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死魂灵(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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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不坏,如果有一个人,具备着丰富的幻想和才能,活泼的想象着一切人间的关系,并且到处从各种生活状态上来观察人,——一句话,就是如果有一个人,知道深入他所阅读的作者的精神,或者引申和开拓他的思想——把见于我的书中的各人物,细心的追究下去,还肯告诉我在这种或那种景况中,他们应该怎样的举动,从开端来加推断,在故事的进行中他该有怎样的遭遇,由此能够际会到怎样一种新的情形,以及我还应该把什么添在我的著作里;凡此一切,到我的书印成一本新的,较好和较出色的本子,显在读者面前的时候,我都要郑重的加以考虑的。

    还有一件,是我真心的恳求那肯以他的指点,使我欣悦的人:他写起文字来,不要以为写的是给和自己有同等的教养,和自己有一样的趣味和一样的思想,许多事情是不必详说也会了然的人去看的文字;倒要请他写得好象是给教养全不能和自己相比,几乎毫无知识的人去看似的。如果他不算写给我,却当作写给一个一生都过在那里的穷乡僻壤的野人,那就更其好,对于这等人,倘要说明一点小事情,使他懂得略有印象,是几乎像对孩子一样,用不着出于他的程度之上的言语的。如果谁都把这一点永是放在心中,如果谁准备写给我关于我的书的指示,永是把这一点放在心中,则这指示之有意思和有价值,还在他自己之所意料以上;他给我一个很大的实惠了。

    如果我的读者肯顾全和充满我的真心的希望,如果其中真有一两个人秉着非常的好意,要回答我的恳求,那么,可以用这方法把你的指示,寄给我:把写着我的地址姓名的封筒,套在另一个封筒里,寄给下列的人们:圣彼得堡大学校长彼得·亚历山特洛维支·普来德纳夫大人收(地址是圣彼得堡大学),或者墨斯科大学教授斯台班·彼得洛维支·绥惠略夫先生收(地址是墨斯科大学),看那一处和寄信人相近。

    临末,对于批评和议论我这书的记者和作家全体,还要声明我的率直的感谢;虽有不少天然的过份和夸张,但给我的心和精神,却指示了很大的决断和益处,所以我恳求他们,这回也不要放下他们的批评。我可以预先坦白的说,只要是给我启发和教导,我全都很感激的接受的。

    二、关于第一部的省察

    市镇的观念——他们的现状的极度的空虚。出于一切范围之外的闲谈和密告。这些一切,怎样地从闲暇发生,演成最高度的笑柄,以及原是聪明的人,怎样地终于弄到犯了很大的愚蠢。

    闺秀们的会话的细目。怎样地在一般的闲谈里,又夹进私心的闲谈去,以及于是怎样地不再宽恕别人。风闻和猜测怎样地造成。这猜测怎样地达到滑稽的极顶。大家怎样地不知不觉的来参加这闲谈,以及绣鞋英雄和娘儿奴才[100]怎样地造就。

    生活的虚脱,安逸和空虚,怎样地由幽暗的,一言不发的死来替换。这可怕的事件怎样地木然的进来,而且过去。什么也不动。死来恐吓这完全不动的生活。对于读者,却应该使生活的死一般的麻木,显得更其可怕。

    生活的怕人的昏暗揭去了,其中藏着一种深的神秘。这岂不是有些很可怕吗?这人立而跳的,捣乱的,闲暇的生活——岂不是一个现象,由可怕的伟大而来的吗?……生活!……在跳舞装,在燕尾服,在谈闲天和交换名片的地方——没有一个人相信死……

    细目。闺秀们立刻因此争吵起来,因为这一个愿意乞乞科夫是这样,而另一个却同时希望他有些那样——所以她们就只采取些合于自己的理想的风闻。

    别的闺秀们登场。

    通体漂亮的太太有一种偏于物欲的脾气,而且爱说她有时怎样地仗着自己的理性之助,来克服这脾气,以及她怎样地懂得和男人们保着若干的距离。但也真的出过这事情,而且用着很单纯的方法。没有一个人近得她,那简单的缘由,是因为她在年青时代已经和一个守夜人有过很相类似的事情,虽然她这么漂亮,还有一切她的好性质。——“唉唉,我的亲爱的,您知道,先把一个男人引一下,于是推开他,于是再去引一下,我觉得可很好玩呢。”在跳舞会里,她也这样的来处置乞乞科夫。别人都以为也应该这么办。有一位走得很规矩。有两位闺秀是挽着臂膊,走来走去,竭力引长了声音笑起来。于是她们忽然发现乞乞科夫不成样子了。

    通体漂亮的太太爱读关于跳舞会的记载。维也纳的集会的记事她也觉得很有味。此外是这位闺秀很留心于打扮,这就是说,她喜欢查考别的闺秀们,那打扮好,还是坏。

    当她们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就观察着进来的人们。“N简直全不知道打扮,真的,她不知道,那围巾是和她一点也不相称的。”——“知事的女儿穿的多么出色呵。”——“但是,亲爱的,她可是穿的不像样呀。”——如果真的这样子———

    全市镇乱七八糟的纵横交错着闲谈和密告——这是他们一群中的人生的安逸和空虚的本相。到处是胡说白道,大家只是竭力的和这联成一气。跳舞会的要点。

    第二部中的反对的本相,着力在打破和撕裂的安逸。

    怎样地才能够把全世界的安逸和闲暇的一切玩意拉下来,到市镇的闲暇的一种,怎样地才能够把市镇的闲暇提上去,到全世界的安逸和闲暇的本相。

    这必须总括一切类似的物征,也必须在故事里有一个切实的继续。

    三、第九章结末的改定稿

    他们想了一通,终于决定去向那和乞乞科夫交易,他买了这疑问的死魂灵去的出主。检事所得的差使,是访梭巴开维支去,并且和他谈谈,审判厅长却自愿到科罗皤契加那里去。我们也还是一同起身,跟着他们去看看,他们在那里究竟打听了些什么罢。

    第……章

    梭巴开维支和他的夫人住在一所离嚣尘较远的屋子里。他选定了造得很坚固的房屋,用不着怕屋顶要从头上落下来,可以舒适幸福的过活。这屋子的主人是一个商人,叫作科罗蒂尔庚,也是一位很茁实的汉子。梭巴开维支只同了他的女人来,孩子们却没有带在一起。他已经觉得无聊;快要回去了,只还等着这市里的三个居民向他租来种萝卜的一块地皮的租钱,以及他的女人向裁缝师定下,立刻可以做好的一件时式的绵衣服。他早已有些不耐烦,坐在靠椅里,不断的骂着别人的欺骗和胡闹,一面那眼光却避开了他的夫人,看着火炉角。正在这时候,检事走进屋子里来了。梭巴开维支说一声“请,”略略一站,就又坐了下去。检事走向菲杜略·伊凡诺夫娜,在她的手上接过吻,也立刻坐在一把椅子上。菲杜略·伊凡诺夫娜受了吻手之后,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三把椅子都油着绿釉,角上描着黄色的睡莲,是外行人的乱涂乱画。

    “我这来,是为了要和您谈一件重要的事情。”检事说。

    “心肝,回你的房里去罢!恐怕女裁缝正在等你呢。”

    菲杜略走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检事开始了这样的话:“请您允许我问一问:你把怎样的农奴卖给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了?”

    “您在说什么呀:怎样的农奴?”梭巴开维支说。“我们立过买卖契约的;是些怎样的人,都写在那上面,一个是木匠……”

    “但市里却流传着……”检事有些惶窘了,说……“市里却流传着风闻呢……”“市里昏蛋太多,总会造出一些风闻来的。”梭巴开维支安静的说。

    “不的,不的,米哈尔·绥米诺维支,这是很特别的风闻,令人要糊涂起来的,说的是买卖的全不是农奴,也并非为了移住,而且人们说,这乞乞科夫就是一个简直是谜一样的人物。于是起了极可疑的猜测,市里只在说这一件事……”

    “请您允许我问一问:你莫非是一个老婆子吗?”梭巴开维支问道。

    这问题使检事狼狈之至。他是还没有自问过,他是老婆子呢,还是什么别的东西的。

    “您提出这样的问题,还要到我这里来,是在侮辱我呀,”梭巴开维支接着说。

    检事吃吃的认了几句错。

    “您还是到那些坐在纺线机后面,夜里讲着鬼怪和魔女的吓人故事的饶舌婆子那里去罢。如果您不想靠上帝帮助,想出点好的来,那您还不如和孩子们玩掷骨游戏去。您怎么竟来搅扰一个正经人呢?莫非您当我是爱开玩笑的,还是什么吗?您竟不大留心您的职务,也不大想给祖国出力,给您的邻人得益,爱护您的同僚呀。只要有什么一匹驴子推您到什么地方去,您总想是首先第一,立刻跑出来。留心些罢,您会一回一回的枉然堕落下去,什么好纪念也不留一点,不像样子的完结的。”

    检事大碰了一个钉子,竟毫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道德的教训了。他受着侮辱和轻蔑,离开了梭巴开维支。但主人还在背后叫喊道:“滚你的罢,你这狗!”

    这时候进来了菲杜略。“检事为什么马上就走了呢?”她问。

    “这东西起了后悔,跑掉了,”梭巴开维支说。“你在这里就又看见了一个例子,心肝。这样的一个老少年!已经有白头发了,但我知道,他却还是总不给别人的太太们得一点安静。这些人都是这一类:他们彼此统统是狗子。亲爱的大地背着他们的安闲,还不够受吗,他们是应该统统塞在一只袋子里,抛到水里面去的!全市镇就是一个强盗窠。我们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找。我们要回家去了。”

    梭巴开维支太太还要抗议,说她的衣服还没有做好,而且她还得买一两个庆祝日所用的头巾上的带结,但梭巴开维支却开导道:“这都是摩登货,心肝;后来还有坏处的。”

    他命令准备启程;自己和一个巡官到市上的三个居民那里,收了种萝卜的地租,又绕到女裁缝家,取回那未曾完工,还要再做的衣服,连针线都在内,以便回家后可以做好,于是立刻离开市镇了。在路上他不住的反复说着,到这市镇里来,简直是危险的事,因为这里是这一个恶棍和骗子坐在别一个恶棍和骗子头上的地方,而且也容易和他们一同陷在大泥塘里的。

    别一面,检事对于梭巴开维支为他而设的款待,也狼狈得非常。他很迷惑,至于想不明白应该怎样向审判厅长去报告他的访问的结果。

    然而关于事件的解释,审判厅长所得的也不多。他先坐着自己的车子到得镇上,由此跑进一条又狭又脏的小巷去,在一路上,车轮总是左左右右的高低不定。先是他的下巴和后脑壳很沉重的撞在自己的手杖上,并且衣服都溅满了泥污。车子啧啧的发着响,摇摆着,在泥泞中进行,终于到了住持长老的处所,在这里先受着接连不断的活泼的猪叫的欢迎。他叫停车,步行着经过各种堆房和小屋,到了大门口。在这里他先借一块毛巾,揩了一回脸。科罗皤契加全像对乞乞科夫一样的来迎接他,脸上也显着那一种阴郁的表情。她颈子上围着一条好象法兰绒布似的东西,屋子里飞鸣着无数队的苍蝇,桌子上摆着难以指名的食饵,分明是药它们的,然而它们似乎也已经习惯了。科罗皤契加请他坐。

    厅长先从自己和她的男人相识谈起,于是突然转到这问道:“请您告诉我,这是真的吗,新近有一个人拿着手枪,夜里跑到您这里来,威吓着您,说是如果不肯把鬼知道什么魂灵卖给他,他就要谋害您了?您可以告诉我们,他究竟是怀着什么目的吗?”

    “当然,我怎么不可以呢!请您站在我的位置上来想一想:二十五卢布的票子!我实在不明白,我是寡妇,什么也不懂得;要骗我是很容易的,况且又是一件我一向不知道的事情,先生。大麻值什么价钱,我知道,脂油我也卖过的,还有前……”

    “不不,请您详细的讲一讲。那是怎样的呢。他真的拿着一支手枪吗?”

    “没有的,先生。靠上帝保佑,手枪我可没有见。可是我不过是一个寡妇——我实在不能知道,死魂灵该值多少钱。对不起,先生,请您照顾一下,告诉我罢,给我好知道一个真实的价钱。”

    “什么一个价钱?什么一个价钱吗,太太?您说的是什么的价钱呀?”

    “死魂灵的价钱呀,先生!”

    “她生得呆,还是发了疯呢?”厅长想,一面注视着她的脸。

    “二十五卢布?我实在不知道,也许要值到五十卢布呢,或者竟还要多。”

    “请您把钞票给我看一看,”厅长说,并且向光去一照,查考这是否假造的。然而是一张完全平常的真钞票。

    “但是您只要讲这交易怎么一个情形,他从您这里究竟买了什么就是。我还不明白……我简直一点也不懂……”

    “他确是从我这里买了这去的,”科罗皤契加说,“然而您为什么总不肯告诉我,死魂灵要值多少,给我好知道他真实的价钱呢?”

    “请您原谅,您在说什么呀?有谁听到过卖死魂灵的吗?”

    “为什么您简直不肯告诉我价钱呢?”

    “那里的话,价钱!请您原谅,我怎么能讲到价钱呢?还是老实的告诉我罢,这事情是怎样的。他用什么威吓了您吗?他想来引诱您吗?”

    “没有的事,先生,您讲的是什么!……现在我看起来,您也是一个商人。”——于是她猜疑的看着他的眼。

    “唉唉,那里的话!我是审判厅长呀,太太!”

    “不不,先生,您要怎么说,说就是,您一定也想……您也有这目的……来骗我的。不过这于您有什么好处呢?您只会得到坏处的。我很愿意卖给您绒毛;一到复活节,我就有出色的绒毛了。”

    “太太!我对您说,我是审判厅长。我拿您的绒毛做什么呢,您自己说罢!我什么也不要买。”

    “不过这倒是完全合于基督教的事情,先生,”科罗皤契加接着说。“今天我卖点什么给您,明天您卖点什么给我。您瞧,如果我们彼此你骗我,我骗你,那里还有正义呢?对于上帝,这是一件罪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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