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嫣坐在念恩和念安的小屋里，看念恩跛着脚给自己倒茶。她瘦得厉害，形销骨立，面颊深陷，宫装有些大，挂在她身上，空荡荡的。
她手臂断时，恰逢汰州大火，未能好好休养，落下了病根。所以现在，她的手臂不能再做重活，连端茶这种小事，也会碰得茶碗乱响。她的右腿小腿因伤了神经，在雪天里会抽筋，所以走路才这样跛。傅全未给她安排什么事，让她就和念安住在一块儿，想做点鞋袜就做点鞋袜，不想做就歇着。
“王妃喝茶。”她红着眼眶，把茶放到渔嫣的面前。
“念恩，你受苦了。”渔嫣拉紧她的手，轻轻抚摸她的手臂。
“王妃也受苦了。”念恩小声说，眼神闪烁，不肯与她对视。
来时路上，渔嫣听念安说过，念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门窗也关得紧紧的，就怕见到人，怕人笑话她。阿朗每次来找她，她也不肯开门，晚上不睡，悄悄推开窗子看月亮。
一个怀揣美梦的姑娘遇上这样的惨事，能熬下来已是她的勇敢。渔嫣站起来，轻轻抱住了她。念恩挣扎了一下，在渔嫣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王妃小心，脏。”
“哪里脏？说什么破话。”渔嫣把她抱得更紧，“我们念恩是最纯洁的姑娘。”
念恩不说话，只轻轻抽泣。
“念恩，我为你主婚可好？阿朗就在外面呢，他说只有我来，你才肯嫁他。”渔嫣捧着她的脸，小声问她。
“不行。”念恩轻轻摇头。
“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为什么不行？”念安走过来，用力握住她的手，“念恩，我们跟着王妃这么久，我们才不和普通女人一样，我们不看低自己。”
“王妃啊……”念恩抬头，嘴唇不停颤抖着，“我不能生孩子，以后会被他嫌弃的。别人也会笑话他，他是堂堂将军，怎么能娶我这样脏的女人？王妃开恩，不要再提这件事，打发他走吧。”
渔嫣泪水潸然而下，郝晨瑶，我定让你不得善终！
“好，我们不提这件事。念安，你让阿朗回去。”她擦掉眼泪，抱着念恩轻拍她的背。
“好。”念安快步出去，让呆站在雪中的阿朗离开。
“王妃，我想离开这里。”念恩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
“你又没有亲人，一个人能去哪儿？就在这里陪我吧。你如果不想出门，我让你和念安单住一个小院。这么大的后宫，反正也没多少人，你和念安自己去挑，清静一点的地方可好？”渔嫣苦心劝她。
念恩抬起清瘦的脸，挤出一个笑，“出家，我出家了，阿朗将军就断了念想。”
“不行，我不让你去。”渔嫣断然拒绝。
“让我去吧。”念恩扶着她的手，艰难地跪下去，哽咽着说：“我留着也是一个废人。青灯古佛，能解我心魔，菩萨会保佑我下半辈子清静无忧。我能看你平安回来，已是满足。我心意已决，求你成全，赐我一辆马车，送我去寺中为尼。”
“念恩，臭丫头，王妃受这么大的罪也回来了，你为什么一定要走？我劝你这么多天，你就一点都不可怜我的苦心吗？”念安哭着抱住她，要把她拖起来。
“请王妃成全，我去意已决。”念恩固执地磕头，一下又一下，碰在青石砖上。
“别磕了，起来吧。”渔嫣拉起她，哽咽不成声。全是因为自己，毁了念恩的一辈子，她真心难安。
“谢王妃。”念恩又退了两步，认认真真地给她磕了个头，“念恩会谨记王妃的话，多苦都会好好活着。念恩会在寺里日夜诵经，为王妃、王爷、念安妹妹，还有各位将军祈福，保佑你们平安无恙，永享富贵。”
“别说了。”渔嫣掩唇，转身就走。
院中已铺上一层积雪，她快步走过，脚下嚓嚓地响，就像她心中被粗砂磨痛的声音。念恩拿着荷包，让她转交给阿朗的那天，仿佛就是昨日，可才短短数月，念恩就坠进地狱。她不能说念恩固执，若是她自己遇上此事，可能早疯了。念恩所遭受的痛苦，是别人无法想象的。而她渔嫣，正是念恩痛苦的根源。
晨瑶如今还在宫里，她是御璃骁的救命恩人，与御璃骁之间的感情特殊而复杂，也是御璃骁走上权力巅峰的路程中极重要的人。若她没有证据，仅凭个人喜怒对晨瑶动手，只怕满朝文武不服，也会让御璃骁落得个过河拆桥的凉薄名声。更重要的是，她得让御璃骁看清楚，晨瑶根本面慈心恶，不是他想象的善良之人。恩归恩，恶归恶，不能以恩抹去她犯下的罪。
十月在追雪尾鸟玩，惊得鸟鸣慌慌。
御璃骁正站在前方等她，她放缓脚步，缓缓垂下双手，位高权重者也有不得已的时候。这天下没有绝对的自由，就算御璃骁，不管他做什么决定，也得拿出让人信服的理由。
“冷吗？”他大步过来，握紧她的手，小声问。
“很冷。”渔嫣点头。
他扬唇，拉开貂裘披风把她裹进怀里。温暖霎时把她包围，她埋在他的胸口，轻声说：“念恩要出家，明早送她去静堂庵吧。”
“出家？阿朗已求我为他赐婚。”他微微拧眉，满脸不解，“你也劝不动她？阿朗并不计较那件事。”
“罢了，不是男人不计较女人就能幸福的，这桩姻缘不成了。”渔嫣摇头，手背快速在脸上抹过，沾了满手的泪。
御璃骁抱紧她，下巴在她的额上轻蹭，“别哭了，我不想看到你哭，显得我多无能，不能保护你，不能让你展颜。”
“能让我哭也是你的能耐。”渔嫣把双拳抵在他的胸膛上，轻声说：“别的姻缘，我们把握不了，这一辈子，我们两个好好过吧。”
“当然。”他弯下腰，一把将她抱起，大步往前走去，“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渔嫣抽泣着问。
“能把你的眼泪和悲伤都冲走的地方。”他朗声说着，步伐加快，抱着她往帝阙宫大步走去。
帝阙宫四周，环绕着一后四妃的寝宫，如众星捧月般。后面是寒烟湖，月光大盛时，湖上会萦绕一层薄雾，湖水清澈，有锦鲤在湖中时沉时浮。
高耸入云的高台上有一方浴池，引温泉水进入。
这是先皇请天下能工巧匠为怡琳贵妃建的，她最喜欢站在高处，看湛蓝天空，宫外烟火。
这时候星光、月光、雪光全在池水里，风一吹，皱起一池涟漪。池子是莲花状，四周有十二只凤凰衔珠，不知是不是启动了机关，珠子里突然吐出清澈的泉水，哗啦啦地落在池水中，激起一串串晶莹的水泡。清池四周覆着薄雪，在这种雪天里泡温泉，确实是种别致的享受。
渔嫣正欣赏美景，御璃骁强壮的手臂从她的身后环上来，把她紧紧抱住，他的下巴就抵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着，“白城安说，你在谷中冻了几月，必须驱一驱寒气。这水最适合你，以后每天都来泡一泡吧。”
渔嫣偎在他胸前，小声说：“也不知莫问离现在在哪里，锦程有没有拦住他？”
御璃骁长指扣住她的下颌，扭过她的小脑袋，唇从她的额上轻轻扫过，突然一口咬住她的小鼻头，“渔嫣，你这时候居然在想莫问离？”
“为什么不能想，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渔嫣捂着被咬痛的鼻子，故意说。
“唉，你回来的路上，说了一路的莫问离，我要吃醋了。”御璃骁一声长叹，把她紧紧箍住。
“不必吃醋，我如今血管里淌的是他的热血，我与他是至亲之情。”渔嫣满眼认真。
御璃骁微微抽气，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担心——已经血脉相融，又相处了四个月，莫问离那样妖孽，随时会来勾走她的心也说不定。御璃骁乌瞳里微微浮动着担忧，把唇贴在她的耳上，温柔低语：“若可以，我会把血全给你，绝不让你有念叨别的男人的机会。”
“瞧瞧你这醋劲。”渔嫣微笑。
只见他拿了壶酒，仰头满满饮了一口，低头就哺给了她。辛辣的酒穿过她的喉咙，辣得胃都灼烧起来。
“咳咳……”她不停地咳着，渐渐地，一身热血开始燃烧。
他顺势覆来，刚强的身体带着隔了数月的渴望，用带着酒意的唇堵得她不能喘气。
高台下，傅全双手拢在袖中，微眯着眼睛，脑袋一点一点地小声哼着曲儿。四周静静的，太监宫女都被支开了，只他一人守着。
高台四角的凤凰彩尾上都悬挂着翡翠和玛瑙制成的风铃，铃铛在风中脆响，每一块珠玉都泛着夺目的光彩。
小雪过后，宫中一片银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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