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坤在沈恕手里栽过跟头,对这位眉眼清秀却又洞察秋毫的年轻刑警十分惧怕,被他这么一敲打,权衡轻重,觉得还是老实交代比较好,忙说:“我说实话,一句也不扒瞎,苗淼她是散着卖的,可能是想搞批发暂时还没有机会成交。”这话我听懂了,心里对这个吸毒成瘾又满嘴脏话的男人说不出的厌恶,真想上去踢他两脚。
沈恕看上去也听懂了,说:“关于苗淼的事你别的不知道,这件事怎么这样清楚?”李大坤转了转大白眼珠子,说:“我……毕竟是我老婆嘛,咋能一点不关心?”沈恕挤兑他说:“你别拿话敷衍我,你那点花花肠子,能转出几道弯来?”李大坤陪笑说:“是,沈队,我这不正准备说呢吗?苗淼在外面搞男人这事,我调查过。”沈恕说:“你怎么调查的?”李大坤神秘兮兮地说:“我请了个私家侦探。”
据李大坤说,他请的私家侦探叫王志,是大白侦探所的所长,下海前也曾是一名警察。王志跟踪苗淼整整一个月,拍摄了大量照片,都是她与形形色色的男人寻欢作乐的场景,有的勾肩搭背,有的袒胸露腹,丑态百出。但照片上的男人老少肥瘦各自不同,也证实了苗淼没有长期稳定的情人,所交往者均是赤裸裸金钱交易的露水夫妻。
沈恕一边翻看照片一边问:“这些男人的身份你都搞清楚了吗?”李大坤说:“这么多人,工作量太大,只搞清楚几个,有做买卖的,也有国家干部。”沈恕说:“这件事到此为止,都交给我处理,你不许再插手了。照片都在这里吗?还有没有其他的影像资料?”李大坤信誓旦旦地说:“没了,保证都交到你老手里了。”他对沈恕的态度倒是恭敬得很,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男人被称作”你老”,总让人感觉怪怪的。
沈恕走到门口时又转过身来,对李大坤说:“你雇人跟踪苗淼,是为了讹点钱吧?照片上的这些男人如果有谁被人敲诈了,我拿你是问。苗淼已经过世了,不管怎样,你们夫妻一场,为她好好筹办后事吧。”
13
2002年6月22日黄昏。晴。
楚原市大白侦探所。
这家侦探所位于胡同里的筒子楼上,只有一间办公室,两名工作人员。室内狭小、阴暗、潮湿,办公家具都有二十来年的高龄。看上去生意不是很好。
所长王志,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矮胖,留着八字胡,已经进入夏季,他却还戴一顶黑色呢礼帽,穿一身黑色纺绸裤褂,脚上蹬着黑色缎面软底鞋,叼着一个黑亮的烟斗,却又不吸,只当作饰物。单从外表来看,他比沈恕更像一名成竹在胸的侦探。
寒暄了几句。原来王志曾经做过乘警,也跑京广线,和发现第一包碎尸的乘警黄勇还是关系不错的同事。王志从小爱看侦探小说,崇拜的偶像是福尔摩斯,好不容易混进警察队伍,却只能做一名乘警,无从施展才华,很不甘心,请调了几次都没如愿,一狠心辞了工作,开办起侦探事务所。不知是受有关政策的约束放不开手脚,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经营了两年多,接的基本都是捉奸的活,让王志非常郁闷。我和沈恕找上门来,看得出他非常兴奋,碎尸案对于我们是沉重的梦魇,对他却是朝思暮盼的梦想。
沈恕才说了些碎尸案的大概情况,激发得王志打开话匣子,像是水库开闸放水,其势头迅不可挡。他旁征博引,一口气分析了三四起典型的中外碎尸案例,从凶手的心理、动机、工具、手段、作案现场、毁灭证据,一直说到警方的困惑、窘境、曙光、突破,以及完整证据链的形成,直至将凶手捉拿归案,其记忆力之佳和理论之完善,令人叹为观止。
沈恕也听得兴趣盎然,才没有打断他,一直等到他告一段落,才向他提问关于苗淼的私生活情况。王志还沉浸在亢奋的情绪中,说:“苗淼是我和助手王鹏一起跟踪的,当时我就说,私生活如此混乱的已婚女人,下场通常都会很惨,果然,一语成谶,唉,一语成谶。”王志摇晃着大脑袋,为苗淼惋惜,也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陶醉,过一会才继续说:“苗淼没有长期往来的情人,她丈夫对她的放纵淫乱生活也习以为常,所以不存在破坏别人家庭而惨遭杀害的由头,情杀的可能性也很小。”——这点倒是和我们的分析完全符合,这位私家侦探的头脑还算清楚——”苗淼出入欢场,卖色卖笑卖身,接触的人三教九流,成分复杂。但实话实说,苗淼的模样不俗,还是电视台的记者,和她相好的都有一定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以生意人和政府官员居多,这些人不大可能因贪图苗淼的肉金而铤而走险。”
王志虽然推理得大致不差,但并没有可资借鉴的地方,再听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沈恕忍不住打断他:“你们在跟踪苗淼的过程中,有没有见到她曾乘坐一辆尾号是347的出租车?”王志的思路被突然截断,愣了一下才说:“她每次出门都乘出租车,我没留意过车牌号。”沈恕在提问之前已经预料到这样的回答,又说:“你拍摄的影像资料,除去交给雇主的这几张照片,还有留存的底档吗?”说着取出从李大坤那里拿到的照片,交到王志手里。
王志一边翻看照片,一边说:“没有,这些是最有价值的照片。”沈恕提醒他说:“只要是和苗淼相关的影像资料,都有可能成为间接证据。”王志还是摇头:“跟踪苗淼是一笔小生意,雇主也出不起钱,交了差就算两清,哪还会保存什么底档。”这个回答彻底打消了我们心中留存的一点希望。
此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王志的助手王鹏突然说:“师父,我手机里好像还有几段和苗淼有关的摄像,一直没删。”王志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没实际内容,录像质素又差,算了。”沈恕说:“既然说到这了,就让我们看看,又不搭什么工夫。”王志不好继续阻拦,只白了王鹏一眼,似乎怪他多话。
王鹏的手机很旧了,显示屏上布满划痕。这不好怪他,只能怪王志又让马儿疯跑,又不给马儿吃草。调出几段视频,影像质素不算太差,可以分辨出人的五官和穿着打扮。一共有五段视频,每一段都围绕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主角,看模样就是苗淼。有她昂首挺胸走进夜总会大门的,有她喝得醉醺醺地放肆狂笑的,有她踉踉跄跄地登上出租车的。王志说:“这些视频都是苗淼的独角戏,没有她和嫖客在一起鬼混的镜头,所以价值基本为零。我事先已经跟你们说过了。”语气中明显流露出不满。听起来这人控制欲很强,别人违逆他的意思,老大的不乐意。这种浅薄的个性恐怕做不好侦探。
沈恕像是迟钝得听不出他的不满,指着最后一段视频说:“不都是苗淼的独角戏,这里不是还有一个人吗?”王志伸长脖子凑过来一看,说:“那是出租车司机,和她八杆子打不着。”这段视频很短,只有一分多钟,那辆出租车停在夜总会门前的一棵大树下,半个车身都被大树挡着,苗淼看上去喝了很多酒,跌跌撞撞地走到出租车前,拉开车门就栽倒在后排座位上。出租车司机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在视频里仅看得见鼻头、嘴和下颌。苗淼上车后,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对苗淼说了句什么,随后又侧过头来,嘴唇一张一合,说了许多话,持续约一分钟时间,然后出租车不急不缓地开动,视频结束。
在视频最后一秒,我看清了挂在出租车尾部的车牌,FA06347,虽然画质不是很清晰,但出租车启动的一瞬间,夜总会门前暧昧的灯光恰好打在车牌上,两个字母、五个数字端端正正地出现在画面中央。我激动得心里狂跳不已,看看画面上显示的时间,2002年6月12日,是发现第二组碎尸的前三天,时间也非常吻合。
沈恕虽然不动声色,但两眼也熠熠放光,他指着视频上的出租车问王鹏:“这个司机的模样你看清了吗?”王鹏摇头说:“他一直坐在车里没出来,我又躲在他车子斜后方的角落里,始终没看见他的脸,我的工作是监视苗淼以及和她有暧昧关系的男人,这个司机对我们来说无所谓,完全没有留意他。”王鹏一边说,一边审视着沈恕的表情,他似乎意识到这个只露出小半面孔的出租车司机事关重要。其实没看清司机的长相也不要紧,只要有车牌号码,就能查到他的身份。
沈恕把王鹏的手机握在手里,说:“这部手机可能是重要证物,暂时归我保管,你回头去刑警队领一部手机代用。”王鹏期期艾艾地答应一声,看上去表情很紧张。
14
2002年6月23日上午。小雨。
楚原市公安局技侦处。
原以为近二十个昼夜的攻坚战,终于撕开重重幕帐,露出一线曙光。谁知在希望中苦苦等待一夜,令人失望的消息却从前方相继传来。
FA06347,这是一个伪造的车牌。根据车管所记录,这部车牌原属于一辆大货车,因车辆报废,车牌号被收回,一直没有再向外发放。
这使得驾驶这辆出租车的司机上升为重要嫌疑人。他不仅是苗淼遇害前曾经接触过的人,而且车牌号码与那个目击证人——络腮胡子出租车司机提供的车牌号尾数吻合。更重要的是,车牌是伪造的。其目的是非法运营?还是为蓄意的犯罪行径进行掩护?
当然,这也使得案件的侦查过程愈加曲折。这辆出租车的型号、颜色,都与全市数以千计的出租车毫无差别。技侦部门已经对视频中有关这辆出租车的几个画面进行过反复检验,确认车身无剐蹭、损毁、修补痕迹,无法据此追查车辆来源。事实上,这辆车真的是出租车还是其他车辆伪装的,都无从确认。
出租车司机的样貌特征非常模糊。从他坐姿高度分析,身高约一百七十公分,偏瘦,体重约六十至七十公斤之间。五官中只有嘴部较清晰,有约一分钟的时间都在张张合合。鉴于同车的苗淼当时处于酒醉状态,他这段时间应该都在自言自语。
我坐在技侦处信息中心的办公室里,把这份视频翻来调去地看了几十遍,不放过画面中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细节是,这辆出租车等候的地点是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下面,重案队已经实地考察过,视频中的大树与夜总会后面的一个角门相对。夜总会正门是供顾客进出的,人流量大,打车的人多,绝大多数出租车都等候在那里。侧门仅供工作人员使用,由于夜总会雇员大多通宵工作,有的自有私家车,夜间乘出租车的人很少。所以,这辆出租车等候在那里,很可能是特意在等待苗淼,如果这个推断成立,那么就排除了凶手随机杀人的可能,可以确认这是一起蓄意谋杀案。
沈恕从早晨七点起就泡在技侦处,像一个等待生日礼物的孩子似的翘首企盼,然而等来的却是让他大失所望的结果。也难怪,这样一起恶性系列杀人碎尸案,截至目前尚无可以跟进追查的线索。如果视频中的出租车这条线索再被截断,案件又将陷入僵局。而凶手是一个极度仇恨社会的家伙,难保他正在暗中觊觎下一个杀害对象。
沈恕的体型本来就瘦削,连日来操劳过度又缺乏睡眠,更清减了许多,眼睛里布满血丝,青黑色的胡茬从上唇和双腮露出头来,看上去疲惫而憔悴。
我在心里叹口气,想对他说些什么,憋了半天,想起一件事来:“那两个被害人,我怀疑她们是被先杀后奸的。”沈恕的身子不易察觉地震动了一下,说:“先杀后奸?你能确定吗?”我说:“不能,我在尸检报告里都没提,尸体实在腐烂得太厉害,无法确认,只能根据模糊的损伤痕迹作出猜测。”沈恕握了握拳头,没说话。我说:“这是一个从心理到行动都彻底变态的凶手,偏偏又无比狡诈,如果不是他在编织袋上的疏漏,也许到现在连案发地都不能确定。”
沈恕沉默了好一会,又把视频调到最后一分钟,定格,指着画面上出租车司机露出的一小半脸说:“你看他在苗淼上车后对她足足说了一分钟的话,而且中间没有间断,苗淼当时处于酒醉状态,不能和他进行对话,所以他应该是在自言自语。”
我没听懂他想表达什么,没接话,用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沈恕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在技术侦查领域我是门外人,说的都是外行话,我知道聋哑学校的师生会说哑语,通过手势可以表达内心的意图。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通过这个出租车司机的唇部动作,猜出他大概说了什么话。只要知道他自言自语的内容,就有可能查到他们当晚去了哪里,或者这个出租车司机的真实身份。”
这个问题确实有些异想天开,我说:“读唇?这是技侦学的旁枝,换句话说就是旁门左道。据我所知,国内公安、国安院校都没有开设这门课程,也没听说过哪里有这方面的人才。国外曾有过通过唇语破案的先例,但那也是凤毛麟角,不足以作为借鉴。何况,读唇需要语言和文化背景作为基础,国外的唇语专家也不可能读懂中文发音。”我这样说,等于是否定了沈恕的建议。作为一名法医,我虽然初出茅庐,但毕竟还是有一些阅读量的,行业内五花八门的东西懂得不少。法医学是很严谨的学科,不是谁一拍脑门就能想出一个可行的点子。
沈恕苍白的脸上泛起绯红,勉强咧嘴笑笑,没吭声。
15
2002年7月7日黄昏。晴。
楚原市刑警支队重案大队。
黄昏的阳光依然很炽烈,晒得屋子里暑热蒸腾。重案队办公室里没装空调,几盏硕大的风扇呼呼地吹着,桌上被压住的纸张在风中猎猎作响。
应该说沈恕是一个很执拗的人。我的否定意见并没有打消他的想法,他竟然一直在低调地寻找能阅读唇语的人。当然,无论他怎样低调,毕竟绕不过公安系统内的各种渠道,他的所作所为还是难免传出去。于是,有人哂笑,有人不解,有人责备,也有人同情。公安是一个尊重经验、讲求实证的系统,传统的力量如此强大,任何一个推陈出新的做法在被证实行之有效之前,都会遭到轻视。
局长刘百发对沈恕在这起案件中的表现也很不满意。他是一个注重数字和实效的人,所有复杂的刑侦技术、曲折的侦查过程、一线干警的流血流汗,在他这里都会被简单地用数字量化。发案率下降,破案率上升,而幅度都要超过省内其他城市,就是他的政绩,是他最乐意看到的。数字是最能说明问题的,硬邦邦,响当当。至于其他方面,稍谙官场玄机的人都知道,无非是角度问题,笔墨问题。要拔高一个人,或者要踩低一个人,只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看你怎么抛而已。
刘百发几次在局党委会上表达了对沈恕的不满,骂过不下十句“瓜娃子”。有人把事情传到沈恕耳朵里,他一笑作罢。沈恕是流言和谣言的终点站,和他处久了的人都这样说。他的这个特点让人们和他相处时很放心很轻松,当然,也让恶意中伤他的人更加肆无忌惮,因为不会遭到报复。人的性格特质就是这样,善良对应懦弱,憨厚对应木讷,没有绝对好或者绝对不好的品质。
沈恕一意孤行,他坚信出租车司机对苗淼说的话是突破僵局的关键,他动员所有的力量寻找能读懂唇语的人。但攸忽间半个月过去,他一无所获。早就持有怀疑态度的人们开始把他的行动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我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不自禁地为沈恕难过,但力量有限,我终究帮不到他什么。
转机在谁也没料到的时候出现。这天黄昏,已过了下班时间,重案队只剩下于银宝等几个单身汉,沈恕则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阅读卷宗。于银宝身旁的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却不是值班电话,显示屏上的号码也不熟悉,但可以分辨出是公安系统的号码。几个人面面相觑:“这是内部办公电话,谁在这时候打来?如果是例行公事,让他明天再打好了。”没人伸手去拿听筒。电话铃声却三番四次地响个不停,似乎知道有人下班未走似的。于银宝说:“接起来听听,如果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敷衍过去。”
接起电话,对方自报家门,是一个名叫黄勇的铁路乘警,指名要和沈恕通话。于银宝记忆力不错,说:“黄勇?你是不是发现许明明碎尸的那个乘警?”对方回答:“是我。”于银宝意识到这个电话不简单,不敢怠慢,立刻转进沈恕的办公室。
接通后,黄勇第一句话就问:“沈队,你是不是在找能读懂唇语的人?”沈恕虽没见过黄勇,但这名乘警第一个发现碎尸,又提供编织袋的线索,确定了碎尸发案地点,表现出许多刑警都不具备的刑事侦查素质,沈恕对他印象很深。黄勇问过这句话,沈恕立刻回答:“对,你有线索?”
两个人说话都不兜圈子,直奔主题,黄勇说:“铁路公安局土岭警务区,就是把许明明碎尸案转到你们重案大队的那个警务区,曾经有一个痕迹检验专家,名叫费谊林。”沈恕说:“这个名字我知道,公安部一级英模,我在公安大学读书时学习过他的案例。”黄勇说:“十年前,老费在办一起爆炸案时被震聋了耳朵,脑子也震坏了,智力相当于一年级小学生的水平。”这件事沈恕也知道,他没接话,琢磨着黄勇为什么要提起十年前的旧事。
黄勇说:“老费这人是个天才,脑子震坏了,不耽误他长本事。耳朵聋了以后,他听不见别人说话,就盯着人家的嘴唇看,时间一长,就练出了读唇语的真功夫。据说他看电视,只看演员的嘴唇怎么动,就能明白剧情,看得津津有味。”
我无法描述沈恕此时的心情,因为他向我们转述这段时,略去了自己的反应,我只能想像他的狂喜。费谊林曾是一位名闻遐迩的痕迹学专家,在足迹、掌纹指纹、微量痕迹等领域都有建树,也是在表情、微反应等领域的领军人物,更重要的是,他从未受过刑事侦缉方面的专业训练,所有成就都是在兴趣和天赋基础上自己琢磨出来的。如果说公安系统内有人能读懂唇语,那么非费谊林莫属。
这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因为黄勇的一个电话,充满了希望。
16
2002年7月8日下午。阵雨。
松江省梁山县古堡镇,费谊林家中。
我和沈恕一大早就启程了,驱车三百多公里,到古堡镇后,由当地派出所所长张奇志带领来到费谊林家。
古堡镇是一个资源匮乏、交通不便、古老而保守的县城,与同级的城镇相比,经济发展似乎落后了十几年。费谊林家是一排低矮平房中的一家,斑驳的红砖青瓦,写着风雨侵蚀的痕迹,门窗表面的绿油漆脱落得一块块的,小院里长满杂草。
推门进屋,里面的空间更加逼仄。室内采光不好,昏暗中似乎还笼着一层烟尘。发潮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令人气闷头晕。一对年过七旬的老人正在灶房里烧火做饭,看见我们进来,都站起来,木讷的表情中带着些诧异。
张奇志以前和费谊林打过两次交道,也见过他的父母,走上前向两位老人招呼说:“老人家,你们身体好啊?有两个楚原来的警察,想见见谊林。”费母扁扁嘴,说:“好几年没人来看过他了。咋?他都这样了,还要他给你们做事?”不愧是费谊林的母亲,一听我们的身份,就猜到来意。沈恕有些尴尬,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费谊林的窘迫生活是一目了然的,沈恕来求他做事也是实情,说什么都是强词夺理。
我忙打圆场说:“还真是有事求老费帮忙,绝不让他白搭工夫,报酬由公安局出。老人家,我们来得匆忙,没准备什么礼物,这点楚原特产的圆蹄和红肠,请你们收下。”说着,我把动身前在楚原买的卤猪蹄和灌肠放到灶台上。费父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来就来吧,还买什么东西。老婆子也是,说那些不咸不淡的话干啥?谊林在里屋呢,你们进去吧。”
费谊林的状况比我们想像的更差。他时年四十几岁,头发却已经花白,乱蓬蓬地垂到肩膀上。胡子有一尺多长,耷拉到胸前。他围着一条脏兮兮的被单,蜷在藤椅上,一边啃一块干硬的烙饼,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全没留意到我们走进来。
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画片《柯南》。我已经从头至尾看过两遍这部片子,扫一眼屏幕,见正播放到两名嫌疑人真伪难辨的关键时刻,就随口说出真凶的名字。费谊林斜眼瞅我,目光里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气。少顷,真凶暴露,费谊林激动地站到藤椅上,用手指着我,呵呵大叫。
我的兴奋之情不逊于费谊林。眼见为实,他刚表演了一次神奇的读唇绝技。当然,前提是他的耳朵确实已经聋了,完全是靠眼睛在“听”。
我们做了几个实验,在他背后大喊大叫,或者把电话铃声调到最响然后播放出来,他都无动于衷。只有在他对面说话时,他才会漫不经心地瞟你一眼,但看上去我们所表达的意思他却全都明白。
费母对我们这么折腾有点不满,站在门口说:“行了,他聋了十来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你们就别再试他了。”
沈恕还有点不放心,怕费谊林“听”得见却表达不出来,他让我站到两米外,不出声,仅动嘴唇,说”费谊林”三个字,然后让他复述。费谊林却不为所动,木然看看沈恕,不理他,又转过头去看电视。
沈恕先用目光向费母表示歉意,然后取出一块事先准备好的香酥烧饼,递到费谊林手里,又做手势示意费谊林复述我的话。费谊林咬了一大口烧饼,呵呵笑两声,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念自己的名字。我就势又动动嘴唇,不出声地念了一首浅显的儿歌,费谊林这次不用劝导,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我不知怎么心念一动,又无声地背诵了一首生涩的古诗,相信以费谊林的智力,一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看得出沈恕这次也有些紧张,注视着费谊林的反应,担心他说不上来。谁知费谊林愣愣地看我两秒钟,居然又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除去有些字词发音不准,居然一字不差。他不仅能阅读唇语,而且记忆力惊人的好。
此行不虚!我激动得眼圈都红了。这么多日子的找寻,承受着责难和诟病,各种压力下的苦苦坚持,在这一刻,什么都值得了。
张奇志也啧啧称奇:“老费,咋不知道你还有这手?真是一身的好本事哈。”
和费父费母讲了好一通才取得他们的同意,我们带着费谊林走出家门。身后传来费母的牢骚声:“用着了就把人带走,用不着了就给我送一个废人回来。”那声音像一块滚热的烙铁,烫得我双颊发红。
17
2002年7月8日夜晚。晴。
市公安局技侦处。
赶回楚原时天色已经全黑,我们简单吃了点饭,就一头扎进技侦处办公室,调出那段出租车司机对苗淼说话的视频,满心期待着费谊林向我们证明一个奇迹。
谁知他看过一遍后毫无反应,目光呆滞地坐着,用力咀嚼一块提拉米苏点心,一声不吭。我和沈恕面面相觑,怎么回事?难道他只顾吃东西,没“听见”出租车司机说话?我们耐心地等费谊林把一块提拉米苏吃完,好言好语地和他商量,请他把出租车司机说的话复述给我们。费谊林瞪着一双沧桑、智慧与懵懂并存的眼睛,顺从地点点头。
我们把视频又播放了一遍。费谊林这次没吃东西,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看。一分钟的视频很快就结束了,他和上次一样,目光呆滞地坐着,嘴唇动也不动。我和沈恕屏住呼吸,等待奇迹的发生,室内安静得连针尖落地的声音也听得见。
在这揪心的寂静中等了足足三分钟,费谊林除了喘粗气,没发出一点声音。我终于忍耐不住,充满疑惑地问他:“老费,视频里这个出租车司机在说什么?”费谊林仰起头,憨憨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不带任何表情。我加重语气催促他:“你到底听出来没有?说话啊,要不然咱们再看一遍?”费谊林张大了嘴,怔怔地摇摇头,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涕泗交流,非常伤心。
我和沈恕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一片冰凉。沈恕叹口气,说:“他听不出来,算了,别再逼他,也许今天太累了,让他好好休息,明天再试试。”
我的满腔热望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灭。当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说什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尽是费谊林那满头满脸的灰白色的长发长须,以及他瞪得圆圆的浑浊的眼睛。他到底有没有读唇语的能力?为什么他在家里时百试百灵,到真刀实枪上阵时就一句话也听不出了呢?
18
2002年7月9日上午。暴风雨。
楚原市公安局。
还没来得及再次让费谊林“听”那段视频,整个市局都被第三起碎尸案搅得沸沸扬扬。
这起碎尸案像噩梦一样沉沉地笼罩着我和重案队的全体成员。早晨六点,一夜都没怎么合眼的我在床上听到事发经过:与前面两起案件相似,第三组碎尸也是在京广线列车上发现的。昨晚十一时许,也就是我们和费谊林看视频的时间,京广线某长途营运的慢车驶进终点站,乘客都下车后,列车员检查车厢,在中间的一节车厢里发现一个塞得鼓鼓的编织袋。打开后查看,猛地看见一个圆睁双眼、披散长发的腐烂人头。据说那个女列车员吓得灵魂出窍,不记得丢下编织袋,双手抱了那人头转身就跑。终点站的列车里非常空旷,她跑了几节车厢也不见人,恍惚中以为那人头在紧追自己,倒地昏死过去,现已送医检查。
这趟列车又是土岭警务区管辖范围。警务区长乔本初当即就把案情通报给楚原市公安局,他此前已经听说了我和沈恕接走费谊林的事情,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和楚原市公安局长刘百发通话时把这件事一并调侃了几句:“这案子迟迟不破,我们铁路也跟着遭殃啊。谣言太多,老百姓的嘴也堵不住,啥脏水都往铁路公安头上泼,我们有口难辩,拜托你们抓紧时间破案,否则列车营运都受到影响,这责任我可承担不起。你们那个重案大队长不是挺能干吗?这次怎么怂了?昨天还到古堡镇把我们警务区的老费给接走了,说是让他帮着查案子,有人说这个重案队长病急乱投医,连我也搞不明白,十几年前老费查案子是把好手,现在人都傻了,咋还能发挥作用?敢情我们警务区这十来年不启用老费,是浪费人才来着?”
乔本初和刘百发的级别相同,却不像刘百发是地方诸侯,有自己的阵地,管辖范围和实权都很大,油水非常丰厚。乔本初早瞅着地方的公安局长不满,逮着这么个机会,就不阴不阳地给了他几句。刘百发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吐不出来,却又不好向乔本初发作,言不由衷地敷衍过去。
这时碎尸已经送进楚原市公安局法医室。包裹碎尸的方法、绳索、塑料和编织袋都与前两次如出一辙,可以确定是同一名凶手所为。验尸结果显示,死者遇害时间为四天前,全身被肢解成头、躯干、四肢等六段,肢解工具为工业用电锯,凶手并不熟知人体结构,许多骨连接处被强行锯断,在创口处留下尖利的骨渣。死者为女性,年纪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阴道内有精液残存,经化验为AB血型的男子留下来的,因尸体高度腐烂,无法确定性侵时间是生前还是死后。死者胃容物有红肉、海鲜、蔬菜、水果和酒精,根据消化程度判断,在死前两小时内曾大量饮酒和进食。
种种迹象显示,这个被害人和此前遇害的许明明、苗淼一样,都在娱乐场所工作。我割开它喉部的皮肤,检视喉部软骨,果然,有淤黑和骨裂的痕迹,被害人是被勒颈死亡的。
剥开面部皮肤、皮下组织和肌肉,露出白生生的鼻骨。不出所望,是人工垫高的,我心中一动,只要有整容痕迹,就不至于茫然全无线索。再检视腮骨,曾经做过切削手术。牙齿,有两颗烤瓷牙。胸部,有两块硅胶填充物。双腿曾经吸脂。臀部,做过假体丰臀手术。足部,做过大脚骨切割手术。它全身上下动过刀的地方,有十几处之多。
这恐怕是处心积虑的凶手怎样也想不到的。他杀害的三个女人,体内都有人工痕迹,尤其是最后一个受害者,可资追寻身份的明显线索就有七、八处之多。这使得他通过碎尸和列车抛尸以掩盖死者身份的犯罪手段沦为徒劳。也许应该说,多亏现代整容技术,多亏女人们对整容的热衷,让这三个被害人体内都留下了无法轻易摧毁的“名片”。
在这名死者体内,最容易追查的线索应该是臀部假体。丰臀手术一般有两种方式,一是自身吸脂,即从身体其他部位吸取脂肪,填充到臀部里。还有一种是假体填充,即使用硅胶等人工假体填充,使得受体的臀部更加丰盈圆润,当然,这种假体的工艺水准很高,因为臀部是人体采取坐姿时承受全身重量的部位,产品稍有瑕疵就会破裂。其中最常见的是第一种,第二种方式因价格不菲,很少有人做。尤其是十年前,整个楚原市只有一家韩国人投资的整容医院可以做这个手术。
取证过程非常顺利,根据死者臀部假体的编号查明其身份:钱冬艳,楚原政治大学马克思主义理论专业2001级硕士研究生。看到这个调查结论,沈恕一怔,这个人他曾经见过,她是第一个死者许明明的好友,也在格莱美歌厅坐台。不久前她还艳光四射,笑意盈盈,穿梭于衣香鬓影中广迎八方恩客,谁知这时竟已化成一堆腐肉,想来令人不胜唏嘘。
于银宝也记起了这个名字,当时他曾和沈恕一起找到钱冬艳调查取证,还被钱冬艳抢白过,嫌他赚钱太少。于银宝惊叹说:“怎么竟然是她?她和许明明关系很好,两个朋友一道遇害,难道凶手真的认识她们?”
沈恕没接话。我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愤怒和屈辱。凶手连续作案,奸尸、碎尸、抛尸,手段极端残忍变态,简直就是对警方的漠视和侮辱。他作为此案的主办人,殚精竭虑,东奔西走,挖掘出许多重大线索,可总是在最后关头遭遇瓶颈。他虽然脸上不表现出来,但心情的焦躁可想而知。
偏偏于银宝看不出眉眼高低,还在追问:“咱们请来的那个痕迹专家老费怎样了?能从视频上挖点东西出来不?”沈恕摇摇头,说:“试过几次了,都读不出,老费的情绪很不稳定,不能继续逼他了,要让他充分休息放松。奇怪的是,他能读懂电视剧和我们日常说话,那一小段视频反而读不出,难道那个出租车司机说的语言和我们不同?”
19
2002年7月9日黄昏。骤雨初歇。
楚原市公安局重案大队。
残阳如血。沈恕和费谊林对面坐着,低头吃着食堂里买来的盒饭。费谊林的食欲很好,无论什么口味的菜肴,不论精粗,都吃得津津有味,风卷残云的样子。沈恕的食量小,吃相也文雅许多,慢条斯理地咀嚼,我总怀疑他吃饭时脑子还像风车一样转动。
我推开门走进去,费谊林像毫无觉察似的继续伏案大嚼,沈恕抬头看我,说:“你怎么来了?”我把一个饭盒放在桌上,说:“老费在这里,我怕他吃不惯食堂的份饭,做了点卤煮送过来,口味偏淡,你们都吃一些。”费谊林虽然不抬头,却”听”见了我说话,欢呼雀跃地打开饭盒,扒了许多菜肴到自己的碗里,卖力地吃起来。
气氛才有些欢乐的样子,于银宝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刘百发来了”。
沈恕放下筷子站起来,诧异地说:“他从没来过重案大队,今天有什么要紧事?”
刘百发是发飙来了。
说到这里,有必要交待一下,刘百发已经于我动笔写这本书的三年前因生活腐化、贪赃枉法而锒铛入狱,否则我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在书中一再出现冒犯上司的言语。我这人外表强硬,其实骨子里很胆小,当权得势的官员不敢得罪,但是打落水狗我却很在行。我没什么判断力,大多数人认为对的,我也就认为是对的,做事随大流,不敢特立独行,唯恐被人群排挤、孤立出去。沈恕和我完全相反,他在小事上和稀泥,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没有原则,但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他绝不含糊,不管有多少困难、多大障碍,他也敢一闯到底。他不怕非议,不怕被孤立,有点“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意思。他的外表软弱,骨子里绵里藏针,谁要是认为他软弱好欺的想捏吧捏吧,肯定会被扎伤手,用力越大,受伤越深。
扯远了,接着说刘百发。他铁青着脸走进办公室,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我过后才知道,他来之前刚被主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损了一顿,正憋着一肚子闷气。公安局这阶段表面工作做得很漂亮。治安支队搞了个“扫黄打非进社区”的活动,和居委会的大妈们一起弄出了”五预防四监督三疏导”的宣传口号,贴得满大街都是红艳艳的标语;禁毒支队不愿步其后尘进社区,就和市团委携手走进了校园、工厂和田间地头,向青年们反复宣讲毒品的危害,勾起了原本不知道毒品为何物的青年朋友们的强烈好奇心;交警支队的业绩也不错,除了罚款数额飙升,还招聘了几十名美女大学生,成立一支骑警队,”中华美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据报道这支美女骑警队已经成为楚原市的城市名片。唯独刑警支队不给刘百发长脸,这连续三起碎尸抛尸案,靠标语口号和美女都没法粉饰过去,可重案队又迟迟不能破案,刘百发被土岭警务区的乔本初挤兑,又被顶头上司美美地骂一顿,郁积着满肚子恶气,气势汹汹地找沈恕宣泄来了。
进来后他没有立刻发作,毕竟沈恕的级别比他低很多,年纪又小了一倍,直接就骂有损尊严。刘百发在办公室踅摸一圈,目光落在正吃得不亦乐乎的费谊林身上:“这人是谁?”沈恕说:“还没给你介绍,这是费谊林,土岭警务区的痕迹专家,我特意请来帮我们侦破碎尸案的。”刘百发找到触点,当即爆发出来:“搞什么搞,不请示不汇报,就把外地同行请过来,谁给你的这份权力?”
沈恕说:“按规矩这些具体办案过程是不需向刘局汇报的,我事先和高大维局长通过气,他是首肯的。”沈恕的应答无可挑剔,刘百发把沈恕拽到一边,故意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你闹出多大笑话吗?这个人是傻的,”刘百发指指自己的头:“他这里受过伤,震傻了,土岭警务区不用的人,你当宝贝似的请回来,你这不是故意给人留话把吗?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做出这种傻事?”
刘百发的话,费谊林“听”得清清楚楚,他冲着刘百发肥硕的脸”嘿嘿”地笑一声,然后继续埋头大吃。
沈恕不满刘百发那轻蔑的态度,反驳说:“老费受伤后,只是失去生活自理能力,老本行可没丢。他的本事,一半是后天锻炼得来的,一半是天生,几乎相当于本能,不是轻易就能夺走的。”
沈恕的语气虽不咄咄逼人,话语里没有半点让步,刘百发火往上撞,脱口就是他的家乡骂人土语:“瓜娃子,你才吃了几粒米,教训起老子来了?我告诉你,你马上把这个傻子送回去,别他妈的留在这里给老子丢人现眼。”
刘百发话音未落,费谊林呵呵大叫着向他扑来,刘百发见到他长须长发的模样,吓得向后躲避,嘴里直叫:“瓜娃子,你要干什么?”我担心费谊林伤到刘百发,怕是要吃大亏,忙说:“老费,刘局和你闹着玩呢,你别当真,快回来。”
费谊林听劝,站住不动,却还挥舞双手,呵呵大叫,脸孔涨得通红,情绪很激动的样子。沈恕若有所悟地说:“不对,老费的反应很反常,这事有蹊跷,刘局,麻烦你再说一句你的骂人话。”刘百发又惊又怒,骂沈恕说:“你个瓜娃子,啷当个意思?”费谊林听罢挥舞双手,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念有声:“瓜娃子,瓜娃子。”
像闪电劈开夜空的黑暗,我脑海中霎那间闪过一道亮光,脱口而出:“那视频,那视频里的出租车司机说的是,是四川方言。”沈恕点头表示赞许,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亮。
刘百发懵然不解,还在不依不饶地骂着:“瓜娃子,胡说八道,啷当个意思?”
20
2002年7月12日上午。阳光明媚。
楚原市公安局技侦处。
费谊林真是天赋奇才,仅用三天时间,就掌握了大部分四川方言的唇语特征,并且举一反三,能模仿出这种拗口难懂的方言的大部分发音。
以下是根据他的复述而破译的视频中出租车司机的唇语:
“苗淼,苗淼。”短暂的停顿。
“你又喝醉了,这种夜夜笙歌的糜烂生活,你真的很喜欢吗?你和李大坤真是绝配,一对活宝。你们这样的人,苟活在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观察你很多天了,你真是一个贱货。白天,你衣冠楚楚,以电视台记者的身份登堂入室,讲得冠冕堂皇。晚上,你又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婊子,在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员、奸商之间周旋,用女人最美好的东西去换取你对物质的永无止境的需求。一个龌龊的灵魂不该掩藏在美丽的躯壳下面,我要替主收回它。”
“曾经有一个像你一样美丽的女人深深地伤害过我,当我是瓜娃子,蠢蛋,无情地戏耍。我要把你们这些人都送到上帝身边,让他来教诲你们。既然你说不出去哪里,就和我回家吧,不远,就十几分钟,我的家是连接尘世和天堂的桥梁。”
听过费谊林的复述,沈恕双眉舒展,长吁一口气,立刻拿起电话,把技侦处当作他的临时指挥中心,向最得力的两员干将管巍、于银宝分配任务:“立即调查全市四川籍外来人口,重点放在和平区和铁东区。调查对象为男性,年龄在25岁到45岁之间,身材偏瘦,很可能未婚独居,受过良好教育,可能信仰基督教。此人有一辆红色风驰牌轿车,有可能是出租车,也可能是社会车辆。把所有符合这些条件的男性人口资料、包括他们的身份证,全部汇集到一起,越详细越好,越快越好。让全市的派出所配合,马上行动起来,争取在今晚之前抓获嫌疑人。”
分配完工作,沈恕抚着在转椅上坐着的费谊林的双肩,把他推到我身边,说:“我这就赶回重案队去,老费是个十年不遇的宝贝,你帮我照顾好,这案子如果破了,老费的功劳最大。”我大包大揽地说:“没问题,老费,一会我请你吃烤鸭去。”
21
2002年7月12日黄昏。红霞满天。
楚原市公安局重案队。
全市符合嫌疑人条件的男性资料共有七十五份,根据体型,教育程度、居住情况,又筛选出二十七人。沈恕一张张地翻看这些人的身份证影印件,忽然盯住其中一张照片出神。
于银宝说:“咋?这人有问题?”沈恕说:“这人看上去面熟,好像我们在哪里见过?”于银宝接过来端详半天,说:“没印象,想不起来。”沈恕说:“我们调查许明明被害案时,在格莱美歌厅前接触了几个出租车司机,一个大个子,一个络腮胡子,还有一个小个子。你看他是不是那个小个子司机?”经沈恕一提醒,于银宝也似乎想起来:“别说,真有点像,不过照片上年轻许多,而且那个小个子司机没有一点四川口音。”沈恕说:“照片是十年前照的,口音也可以伪装。”
见那男人的身份资料上记载:姚克华,三十五岁,四川广元人,未婚,七年前移居楚原,现居住在铁东区建设小区。职业一栏填写的是“大学教师”。
沈恕说:“嘿,一个大学教师,冒充出租车司机,居然没被人发现。立即通知建设小区辖区派出所,配合我们抓人。”于银宝转身要去执行任务时,沈恕又叫住他:“通知法医淑心和我们一起去,姚克华的居所很可能就是分尸现场。”
22
2002年7月12日晚八时。
楚原市铁东区建设小区301室。
从窗外看,301室内灯光昏暗,窗帘紧闭,隐约可以见到一个人影晃动。姚克华在家。
姚克华虽然身材瘦小,但反应敏捷,出手残忍凶狠,是个非常棘手的对手。而且警方对室内的情况也一无所知,万一他持有武器,或者不是一个人在家,都可能导致抓捕行动发生变数,甚至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沈恕观察过地形后,决定对姚克华进行诱捕。
姚克华租住的是一套三十岁高龄的老楼,一层三户,楼道里没有灯,漆黑一团,便于隐藏。控电箱就装在门外。按照计划,重案队警员在楼梯上隐藏好后,一名警员迅速拉断姚克华家的电闸,然后悄无声息地隐藏进黑暗处。
这时一男一女两名警员在楼下的楼道里大声对话:“哎呀,这保险丝怎么断了?大哥,你家也跳闸了?”“可不是,看样子就咱们这一侧有问题,另一边都没事。不怕,小毛病,把保险丝接上就好了。”这样说的目的是让姚克华打消顾虑,也避免他看见其他人家没断电而产生疑心。
警员们隐藏在黑暗处,一动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喘。在令人揪心的静默中等待了约三分钟,姚克华家的进户门终于欠开一条缝。借着黯淡的光线,可以看见有一双眼睛趴在门缝上向外观察。随后,一个瘦小的身影走出来,站在控电箱前察看。
这时,重案队员们突然发动,如下山猛虎般扑过去,五条壮硕的大汉把那瘦小的男子紧紧压在下面。那名男子发出绝望的、狼嗥般的吼叫,拼命挣扎,手脚却像被铁箍箍住一样,丝毫动弹不得。一只冰冷、坚硬的枪口抵在他的额头,随后,双手被手铐铐紧。
楼道里所有的进户门都欠开了一条缝,许多双眼睛带着好奇和惊恐向外张望着。
一束手电光打在那男子的脸上,沈恕取出照片比对,正是姚克华无疑。沈恕不无讥讽地说:“姚克华,第二次见面了,你的演技真好,出租车司机演得像极了。”
我在姚克华家的卫生间里发现大量血迹。虽然他曾认真全面地清洗过,但在发光氨的作用下,那大片大片的血迹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如磷光鬼火,触目惊心。
尾声
姚克华对杀害许明明、苗淼、钱冬艳三人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并详细交代了他奸尸、碎尸、抛尸的详细过程。他说,原以为他的谋杀过程滴水不漏,做梦也没想到警方神兵天降,在家门口将他抓获。他原本计划杀死十个人,而且已经锁定杀害对象,制定了周密的作案计划。
姚克华曾有一段令他心碎的感情经历,使他的生活产生剧变,也使他的性格变得偏激执拗,极度仇视社会。他二十五岁那年,已经谈婚论嫁的女友不告而别,与一名已婚男子远渡重洋,私奔到德国。而那名男子,竟是他的女友在夜总会坐台时认识的。姚克华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他全身心爱着的那名女子,那个外表清纯、谈吐文雅、气质如幽兰般馨香的女子,不仅是一名私企白领,竟然还是一个坐台小姐。她优渥的生活,全部是出卖灵魂和肉体换来的。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她的伪装完全骗过了他的眼睛,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当他视她如生命般珍贵时,她却弃他如敝履,甚至连招呼都懒得打一声。这件事是一直以来都一帆风顺的姚克华最大的挫折,他甚至一度萌生自杀的心理。在重病一场后,他离开了到处留有他前女友影子的四川老家,只身来到楚原,应聘到一所高校任教师,并受洗成为基督徒,希望宗教的力量能帮助他摆脱不堪回首的往事。
从那以后,他不再相信任何女人,尤其痛恨那些人前光鲜、私下里从事龌龊勾当的年轻女人。他曾几度动过杀机,终于用理智控制住自己。直到一年前,他无意中看到前女友在网络上炫耀私生活。她在异国他乡更加肆无忌惮,通过欺骗感情和出卖肉体换来了豪宅、名车和珠光宝气,并在公共空间大肆展出,以此为荣。姚克华的心灵堤坝在那一刻轰然崩溃,终于开始疯狂杀戮,以此发泄对女人和社会的刻骨仇恨。
2002年10月18日。秋风渐起。秋意正浓。
楚原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姚克华杀人罪名成立,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姚克华当庭表示接受判决,不提请上诉。
下午一时,姚克华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