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大劫杀-陌生的航程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鲁荣渔2682”号载着33名船员踏上前往南太平洋的陌生航程……

    在山东半岛的东北角,有一个幽静的小城,面朝大海,如诗如画。这便是与韩国隔海相望的山东省荣成市。

    沿着风景迷人的黄海西岸的海湾北路、海湾南路,从市区一路向南行驶约30公里,穿过一座海湾大桥,便来到被当地人称为“小香港”的石岛镇。

    果然是“小香港”。在荣成市区,居然有双向十条车道、完全可以与长安街宽度媲美的超宽马路,除了上下班的高峰期,大部分时间空荡荡的。而石岛则不同。狭窄的马路两侧,大小商店、饭馆等拥挤在一起,行人在车流密集的马路上随意穿过,就像中国大多数杂乱无章的县城。

    石岛原来是荣成市下属的一个镇,后来被撤销,变身为省级经济开发区。夏天,从市区过来,接近石岛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咸的海水味,仿佛置身于某个海边的渔村,以至于让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产生错觉——这海水里一定有很多的鱼,否则,空气里怎么会弥漫着浓郁的鱼腥味?

    在石岛人的眼中,这里才是荣成的中心。沿着海边,随处可见高大的门吊,大大小小的造船厂,表明这是一个以大海为生的小城。

    我第四次来到石岛的时候,正是春节之后。乘坐唯一的一趟公交车到达终点站,从写着“鑫发集团”四个大字、有保安值守的路口往里走,左侧是一个个巨大的储油罐,罐壁上标着“鑫发石油”;右侧不远处,有一栋不起眼的楼房,门前空地上停着几辆大客车,这里就是山东鑫发渔业集团公司(本文以下如无特指,均统称“鑫发公司”)。

    继续往前走,海边上无遮无拦,凛冽的寒风从海面上吹过来,就像带刺一样,一根一根地扎在脸上,睁不开眼睛。那条通向海边码头的水泥路,粗大的缆绳沿着路边摊开,还有不少渔网也堆在路边,看样子要进行整理或是维修,可是并不见有人。

    到了海边,正是鑫发码头。这里既没有客运,也没有货运,它就是一个以捕鱼为主的渔业公司的专用码头。

    放眼望去,数条并不规则的看起来像栈桥一样的通道伸向海里,各种吨位的捕捞船并排停靠在通道两侧,被缆绳拴在码头的铁桩上,至少有数百艘之多。

    走到另一边,一艘大吨位的船只正在被钢索从海里拖上船坞维修。跟旁边的工作人员说话,个个都很友好。

    停泊在港内的船只大都是空的,偶尔有一艘船,有船员上上下下,还有人拿着工具在维修船上的设施。有一位船员盘腿坐在岸边修补渔网,旁边是一艘破旧的渔船。他看上去40来岁,常年的海上生活带给他一张黝黑的脸,两只手满是粗糙的裂纹。他穿一件黑色的薄棉衣,似乎对寒冷习以为常。

    从他的口中得知,他来自河南,已经有多年海上捕鱼的经历,每月能挣四五千元。他说,船很快就要出海,不过,他只是在近海捕鱼,最远到过朝鲜东海岸一带。

    要不了多久,那些随着风浪摇晃的船只,会陆续离开这个码头。也只有出海打鱼,船员们才能挣到养家糊口的钱。可以想象,此时把渔船开到朝鲜东部的西北太平洋海域,海面上依然十分寒冷,一艘渔船孤零零地漂泊在海上,船员们的捕捞作业该是多么的艰苦。

    密密麻麻的渔船,天南海北的船员,素昧平生,聚集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渔人码头”。他们大都是农民,从这里走向大海,在风浪中谋生,吃苦不是个问题,重要的是能够赚到钱。

    不过,很多从来没出过海的农民,对出海打鱼并没有多少心理准备,他们只是抱定了吃苦的决心,却没有想到,比身体的辛苦更难熬的是海上的孤独,尤其是常年不靠岸的远洋捕捞船员。

    一眼看上去,码头上停靠的渔船,“鲁”字开头的名称最多,“鲁荣渔”“鲁文渔”,还有“辽丹渔”“闽霞渔”,五花八门。我在港内拥挤不堪的渔船中寻找“鲁荣渔2682”号,最后只找到了它的姊妹船“鲁荣渔2681”号。

    每一艘船都紧紧地挨在一起。我小心翼翼地从岸边跳到一艘大船上,再翻过几艘船,上了“鲁荣渔2681”号。它在风浪中摇摆,跟旁边的其他渔船似乎没有什么不同,船身锈迹斑斑,空空荡荡,粗大的缆绳固定在岸上,两条数米长的跳板横在船舱里,到处是障碍物,脚下必须处处留心。

    正是“鲁荣渔2682”号远洋渔船,制造了一起血腥残暴的海上大屠杀。33名船员,最后活着的只有11人,另外的22人,死不见尸,活不见人。

    “鲁荣渔2682”号去了哪里?莫非它带着22条冤魂又出海了?

    2010年12月28日,虽然只是初冬时节,但对于山东半岛东北部的荣成来说,气温已经降到零度以下。很快,这里将会被大雪覆盖,“鲁荣渔2682”号要赶在这之前出发。

    正式出发前的12月27日,边防部门的人员登船检查,但直到此时,“鲁荣渔2682”号还有19名船员没有办理海员证。这倒难不住鑫发公司,何况检查本来就是走过场,这一套游戏规则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没有哪个从事远洋渔业的公司会把海员证放在心上。

    于是,鑫发公司先让这19名船员下船,从其他船上借来19名有海员证的船员顶替,以欺骗的手段完成边检后,“鲁荣渔2682”号从鑫发码头出发,停泊在码头外的海上,公司派船把没有海员证的19人送到船上,再把借来的19名船员换走。

    这些来自农村的船员压根就不知道,乘坐远洋渔船前往公海捕鱼,必须持有海员证;没有海员证离开中国的领海,回来时再从公海上进入中国的领海,与偷渡无异。

    对于多年从事远洋捕捞的鑫发公司来说,前往公海捕鱼的船员必须持有海员证,应当是一个常识。但是,“鲁荣渔2682”号上33名船员的招募过程,却存在太多的儿戏,根本就没有将持有海员证作为前提条件,完全是不问出处,来者不拒。

    2010年5月的某一天,鑫发渔业集团副总经理王智勇打电话给曾经担任大连火同海洋渔业公司总调度室副总调度长的刘时保,说鑫发公司又建造了新的船只,打算从事远洋鱿钓业务(钓鱿鱼),让他帮助找几个船长。

    按照刘时保的说法,鑫发公司最早从事远洋鱿鱼捕捞业务大约在2004年,当时公司规模较小,挂靠在刘时保所在的大连火同海洋渔业公司,包括船员培训在内的很多事项都是火同公司帮助办理的。

    本身就是荣成人的刘时保与鑫发公司负责远洋渔业的王智勇很熟悉,因而,多年后,王智勇又找到此时已经退休在家的老乡刘时保。

    由于之前的工作关系,刘时保的手上掌握着很多船员的信息。严格地说,王智勇让刘时保帮忙招募的人不是普通船员,而是船长;不是一个船长,是一批船长,其中包括“鲁荣渔2682”号。

    刘时保陪同鑫发公司的黄建永前往大连,联系到经常跑船的王绕松、崔家季、曲明涛、许运财、许运洪,在一家宾馆商谈条件。对鑫发公司开出的薪酬,五位船长感到满意。

    物色好了船长,鑫发公司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出海事宜。后来许运洪因故退出,曲明涛又联系了大连人李承权,他就是后来“鲁荣渔2682”号远洋渔船的船长。

    鑫发公司规定,船长负责招募船上的其他船员。于是,李承权四处打电话联系曾经熟悉的船员,2010年10月6日,他带着13名船员从大连来到荣成。

    李承权带来的13名船员,占据了船上所有的八个职务船员中的七个,另有船员王鹏、宋国春、吴国志、段志芳、崔勇、姜树涛。

    经过曲明涛介绍,李承权认识了大连的两个中介公司。这两家中介公司在网上发布招聘船员的消息,将大部分本来互不相识的农民工召集到一起,变成了“鲁荣渔2682”号远洋渔船的船员。

    船员黄金波的经历或许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黄金波并不是农民工,他是林业工人的独生子,家住内蒙古自治区牙克石市库都尔镇——大兴安岭深处一个萧条破败的小镇。

    当地异常落后的教育水平,让黄金波勉强完成了初中教育。在那样一个尚处在半计划经济时代的小镇,不仅就业很困难,即使自谋职业,也很难找到赚钱的机会。出去打工几乎是唯一的出路。

    “这里的教育都是嘻哩哈啦的,高中毕业的几乎没有,原来镇里还有个高中,后来撤了,全部并入牙克石,每年能考上高中的也就一两个。”黄金波的妈妈李凤兰说,“有钱的人都出去了,上牙克石上初中、高中,有的小学都不在这里念,教学质量差,管理也不好。”

    1991年2月出生的黄金波,2006年初中毕业时只有16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最远的地方就是去过70公里外的县城牙克石(县级市)。他先是在家待业一年,后来到海拉尔的一家餐馆打工,2008年,黄金波去了北京,在他叔叔的旅游公司做导游。

    很难想象,对黄金波这样一个既没有多少文化,也未见过世面的外地孩子,如何能给来北京的游客做导游。好在有亲叔叔照看,黄金波在北京混了近两年,又回到那个小镇。

    2010年8月,黄金波去了大连。“他老姨的孩子在大连学日本料理,他在家喜欢做饭,能学日本料理不也是挺好的嘛。”李凤兰一直想着儿子能学会日本料理,做个厨师,工资也不低,对他这样的孩子,也算是体面了。

    但是,黄金波到大连没有去学习日本料理,而是在一个网吧当管理员。没干几天,又不干了。无所事事的黄金波整天泡在网吧上网,他从网上看到了招聘船员的消息。

    “每个月工资三四千元,我觉得还可以,就按照网站上的联系电话打过去询问详细情况。”黄金波还记得,对方接听电话的人是个男的,他证实招聘信息的真实性,约定在大连火车站旁边的一个酒店门口见面。

    那人其实是中介公司的员工,他把黄金波带到火车站附近的一个破旧的居民楼。进去一看,房间里还有八个男子,他们一起在那里住了两天,期间,又有两个男子被带来。第三天傍晚,中介公司的员工领着黄金波他们十个人,从大连港上船,走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船靠岸。

    “我也不知道船停在哪个码头,下船后又到了一个宾馆,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后来‘鲁荣渔2682’号的船长李承权,还有另外一个船长。”黄金波事后回忆说,带他们上船的中介公司的员工把他们交给李承权,接着乘车来到荣成市石岛鑫发公司码头。与黄金波同船来的这十来个人,有刘贵夺、梅林盛、姜晓龙、包德格吉日胡,他们一起上了“鲁荣渔2682”号渔船。

    人越来越多,他们被船长李承权带到船上。远洋渔船,从海上回来停泊了很久,船舱里很脏,正好让他们清理,然后搬运物品,做出海前的准备。

    正常情况下,对于未出过海的新船员,首先要经过专门的培训,取得海员证,才有资格成为一名船员。其次,还要由所在的公司进行各种必要的技能培训,毕竟这是出海,而且是远海,船员们需要应对与陆地上完全不同的问题。

    而“鲁荣渔2682”号新招来的这些船员似乎什么都没做。过了几天,李承权把合同拿给他们,大家七嘴八舌,问来问去,谁也不懂合同上约定的权利和义务,只是在乎一个问题:中介公司说的收入是不是真的。

    “李承权拿了合同让我们签,签好后他拿去做公证。”黄金波说,“合同内容是到秘鲁进行海上鱿钓作业,期限两年,保底工资每年45000元,每年还有3000元保险,从工资里扣,我们都签字了。”

    签了合同,招聘信息中许诺的每年45000元的收入白纸黑字写在纸上,一切似乎很顺利。直到此时,一部分船员才想起来给家里打电话,告诉家人他们要出海,一去就是两年,那种心情,一半是兴奋,一半是紧张。

    李承权从大连带来的那些有职务的船员,多数都有出海的经历。被李承权请来担任轮机长的温斗,多年来就在海上跑船。“我老公一直在船上干活,我认识他那会儿他就在船上干,2004年我们搞对象,可能效益不好,他在家里待了大半年。”温斗的妻子小付说,“2006年我们结婚,两个月之后他就去了非洲,三年没回来过,2009年7月末才回来。”

    这一次,温斗带着他的哥哥温密一起出海,他做轮机长,哥哥是二管轮。

    去荣成的那天,二副王永波的妻子张岳林开车,将李承权、王永波以及温氏兄弟和几名船员送到大连港码头。之后,张岳林和船长李承权的妻子又来到石岛,在那里一住就是10天,等着为丈夫送行。“出去要两年才回来,我们去送送吧。”李承权的妻子说。

    相比之下,通过中介公司招来的船员,事前都没有跟家人商量,他们在外地打工,突然看到招聘船员的消息,匆忙前去面试,带有很大的不确定性。直到签了合同,马上就要出发的时候,有些船员急急忙忙地给家人打个电话。毕竟一去两年,到了海上,手机没有信号,联系很不方便。

    突然接到儿子的电话,说要去海上钓鱿鱼,黄金波的母亲李凤兰感到吃惊,她一直以为儿子在大连跟他表弟一起学习日本料理。“你怎么跑到船上去了?”李凤兰对儿子去做船员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马上劝阻道,“你不能去,赶紧回来!”

    “不赶趟(来不及的意思),跟公司签了合同,我现在已经在船上了。”黄金波憧憬着赚大钱的梦想,向他的母亲绘声绘色地描述道,“到船上能挣挺多钱,年薪45000块,一个月还有1000块钱的生活费,钓鱼有提成,每年能挣5万多块。老板说,签两年合同,合同满了,让我们坐飞机回家。我爸身体不好,以后就不让你们受累了。”

    那一刻的黄金波,俨然《天下无贼》中单纯、憨厚的傻根,在他想象中,每个人都像他一样诚实善良,天下无贼。

    李凤兰一时摸不着头脑,海上打鱼以及远洋船员的生活,对她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到海上去捕鱼很危险,你了解那个公司吗?”李凤兰很不放心地问道。

    “人家是正规的公司,是上市公司。”黄金波说。

    “啥叫上市公司?”李凤兰追问。

    “妈,你不懂。”黄金波的语气充满了兴奋,根本听不进去母亲的劝阻,“我现在是正式的船员了,一起去的还有很多人。”

    船员薄福军是33名船员中唯一的山东人,就在离荣成不远的龙口市诸由观镇辛家村。2010年12月底的一天,他跟妻子说,在网上找到一个活儿,但没有说具体做什么,就一个人去了荣成。

    过了三四天,薄福军打电话给妻子江立绢,告诉她要出海两年,到南太平洋打鱼。“我一听说要出海打鱼,时间又那么久,两年后才能回来,感觉太危险,不同意他去。”江立绢说,“他说合同都签了,收入挺高,一定要去。”

    江立绢当年从黑龙江省集贤县远嫁到山东。两天的坐卧不安,她坐车赶到荣成,想把老公拉回去。走到半路上,她接到薄福军的电话,说他已经上船。江立绢仍不死心,心急火燎地追到石岛鑫发公司的码头时,公司的工作人员说,“鲁荣渔2682”号已离开码头,正在海上。她反复打电话,却始终没有接通。

    他们就这样踏上了前往太平洋彼岸的漫漫航程。

    当天中午,与“鲁荣渔2682”号同时起航的还有鑫发公司的另外三艘渔船。在韩国釜山加油后,四艘渔船从日本南部的大隅海峡驶入西太平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