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田退德尼科夫就很认真的来管理和经营他的田产。他削减地租,减少服役,给农奴们有为自己做事的较多的时间。胡涂经理赶走了,自己来独当一切。他亲自去到田野,去到谷仓,去到打禾场,去到磨场和河埠;也去看装货和三桅船的发送,这就已经使懒家伙窘得爬耳搔腮。然而这继续得并不久。农人是并不愚蠢的,他立刻觉得,主人实在是敏捷,聪明,而且喜欢做出能干的事情来,但还不大明白这应该怎样下手;而他的说话,也太复杂,太有教养。到底就弄成这模样,主人和农奴——这是说过一说的了:彼此全不了解,然而并不互相协同,学走一致的步调。
田退德尼科夫立刻觉察到,主人的田地上,什么都远不及农奴的田地上的收成好:种子撒得早,可是出得迟;不过也不能说人们做得坏。主人是总归亲自站在那里的,如果农奴们特别出力,还给他一杯烧酒喝。但是虽然如此,农奴那边的裸麦早已长足,燕麦成熟了,黍子长得很兴旺,他的却不过种子发了一点芽,穗子也没有饱满。一言以蔽之,主人觉得了他对于农奴,虽然全都平等,宽仁,但农奴对于他,却简直是欺骗。他试去责备那农奴,然而得到的是这样的答话:“您怎么能这样想,好老爷,说我们没有替主人的利益着想呢?您亲自看见的,我们怎样使劲的锄地呀下种!——您还给我们一杯烧酒哩。”对于这,他还能回答些什么呢?
“那么,谷子怎会长得这么坏的呢?”主人问了下去。
“天知道!一定有虫子在下面咬罢!况且是这么坏的一夏天:连一点雨也没有。”
但主人知道,谷物的虫子是袒护农奴的,而且雨也下得很小心,就是所谓条纹式,只把好处去给农奴,主人的田地上却一滴也没有。
更艰难的是他的对付女人们。她们总在恳求工作的自由,和诉说服役的负担之苦。奇怪得很!他把她们的麻布,果实,香菌,胡桃那些的贡献品,统统废止了,还免掉了她们所有别样工作的一半,因为他以为女人们就会用了这闲空的时间,去料理家务,给自己的男人照顾衣服,开辟自家的菜园。怎样的一个错误呵!在这些美人儿之间,倒盛行了懒散,吵嘴,饶舌,以及各种争闹之类的事情,至于使男人们时时刻刻跑到主人这里来,恳求他道:“好老爷,请您叫那一个妈的娘儿清楚些!这真是恶鬼。和她是谁也过活不了的!”
他屡次克服了自己,要用严厉来做逃路。然而他怎么能做得出来呢!如果是一个女人,女人式的呼号起来,他怎么能够严厉呢?况且她又见得这么有病,可怜,穿着非常龌龊的,讨厌的破布片!(她从那里弄来的呢——那只有天晓得!)“去罢,离开我的眼前,给我用不着看见你!”可怜的田退德尼科夫大声说,立刻也就赏鉴了这女人刚出门口,就为了一个芜菁和邻女争闹起来,虽然生着病,却极有劲道的在脊梁上狠狠的给了一下,虽是壮健的农夫,也不能打的这么出色的。
很有一些时候,他要给他们办一个学校,然而这却吃了大苦,弄得非常消沉,垂头丧气,后悔他要来开办了。
他一去做调停人和和事老,也即刻觉到了他那哲学教授传授给他的法律上的机微,简直没有什么用。这一边说假话,那一边谎也撒的并不少,归根结蒂,事件也只有魔鬼才了然。他知道了平常的世故,价值远胜于一切法律的机微和哲学的书籍;——他觉察了自己还有所欠缺,但缺的是什么呢,却只有上帝知道。而且发生了常常发生的事情:就是主人不明白农奴,农夫也不明白主人;而两方面,无论主人或农奴,都把错处推到别人身上去。这很冷却了地主的热中。现在他出去监督工作的时候,几乎完全缺少了先前那样的注意了。当收割牧草之际,他不再留心镰刀的微音,不去看干草怎样的堆积,怎样的装载,也不注意周围割草工作的进行。——他的眼睛只看着远方;一看见工作正在那边,那眼睛就在四近去找一种什么对象,或者看看旁边的河流的曲折,那地方有一个红腿红嘴的家伙,正在来回的散步——我说的自然是一只鸟,不是人;他新奇的凝视着翠鸟怎样在河边捕了一条鱼,衔在嘴里许多工夫,好象在沉思是否应该吞下去,再细心的沿河一望,就看见远地里另有一匹同类的鸟,还没有捉到鱼的,却在紧张的看着衔鱼的翠鸟。或者是闭了眼睛,仰起头,向着蔚蓝的天空,他的鼻子嗅着旷野的气息,耳朵是听着有翼的,愉快的歌人的歌吟,这从天上,从地下,集成一个神奇的合唱,没有噪音来搅乱那美丽的和谐:鹌鹑在裸麦中鼓翼,秧鸡在野草里钩辀,红雀四处飞鸣,一匹水鹬冲上空中,嘎的一声叫,云雀歌啭着,消在蔚蓝的天空中,而鹤唳就像鼓声,高高的在天上布成三角形的阵势。上下四方,无不作响,有声,而每一音响,都神奇的互相呼应……唉唉,上帝呵!你的世界,即使在荒僻的土地,在远离通都大邑的最小的村庄,也还是多么壮美呵!但到后来,虽是这些也使他厌倦了。他不久就完全不到野外去,从此只躲在屋子里,连跑来报告事情的经理人,也简直不想接见了。
早先还时时有一个邻居到他这里来谈天;什么退伍的骠骑兵中尉呀,是一位容易生气的吸烟家,浑身熏透着烟气,或者一位急进的大学生,大学并没有卒业,他的智慧是从各种应时的小本子和日报上采来的。但这也使他厌倦起来了。这些人们的谈话,立刻使他觉得很浅薄;他们那欧式恳切的,伶俐的举动,来敲一下他的膝盖那样的随便,他们的趋奉和亲昵,他看起来都以为太不雅,太显然。于是他决计和他们断绝往来,还用了很粗卤的方法。当一位大佐而且是快乐主义者一类货色的代表,现在是已经亡故了的专会浮谈的周到的交际家,和我们这里刚刚起来的新思想的先驱者瓦尔瓦尔·尼古拉耶维支·威锡涅坡克罗摩夫两个,同来访他,要和他畅谈政治,哲学,文学,道德,还有英国的经济情形的时候,他派了一个当差的去,嘱咐他说,主人不在家,而自己却立刻轻率的在窗口露了脸。主人和客人的眼光相遇了。一个自然是低声说:“这畜生!”另一个在齿缝里,也一样的送了他一个近乎畜生之类。他们的交情就从此完结。以后也不再有人来访他了。
他倒很喜欢,就潜心思索着他那关于俄国的大著作。怎样做法的呢——那是读者已经知道的了。他的家里传染了一种奇特的——随随便便的规矩。虽然人也不能说,他竟并无暂时梦醒的工夫。如果邮差把新的日报和杂志送到家里来,他读着碰到一个旧同学的姓名,或者出仕升到荣显的地位,或者对于科学的进步和全人类的事业有了贡献,他的心就隐隐的发生一种幽微的酸辛,对于自己的无为的生活,起了轻柔的,沉默的,然而是严峻的不满。觉得他全部的存在,都恶心,讨厌了。久经过去的他的学校时代的光景,历历如在目前,亚历山大·彼得洛维支的形象,突然活泼的在面前出现,他的眼泪就泉涌起来……
这眼泪是表示什么的呢?恐怕是大受震撼的魂灵,借此来发舒他那烦恼的苦楚的秘密,他胸中蕴蓄着伟大高贵的人物,正想使他发达强壮起来,却中途受了窒碍的苦痛的罢?还没有试和运命的嫉妒相搏斗,他还未达到这样的成熟,学得使自己很高强,能冲决遮拦和妨碍;伟大而高华的感情的宝藏,未经最后的锻炼,就烧红的金属似的化掉了;对于他,那出色的教师真是死得太早,现在是全世界已没有一个人,具备才能,来振作这因怯弱而不绝的动摇,为反对所劫夺的无力的意志,——用一句泼剌的话来使他奋起——一声泼剌的“前去”来号令精神了,这号令,是凡有俄国人,无论贵贱,不问等级,职业和地位,谁都非常渴望的。
能向我们俄国的魂灵,用了自己的高贵的国语,来号令这全能的言语“前去”的人在那里呢?谁通晓我们本质中的一切力量和才能,所有的深度,能用神通的一眼,就带我们到最高的生活去呢?俄国人会用了怎样的泪,怎样的爱来酬谢他呵!然而一世纪一世纪的驶去了;我们的男女沉沦在不成材的青年的无耻的怠惰和昏愚的举动里,上帝没有肯给我们会说这句全能的言语的人!
然而有一件事几乎使田退德尼科夫觉醒过来,在他的性格上发生一个彻底的转变。这是恋爱故事一类的,但也继续得并不久。在田退德尼科夫的邻村,离他的田地十维尔斯他之远,住着一个将军,这人,我们早经知道,批评田退德尼科夫是并不很好的。这位将军的过活,可真是一位将军,这就是说,恰像一位大人物,大开府第,喜欢前来拜访,向他致敬的邻人;他自己呢,自然是不去回拜的,一口粗嗄的声音,看着许多书,还有一个女儿,是稀奇的,异乎寻常的存在。她非常活泼有生气,好象她就是生活似的。
她的名字是乌理尼加,受过特别的教育。指授她的是一个一句俄国话也不懂的英国家庭教师。她的母亲很早就死掉了,父亲又没有常常照管她的余暇。但发疯似的爱着女儿,至于见得一味拚命的趋奉。她什么都惟我独尊,恰如一个放纵长大的孩子一样。倘使有谁见过她怎样忽然发怒,美丽的额上蹙起严峻的皱纹,怎样懊恼的和她的父亲争论,那是一定要以为她是世界上最任性的创造物的。但她的愤怒,只在听到了一件别人所遭遇的惨事或不平。她决不为了自己来发怒或纷争,也不为自己来辩解。一看见她所恼怒的人陷入不幸和困苦,她的气恼也就立刻消失了!有人来求她布施,她当即拋出整个的钱袋去,却并不仔细的想一想,这是对的呢还是不对的。她有些莽撞,急躁。说起话来,好象什么都在跟着思想飞跑;她那脸上的表情,她的言语,她的举动,她的一双手;连她的衣服的襞积也仿佛在向前飘动,人几乎要想,她自己也和她的言语一同飞去了。她毫不隐瞒,对谁也不怕说出自己的秘密的思想,如果要说话,世界上就没有力量能够沉默她。她那惊人的步法,是一种惟她独具的,非常自由而稳重的步法,谁一相遇,就会不由自主的退到一旁,给她让出道路来。和她当面,坏人就总有些惶恐,沉默了。连最不怕羞的人也想不出话,失了所有的把握和从容,而老实人却立刻极其坦然的和她谈起闲天来,仿佛遇到了世间未见的人物,听过一句话,就好象他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曾经认识她,而且已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个相貌:是在他仅能依稀记得的童年,在自己的父亲的家里,在快乐的夜晚,在一群孩子高兴的玩着闹着的当时,——从此以后许多时,壮龄的严肃和成就,就使他觉得凄凉了。
田退德尼科夫和她的关系,是也和一切别的人们完全一样的。一种新的,不可以言语形容的感情激励了他,一道明亮的光辉,照耀了他那单调的,凄凉的生活。
将军当初是很亲爱和诚恳的接待了田退德尼科夫的,但两人之间,竟不能弄到实在的融洽。每一见面,临了总是争论,彼此都怀着不舒服的感情;因为将军是不受反对和辩驳的。而田退德尼科夫这一面,可也是有些易于感动的年青人。他自然也为了他的女儿,常常对父亲让步,因此久没有搅乱彼此之间的平和,直到一个很好的日子,有将军的两位亲戚,一位是伯爵夫人皤尔提来瓦,一位是公爵夫人尤泻吉娜,前来访问的时候:这两位都曾经做过老女皇的宫中女官,但和彼得堡的大有势力的人物,也还有一点密切的关系的;将军就竭力活泼的向她们去凑奉。田退德尼科夫觉得她们一到,对他就很冷淡,不大注意,把他当哑子看待了。将军向他常用居高临下的口气;称他为“我的好人”或是“最敬爱的”而有一回竟对他称了“你”。田退德尼科夫气恼起来了。他咬着牙齿,然而还知道用非常的自制力,保持着镇静,当怒不可遏,脸上飞红的时候,也用了很和气,很谦虚的声音回答道:“对于您的出格的好意,我是万分感谢的,军门大人。您用这亲昵的‘你’对我表示着密切的交情,我就对您也有了一样的称‘你’的义务。然而年纪的悬隔,却使我们之间,完全不能打这样亲戚似的交道呵!”将军狼狈了。他搜寻着自己的意思和适当的说法;终于声明了这“你”用的并不是这一种意思,老年人对于一个年青人,大约是可以称之为“你”的。关于他的将军的品级,却一句话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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