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死魂灵(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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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已经知道,乞乞科夫是很担心着他的后代的。这是一件发痒似的事情。假使嘴唇上不常涌出这奇特的,渺茫的“我的孩子们会怎么说呢?”的问题来,许多人就未必这么深的去捞别人的袋子了。未来的一家之父却赶忙去捞一切手头的东西,恰如一匹谨慎的雄猫,惴惴的斜视着两边,看主人可在近地:只要看到一块肥皂,一枝蜡烛,一片脂肪,爪下的一只金丝雀,他就全都抓来,什么也不放过。我们的主角在这么的慨叹和诉苦,但他的头却不断的在用功。他固执的要想出一些什么来;只还缺新建设的计划。他又缩小了,他又开始辛苦的工作生活,他又无不省俭,他又下了高尚和纯净的天,掉在龌龊和困苦的存在里了。在等候着好机会之间,总算得了法院代书人的职务,这职业者,在我们这里是还没有争得公民资格,非忍受各方面的打和推不可,被法院小官和他们的上司所轻蔑,判定了候在房外,并挨各种欺侮呵斥的苦恼的。然而艰难使我们的主角炼成一切的本领。在他所委托执行的许多公务中,也有这样的一件事:是有几百个农奴到救济局里来做抵押。那些农奴所属的土地,已经成为荒场。可怕的家畜传染病,奸恶经理人的舞弊,送掉顶好的农奴的时疫,坏收成,以及地主的不小的胡涂,都使这成为不毛之地。主人往墨斯科造起时髦房子来,装饰的最新式,最适意,但却把他的财产化得不剩一文钱,至于连吃也不容易。于是他只好把还剩在他手里的惟一的田地,拿去做抵押了向国家抵押的事,当时还不很明白,而且试办未久,所以要决定这一步,总不免心怀一点疑惧。乞乞科夫以代书人的资格,先来准备下一切;他首先是博得所有在场人的欢心,(没有这豫先的调度,谁都知道是连简单的讯问也轮不到的——总得每人有一瓶玛克拉酒才好,)待到确实的笼络住了所有官员之后,他才告诉他们说:这事件里还有一点必须注意的情形:“农奴的一半是已经死掉了的,要防后来会有什么申诉……”——“但他们是还写在户口调查册上的罢,不是吗?”秘书官说。“自然,”乞乞科夫回答道。——“那么,你还怕什么呢?”秘书官道。“这一个死掉,别一个会生,并无失少呀,这么样就成。”谁都看见,这位秘书官是能够用诗来说话的。但在我们的主角的头里,却闪出一个人所能想到的最天才的思想来了。“唉,我这老实人!”他对自己说。“我在找我的手套,它却就塞在自己的腰带上!趁新的人口调查还没有造好之前,我去买了所有死掉了的人们来;一下子弄它一千个,于是到救济局里去抵押;那么,每个魂灵我就有二百卢布,目前足可以弄到二十万卢布了!而且现在恰是最好的时机,时疫正在流行,靠上帝,送命的很不少!地主们输光了他的钱,到处游荡,把财产化得一点不剩,都想往彼得堡去做官:抛下田地,经理人又不很帮他们,收租也逐年的难起来;单是用不着再付人头税,都不知道他们多么愿意把死掉的魂灵让给我呢,唔,恐怕我到底只要化一两个戈贝克就什么都拿来了。这自然是不容易的,要费许多力,人只好永远在苦海里漂泛,掉下去,又从此造出新的历史来。然而人究竟为什么要他的聪明呢?所谓好事情,就是很不真实,没有人真肯相信的事情。自然,不连田地,是不能买,也不能押的;但我用移住的目的去买,自然,移住的目的;滔律支省和赫尔生省的荒地,现在几乎可以不化钱的去领;那地方你就可以移民的,心里想多少就多少!我简直送他们到那地方去:到赫尔生省去;使他们住下!移民是要履行法律的程序,遵照设定的条文,经过裁决的。如果他们要证明书,可以,我不反对。为什么不可以?我也能拿出一个地方审判厅长亲笔署名的证明书来的。这田地,就叫作‘乞乞科夫庄,’或者用我的本名,称为‘保甫尔村’罢。”在我们的主角的头里,建设了这奇特的计划;读者对于这,是否十分感谢呢,我毫不知道,但作者却觉得应该不可以言语形容的感谢的;无论如何,假使乞乞科夫没有发生这思想——这诗篇也不会看见世界的光了。

    他依照俄国的习惯,划过一个十字之后,要实行他的大计划了。他要撒着谎,他是在找寻一块可以住下的小地方,还用许多另外的口实,到我们国度里的边疆僻壤去察看,尤其是比别处蒙着更多的灾害之处,就是:荒歉,死亡以及别的种种。一言以蔽之,是给他极好的机会,十分便宜的买到他所需要的农奴的地方。他决不随便去找任何的地主,却从他的口味来挑选人,这就是,须是和他做成这一种交易,不会怎样的棘手。他先设法去和他接近,赚得他的交情,使农奴可以白白的送他,自己无须破费。在我们这故事的进行中,出现的人物虽然总不合他的口味,但读者却也不能嗔怪作者的:这是乞乞科夫的错;因为这里他是局面的主人公,他想往那里去,我们也只好跟着他。如果有人加以责备,说我们的人物和性格都模胡,轻淡,那么,我们这一面也只能总是反复的说,在一件事情的开初,是不能测度它的全部情状,以及经过的广和深的。坐车到一个都会去,即使是繁华的首都,也往往毫无趣味。先是什么都显得灰色,单调。无边际的工厂和熏黑的作场干燥无味的屹立着。稍迟就出现了六层楼房的屋角,体面的店铺,挂着的招牌,街道的长行和钟楼,圆柱,雕象,教堂,还有街上的喧嚣和灿烂,以及人的手和人的精神所创造的奇迹。第一回的购买是怎样的成交,读者已经看见了;这事件怎样地展开,怎样的成功和失败等候着我们的主角,他怎样地打胜和克服更其艰难的障碍,还有是强大的形象怎样地在我们前面开步,极其秘密的杠杆怎样地使我们这泛滥很广的故事运行,水平线怎样地激荡起来,于是迸为堂皇的抒情诗的洪流呢,我们到后来就看见。一位中年的绅士,一辆年青独身者常坐的马车,跟丁彼得尔希加,马夫绥里方和驾车的三头骏马,从议员到卑劣的花马,是我们已经绍介过了的,由这些编成的我们的旅团,要走的是一条远路。于此就可见我们的主角的生涯。但也许大家还希望我用最后的一笔,描出性格来罢:从他的德行方面说起来,他是怎样的人呢?他并不是具备一切道德,优长,以及无不完善的英雄——那是明明白白的。他究竟是怎样的人?那就是一个恶棍了罢?为什么立刻就是一个恶棍?对于别人,我们又何必这么严厉呢?我们这里,现在是已经没有恶棍的了。有的是仁善的,坚定的,和气的人,不过对于公然的侮辱,肯献出他的脸相来迎接颊上的一击的,却还是少得很。这一种类,我们只能找出两三个,他们自然立刻高声的谈起道德来。最确切是称他为好掌柜或是得利的天才。得利的欲望——是罪魁祸首,它就是世间称为“不很干净”的一切关系和事务的原因。自然,这样的性格,是有一点招人反感的,就是读者,即使在自己的一生中,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引他到自己的家里来,和他消遣过许多愉快的时间,但一在什么戏曲里,或者一篇诗歌里遇见,却就疑忌的向他看。然而什么性格都不畏惮,倒放出考察的眼光,来把握他那最内部的欲望的弹簧的人,是聪明,聪明,第三个聪明的;在人,什么都变化得很迅速;一瞬息间,内部就有可怕的虫蛆做了窠,不住的生长起来,把所有的生活力吸得干干净净。还有已经不只发现过一回的,是一个人系出高门,不但是剧烈的热情生长得很强盛,倒往往因为一种可怜的渺小的欲望,忘却了崇高的神圣的义务,向无聊的空虚里,去找伟大和尊荣了。像海中沙的,是人的热情,彼此无一相像,开初是无不柔顺,听命于人的,高超的也如卑俗的一样,但后来却成为可怕的暴君。恭喜的是从中选取最美的热情的人:他的无边的幸福逐日逐时的生长起来,愈进愈深的他进了他的魂灵的无际的天国。然而也有并不由人挑选的热情。这是和人一同出世的,却没有能够推开它的力量。它所驱使的是最高的计划,有一点东西含在这里面,在人的一生中决不暂时沉默,总在叫唤和招呼。使下界的大竞走场至于完成,乃是它的目的,无论它以朦胧的姿态游行,或者以使全世界发大欢呼的辉煌的现象,在我们面前经过——完全一样——它的到来,是为了给人以未知之善的。在驱使和催促我们的主角乞乞科夫的,大约也是发源于热情的罢,这非出于他自己,是伏在他的冰冷的生涯中,将来要令人向上天的智慧曲膝,而且微如尘沙的。至于这形象,为什么不就在目下已经出世的这诗篇里出现呢,却还是一个秘密。

    但大家不满足于我们的主角,并不是苦楚;更其苦楚和伤心的倒是这:我的魂灵里生活着推不开的确信,是无论如何,读者竟会满足于这主角,满足于就是这一个乞乞科夫的。如果作者不去洞察他的心,如果他不去搅起那瞒着人眼,遮盖起来的,活在他的魂灵的最底里的一切,如果他不去揭破那谁也不肯对人明说的,他的秘密的心思,却只写得他像全市镇里,玛尼罗夫以及所有别的人们——那样子,——那么,大家就会非常满足,谁都把他当作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的罢。不过他的姿态和形象,也就当然不会那么活泼的在我们眼前出现:因此也没有什么感动,事后还在振撼我们的魂灵,我们只要一放下书本就又可以安详的坐到那全俄之乐的我们的打牌桌子前面去了。是的,我的体面的读者,你们是不喜欢看人的精赤条条的可怜相的:“看什么呢?”你们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难道我们自己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的卑鄙和胡涂吗?即使没有这书,人也常常看见无法自慰的物事的。还是给我们看看惊心动魄的美丽的东西罢!来帮帮我们,还是使我们忘记自己罢!”——“为什么你要来告诉我,说我的经济不行的呀,弟兄?”一个地主对他的管家说。“没有你,我也明白,好朋友;你就竟不会谈谈什么别的了吗?是不是?还是帮我忘记一切,不要想到它的好——那么,我就幸福了。”钱也一样,是用它来经营田地的,却为了忘却自己,用各种手段去化掉。连也许能够忽然发见大富源的精神,也睡了觉了;他的田地拍卖了,地主为了忘却自己,只好去乞食;带着一个原是出奇的下贱和庸俗,连自己看见也要大吃一吓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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