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姣匆忙地说:“请不要把那件事告诉左县长和于老师。”
“我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我看得出他们一家人拿你和你的儿子当朋友,很信任你们,你自己决定你应不应该对他们有所隐瞒。”
王玉姣紧张地看着他,“我没隐瞒别的,只是没告诉他们,我女儿也被……那天你妈妈突然来找她,我才知道那件事。小琴今年已经快18岁了,她爸爸性子急躁,管女儿一向比管儿子要严得多,要是知道了,非打死她不可。我根本不敢跟他提,只能偷着逼问小琴。她说她是在谈恋爱,我能有什么办法?钱是你妈妈硬塞给我的,我从来没开口要过。我只求不把这件事张扬出去。如果我也去告他强奸,女儿坏了名声,这一辈子再也嫁不出去,我们没法儿在清岗立足,小超也没法儿继续上学。小安以后还可以跟她爸妈回省城,我们除了回老家刘湾,还能去哪里?那样的话,小超就没有一点儿前途了。左县长和于老师一家都是好人,我真的想帮他们一把,熬过这个关口,才想接小安去刘湾,让我家大嫂帮忙照顾她一段时间。”
她言辞听起来十分恳切,可是眼神偶尔闪烁,高翔并不尽信她的这一番话,然而一想到陈子瑜,再也无心探究母亲在这件事里起的作用,只能点点头:“这样最好,我先走了。”
高翔发动车子离开,心情有说不出的郁躁。他当然明白母亲托付他办的事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之所以屈服,只是因为和父亲商量后,不愿意听凭陈子惠真的把这件事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他完全没想到刚一开始跟于佳谈就已经难以为继,于佳的指责让他无言以对,辩解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看着于佳眼里深切的悲哀,他明白即使他再怎么尽力措辞委婉,一经硬着头皮开口,其实跟母亲上门威胁一样残忍。
左思安出人意料地走出来,更让他震惊。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这个女孩子,他受到的冲击甚至比听到陈子瑜犯下强奸罪还要大。她个子不高,头发凌乱地扎成一个马尾,面色苍白,脖子细长,下巴瘦得尖削,略有些弯弯的眼睛黯淡无神,下面挂着黑眼圈,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大号校服,除了腹部似乎微微隆起以外,他眼前站的分明只是一个尚未发育的普通少女,面孔带着稚气,看上去比14岁这个年龄甚至还要小一点儿,从身材到长相都引不起正常成年男人一点儿遐思。
罪恶感。他想,只有这个词能描述看到左思安后强烈的持续不安了。
隔了一天,于佳打了高翔留给她的电话,她的声音喑哑而充满苦涩:“请你过来一下。”
他再度去左家,左学军仍然不在家,左思安卧室的门仍然紧闭着。于佳面色有些憔悴:“你们赢了,我丈夫昨天被胡书记叫去谈话,明天还要赶去省城汇报情况,接受调查。我女儿连续一天一夜拒绝吃饭,逼着我答应你们。”
高翔连忙说:“我已经叫我母亲写了情况说明交到县政府,并且保证再不提这件事。如果有必要,她可以接受调查做证,收回对左县长的所有质疑。”
于佳的表情没有丝毫缓和,但似乎已经没有力气愤怒,神情冷漠地说:“我们谈细节吧,请注意,不是商量,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说得十分简洁:送左思安去刘湾,寄居在王玉姣的大哥家里,请她大嫂梅姨照顾直到生产。等左思安怀孕满九个月就去做剖腹产,高翔必须提前半个月住到刘湾,保证一出意外情况,马上开车将左思安送到县城医院。其他陈家人一概不许过去打扰,孩子生下来后由他们直接抱走,再不必联系。
不出高翔的意料,于佳断然拒绝了他小心翼翼提出的物质补偿条件。
高翔回家转告父母,高明一百个不赞成,陈子惠却在这段时间里头一次露出笑意:“我就知道你能够取得他们的信任。看吧,你果然说服他们了,而且争取到了对我们这么有利的条件。”
这个夸赞让高翔满心不是滋味,高明更是恼火地质问妻子:“你凭什么把儿子牵扯到这件事里面?”
“你现在动不动跟我吵架算怎么回事?这孩子我要定了,小翔要是不去,我也有办法让他们妥协。我又不是让小翔去接生去带孩子,他只需要在那个村子里住半个来月,问题就解决了,有什么不好?”
高翔眼看两人又要争执起来,只得说:“确实没别的办法了,就这样吧,我会把省城的工作安排好。”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心底充满犹疑。去一个偏僻的村子里生活半个月倒还罢了,他的任务竟是看着一个受害少女生下孩子,再把孩子从她身边抱走。无论怎么开解自己,他都没法儿把这一切看得顺理成章。
11月初的一个清晨,高翔开着家里的一辆切诺基,按约定时间到了左家楼下。过了五分钟,于佳和王玉姣领着左思安下来,她们刚上车,左学军突然从另一条路上走过来,一把拉开右边车门:“小安,下来。”
高翔惊讶地回头,只见于佳恼怒地说:“你终于肯回家了?”
左学军不理她,重复地说:“小安,下车。”
左思安坐着没动,低声说:“爸爸,让我去吧。”
左学军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往外拖她,高翔大惊,马上下车:“左县长,你会伤到你女儿。”
王玉姣也说:“左县长,这使不得,万一摔着会流产的……”她被左学军阴沉的脸色吓得不敢说下去。
左学军将左思安拉下车,抓着她的胳膊往家里走,她被拖得踉踉跄跄,已经失去平衡。于佳赶过来拦住丈夫,一手挽住女儿,压低声音说:“你疯了吗,非要在外面闹?”
“你居然让女儿做这种交易,你根本不配当她的母亲。”
于佳气得微微发抖:“是的,我不是好母亲,我没尽到当妈妈的责任。那么你呢?你是一个好父亲吗?想想这段时间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自以为光明磊落,不跟任何人做交易,不肯多为女儿着想,不顾后果把事情闹大,才把女儿逼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个犀利的指责让左学军的面孔扭曲,左思安挣开于佳,尖利地叫:“妈妈,别说了。”她抱住父亲紧紧握成拳头的手,仰头看着他,满面泪水地哀求着:“爸爸,别跟妈妈吵架,不怪妈妈,是我逼她这么做的。很快就能过去,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左学军看了一眼女儿,马上将头扭开,脸色发青,胸口起伏,完全说不出话来。这时楼上有些窗子打开,有人探头出来窥视着。左思安放开她父亲,断然转身:“妈妈,我们走吧。”
高翔发动车子驶离宿舍,车内气氛沉闷得可怕,坐在副驾座上的王玉姣搭讪地说:“小安,你还好吧?”
左思安茫然看看她,没有回答。
“要是肚子不舒服一定要讲出来,我当年在生小超之前还怀过一胎,不小心摔倒流产,大出血,幸好大嫂在家救了我,太受罪了……”
于佳心烦意乱地打断她:“王姐,别说了。”却还是不放心地摸女儿的额头:“小安,要不然我们先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左思安侧头避开她的手,“我没事。”
高翔无心讲话,王玉姣除了指路,再没说什么。于佳与左思安坐在后排,都异样沉默。除了母亲问女儿要不要喝水,女儿摇一摇头外,两人全程再没有讲话。于佳满怀心事,一直呆呆出神,左思安则缩在车子左边靠窗处,扭头看着窗外,跟母亲没有任何交流亲昵。
从清岗县城出来,是一条双车道的县级公路,开了40多公里后,高翔按王玉姣的指点,从公路下来,沿着一条狭窄而坑洼不平的土路驶进刘湾,他庆幸开来的是越野车。他将车停在池塘边唯一一块平整的空地上,拎起行李,跟着她们走向刘家。沿路有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走出来,确实如王玉姣所言,基本没有青壮年男人,大多是老弱妇孺,而且多半姓刘,相互之间有着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他们与王玉姣打着招呼,眼睛瞟向高翔、于佳和左思安。
王玉姣回了村子,顿时自如了很多,与他们寒暄着。
“城里几个亲戚来了。”
“我马上还回去,清岗那边有事丢不开。”
“还是得等过年才能回来。”
“小超成绩好着呢,又考了班上第一,在全年级排在第二,他还得了省里数学比赛的一等奖。”
……
高翔只见于佳神思不属,脚步迟疑地落在最后,而左思安亦步亦趋地紧跟着王玉姣,将头垂得低低的,肩微微佝着,仿佛竭力想将自己在众人的目光下隐藏起来。他再也忍不住,放慢脚步,等于佳过来轻声对她说:“于老师,请安慰一下你女儿。”
于佳如梦方醒,看向四周,失去一向的冷静,眼中突然涌出泪光:“我不该同意把女儿丢在这里,可是我还能怎么做?”
高翔无法作答,只能说:“于老师,两个月时间很快会过去。”
“然后呢?然后大家可以重新开始?”她神情惨淡,“出门之前,我拿这话对女儿讲,她一双眼睛看着我,看得我心虚到舌头打结,连自己都哄不过。”
“我保证会照顾好她,把她送回你身边。”
梅姨已经站在了自家门口,那个时候的她只40来岁,中等个子,短发抿在耳后,衣着简朴,与村民没什么两样。不过她请他们进去,谈吐大方,举止利落,丝毫没有一般农妇的束手束脚。她对左思安的态度更是十分自然,招呼她坐下,让她挽起衣袖,给她量了血压,嘱咐她午后温度比较高,可以脱一件外套,然后端出才做好的桂花红糖米糕请他们品尝,左思安好像略微放松了下来,小声说:“好香。”
一个小女孩从梅姨身后探出头来,说:“这些桂花都是我从我家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上采下来的。”
“叫小安姐姐。”梅姨含笑介绍着,“小安,这是我女儿晶晶,比你小三岁。”
看到差不多同龄的女孩子,左思安吃了一惊,却又似乎放下心来,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完之后,梅姨安排她进右边厢房休息,她顺从地进去,甚至没有看于佳一眼。
于佳面前的糕点一口没动,眼里已经含满泪水,努力忍着才没有流出来。
“别让不相干的人过来打扰她,把她当怪物一样参观。”于佳恳求地看着梅姨,“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好奇的目光。”
“放心,村子里的生活很平淡,谁家有客人来都会引起一阵议论,也就是议论而已,他们没什么恶意。而且农村早婚很普遍,我给好几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接过生,他们不会对早早生孩子这件事太好奇的。”
于佳的脸扭曲了一下,显然没法儿觉得宽慰。
“就算我弟媳妇没有郑重托付我,我也是母亲,也有女儿,能够体谅你的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于佳轻声说:“谢谢你,梅姐。小安刚刚做了检查,情况还算好。我尽量每周过来看她,有什么事,请马上给我们打电话。”
高翔补充道:“我也会经常过来,我把手机号码给你,会24小时开机。”
梅姨点头答应下来。
3
晶晶的学名叫刘雨晶,是一个活泼聪颖的11岁女孩子,在镇上小学读五年级。她对于佳为左思安打包带来的那些书十分有兴趣,一边翻看,一边发问,左思安机械地做着回答。
“《海底两万里》是讲什么的?”
“是一本法国人写的科幻小说。”
“《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呢?”
“也是这个法国人写的。”
“小安姐姐,这本《爱丽丝梦游仙境》好看吗?讲什么的?”
“我还没看完,讲的是一个叫爱丽丝的女孩子,掉进了兔子洞,碰到了很多怪事……”她打住,茫然看看四周,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掉进了某个兔子洞内,所经历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荒诞不经,而且恐怖。她一直不愿意再想起的那个下午突然跃上她的心头,她用力闭上眼睛,却无法阻止一个个混乱的画面从眼前掠过。
“……小安姐姐,小安姐姐。”她睁开眼睛,晶晶有些惶惑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没事。”
要确认自己没事,对于左思安来讲,几乎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梅姨似乎天生具备安抚恐惧、将日子整理平顺的母性。她17岁那年还是大城市的单纯的高中生,随着知青下乡大潮来到了这里,学习干各种陌生而艰苦的农活,手指与肩头很快磨出厚茧,历经多次返城希望破灭的打击,与一个老实的农民结婚,被树立成扎根农村的典型。各种荣誉并不能抵消生活的困顿,旧日同学纷纷离去,她的一儿一女相继出生,而荣誉也随着时代变迁烟消云散,她成为一名乡村医生,赢得村民的尊重,最终融入了当地。
最初左思安对梅姨是警觉的。但是梅姨并没有做出任何尽快拉近两人距离的努力。相反,她尊重左思安的疏离自闭,既不像于佳那样小心翼翼生怕伤害到她,也不像王玉姣那样不遗余力地表达同情的同时又不自觉地流露好奇。她对左思安表露的关心与对待自己的女儿没什么二致,没有任何不自然的感觉。
而晶晶正如刘冠超说的那样,是一个个性开朗的可爱的女孩子,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左思安根本无法拒绝她的友善。
这个家庭的两个成员都没有用任何特别的态度对待左思安。每天早上,梅姨同时叫左思安与晶晶起床,安排她们吃早点,打发晶晶独自步行近50分钟去镇上的小学读书,如果没有出诊,也没有病人上门,她就去家里的菜园干点儿农活,天气好的话,她会带左思安一起过去,一边浇水施肥,一边与她闲聊,教她辨认农作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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