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死魂灵(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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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乞乞科夫的仆役也很中意了这地方。他们很快的习惯了新生活。彼得尔希加立刻和侍者格力戈黎结了交,虽然他们俩开初都很矜持,而且非常之装模作样。彼得尔希加想朦蔽格力戈黎,用自己的游历和世界知识使他肃然起敬;但格力戈黎却马上用了彼得尔希加没有到过的彼得堡制了胜。他还要用那些地方的非常之远来对抗,而格力戈黎可就说出这样的一个地方来,谁都决不能在地图上找到,而且据说还远在三千维尔斯他以上,弄得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的家丁无法可想,只好张开了嘴巴,遭所有奴婢的哄笑了。但相处却很合式;两个家丁订结了亲密的交情。村边有一个出名的小酒店,是一切农奴的老伯伯,秃头的庇门开设的,店名叫作“亚勒若以卡”。在这店堂里,每天总可以见到他们。所以用人民爱用的话来说,他们是成了酒店的“老主顾”了。

    给绥里方却有另外的乐处。村子里是每晚上都唱歌;村里的年青人聚集起来,用歌唱和跳舞来庆祝新春;跳着圆舞,合围了,又忽然分散。在现在的大村子里是已经很少有了的苗条而血统纯粹的招人怜爱的姑娘们,给了他一个强有力的印象,至于久立不动,看得入迷。其中谁最漂亮呢,那可很难说;他们都是雪白的胸脯和颈子,又大又圆的含蓄的眼睛,孔雀似的步子,一条辫发,一直拖到腰带边。每当她那洁白的双手拉着他的手,在圆阵中和她们徐徐前进,或者和别的青年们排成一道墙,向她们挤过去的时候,每当姑娘们高声大笑着,向他们迎上来,并且唱着“新郎在那里呢,主人呀?”的时候,每当周围都沉入黑夜中,那谐调的回声,远从河流的后边,忧郁的反响过来的时候,他就几乎忘却了自己。此后许多时:无论是在早上或是黄昏,是在睡着或是醒着——他总觉得好象有一双雪白的手捏在自己的两手里,和她们在圆阵里慢慢的动弹。

    乞乞科夫的马匹也觉得在它们的新住宅里好得很。青马,议员,连花马在内,也以为留在田退德尼科夫这里毫不无聊,燕麦是很出色的,而马房的形势,也极其适意。每匹都有各自的位置,用隔板和别的分开,然而又很容易从上面窥探。所以也能够看见别的马,如果从中有一匹,即使是在最末的边上的,高兴嘶起来了,那么,别匹也就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回答它的同僚。

    总而言之,在田退德尼科夫这里,谁都马上觉得像在自己的家里了。但一涉及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因此游行着广大的俄国的事务,就是死魂灵,关于这一点,他却纵使和十足的呆子做对手,也格外谨慎和干练了。然而田退德尼科夫总是在看书,在思索,要查明一切现象的原因和底蕴——它们的为着什么和什么缘故……“不,我从别一面下手,也许要好一些罢!”乞乞科夫这样想。他时常和婢仆去谈闲天,于是他有一回,知道了主人先前常常到一家邻居——一位将军——那里去做客,知道了那将军有一个女儿,知道了主人对于那小姐——而小姐对于主人也有一点……知道了但他们忽然断绝,从此永远不相来往了。而他自己也早经觉到,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总在用铅笔或毛笔画着种种头,但是全都显得非常相象的。

    有一天,午餐之后,他又照例的用了第二个指头,使银烟盒依轴而转的时候,向着田退德尼科夫道:“凡是心里想要的东西,您什么都有,安特来。伊凡诺维支;只是您还缺一样。”

    “那是?”这边问,一面在空中喷出一团的烟云。

    “一个终身的伴侣,”乞乞科夫说。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没有回答,于是这回的谈话,就此收场了。

    乞乞科夫却并不害怕,寻出一个另外的时机来——这回是在晚餐之前——当谈天的中途,突然说:“真的,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您得结婚了!”

    然而田退德尼科夫仍旧一句话也不回答,仿佛他不爱这个题目似的。

    但是,乞乞科夫不退缩。他第三次选了一个别样的时机,是在晚餐之后说了这些话:”唔,真的,无论从那一方面来看您的生活,我总以为您得结婚了!您还会生忧郁症呢。”

    也许是乞乞科夫的话这回说得特别动听,也许是安特来·伊凡诺维支这时特别倾于直率和坦白,他叹息一声,并且说,一面又喷出一口烟:“第一着,是人总该有幸福,总该有运气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于是他很详细的对他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他和将军的结交以及他们的绝交的全部的故事。

    当乞乞科夫一句一句的明白了已经知道的案件,听到那只为一句话儿“你,”却闹出这么大故事来的时候,他简直骇了一跳。暂时之间,他查考似的看着田退德尼科夫的眼睛,决不定他是十足的呆子呢,还不过稍微有一点昏。

    “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我请教您!”他终于说,一面捏住了主人的两只手:“这算什么侮辱呢?在‘你’这个字里,您找得出什么侮辱来呢?”

    “这字的本身里自然是并不含有侮辱的,”田退德尼科夫回答道。“侮辱是在说出这字来的意思里,表现里。‘你!’——这就是说:‘知道罢,你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我和你来往,只因为没有比你好的人;现在是公爵夫人尤泻吉娜在这里了,我请你记一记那里是你本来的地位,站到门口去罢。’就是这意思呀!”说到这里,我们的和气的,温顺的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眼睛就发光;在他的声音里,颤动着出于大受侮辱的感情的愤激。

    “唔,如果竟是这一类的意思呢?——那有什么要紧呀?”乞乞科夫说。

    “怎么,您要我在这样的举动之后,还去访问他吗?”

    “是的,这算得什么举动?这是决不能称为一种举动的,”乞乞科夫极冷静的说。

    “怎么会不是‘举动’的?”田退德科尼夫诧异的问道。

    “总之这不是举动,安特来·伊凡诺维支。这不过是这位军门大人的这样一种习惯,对谁都这么称呼。况且对于一位这样的给国家出过力,可以尊敬的人物,为什么不宽恕他一下呢?”

    “这又是另一件事了,”田退德尼科夫说,“如果他只是一个老先生或者一个穷小子,不这么浮夸,骄傲和锋利,如果他不是将军,那么,就是用‘你’来称呼我,我也很愿意宽恕,而且还要恭恭敬敬的应对的。”

    “实实在在,他是一个呆子!”乞乞科夫想。“他肯宽恕一个破烂衣服的家伙,对于一位将军倒不!”在这料想之后,他就大声的说下去道:“好,可以,就是了,算是他侮辱您罢,但是您也回报他:他侮辱您了,您也还了他侮辱。然而人怎么可以为了一点这样的芥蒂,就大家分开,抛掉个人藏在心里的事情呢?我应该先求原谅,这真是……如果您立定了目标,那么,您也应该向这奔过去,有什么要来吗,来就是。谁还留心有人在对人吐唾沫呢?一切的人,都在互相吐唾沫。现在是您在全世界上,也找不出一个人,会不周围乱打,也不对人吐唾沫了。”

    田退德尼科夫被这些话吓了一大跳,他完全目瞪口呆的坐着,单是想:“一个太古怪的人,这乞乞科夫!”

    “是一个稀奇的家伙,这田退德尼科夫?”乞乞科夫想,于是他放声说下去道:“安特来·伊凡诺维支,请您给我像对兄弟似的来说一说罢。您还毫无经验。您要原谅我去弄明白这件事。我要去拜访大人,向他说明,这件事在您这边是由于您的误会,原因还在您年纪青,您的世界知识和人间知识都很有限。”

    “我没有到他面前去爬的意思,”田退德尼科夫不高兴的说:“也不能托付给您的!”

    “我也没有爬的本领,”乞乞科夫不高兴的回答道。“我只是一个人。我会犯错误,但是爬呢——断断不来的!请您原谅罢,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您竟有权利,在我的话里垫进这么侮辱的意义去,我可是没有料到的。”

    “您宽恕罢,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我错了!”田退德尼科夫握着乞乞科夫的两只手,感激的说。“我实在并不想侮辱您。您的好意,在我是极有价值的。我对您起誓。但我们收起这话来,我们不要再来谈这件事罢!”

    “那么,我也就平平常常的到将军那里去罢。”乞乞科夫说。

    “为什么?”田退德尼科夫问,一面诧异的凝视着乞乞科夫。

    “我要去拜访他!”乞乞科夫道。

    “这乞乞科夫是一个多么古怪的人呵!”田退德尼科夫想。

    “这田退德尼科夫是一个多么古怪的人呵!”乞乞科夫想。

    “我明天早上十点钟的样子到他那里去,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我想,去拜访一位这样的人物,表示自己的敬意,还是早一点好。只可惜我的马车还没有整顿,我想请您允许我用一用您的车子。我预备早晨十点钟就到他那里去的!”

    “自然可以。这算得什么!您吩咐就是。您爱用那一辆,就用那一辆,都随您的便!”

    在这交谈之后,他们就走散,各归自己的房子,睡觉去了,彼此也并非没有推测着别人的思想的特性。

    但是,——这岂不奇怪,当第二天马车到门,乞乞科夫身穿新衣服,白背心,结着白领带,以军人似的熟练,一跳而上,驶了出去,拜访将军去了的时候——田退德尼科夫就起了一种好象从未体验过的感动。他那一切生锈和昏睡的思想,都不安起来,活动起来。神经性的激情,忽然用了全力,把这昏沉的,浸在舒服和无为中的迷梦,一扫而空了。

    他忽而坐在沙发上,忽而走向窗口去,忽而拿起一本书,忽而又想思索些什么事。失掉的爱的苦恼呵!他找不出思想来。或者他想什么也不想。枉然的辛苦呵!一种思想的无聊的零星,各种思想的尾巴和断片,都闯进脑子里,搅扰着他的头颅。“这情形可真怪!”他说着,坐在窗前,眺望道路去了,道路穿过昏暗的槲树林,林边分明有一阵烟尘,是驶去的马车卷了起来的。但是,我们抛下田退德尼科夫,我们跟定乞乞科夫罢。[107]

    【第二章】

    在十足的半个钟头里,出色的马匹就把乞乞科夫拉了大约十维尔斯他之远——先过槲树林,其次是横在新耕的长条土地之间的,夸着春天新绿的谷物的田地,其次又沿了时时刻刻展开着堂皇的远景的连山——终于是经过了刚在吐叶的菩提树的宽阔的列树路,直到将军的领地里。菩提树路立刻变成一条两面白杨的长路,树身都围着四方的篱笆,后来就到透空铸铁的大门,可以窥见府邸的八个珂林德式的圆柱,支着华美的破风,雕镂得非常精美。到处发着油漆气,全部给人新鲜之感,没有一样东西显得陈旧。前园是平坦而且干净,令人觉得就要变成地板。当马车停在门前时,乞乞科夫就十分恭敬的跳了下来,走上阶沿去。他立刻把名片送到将军那里,而且又即被引进书斋里去了。将军的威严相貌,可给了我们的主角一个很深的印象。他穿一件莓子红的一声不响的天鹅绒的睡衣,他的眼色是坦白的,他的脸相是有丈夫气的,他有一大部唇须,茂盛而花白的颊须和头发,背后剪得很短;他的颈子,又宽又肥,也就是我们这里之所谓“三层楼,”意思是那上面有横走的三条皱,一言以蔽之,这是一八一二年顷非常之多的豪华的将军标本的一个。这位贝得理锡且夫将军,是也如我们大家一样,有一大堆优点和缺点的。在我们俄国人里面也常常可以看到,这两点实在交织的非常陆离光怪;豁达,大度,临到要决断的时候,也果决,明白,然而一到他居高无事,以及没有事情来惹他了,那就也如没有一个俄国人能够破例一样,要夹上一大批虚荣,野心,独断和小气。凡有品级超过了他的,他都非常之厌恶,对他们发表一些冷话也似的东西。最遭殃的是他的一个先前的同僚,因为将军确信着自己的明白和干练,都在那人之上,而那人却超过了自己,已经做了两省的总督。还有一样晦气的事情,是将军的田产,又正在他的同僚所管的一省里。将军就屡次的复仇;一有机会,他就讲起自己的对手,批评他的一切命令,说明他的一切办公和行政,都是胡涂透顶。他什么都显得有些所谓古怪,尤其是在教养上。他是一个革新的好朋友和前驱;也总在愿意比别人知道得更多,知道得更好,所以他不喜欢知道看一点什么他所没有知道的东西的人。总而言之,他是很爱夸耀自己的聪明的。他的教育,大半从外国得来,然而又要摆俄国的贵人架子。性格上既然有这么多的固执,这么多的厉害的冲突,做起官来,自然只好和不如意打仗,终于也弄得自己告退了。闹成这样的罪孽,他却归之于一个所谓敌党,因为他是没有负点责任的勇气的。告退以后,他仍旧保存着堂堂的威风。无论他穿着一件燕尾服,一件常礼服,或者一件睡衣——他总是这模样。从他的声音起,一直到一举一动,无不是号令和威严,使他的一切下属,即使并非尊敬,至少也要觉得害怕或胆怯。

    乞乞科夫觉到了两样:敬重和胆怯。他恭敬的微歪了头,好象要搬一个载着茶杯的盘子似的,伸出两只手去,用了出奇的熟练,鞠躬快要碰到地面上,并且说道:“前来恭候大人,我以为是自己的义务。对于在战场上救了祖国的人们的道德,抱着至高的尊敬,所以使我,使我来拜见您老了。”

    这几句开场白,在将军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满意。他很和气的点点头,说道:“和您相识,我是很高兴的。请,您请坐!您是在那里办公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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