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死魂灵(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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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乞乞科夫想,立刻去访审判厅长去;但厅长一见他的面,就非常狼狈,至于吃吃的讲不出两句话,大家说了些无谓的攀谈,弄得彼此都很窘。乞乞科夫走掉了,他在路上竭力的思索,要猜出厅长是什么的意见,他的话里含着怎样的意义来,但是什么也没有做到。他于是再去访别人:访警察局长,访副知事,访邮政局长,然而并不招待他,或者给他一种非常奇特的招待,说些莫明其妙的话,令人很发烦,要以为他们实在有点不清醒。他又访了一个人,还找着几个熟识者,想知道这变化的缘故,却仍然不得手。他仿佛半睡似的在街上徘徊,决不定是他自己发懵呢还是官员们失了神,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梦呢还是比梦更无味的,荒谬胡涂的真实。迟到晚上,已经黑下来了,他这才回到他高高兴兴的出了门的自己的旅馆去,叫人备茶,来排遣烦闷和无聊。他沉思的推察着他这奇怪的景况,斟出一杯茶来的时候,突然间,房门开处,走进他万料不到的罗士特来夫来了。

    “俗谚里说过的为朋友不怕路远,”那人大声说,除下了帽子。“我刚刚走过这里,看见你的窗子里还亮。‘他大约还没有睡觉,’我想‘我得跑上去瞧一瞧。’阿唷!这可是好极了,你有茶,我很愿意喝一杯:今天吃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我的肚子里在造反了!给我装一筒烟罢。你的烟筒在那里?”

    “我可是不吸烟的,”乞乞科夫不大理会的说。

    “胡说,你是一个大瘾头的吸烟家,还当我不知道。喂!你的用人叫什么呀?喂,瓦赫拉米,听哪!”

    “他不叫瓦赫拉米,他叫彼得尔希加。”

    “怎么?你先前不有一个瓦赫拉米吗?”

    “我这里可并没有!”乞乞科夫说。

    “不错,真的。那是台累平的,他有一个瓦赫拉米。你想,台累平有多么好运道:他的婶娘和自己的儿子吵架,因为他和婢女结了婚,她就把全部财产都送给台累平了。这才有意思哩,如果我们这边有这样的一位婶娘,你知道,那才是好出息,对不对?告诉我,朋友,为什么你忽然这么的躲了起来,大家简直不再看见你了!我知道,你是在研究学术上的物事的,书也看的很多(罗士特来夫从那里决定,我们的主角是在研究学术上的物事,而且书也看的很多的呢,我们只好声明我们的抱歉,可惜不能泄漏,然而乞乞科夫却更不能)。听哪,乞乞科夫!如果你单是看见……也就该有益于你那讽刺的精神了。——(为什么乞乞科夫会有一种讽刺的精神呢——可惜也简直不明白。)你想想看,好朋友,新近在商人列哈且夫那里,我们去打牌,呵,可是笑得可以。贝来本全夫,就是和我同在那里的,总是说:“如果乞乞科夫在这里,他就用得着这些了!”(乞乞科夫却一向没有和贝来本全夫见过面。)哦,招认罢,乖乖,那一回你可实在玩的没出息,你还记得吗,我们下棋的时候?我确是赢了的……然而你简直诓骗我!但是,妈的,我是不会恼的怎么久的。新近在厅长那里……哦,不错,我还得告诉你:市里是谁都和你决裂了!他们相信,你造假钞票……大家忽然都找着我——哪,我自然遮住你,好象一座山——我对他们说:我们是同学,我认识你的父亲;总而言之,我狠狠的骗了他们一下子!”

    “我造假钞票?”乞乞科夫叫喊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但是你为什么也使他们这样的吃惊的?”罗士特来夫接着说。“他们实在是吓得半疯了:他们当你是侦探和强盗。——检事就因为受惊,死掉了……明天下葬。你豫备去送吗?老实说,他们是怕新总督,还怕因为你再闹出什么故事来;关于总督,我自然是这样的意见,如果他太骄傲,太摆架子,和贵族们是弄不好的。贵族们要亲热,对不对?自然也可以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一个跳舞会也不开,然而这有什么用?更没有好处。但是,听哪,乞乞科夫,你可是真的在干危险事情呀!”

    “怎样的危险事情?”乞乞科夫不安的回问道。

    “哪,诱拐知事的女儿。老实说,我是料到了的,天在头上,我是料到了的!我在跳舞会上一看见你‘哪!’我就心里想,‘乞乞科夫在这里还有缘故哩……’但是你没有眼睛;我从她那里简直找不出一点好处来。另外有,毕苦梭夫的亲戚,他的姊妹的女儿,那可是一个美人儿!这才可以说:这是一个出色!”

    “你在说什么废话?谁要拐知事的女儿?你什么意思?”乞乞科夫不懂似的凝视着他,说。

    “不要玩花样了,好朋友:好一个秘密大家!我明白的说出来罢,我就是为了这事,跑到你这里来的,要给你出一点力。我可以帮你结婚,并且把我的车子和马匹借给你去诱拐,不过有一个条件:你得借我三千卢布。我正在一个没法的景况中,就是要用。”

    在罗士特来夫的这些胡说白道之间,乞乞科夫擦了好几回眼睛,查考他是否在做梦。假钞票,知事的女儿的诱拐,原因该起于他的检事的死亡,新总督的到任,这些一切,都使他吃惊不小。“唉,糟了,如果是这样的情形,”他想,“我可迁延不得了,我应该赶紧走。”

    他设法把罗士特来夫从速支使出去,立刻叫了绥里方来,命令他一到天亮就得准备妥当,因为明早六点钟就要从这市上出发。他又嘱咐他检查一遍,车子上是否添好了油,等等,等等。绥里方单是说:“知道了,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却在门口站了一会,动也不动。主人又命令彼得尔希加立刻从卧床底下,拖出那积满了灰尘的箱子来,和那小子动手收拾他所有的物件;这并不费事,他只是什么都随手抛进箱子里面去:袜子,小衫,干净的和龌龊的衬衣,靴楦,一个日历之类。这些都收拾的很匆忙,因为他要在这一夜里全都整好,以免明天早上白费了时光。绥里方还在门口站了一两分钟,于是走掉了。以总算还在意料之中的谨慎和缓慢,把他那湿的长靴的印子留在踏坏了的梯级上,走下楼梯去。他在那里又站了不少的工夫,搔着后脑壳。这举动,是什么意思?它所表示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在懊恼和那里的一个也是身穿破皮袍,腰系破皮带的伙伴,明天同到什么御酒馆里去的约定,因此不成功;还是在这新地方已经发生了交情,舍不得一到黄昏,红小衫的青年们在宫女面前弹起巴罗拉加来,人们卸下白天的重担和疲劳,低声谈天时候的门前的伫立,和殷勤的握手——还是不过因为要离开那穿了皮袍,坐在那里的厨房里的炉边的暖热之处,京里才有的白菜汤和软馒头的同人,从新在雨雪之下,去受旅行的颠连和辛苦,所以觉得苦痛呢?这只有上帝知道——谁愿意猜,猜就是。俄国的人民一搔后脑壳,是表示着很多意思的。

    【第十一章】

    出现的却完全是乞乞科夫意料以外的事。首先是他醒得比想定的太晚了——这是第一件不高兴——他一起来,就叫人下去问车子整好了没有,马匹驾好了没有,一切旅行的事情,是否都已经准备停当,但恼人的是他竟明白了马匹并没有驾好,而且毫无一点什么旅行的准备——这是第二件不高兴。他气愤起来了,要给我们的朋友绥里方着着实实的当面吃一拳,就焦灼的等着,不管他来说怎样的谢罪的话。绥里方也立刻在门口出现了,这时他的主人,就得受用凡有急于旅行的人,总得由他的仆役听一回的一番话。

    “不过马匹的马掌先得钉一下呀,保甫尔·伊凡诺维支!”

    “唉唉,你这贱胎!你这昏蛋,你!为什么你不早对我说的?你没有工夫吗?”

    “唔,对,工夫自然是有的……不过轮子也不行了,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总得换一个新箍,路上是有这么多的高低,窟窿,不平得很……哦,还有,我又忘记了一点事:车台断了,摇摇摆摆的,怕挨不到两站路。”

    “这恶棍!”乞乞科夫叫了起来,两手一拍,奔向绥里方去,使他恐怕要遭主人的打,吓得倒退了几步。

    “你要我的命吗?你要谋害我吗?是不是?你要像拦路强盗似的,在路上杀死我吗?你这猪猡,你这海怪!三个礼拜,我们在这里一动也不动!只要他来说一声,这不中用的家伙!他却什么都挨到这最末的时光!现在,已经要上车,动身了,他竟对人来玩这一下!什么……你早就知道的罢?还是没有知道?怎么样?说出来?唔?”

    “自然!”绥里方回答说,低了头。

    “那么,你为什么不说的?为什么?”对于这问题,没有回答。绥里方还是低了头,站在那里,好象在对自己说:“你看见这事情闹成怎样了吗?我原是早就知道的,不过没有说!”

    “那就立刻跑到铁匠那里去,叫了他来。要两个钟头之内全都弄好,懂了没有?至迟两个钟头!如果弄不好,那么——那么,我就把你捆成一个结子!”我们的主角非常愤怒了。

    绥里方已经要走了,去奉行他的主人的命令;但他又想了一想,站下来说道:“您知道,老爷,那匹花马,到底也只好卖掉,真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那真是一条恶棍……天在头上,那么的一匹坏马,是只会妨碍赶路的!”

    “哦?我就跑到市场去,卖掉它来罢。好不好?”

    “天在头上,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它不过看起来有劲道;其实是靠不住的,这样的马,简直再没有……”

    “驴子!如果我要卖掉,我会卖掉的。这东西还在这里说个不完!听着:如果你不给我立刻叫一两个铁匠来,如果不给我把一切都在两个钟头之内办好,我就给你兜鼻一拳,打得你昏头昏脑!跑,快去!跑!”绥里方走出屋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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