听起来有些与众不同,可是他们并没有伤害到别人。而且只要不大肆张扬,不与世俗对抗,他们似乎也并未破坏社会的风序良俗。可是,由于世人的不见容,加上他们自己的心理阻碍,竟然做出错误选择,以致一错再错,终于酿成无法挽回的血腥惨祸。

    据张帆交代,两人都已到谈婚论嫁的年龄,由于他们的自身条件在大洼乡算得上出类拔萃,登门说亲的人络绎不绝。两人每每谈及未来,都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后来张帆想出一个主意,把妹妹张芳嫁给麦野,这样两人既是朋友,又是亲戚,再怎么来往密切、暗通款曲也不会被人察觉。何况麦野和张芳有了夫妻之名,如果再能生下儿女,别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他和张帆有不伦关系。这也许是让两人长相厮守的最好办法。

    但他一提出这个想法就遭到麦野的强烈反对。麦野说他无法接受别人,而且这样做对张芳也不公平,会害了她一辈子。张帆反复劝说他,掰开揉碎地分析利弊,还说张芳早就对麦野有爱慕之情,嫁给他是最好的归宿。

    这一句最好的归宿算得上一语成谶,谁会想到日后张芳会在麦野家长眠于炕洞,心成灰,尸骨亦成灰。但当时张芳对麦野心有所属倒是真的,两人都正当大好年华,品貌出众,堪称良配。最终麦野被张帆说服,同意迎娶张芳,从此三人走进情天恨海,再也无法回头。

    麦野和张芳婚后感情不睦,这似乎是预料中的事情,张帆劝麦野夫妻努力生一个孩子,以后张芳也就收心好好过日子了,即使心里有什么不满,看在孩子份上,她也不能怎样。

    但感情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强求,麦野连敷衍张芳的表面功夫也做不到,两人结婚后,一直不曾同床,生孩子更加无从谈起。

    这种名不副实的夫妻关系自然引起张芳的强烈不满,两人的感情消磨殆尽,终日吵吵闹闹。张芳向哥哥倾诉,却总得不到期待的安慰和指导。她无奈转而向李双双诉说。以至于传言不胫而走,她和麦野吵架的事情在大洼乡尽人皆知。

    就在张芳决心与麦野离婚、进城生活的时候,她撞破了麦野和张帆的不伦之情。无法获知张芳当时的感受,只能按常理想象,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同时欺骗和背叛了她,羞辱、愤怒、悲怆、痛苦,诸般感情交织,真的可以把人从内向外摧毁。

    在惊天动地的争执中,担心事情败露而情绪又异常激动的麦野把张芳压倒在炕上,紧紧掐住她的脖子,直到她的脸色由红变紫,四肢不再挣扎,鼻孔不再呼吸,只有圆睁的双眼,还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的眷恋,以及对亲生哥哥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掐死而无动于衷的费解。

    张帆说,张芳被掐死的过程,对他是异常痛苦的煎熬。他想到过阻止,可是也知道,性格激烈的张芳一旦活下来,一定会把他和麦野的事情说出去,他在大洼乡耗费多年心血打造的生活和事业基础将毁于一旦。何况,当时他的情绪也处于极度激动的状态,头脑里一片混沌,在患得患失中,不可挽回的大错已经铸成。

    两人在张芳停止呼吸后,萎靡地瘫倒在炕上,像牛一样粗重地喘息。良久,才逐渐冷静清醒过来,意识到犯下了重罪。大洼乡是个弹丸之地,不用两天,人们就会意识到张芳失踪,事情很快就会张扬出去。当务之急是毁尸灭迹。

    张帆比麦野的头脑灵活,率先想出炕洞埋尸的主意。两人连夜把麦野家的炕刨开,把张芳的尸体放进去,用烟灰埋得严严实实,上面又用水泥封死。这样,张芳的尸体就无声无息地躺进了灰土和水泥铸造的棺材里。而时值冬季,麦野每天都把炉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那炕洞里的火苗日夜不停地焚烧着尸体的衣服、鞋袜、皮肉、毛发、脂肪、骨骼……化作阵阵炊烟从烟囱里散发出去。

    两人担心被人嗅到室内气味有异,又想出在灶坑里烧烤麻雀掩盖味道的主意,那是乡村里常见的烹饪野味的方法,果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疑心。

    张帆有意到派出所报案,敦促警方查询张芳的下落,不过都是掩人耳目的做作而已。但当乡里议论纷纷,纷纷怀疑是麦野杀害了张芳的时候,张帆有些坐立不安,开始思考下一步的对策。当季强粗暴执法,索性把麦野拘禁起来时,张帆知道麦野的意志薄弱,再不想办法,恐怕他就会在派出所里全盘交代了。

    于是,张帆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引诱叶疯子来到自己家里,供她吃喝,伺机杀害了她。他用温水把尸体彻底清洗过,包括头发、腋窝、肛门,都洗得干干净净。他因此记住了尸体的特征,右乳内下方的那枚月牙形的红色胎记,以及肩胛骨上那道不太明显的疤痕。

    他给尸体穿上了张芳的衣服,只是匆忙慌乱中没有注意到,尸体脚上的袜子穿错了,而张芳生前,爱美到连一缕头发都不肯随便处理的。叶疯子和张芳的身材很像,这也是他看中叶疯子做替死鬼的主要原因。尸体穿上衣服后,加上人死后自然产生的一些变化,即使是熟人,也很难分辨出来。他又掐死了一只野猫,用尖利的猫爪在尸体脸上划了十几下,直到再也看不出它的本来面目。

    趁夜深人静,他推一辆独轮车,把尸体扔到关尚武牧羊时一定会经过的山洞里。

    这一切都筹划得严密而周到,每一个细节他都想到了,他原本以为会永远地隐瞒下去。

    24

    2003年3月24日。

    大洼县公安局审讯室。

    张帆的交代与沈恕的推理吻合度非常高,除去一些细节外,竟然全部过程都被沈恕“命中”。

    在工作中,时常会为某些优秀警员的超强业务能力感到震惊。我在读书时专注于自己的专业,对警员的业务并不了解。工作后有了深入接触,才知道像福尔摩斯那样洞察秋毫、见微知著、举一反三的刑侦人才,绝不是作者的凭空杜撰,在警界虽说不上比比皆是,却也大有人在。沈恕当仁不让地是其中的佼佼者。

    比如有些治安警察就有“观其颜识其人”的本领。和他们坐一辆车在街上驶过,他们会告诉你这个人是卖淫女,那个人是扒手,这个人有过前科劣迹,这个人是本分的上班族,不敢保证百分百正确,但每一次基本八九不离十。那精准的眼光,是时间、经验、智慧和钻研精神叠加的结果。而刑警们凭借犯罪现场的一根头发、一片纸屑、一枚指纹就侦破大案奇案的真实案例,听上去更是富有传奇小说的色彩。沈恕在他参与侦查的许多案件中,往往于绝境中凿出一条出路,于长夜中引来一点星光,于众人束手无策时出奇制胜,更是为人津津乐道。

    就像在这起连环杀人案中,从砖窑埋尸案起,沈恕就能从重重的伪装中准确判断死者是假冒张芳之名;在麦野失踪后,又能根据他家炕上的一点微小变化而察觉炕洞里掩埋的秘密;而在麦野的尸检结果揭晓后,配合关尚武的口供,沈恕又举一反三,把这起错综复杂的连环凶杀案串在一起,将其脉络揭示得条理分明,甚至连一些细节都没有偏差和遗漏,迅速而准确地锁定犯罪嫌疑人。所以说做刑警也需要天赋,经验和钻研精神固然重要,但那份说不清道不明近乎玄妙的直觉,往往会起到关键作用。

    不过,沈恕毕竟不是超人,不可能事事未卜先知,他对张帆杀害麦野的动机一直迷惑不解。他认为,张帆和麦野交好,虽然麦野杀死了张芳,可是张帆并未因此与他产生嫌隙,而两人在事后坐在一条船上,共同查缺补漏,“同志”情谊只有更加深厚。在张帆杀害麦野时,关尚武已经作为嫌疑人被关押,大洼乡乡民都以为他就是凶手,在外界看来,此案已尘埃落定,张帆和麦野的未来大可期待。就算张帆厌倦了麦野,想摆脱他,或者两人有其他的恩怨纠缠,张帆也不必在这敏感时期杀害麦野,这不等于是惹祸上身吗?以张帆的精明,为什么做出如此不合常情常理的事情?

    张帆的作案动机,也是沈恕对整起案件推理复原过程中的最大疑问和漏洞。

    张帆的交代却令所有人瞠目不解。

    在叙述他杀害麦野的动机时,自始至终,张帆都沉浸在恐惧的情绪中。与他素日潇洒的形象大相径庭,他把身子缩成一团,紧贴在椅背上,像流离失所的婴儿在寻求母亲的怀抱。他的眼睛左右张望,似乎唯恐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会飘出一个牙尖爪利的冤魂。他的牙齿一直在打颤,发出不规则的刺耳的叩击声,渲染得房间里的恐怖气氛更加沉重。

    “麦野杀死张芳后,前两天还好,他虽然担心害怕,可是四周风平浪静,警察也没来找他,他就放下了心。可是,给张芳烧过头七后,她的鬼魂就回来找他了。”

    沈恕不肯相信,说:“哪里来的鬼魂,你们是疑心生暗鬼吧。”

    张帆瑟缩地左顾右盼着说:“沈队,我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不是亲眼所见,我会相信?张芳真的回魂了,她死得不甘心啊。给张芳烧过头七的那天半夜,麦野在熟睡中突然惊醒,大喊大叫,声音都变形了。”这话倒是不错,李双双也听见过麦野的惊叫声,想来分贝一定不低。”

    “那晚我刚好在他家过夜,被他的声音吓醒了,出了一身冷汗,就问他是怎么回事?麦野说他做梦时见到张芳的尸骨紧贴着他的后背,挤得他喘不过气来,后背麻痒难当。他想摆脱,张芳的尸骨却越贴越紧,怎么也甩不掉逃不开。那尸骨已经被烧得不成模样,却还能开口唱歌,歌声十分凄厉,就是传说中鬼叫的声音。”

    坐在沈恕身旁负责记录的于银宝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问:“张芳的尸骨唱的是什么歌?”

    张帆说:“它唱的是,我俩只能背对背,无法心连心,只能背对背,不能心连心。”

    我未参加审讯,没有亲耳听到张帆用变调的声音复述这两句伤心又断肠的歌词,但是每每想起张芳的尸体俯卧在炕洞里,而麦野就躺在与她隔一层水泥的炕上,一人一尸果然是背对背而眠,那诡异的场景不禁让我不寒而栗。

    于银宝说:“就这么一个梦,也不至于让你们怕成那样吧?”

    张帆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心头犹有余悸:“再怎么恐怖的噩梦,醒来后也就烟消云散了,何况做梦的是麦野,我有什么好怕的。真正可怕的是张芳在麦野身上留下了印记,他的后背上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红印,像血一样红,端端正正地印在他后心口的位置。麦野自从张芳死后就卧病在家,连门都不出,那红印是哪里来的?”

    于银宝说:“人身上出现个红印也算不上多怪异,有些人的皮肤经常无缘无故地就红一块,是过敏体质造成的吧。”

    于银宝这句话说得还算靠谱,可是张帆接下来的话又让他坠入雾里:“麦野在大洼乡出生长大,二十几年从没有过这种现象,可是张芳才烧头七他的背上立刻就长红斑,而且颜色鲜艳得不寻常。第二天麦野到院子里走走,晒晒太阳透透气,回屋后再看那块红斑,颜色就浅了许多。不是说鬼怕太阳吗,就是这个意思。”

    沈恕摇摇头,对张帆渲染的鬼神之说不以为然。

    张帆继续说:“到了晚上,麦野又做同样的噩梦,那东西贴在他背上凄厉地唱歌,怎么也摆不脱。他惊醒后,检查后背,那块红斑比前一天还要鲜红,而且大了一圈,正是睡梦中张芳的尸骨和他相连的地方。以后,这个噩梦就缠上了他,每个午夜如约而至,他后背上的红斑也一天比一天大,到后来,整个后背都红了,像被血染过一样。后来又扩展到前胸和小腹。麦野到了后期,几乎一宿一宿地不睡觉,到了夜里就缩在被窝里坐着,使劲睁开眼睛,就怕一不小心睡过去,张芳的鬼魂再来找他。”

    沈恕说:“麦野的精神受到刺激,是不是想过投案自首以摆脱心魔的纠缠,而你就为这个杀了他?”

    张帆呆呆地看着沈恕,目光里又是惊诧又是佩服,半晌才说:“麦野的情绪濒临崩溃,整天疑神疑鬼,说张芳的鬼魂缠上他了,他一定不得好死。后来他哭喊着要去派出所投案自首,我怎么劝也没有用。到了后期,他的精神有些恍惚,看人时两眼发直,整天嘴里嘀咕着不明不白的话,我怕他哪天把我们的秘密都说出去,只好一狠心杀了他。”说到这里,张帆眼里泪光莹莹,像是对亲手杀死挚爱的伴侣充满了无限痛苦,无限懊悔。

    尾声

    一个月后。

    犯罪嫌疑人张帆已经被正式批捕。所有的卷宗及相关证据都已移交到检察院。大案队的工作至此告一段落。

    这三起连环命案在大洼乡造成了深远而广泛的影响。虽然表面上乡亲们戏照唱,舞照跳,男人女人照样打情骂俏,可心理却在发生变化。最明显的是许多人平生第一次知道了男男恋情,感情好的同性朋友之间的肢体接触越来越少了,尤其是在人多的地方,大家都自觉地留意,以免招惹来人们诧异的目光。还有就是麦野家的房子没有人敢靠近了,路经那里时大白天也要绕行。邻居李双双在张罗着搬家,据她说,每天夜里仍能听到从那栋房子里传来年轻男子的尖叫声,像极了麦野的声音。

    有趣的是,大洼县公安局的刑警队长张韬光因在侦办大洼乡系列命案中“表现出杰出的指挥和统筹能力”,被大洼县委指定为公安局副局长候选人,据说开过人代会后就要走马上任。年纪轻轻,可谓春风得意,仕途一片大好。他在没有任何实证的情形下认定关尚武为犯罪嫌疑人并实施抓捕的重大错误被大洼县委无比宽容地忽略了。

    这就是楚原官场的真实面目。坏事变好事,错误变功劳,百姓的天大冤屈换来他的锦绣前程。上级想提拔什么人,只是上下嘴唇轻轻一碰的事,什么业绩、水平、德行、能力,只不过是某些人手里的橡皮泥罢了,想捏成什么就是什么。你不服气?拿石头打天去吧。

    只是,张帆在供词里交代的麦野在遇害前的反常表现始终困扰着我。他夜里做噩梦以致精神恍惚都可以解释,做了亏心事,一定会担心鬼叫门,何况做下的是杀人害命的重罪呢。可是,麦野后背上的红斑是怎么回事?这不可能是心理原因造成的,冤鬼报复也是无稽之谈。

    我在尸检时未见到麦野背部的红斑,可能是尸体被掩埋时间较长,发生轻度腐烂,导致红斑已不可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相信张帆的供词都是真实的。他自己也清楚犯下的是死罪,没有撒谎的动机,更于事无补。

    当然,这个情节并不影响对张帆的定罪。可是作为一名法医,我却无法轻易摆脱它的困扰。每逢闲来无事,我就会在脑海里琢磨它的因果关系,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无意中想起在介入这系列命案之前,我在大洼乡处理的李双双与四平妈发生纠纷的案子,四平妈手臂上那块惟妙惟肖的青紫色伤痕历历如在眼前,我才恍然大悟,是了,事情的真相一定是这样的。

    “二氧化硫过敏?”沈恕听我简短说完,还没有完全明白。

    “对,二氧化硫过敏,这是麦野后背出现红斑的最合理解释。尸体焚烧过程中,毛发、脂肪、蛋白质都会产生大量的二氧化硫,混杂在空气中。麦野又恰好是过敏体质,加上夜里因做噩梦而出了一身虚汗,而空气中的二氧化硫成分到夜间达到最浓,几个因素叠加在一起,导致他后背上出现红斑,时间累积,过敏加重,红斑也就越来越大。”我笃定地说。

    沈恕挠挠头说:“这么说,张芳的冤魂不散、为自己复仇的说法是成立的?”

    我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麦野不是因为身体过敏而疑神疑鬼,张帆也不会对他痛下杀手,那么,这起案子可能还要拖延一段时间才能侦破,甚至关尚武会在我们找到真凶之前被宣判有罪,到时候再翻案可就困难重重了。从这个意义来说,张帆和麦野的下场确实是张芳冤魂复仇的结果。”

    是啊,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为什么要和尸体背靠背地同眠呢?这是咎由自取还是因果报应,留给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张帆在深牢大狱里去思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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