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死魂灵(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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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在场的人们都表示了希望,要知道这故事,或者如邮政局长所说的这对于一个作者非常有意思的“诗,”于是他开始了下面那样的讲述:

    戈贝金大尉的故事

    “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82]之后,可敬的先生,”邮政局长说,虽然并不是只有一个先生,坐在房里的倒一共有六个,“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后,和别的伤兵一起,有一个大尉,名叫戈贝金的,也送到卫戍病院里来了。是一个粗心浮气的朋友,恶魔似的强横,凡世界上所有的事,他都做过,在过守卫本部,受过许多点钟的禁锢。在克拉司努伊[83]附近,或是在利俾瑟[84]之战罢,那不关紧要,总之是他在战场上失去了一只臂膊和一条腿。您也知道,那时对于伤兵还没有什么设备:那废兵的年金,您也想得到,说起来,是一直到后来这才制定的。戈贝金大尉一看,他应该做事,可是您瞧,他只有一条臂膊,就是左边的那一条。他就到他父亲的家里去,但那父亲给他的回答是:‘我也还是不能养活你;我,’您想想就是‘我自己就得十分辛苦,这才能够维持。’于是我的戈贝金大尉决定,您明白,可敬的先生,于是戈贝金决定,上圣彼得堡去,到该管机关那里,看他们可能给他一点小小的补助。他呢,说起来,是所谓牺牲了他的一生,而且流过血的……他坐着一辆货车或是公家的驿车,上首都去了,您瞧,可敬的先生,不消说,他吃尽辛苦,这才到了彼得堡。您自己想想看:现在是这人,就是戈贝金大尉,在彼得堡,就是在所谓世上无双的地方了!他的周围忽然光辉灿烂,所谓一片人生的广野,童话样的仙海拉宰台[85],您听明白了没有?您自己想想就是,他面前忽然躺着这么一条涅夫斯基大街,或者这么一条豌豆街,或者,妈的,这么一条列退那耶街,这里的空中耸着这么的一座塔,那里又挂着几道桥,您知道,一点架子和柱子也没有,一句话,真正的什米拉米斯。[86]实在的,可敬的先生!他先在街上走了一转,为的是要租一间房子;然而对于他,什么都令人疑疑惑惑:所有这些窗幔,卷帘和所有鬼物事,您知道,就是地毯呀,真正波斯的,可敬的先生……一句话,说起来,就是所谓用脚踏着钱。人走过街上,鼻子远远的就觉得,千元钞票发着气味;您知道,我那戈贝金大尉的整个国立银行里,却只有五张蓝钞票和一两枚银角子……那么,您很知道,这是买不成一块田地的,也就是说,倘使再加上四万去,却也许买得到;然而有四万,人就先去租法国的王位了。好,他终于住在一个客店‘力伐耳市’里,每天一卢布,您知道,午餐两样,一碟菜汤加一片汤料肉……他看起来,他的钱是用不多久的。他就打听,他应该往那里去。‘你能到那里去呢,’人们对他说。‘长官都不在市里呀。您明白的,都在巴黎。军队还没有回来。但这里有一个叫作临时委员会的。您去试试看,’人们对他说,‘在那里您也许会得点什么结果的罢。’——‘那么,好,我就到委员会去,’戈贝金说。‘我要去告诉他们了。事情是如此这般的。我呢,说起来,是流了我的血,而且牺牲了我的一生的。’于是他,有一天的早晨,起来的早一点,用左手理一理胡子,于是,您瞧,他到理发店里去了,这是因为要显得新开张的意思,穿好他的制服,用木脚一拐一拐的走到委员会的上司那里去。您只要自己想想就是!他问,上司住在那里呢。人们告诉他说,海边上的那房子,就是他的。真是一所茅棚,您懂吗!玻璃窗,大镜子,大理石,磁漆,您只要自己想想就是,可敬的先生!一句话,令人头昏眼花。金属的门上的把手,是精致的好东西,好到人得先跑到店里去买两戈贝克肥皂,于是,就这么说罢,来洗一两点钟手,这才敢于去捏它。甬道前面呢,您瞧,站着一个手里拿着大刀的门丁,一副伯爵相,麻布领子,干干净净的像一匹养得很好的布尔狗……我这戈贝金总算拖着他的木脚走进前厅去,坐在一个角落里,只因为恐怕那臂膊在亚美利加或是印度上,在镀金的磁瓶上,您很知道的,碰一下。您瞧,他自然应该等候许多工夫,因为他到这里的时候,那上司呢,说起来,还刚刚起床,当差的正给他搬进什么一个银的盆子去,您很知道,是洗脸用的。我的戈贝金一直等了四个钟头之久;当直的官员总算出来了,说道:‘长官就来!’这时屋子里早已充满了肩章和肩绶。一句话,人们拥挤得好象盘子里的豆子一样。到底,可敬的先生,长官进来了。那,您自然自己想得到的:是长官自己呵。唔,自然,他的相貌就正和他的品级和官衔相称,这样的一副样子,您懂了没有?全是京派的谦虚。他先问这个,然后再问那个:‘您到这里贵干呀?’——‘那么,您呢?’——‘您有什么见教呢?’——‘您光降是为了什么事情呢?’临末也轮到了我的戈贝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说,‘我流了我的血,一条腿和一只臂膊失掉了,说起来。我已经不能做事,请允许我问一声,我可不可以得一点小小的补助,什么一种安排,算是教养之用的小奖金或者恩饷呢,您是很知道的。’长官看见这人装着义足,右边的袖子也空空的挂着。‘就是了,’他说,‘请您过几天再来听信罢!’我的戈贝金真是高兴非凡。‘哪,’他想,‘事情成功了。’他很得意,您想想就知道的;简直在铺道上直跳。他到巴勒庚酒店去,喝烧酒,在‘伦敦’[87]吃中饭,叫了一碟炸排骨加胡椒花苞,再是一碟嫩鸡带各样的佐料,还有一瓶葡萄酒——一句话,这是一场阔绰的筵宴,说起来。他在铺道上忽然看见来了一个英国女人。您知道,长长的,像天鹅一样。我的戈贝金,狂喜到血都发沸了,就下死劲的要用他的木脚跟着她跑,下死劲,下死劲,下死劲;‘唔,不行!’他想,‘且莫忙妈的什么娘儿们;慢慢的来,等我有了恩饷。我实在太荒唐了。’就在这一天,请注意呀,他几乎化掉了他的钱的一半。三四天之后,您瞧,他就又到委员会里去见长官:‘我来了,’他说:‘为的是等信,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旧病和负伤的结果……说起来,我是流了我的血,您知道的。’说的都是官场话,那自然!‘是呀,是呀,’那长官说,‘但我先得通知您,您的事情,没有上司的决定,我可是没法办理的。您自己看就是,是怎么一个时候。战事是差不多,说起来,还没有完结。请您再熬一会儿,等到大臣们回来罢。您可以相信,不会忘记您的。如果您没法过活,就请您拿了这个去……这是已经尽了我所有的力量的……’哪,您知道,他给的自然并不多,不过用得省一点,也还可以将就到决定的日子。然而我的戈贝金不愿意这样子。他想,他是到明天就会有一两千的:‘这是你的,我的亲爱的,喝一下高兴高兴罢!’他现在却只好等候,而且等到不知什么时候为止了。他的脑袋里,您知道,是接二连三的出现着英国女人,肉汤和炸排骨。他就像一匹猫头鹰或者一只茸毛狗,给厨子泼了一身水,从长官那里跑出来——夹着尾巴,挂下了耳朵。在彼得堡的生活,他有些厌倦了,他也已经这样那样的尝了一下。现在是:瞧着罢,你以后怎么办,一切好东西都没有路道,您瞧。况且他还是一个活泼的年青人,胃口好,说起来,真像狼肚子。他怎么不常常走过什么一个饭店前面,现在您自己想想看,厨子是外国人,一个法兰西人,您知道,那么一幅坦白的脸,总是只穿着很精致的荷兰小衫,还有一块围身,说起来,雪似的白。这家伙现在站在他的灶跟前,在给你们做什么Finserb或是炸排骨加香菌,一句话,是很好的大菜,使我们的大尉馋的恨不得自己去吃一通。或者他走过米留丁的店门口:笑嘻嘻的迎着他的是一条熏鲑鱼,或者一篮子樱桃——每件五卢布,或者一大堆西瓜,简直是一辆公共汽车,您知道,都在窗子里,向外面找寻着衣袋里有些多余的百来块钱的呆子;您想想罢,一句话,步步都是诱惑,真教人所谓嘴里流涎,然而对于他呢:请等一等。现在请您设身处地的来想一想:一面呢,您瞧,熏鱼和西瓜,别一面呢,是这么的一种苦小菜,那名目就叫作:‘明天再来。’‘哼,什么,’他想,‘不管他们要怎么样,我到委员会去,和所有的长官闹一场罢,我告诉他们:不行,多谢,这是不成的!’真的,他是强横的,不要面子的人——他一出搁楼,胆子就越大——于是他到委员会去了:‘唔,您要怎样呢?’人问他,‘您还要什么呢,您可是已经得了回信的了。’——‘我告诉您,’他说,‘我可是不能这么苦熬苦省。我得有我的炸排骨和一瓶法国的红酒吃中饭,还去看一回戏,高兴一下子,您知道,’他说。——‘那可不成,这是只好请您原谅我们的了,’这时长官就说……‘要这样子,您是应该忍耐的。您已经得了一点,可以敷衍到得到上头的决定,而且您也可以相信,您总会获得报酬,因为在我们这里,在俄国,如果有一个人,给他的祖国,说起来,是所谓尽了义务,对这样的人,置之不理,是还未有过先例的。但是,如果您现在就要随意的吃炸排骨,上戏园,您知道,那可只好请您原谅。只好请您自己去想法。只好请您自己办。’然而,您只要自己想一想就是,我的戈贝金屹然不动。这些话,像豌豆从墙上一样,都从他那里滚下去了。他大叫一声,给全体起了一个大乱子。他给所有的科长和秘书一阵真正的弹雨……‘好,你们这么说,那么说就是,’他说,‘好,你们可真不知道你们的义务和责任的,你们这些违法者!’一句话,他责骂他们了一通。别的衙门里的一个将军,也几乎遭殃。连这人也拉上了,您懂了没有?总之,他闹的乱七八糟。这么一个捣乱家伙,怎么办才好呢?长官看起来,除了用所谓严厉的办法来下场,也再没有别的路。‘好罢,’他说,‘如果您对给您的东西还不满足,又不愿意在京里静候您的事情的决定,那么,我把您送回原籍去就是。叫野战猎兵来,送他回家去罢!’然而那野战猎兵,您很知道,却已经站着,等在门外面了:这么一个高大的家伙,您知道,简直好象天造他来跑腿的一样。一句话,是一个很好的拔牙钳。于是我们这上帝的忠仆就被装在马车里,由野战猎兵带走了。‘唔,’戈贝金想,‘我至少也省了盘缠钱。这一点,我倒要谢谢大人老爷们的。’他这么的走着,可敬的先生,和那野战猎兵,当他这样的坐在野战猎兵的旁边的时候,说起来,他在所谓对自己说:‘好,’他说,‘你告诉我,我只好自己办,自己想法子!好,可以,’他说,‘我就来想法子罢!’他怎样的被送到他一定的地方,就是他到底弄到那里去了呢,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关于戈贝金大尉的消息,就沉在忘却的河流里面了,您知道,诗人之所谓莱多河。[88]但这地方,您瞧,我的先生们,在这地方,可以说,却打着我们的奇闻的结子的。戈贝金究竟那里去了呢,谁也不知道;然而您自己想想罢,不到两个月,略山的林子里就现出一群强盗来,而这群强盗的头领,您瞧,却并非别的……”

    “可是对不起,伊凡·安特来也维支,”警察局长忽然打断他的话,“你自己说过,戈贝金大尉是失了一条腿和一只臂膊的;但乞乞科夫……”

    于是邮政局长失声大叫起来,下死劲的在前额上捶了一下,还在一切听众之前,自称为笨牛。他全不明白为什么当这故事的开始,竟没有立刻想到这事情,而且承认了俗谚之所谓“俄罗斯人事后才聪明,”也实在是真话。但他又马上在搜索遁辞,想要洗刷了,他于是说,那些英国人,看报章就可以知道,机器是很完全的,有一个竟还发明了装着这么一种机关的木脚,只要在秘密的发条上一碰,那脚便会把人运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再也寻不着了。

    然而,大家虽然不相信乞乞科夫就是戈贝金大尉,也发见了邮政局长已经离题太远。但他们那一面却也不肯示弱,被邮政局长的玄妙的推测所刺戟,越迷越远了。在他们一流的许多优秀的臆想中,有一种尤其值得注意:这想的很奇特,以为乞乞科夫恐怕就是拿破仑化了装藏在他们的市里的;英国人久已嫉妒着俄国的力量和广大,早经常常表现于漫画上,画的是一个俄国人和一个英国人谈话:英国人站着,用麻绳牵着一只狗,这只狗可就是拿破仑的意思:“小心些,”那英国人说,“如果给我一点什么不合意,我就叫这狗来咬你。”谁知道呢,现在他们也许已经把这狗从圣海伦那[89]放出,装作乞乞科夫模样,到俄国各处来徘徊了,他其实却决不是乞乞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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