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莲-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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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知府将昨日判官所定之案推翻重审,在整个芦岭州引起了莫大轰动,住在十五六里外的寨子、乡镇中的汉人和羌人也都闻讯赶来了,不但山坡上站满了人,就连隔着一百多米远的倾斜山坡上都是人满为患。

    人犯、苦主、人证,全都带到了,三班衙役手提水火大棍,在草坡上分列左右,站得整整齐齐,中间一张八仙桌,上边摆着红黑令签,旁边一张小几,一个书办摆好文房四宝,正慢悠悠地研着墨。

    知府大人不在衙门里审案,而是跑到这儿来升堂问案,分明就是有意要让全州百姓与闻此案,所以对百姓们的赶来,并无一个衙差哄赶拦阻。不过,除了三班衙役,两边还有近百名佩腰刀、举缨枪的民壮维持着秩序,所以虽说这羌寨前面人山人海,却无半点喧哗声。

    “咣、咣咣……”鸣道锣响了,远远一顶大轿赶来,现场立即一片屏息。这地方山高皇帝远,一州知府在百姓们心中就是掌控着他们生死前程的最大的官儿,如何不生敬畏之意。

    芦岭州因为新置,所以府衙许多东西还不齐备,比起内地州府来寒酸的很,这样的官轿只有一乘,而且平时杨浩还不大用,一出门总是乘马,如今杨浩坐了官轿,其他随从官员却仍是骑马相从。众官员们到了近前纷纷下马,走到位案两旁的座位前肃然等候。

    众百姓瞪眼看着,就见一个年轻人极其俐落地跳下马来,快步走到轿前去掀轿帘。这年轻人眉眼俊俏,十分秀丽,只是脑袋上的头发极短,若非身上穿的也是衙门里的公服,简直就是吐番草原上的喇嘛僧。

    他将轿帘儿一掀,里边缓步迈出一人,一双白帮黑面的缎子官靴,一袭浅绿色的官袍,可那袍带上却悬着一枚只有绯衣官员才能佩戴的银鱼袋,正是整个大宋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芦岭州知府兼州团练使杨浩杨大人。

    杨浩没戴官帽,一层层白布把那脑袋裹得跟印度阿三似的,西北地区不少人是见过天竺人的,瞧他那稀罕模样,许多人并不知道杨浩昨日受了伤,更有那新来不久还不知道杨浩来历的,还以为这位杨大人本来就是天竺人呢。自唐以来,在中原做官的外族人可不罕见,于是人群中便是一片啧啧称奇之声。

    杨浩顶着一个大脑袋到了自己座位上坐下,自程德玄以下各位官员这才依次落座,杨浩左右一看,抓起惊堂木来便轻轻一拍。其实在这样空旷的地方,惊堂木起不到镇慑人犯的作用,但是这是必要的程式,两旁衙役见了知府大人示意便“威武”起来。

    “诸位百姓,自我芦岭州建立以来,大多数百姓都能谨遵王法,规矩行事,却也不无宵小,横行乡里。程判官教谕为先,少施惩罚,然而有些人不思悔改,变本加厉,正所谓乱世有重典,当然啦,我大宋国泰民安,绝对谈不上乱世,但这芦岭州因为新建,又有横山羌匪作乱,不免有些歹人趁机混水摸鱼,横行不法。今日,本官开堂公审昨日羌人少姆依可受人凌辱,老父被杀一案,以正王法,来啊,带原告。”

    其实因为这里不是公堂,也没有仪门二门和候审的押班,所以原告、被告和人证都在现场站着呢,倒不需下堂传唤,杨浩说罢,姆依可便被带到案前跪倒,这少女还未开言,先已放声大哭起来。

    姆依可在羌语中是月亮的意思,这位少女年纪不大,才只十三四岁年纪,果然生得身如纤月,眉目婉然,很有几分柔美的姿色。杨浩见她小小年纪,五官稚嫩,神气清纯,哪有半点风尘味儿,却被那丧尽天良的花无月凌辱,还反咬一口,诬指她是个半掩门儿的妓女,心中一股火气不由暗暗生起。

    依娜站在人群中,听见这位汉官提起横山羌匪作乱之事,心中便觉不妙,又见姆依可伏在案前大哭,这汉官儿脸上便露出怒气,双眼杀气腾腾,心中更是惊惧,站在人群中便连连向自己丈夫招手示意,叫他千万不可说出让这汉官儿不高兴的话来。李兴看见妻子的示意,便将头扭了过去,气得依娜连连跺脚。

    那少女老父惨死,自己被人凌辱,如今只剩下孤苦伶丁一人,昨日那个官儿还是个不肯替她做主的,她也不知道今天这个怪里怪气的天竺大人能不能为她主持公道,伏在案前便放声痛苦起来。

    杨晋城见她这么哭下去不是个法儿,便一边走近,一边大声说道:“原告,上面坐的,便是本州知府杨浩大人,你有甚么冤屈,尽管向大人直言。我家大人明察秋毫,秉公断案,定会为你作主。”说着凑近了去,小声说道:“哭甚么哭,这般哭下去何时是头儿,总要将你的冤屈说出来,我家大人才好为你作主。”

    姆依可得他提醒,这才擦擦眼泪,哽咽着把前晚所经之事从头到尾叙说一遍。其实这案子非常易审,这些羌人原本是东阳氏的奴隶,那少女原本并非娼妓身份。他们来到芦岭州才只一天的功夫,刚刚安顿下来,为防万一,从一路押送,到入谷定居,始终有武力警戒,怎么可能这么快便做起了生意,还招揽了他这么个嫖客。

    再者说,他是被当场抓着,身上只有区区几文钱,他说的嫖资何在?若这少女真是娼妓,难道还大方到事后才向前要钱?自那少女帐中可是甚么都没搜出来,可谓一贫如洗。再者,他的那柄刀子从何而来?这些羌民入谷时都搜过包裹和身上的,唤来那赌场伙计一问,在杨浩的官威之下,那伙计便乖乖指认了那把刀子本就是他寻常携带的。又有当场将他擒获的李兴的证词,人证、物证、受害苦主俱在,他还如何狡辩?

    本来那花无月还要故伎重施,想在杨浩面前抵赖一番,煽动百姓的仇羌情绪,杨浩将他心意看的明白,他只胡言了几句,便摆出酷吏嘴脸叫人掌嘴,几板子下去,打得花无月两颊赤肿,鼻血直流。这人虽然是个泼皮,却没有一般泼皮的那股狠辣劲儿,一挨了打,登时就软了,乖乖地将事情经过一一招认出来。

    旁边书边急急书写,待案子审罢,让他画了押,落了供,杨浩便霍地立起,大声说道:“诸位乡亲,朝廷在这里设州置府,你们在这里安家立业,今后少不得要与横山诸羌往来。羌人之中,确有一些刁顽骄横者,以为我芦岭州软弱可欺,仗势劫掠。这样的奸恶之徒,唯有以刀兵相待,削其气焰。但,对于良善百姓、寻常人家,亦是我大宋子民,却应一视同仁,不可因其羌人身份而予欺压。

    羌人,自隋末唐初东迁以来,在此已生活数百年之久,是这里土生土长的百姓,这里,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生长的地方。我数万北汉移民,要在这里落地生根,与本地百姓就要和睦相处。在这诸族杂居之地,百姓们理应平等相待,官府若是偏袒一方、贬抑一方,便是在两族之间堆起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深沟高壑,两族之间,相互仇视,挟怨争斗,从此永无宁日了。是以本官眼中,不分汉人羌人,只分敌友,只分大宋子民与否。花无月强奸民女,行凶杀人,罪无可恕。依我大宋律例,应判斩刑!”

    百姓静默了一阵,随即便发出欢呼之声。尽管有人只分远近,不问情理,但是通情达理的毕竟占着多数,尤其是这话是杨浩说的,那在他们心中的份量又自不同,芦岭百姓,对杨浩可是已经到了一种盲目信任的地步。

    花无月听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扑在地上只想叩头求饶,只是双颊赤肿,牙齿松脱,吱吱唔唔的想要哀求也是不能。程德玄牙关紧咬,脸色铁青,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杨浩知道这番意见相左,必是得罪的他狠了,可是大是大非之前,他含糊不得。

    再说,在此非常之地、非常之时,为了这芦岭州能够立足生存,他做的许多事都不可能完全看开封的脸色行事,故而不免有所欺瞒,而芦岭州上下,只有程德玄这一个人,是他颇为忌惮,不敢信任的。他已生了将这程德玄挤走的心思,也就断了与他交好的念头。

    杨浩待百姓们欢呼一阵,双手虚抬,向下微微一压,四下里立即寂然无声,就连那些新依附的羌人也是令行禁止,整齐如一。

    杨浩提气又道:“依我大宋律例,凡按律当斩者,当循复审之制,州府定罪,上奏官家决断,御笔朱批,秋后问斩。但,非常时行非常事,本官兼任本州团练使,此案是因战俘降民而起,是以本官亦可以军法执刑。来人呐!”

    应声走上的,不是提着鬼头大刀的红袍刽子手,而是两个青衣箭袖的芦岭民壮,各佩腰刀一把。两人大步走上前来,向杨浩单膝跪地,抱拳行以军礼道:“请团练使大人下令。”

    这句话一出,杨浩现在执行的就是军法,而非民律了。杨浩把大袖一挥,沉声喝道:“把罪囚花无月拖下去,斩!”

    程德玄矍然一惊,双眉微微一挑,随即便禁不住暗暗冷笑起来。那两个民壮轰应一声,拖起体如筛糠的花无月,便扯到了左近处。那里本有一棵粗可合抱的大树,大树已被锯下盖了房子,地上留着磨盘大的一个树墩,正好充作砍头台。

    这两个民壮是真真正正的汉人,虽说原本是个拿锄头的农民,可是几仗下来,也已心硬如铁,杀个把人眼皮都不带眨的,其中一人把五花大绑的花无月往树墩上一按,使脚踩住他的后背,另一个汉子抽出刀来,“嗨”地一声,刀如闪电,便向他颈上剁了下去。

    “笃”地一声,那刀破开腔子,直劈进树墩里去,一颗人头咕噜噜地滚到地上,鲜血涂满了整个树墩,那无头死尸像割了喉的鸡般抽搐了几下手脚,便没了声息。这是杨浩第一次对他带出来的百姓开刀,一时间,满场肃静,鸦鸦无声。

    逐浪川前挥刀断桥,那是仁者之刀。在百姓们眼中,杨浩是他们真正的父母官,为了他们可以抛却自己性命的大仁大义之人,令他们感恩戴德,衷心倾慕。

    此番与当地羌人之战,杨浩挥起的是霸者屠刀,他的果决和手段,让百姓们对他更多了一层认识,他们忽然发觉自己这位父母官不只是一位“慈父”,对敌时是那般勇毅,这令他们对杨浩除了爱戴,更多了几分自豪与崇仰。

    现在,杨浩又执起了法刀,毫不手软地砍了治下犯罪的百姓,这样的行事,令他们肃穆之余,油然生起敬畏之意。

    李兴站在那儿,眼看杨浩如此爽利地斩了花无月,不禁十分惊讶。他不象大多数百姓那样囿于民间,缺少见识,其实他在灵州时,也是见多识广的一位人物,他自然明白律法为何物,更明白杨浩不奉皇命,断然处决花无月意味着甚么。他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打扮怪里怪气的杨浩,眼中闪烁起意味难明的光芒。

    杨浩亲历战场,亲挥大军,数番历练下来,执法杀人已难撼动他的心绪,他看也不看那具无头尸体,绕开书案,亲手扶起那少女,和颜悦色地道:“姆依可姑娘,你起来吧。你受人欺凌,老父惨死,这是本官没有治理好州府百姓,本官难辞其咎啊,如今你孤苦一人,生计无着,本官已与本州李员外相商,在他的商号里帮你找了个轻松些的活计,一会儿,你便随他们去看看,若是满意,就在那里做工,也算有个营生。”

    “大人……”姆依可再度跪下,依着草原上晋见本族大头人的最高礼节,吻了吻他的靴尖,便抱着他的官靴大哭起来。

    柯镇恶端坐一旁,看到这样的情形轻轻地吁了口气,神情变得轻松起来。一旁,一身男装打扮的穆清漩耳朵动了动,向他靠近了些,低声道:“现在你放心了?”

    穆清漩没有军职,但是她的才智武功可谓巾帼不让须眉,在穆柯寨时,她便全权负责全寨的守卫事宜,到了这芦岭州,便也成了丈夫理所当然的副手,而且颇受民壮们爱载。所以她虽无团练之名,却有团练之实,因她喜着男装,出入妨碍不大,所以这里也有她的座位。

    柯镇恶轻轻点了点头,穆清漩也是莞尔一笑。

    府州诸堡诸寨的首领,虽非官吏,其实都兼着府州折氏私封的官职,子弟在折氏军中担任将校的亦大有人在。穆家几位男丁除了穆羽年幼,都在折氏军中,穆柯寨与府州折氏该是怎样密切的关系?岂会因小弟穆羽一个荒唐的赌注,便将穆柯寨的身家性命全盘压在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官儿身上?

    杨浩传柬穆柯寨,要穆羽前来,且邀请穆柯寨多遣民壮相助的时候,他们便将消息通报了本地军主赤忠,由他转呈了府州折大将军,得折大将军首肯之后,他们才往芦岭赶来。攘助杨浩是实,观其言行也是一桩任务。

    穆小弟如今年幼,做不了甚么大事,只在杨浩身前担任一个侍卫,但他言出必鉴,对杨浩忠心的很,穆清漩很是担心,一旦芦岭州与府谷不是一条心,而是与朝廷站在一起,与府州折氏为敌,那时小弟忠心耿耿扶保杨浩,他的几位兄长却在折氏军中为将,那不是与麟州杨家两兄弟各保一主一样,从此不得团聚,甚至还要兵戎相见?

    如今见杨浩所作所为,他们便渐渐安下心来。他们已经得到了府州方面的指示,不知折大将军出于什么目的,现在已开始支持起这位芦岭知府来,近日还要运来一批衣甲武器,助杨浩建军,目的就是要扶植他,让他滋生野心,于西北再起一藩。

    如今唯一担心的,就是他对开封还有多少忠心。而杨浩所做所为,许多地方圆滑变通,对朝廷有所隐瞒,一个循规蹈距的官儿,是绝对不敢这么做的。他的所作所为一旦公开,势必不为大宋朝廷所容,他的作风,根本就是藩镇军阀的作风,这样一来,正合府州之意,他们之间,将来走的也必是麟州与府州结盟的路子,两夫妻见了自然大感欢喜,心中也就定下主意,要全心全意地扶保他了。

    其实杨浩现在还真是毫无野心,他要立足西北,不向府州和麟州示好断无可能,瞒着朝廷有所合作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若有野心,就必然步步小心,心怀警惕,在招揽穆柯寨人马时,怎么会完全考虑他们与府州可能存在的密切关系?皆因他心中无鬼,所以才如此坦荡,对这层关系想都未想。

    至于他对朝廷缺乏敬畏,做事圆滑变通,不像一个循规蹈矩、本本份份的官儿,那是因为他是来自后世,对上下尊卑、皇权帝王的那一套,本来就缺少这个时代的官儿们的敬畏之心,不过这个原因柯氏夫妇是永远也想不到了。如果他们知道杨浩的伟大理想,仅仅是做个待遇优渥、混吃等死的太平官儿,真不知他们该做何感想。

    杨浩再度拉起姆依可,好言宽慰一番,又对李兴等刚刚来到芦岭州的羌人百姓们拱手道:“各位乡亲,如今,你们也是芦岭州的百姓了,既受芦岭州的律法管治,又受芦岭州的律法保护,本官眼中,蛮汉平等,不会抑扬任何一方,这才是求同存异的融合之道,百姓们才能和睦相处。谁若欺你们是羌人,蛊惑族群间冲突,本官必不会轻饶,你们尽可放心。

    今日,林主簿亦随本官此,稍候,他就会为你们一一登记造册,建立户藉。诸位乡亲以往曾执何业,有何特长,尽可告之。本府会依据你们所长,安排你们或农或牧、或工或商,不会让你们生计无着,无所依附的。”

    众羌人听了,纷纷向他下跪倒膜拜,口中念念有词,说的依稀还是那日在东阳寨中所说的祝祷之词,只是那一次多是出于敬畏,而这一次却满怀虔诚崇敬和爱戴。

    李兴稍一犹豫,也跨前一步,在杨浩脚下拜倒,郑重地叩了一个头,然后昂起头来,激动地道:“知府大人,如今芦岭强敌环伺,小人所擅长的技艺,对大人或许有所助益。如果大人肯招募小人为部属,小人愿为大人效力,将这一身技艺悉数奉上!”

    杨浩眉尖一挑,问道:“喔?不知壮士有何所长?”

    那李兴张口欲言,但一环顾左右,却忽地迟疑起来……

    第198章

    礼物

    “呵呵,你……会制造弓箭?”

    杨浩听了李兴的话,只觉啼笑皆非,一旁的李光岑也有些忍俊不禁。草原上的人家,谁家没有弓,谁家没有箭。猎弓利箭,家家都要用到,几乎家家都会制作,论起制作弓箭的技艺,中原的汉人的确比不了他们,因为那本就是他们用以维生的一件重要工具,就像他们每日必须骑射狩错,所以弓马娴熟一样,在这一点上,中原的战士苦练十年,可能也比不了他们。生活的艰辛、特殊的环境,自然保证了他们在这方面的不断进步。不管是什么民族,总有他们的长处的。

    在羌寨前时,杨浩就问起这李兴擅长什么技艺,他却欲言又止,一副有所顾虑的样子,杨浩还道他有甚么重大机密,便把他带回了知府衙门,将他请入后堂细细询问,谁想却问出这么一个答案来。

    李兴见他不感兴趣,急道:“大人,小人的话可能没有说明白。小人所造的弓箭,与大人手下的军弓是不同的,也与草原上普通的猎弓不同。”

    杨浩笑道:“喔?有甚么不同啊,你且说来听听。”

    李兴身材高大,但是面貌平庸,满脸的麻点疤痕甚至透着些丑陋,可是这时露出自信的光采来,却也陡然显出几分神采。他自豪地说道:“大人,小人所造的这弓,用坚韧的山桑木为弩弓,又用坚实的檀木作弩身,铁为登子枪头,铜为马面牙发,麻绳扎丝为弦。弓身三尺二寸,弦长二尺五寸,轻巧坚劲,二百四十步内射榆树可入半箭,其力足以贯穿重甲,及远则可在三百四十余步左右。”

    李兴这番话说出来后,面上已露出自信的笑容,只道杨浩听了必然大吃一惊,不料杨浩端坐不动,神色从容,竟是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威风,李兴不禁嗒然若丧:“这位大人对我的武器根本不感兴趣么?”

    他哪知道,杨浩不是不感兴趣,而是在这种兵器的认知上,根本就是一个二百五。这位杨大人压根就没听明白他所说的这番话到底意味着什么。一旁李光岑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李兴这番话刚说完,李光岑一口才吞到嘴里的茶水便“噗”地一声喷了出去。

    他也顾不上擦擦自己的虬须,便跳将起来,惊骇道:“你说甚么?一箭射出,二百四十步内可入榆木半箭,及远可达三百四十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李兴,你可不要大话诳人。”

    李兴躬身说道:“小人不敢哄瞒大人,寻常的弓,纵是你有千斤神力,但是弓弩本身不济事,也是万万射不了这么远的。而我这弓,若非大力之人,当然也是射不了这么远,但是,小人所制的弓上,设有机轮借力之物,寻常气力的汉子,射不得三百四十步,两百四十步也能射穿人体。”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果真不是逛骗老夫?”李光岑鼻息咻咻,脸上生晕,显见已是激动已极。杨浩本来还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儿,一见李光岑如此模样,这才察觉其中有异,连忙也站起身来,诧然问道:“木大人,此弓……呃……很是了得么?”

    杨浩这话一问,李光岑和李兴的颊肉不约而同地抽搐了一下,敢情这位压根没听明白?这弓当然了得。

    漫说当时世间从不曾有如此强劲的神弓问世,就是直到五百年之后,在西方名扬一时的长弓,比起李兴所说的弓来也成了垃圾。五百年后,在西方战场上大展神威的长弓是什么性能?拉力大约七十公斤力,零点五八米的做功距离,已经接近长弓的极限了,大仰角射击时,使用六十克重的箭,最大射程也不过二百四十米。

    这李兴所说的弓是什么性能?这弓的尺寸不但非常紧凑,较长弓小巧,而且性能更是超越了长弓一倍,二百四十步合三百七十米,三百四十步合五百二十米。这是什么概念?

    若是中原的堡垒攻防战时,守方有城池御护,攻方有大盾保护,双方从容施展,它的作用可能还不是十分明显,可是草原上多是骑兵机动作战,游骑远射,根本不做短兵接触,又无什么凭倚之物遮挡弓箭,这个时候如果你的弓射程比对方超出一倍不止,其力可贯重甲,那意味着什么?

    ※※※

    不管是冷兵器时代还是热兵器时代,一件性能远超当前武器水平的新式武器,将使拥有它的人掌握多大的战争优势,那是不言而喻的。这时杨浩也认真起来,忙让李兴坐下,细细询问了一番。

    听他说来,他所造的这弓有如此优越的性能,全赖他在精巧制作的基础上,又明了一些机轮、齿轮等机巧之物,从而才将这机械之力发挥得淋漓尽致。这种弓是他才研制出来不久的,还不曾在世间流传开来,是以连李光岑也不曾耳闻。

    杨浩听他解说清楚,不禁为之大喜。芦岭州若得这般犀利的武器守城,安全上势必更上层楼,大宋若得此武器相助,势必也会如虎添翼,只是现在还是李兴一面之辞,未见实物之前,他造的弓是否真有这般效果尚难预料,还须待他打造出来一件试演之后,才知真假。这时不忙做何安排。

    当下杨浩便给他斟了杯茶,细细问起他的来历。原来,这李兴本是灵州人,亦是拓拔氏一族后人,只是到了他父亲那一辈时,因为触怒了当时的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连牛马和族人都被吞并,从贵族沦为了一个平民。

    其父便携族人迁居灵州,在此定居下来,因为其父擅于冶铁锻造,在定难军中时就是一个冶工大匠,所以便开了一家兵器铺子,取了个店名叫“一品堂”,采买了钢铁自行打制武器出售。

    “一品堂”制造的武器中,以弓箭和长剑最为出色,远近驰名,因此当地人提起“一品堂”时都称之为李氏一品。意思是李家制造的剑与箭,堪称极品。二十多年的功夫下来,一品堂名气越来越大,生意也越做越大,就连定难军中的将官也常来李家的“一品堂”购买武器。

    杨浩听到这里心中忽地一动,他昨日还为钢铁发愁,据他所知,夏州草原自己是没有钢铁产处的,钢铁皆从他处购来,这也正是契丹与大宋用以钳制夏州之处,如今听他李兴口气,他这铁铺在灵州还非常有名,生意做的很大,不觉有了疑惑。

    杨浩忙打断他问道:“李兴,你说……你李家以锻造兵器为生?你们的铜铁需用量必然不小,这铜铁自何处购来?”

    李兴“嘿”地一声,痛声说道:“大人,我李家家破人亡,正因这铜铁而起啊。”说到这儿,偌大的汉子,已是泪水涟涟。

    他擦擦泪水,才道:“大人,说到这铜铁,就涉及到夏州一桩大秘密了。小人既已投到大人门下,便对大人直说了吧。大人,本来我草原上的铜铁均购自契丹与中原,夏州每次派遣使节出使契丹与大宋时,常常大量购买铜铁,以使节的车马载回,因为他们是使节,沿途不会受到检查,是以往返甚是安全。此外,重利之下,亦有契丹与中原人私下出售铜铁,但是数量终究有限,西北羌人骁勇善战,却一味向中原之主称臣,铜铁之物受人钳制,也是一个主因。而夏州……夏州李节度,对此深感不忿,早在十几年前,便遣人在境内开始寻找铁矿,十余年下来,还真被他们给找着了。”

    杨浩听得瞿然动容,西夏素有野心,这他是早就知道的,夏州李氏即便没有立国称王的时候,在西夏地界也是无冕之王。而且夏州李氏一直很享受这种名为臣实为王的感觉,直到大宋接连削掉折氏、杨氏两藩,开始对夏州下手的时候,他们才干脆扯旗造反。但是在此之前,夏州并非就忠于大宋,他们一直想把西夏地区变成自己的独立王国,要达到这一目的,就必须摆脱大宋的钳制,钢铁,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战略物资,想不到西夏李氏从现在开始就已着手图谋了。

    杨浩急问道:“定难军已发现了铁矿?在什么地方?”

    李兴答道:“李光睿一共发现了两处铁矿,其中一处在夏州城东外的山岭之中,另外一处在横山东部的茶山地区,因茶山地区距夏州较远,而且他们现在的开采能力有限,所以现在只在夏州东境内秘密开采矿石,冶炼钢铁。”

    杨浩心道:“夏州城东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当然会就地取材了。横山东部的茶山有铁矿?这倒是个好主意,比起夏州来,我芦岭距茶山可近得多了,而且那里是党项七氏的地盘,我这里正缺钢铁,怎么想个法儿能去那里开采才好,这可比采买成铁还要省得多。只不过,这样大的举动可瞒不住党项七氏,这消息要不要与他们分享?”

    李兴见他沉思,便住口不言,杨浩醒觉过来,忙道:“你继续讲。”

    李兴道:“是,李光睿如今有了大批的钢铁,对外却密而不宣,就连夏州治下的百姓大多也不知道。我家如今虽做了铁匠,但我爹当年可是定难军中的将领,现在尚有一些袍泽在军中为将,是以才会知晓。

    以前夏州自中原或契丹采买一次铁器大为不易,而且数量有限,如今李光睿自己有了铁矿,便想大量铸造兵器,论到打造兵器,我灵州李家最为出色,且不说我家打造的长剑犀利无比,所制的弓箭射程远甚一般的弓箭,便是我家打造的枪、斧、刀等兵器,也比别人家的好的多。我家所造的铠甲也仅次于弓箭与长剑的名气,那铠甲皆冷锻而成,紧滑光莹,非劲弩可入。

    以前,夏州所购钢铁有限,随便分付于几处铁匠铺打造就成,现在他们藏匿了发现铁矿的消息,招募大量的铁匠做了军匠,可这军匠的锻造技艺有长有短,打造的兵器良莠不齐,于是,李光睿便打起了我家的主意。”

    说到这儿,李兴已觉口渴,端起茶杯来将茶一饮而尽,杨浩忙又为他续上,专注地听他说下去。李兴又道:“当初,我爹本不肯去,是我不甘只做一个铁匠……”

    他摸着脸上疤痕,说道:“这……都是锻铁时被火星溅伤的,我也不甘心让自己的儿子以后一辈子都操持此业,所以央求父亲答应了下来。唉!谁曾想,那李光睿心胸狭窄的很,昔年,我爹在定难军中为将时,曾触怒了李彝殷,险些被他行军令斩了,亏得军中袍泽苦苦求情,这才剥夺了我家的牛羊马匹、族众奴仆,贬为平民。如今他的儿子李光睿要用我家,却又不肯相信我们,他表面上对我爹礼遇有加,但是待我爹教出了大批的徒弟,已经没了用处的时候,便使人来杀害我一家性命。”

    说到这儿,他双手微微颤抖,半晌方道:“幸好,军中将领中有我父昔年好友,得了消息暗暗通报我家,我全家仓惶逃走,可是……可是被他们一路追杀,却只逃出我一家三口……”

    说到这儿他微微冷笑,恨声道:“也幸好,那李光睿下手早了些,我这弓刚刚研制出来,还不曾呈献于他,否则,我真是死不瞑目了。”

    杨浩听了更加相信此人果然是一个制造军械的巧手工匠,心中不觉大喜。这还真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有了此人,今后芦岭谷的兵器可就有了着落,从此以后,芦岭州的兵器不但性能优越于诸羌,而且自行打造要节省很多银钱,这李兴应当重用,嗯……待他的强弓造出来,如果果真有他所说的神效,上奏朝廷请封诸羌的官员名单上应该添上他的名字,授他一个官儿,不怕他不为宋人效力……

    杨浩只觉得这人是个打造兵器的大家,却还不知后来名震天下的神臂弓、夏人剑这西夏两大杀器,就出自眼前这人之手。其中的神臂弓,就是眼前这人的儿子李宏献与大宋,从此成为北蛮最为头痛的一件大宋利器。如今却因他的意外出现,稍稍改变了历史,提前出现于芦岭州。

    一旁,李光岑上下打量着李兴,神色变幻一番,缓缓问道:“李兴,你父叫什么名字?”

    李兴晓得这人也是一个大官儿,忙毕恭毕敬地答道:“家父李光霁……”

    李光岑神色微微一动,又道:“那么,令尊是因为甚么事,被李光睿剥夺族产、贬为平民的?”

    李兴黯然道:“当年,李彝节度使病逝,本该由小人的族兄李光岑大人继位。但……三军留后李光睿却重金购买了族中掌着兵权的权贵们,自立为夏州之主,当时我父对他篡而自立之举就颇为气愤。其后,绥州刺史李彝敏大人责其篡立不忠,发兵讨伐,兵败被擒之后他不念兄弟之情,竟要诛杀李彝敏大人。我父为李彝敏大人求情,言语间对他多有顶撞,要不是军中诸将求情,我全家……当时就要随李彝敏大人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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