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并不是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和您所想象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您想想看,他忽然站在她面前了,连牙齿也武装着,就是一个力那勒陀·力那勒提尼,[78]并且对她吆喝道:‘把灵魂卖给我,那些死掉了的,’他说。科罗皤契加自然是回答得很有理:‘我不能卖给您;他们是已经死掉的了。’——‘不,’他喊道,‘他们没有死。知道他们死没有死,这是我的事,’他说,‘他们是没有死的,没有死的!”他叫喊着。‘他们是没有死的!’总而言之,他闹了一个大乱子,全村都逃了,孩子哭喊起来,大家嚷叫着,谁也不明白谁,一句话,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您简直不能知道,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当我听了这些一切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亲爱的太太,’我的玛式加对我说。‘您去照一照镜子罢!您发了青了!’‘唉唉,现在照什么镜,’我说,‘我得赶快上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那里去,去告诉她哩。’我立刻叫套车。我的车夫安特留式加问我要到什么地方去,我却说不出一句话儿来,只是白痴似的看着他的脸。我相信,他一定以为我发了疯了。唉唉,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如果您能够知道一点我怎么兴奋呵!”
“哼!真是奇怪得很!”通体漂亮的太太说。“死魂灵,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老实说,这故事我可是一点也不懂,简直一点也不懂。我听说死魂灵,现在已经是第二回了。我的男人说,这是罗士特来夫撒谎!但一定还有什么藏在里面的!”
“不不,您就单替我设身处地的来想一想罢,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当我听了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心情呵!‘现在呢,’科罗皤契加说,‘我全不知道应该怎么着了!他硬逼我在什么假契据上署名,’她说,‘并且把一张十五卢布的钞票抛在桌子上。我,’她说,‘是一个不通世故的,无依无靠的寡妇,这事情什么也不明白。’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呀!阿唷,如果您能够知道一点我怎么的兴奋呵。”
“不不,您要说什么,说您的就是!这并不是为了死魂灵呀!有一点完全别样的东西藏在这里面的。”
“老实说,我也早就这么想的,”也还漂亮的太太说,有一点吃惊。她又立刻非常焦急,要知道究竟藏着什么了,于是漫然的问道:“但从您看来,那里面藏些什么呢?”
“但是,您怎么想呀?”
“我怎么想?……老实说,我好象在猜谜。”
“但我要知道,您究竟是什么意见呢?”
然而,也还漂亮的太太却什么也想不出,所以就不开口。对于事物,她只会兴奋,至于仔细的想象和综合,却并不是她的事,因此她比别人更极需要细腻的朋友,给她忠告和帮忙。
“那就是了,我来告诉您,这死魂灵是有什么意思的,”通体漂亮的太太说,她的女朋友就倾听,而且还尖着耳朵;她的耳朵好象自己尖起来了。她抬起身,几乎要离开了沙发,她虽然有点茁实的,但好象忽然瘦下,轻如羽毛,看来只要有一阵微风,便可以把她吹去似的了。
一样情形的是俄国的贵公子,他是一个爱养狗,爱打猎,也爱游荡的人,当他跑近森林时,从中正跳出一只追得半死的兔子,于是策马扬鞭,赶紧换上弹药,接着就要开火。他的眼睛看穿了昏沉的空气,决不再放松一点这可怜的小动物。纵使当面是雪花旋舞的广野,用了成束的银星,射着嘴巴和眼睛,胡须,眉毛和值钱的獭皮帽,他也还是不住的只管追。
“死魂灵是……”通体漂亮的太太说。
“怎样?什么?”那女朋友很兴奋的夹着追问道。
“死魂灵是……!”
“阿唷,您说呀,看上帝面上!”
“不过一种虚构,也无非是一个假托。其实是为了这件事:他想诱拐知事的女儿。”
这结论实在很出意料之外,而且无论从那一点来看,也都觉得离奇。也还漂亮的太太一听到,就化石似的坐在她的位置上;她失了色,青得像一个死人,这回可真的兴奋了。“阿呀,我的上帝!”她叫起来,还把两手一拍。“这是我梦也没有想到的!”
“我还得说,您刚刚开口,我就已经知道,那为的是什么了,”通体漂亮的太太回答道。
“这一来,那么,对于女塾的教育,人们会怎么说呢?这可爱的天真烂漫的!”
“好个天真烂漫!我听过她讲话了!我就没有这勇气,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您知道,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现在的风俗坏到这地步,可真的教人伤心呀。”
“然而先生们还都迷着她哩,我可以说,我是看不出她一点好处来,……她做作得可怕,简直做作得教人受不住。”
“唉唉,亲爱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她冷得像一座石象,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不不,她多么做作,多么做作得可怕,我的上帝,多么做作呵!她从谁学来的呢?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有这么装腔作势的脾气的。”
“亲爱的,她是一个石象,苍白的象死尸。”
“唉唉,请您不要这么说罢,苏菲耶·伊凡诺夫娜,她是搽胭脂的,红到不要脸。”
“不的,您说什么呀,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她白的像石灰一样,简直像石灰。”
“我的亲爱的,我可是就坐在她旁边的呢,她面庞上搽着胭脂,真有一个指头那么厚,像墙上的石灰似的一片一片的掉下来。这是她的母亲教她的。母亲原就是一个精制过的骚货,但女儿可是赛过母亲了。”
“不不,请您原谅,不不,您只说您自己的,我可以打赌,只要她用着一点点,一星星,或者不过一丝一毫的红颜色,我就什么都输出来,我的男人,我的孩子,所有我的田产和家财!”
“阿呀,您竟在说些什么呀,苏菲耶·伊凡诺夫娜,”通体漂亮的太太把两手一拍,说。
“那里,您多么奇特呵!真的,我只好看看您,出惊了。”也还漂亮的太太也把两手一拍,说。
两位闺秀对于几乎同时看见的,简直不能一致,读者是不必诧异的。在这世界上,实在有很多东西,带着这种希奇的性质;一位闺秀看作雪白,别一位闺秀却看作通红,红到像越橘一样。
“那么,再给您一个证据罢,她是苍白的,”也还漂亮的太太接着说。“我还记的非常清楚,好象就在今天一样,我坐在玛尼罗夫的旁边,对他说道:‘您看哪,她多么苍白呵!’真的,倘要受她的迷,我们的先生们还得再胡涂一点呢。还有我们的花花公子先生……我的上帝,这时候,他多么使我讨厌呵!您是简直想像不来的,他多么使我讨厌呵!”
“但有几位太太,对于他可也并非毫无意思的。”
“您说我吗,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这您可不能这么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我可并不是说您,世界上也还有别的女人的呀!”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请您允许我通知一句,我是很明白我自己的;这和我不相干;但别的太太们,那些装作难以亲近的样子的,却难说。”
“那里的话,对不起,请您给我说一句,我可一向没有闹过这样的丑故事。别人会这样也说不定,然而不是我,这是您应该许可我通知您的。”
“您为什么这么发恼呢?您之外,也还有别的太太们在那里的,她们争先恐后的去占靠门的椅子,为的是好坐得和他近一点。”
人也许想,也还漂亮的太太一说这些话,接着一定要有一阵大雷雨了;但奇怪的是两位闺秀都突然不说话,豫期的风暴并没有来。通体漂亮的太太恰巧记得了新衣服的纸样还没有在她的手中,也还漂亮的太太也知道还没有从她最好的朋友听过新发见的底细,因此这么快的就又恢复了和平。况且这两位闺秀们,不能说她天性上就有散布不乐的欲望,性情原也并不坏,不过当彼此谈天的时候,总是自然而然的,不知不觉的愿意给对手轻轻的吃一刀;那两人中的一人,间或因此得点小高兴,而这女朋友,有时是会说很亲昵的话语的:“这是你的!拿了吃去罢!”男性和女性,心里的欲望就如此的各式各样。
“我只还有一件事想不通,”也还漂亮的太太说,“那乞乞科夫,他不过是经过这里,怎么能决定一件这样骇人的举动来呢。他总该有一个什么帮手的。”
“您以为他是没有的吗?”
“您看怎么样,谁能够帮他呀?”
“是啰,譬如——罗士特来夫!”
“您真的相信——罗士特来夫?”
“怎么不?他什么都会做的。您莫非不知道,他还想卖掉他的亲爷,或者说的正确一点,是拿来做赌本哩。”
“我的上帝,我从您这里得了多么有趣的新闻呵!罗士特来夫也夹在这故事里,我真的想也想不到。”
“我可是马上就想到了!”
“这真教人觉得世界上无所不有!您说罢,当乞乞科夫初到我们这市镇里来的时候,谁料得到他会闹这样的大乱子的呢?唉唉,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如果您知道我怎样的兴奋呵!倘使我没有您,没有您的友情和您的好意……我真要像站在深坑边上一样……我得向那里去呢?我的玛式加凝视着我,觉得我白的像死人,对我说道:‘亲爱的太太,您白的像一个死人了!’我还告诉她说:‘唉唉,玛式加,我现在想的却完全是别的事情呢!’真的,就是这样!而且罗士特来夫也伏在那里面!好一个出色的故事!”
也还漂亮的太太很焦急,要知道关于诱拐的详情,就是日期,时间,以及别的种种,然而她渴望的太多了。通体漂亮的太太不过极简单的声明,她一点都不知道。况且她是从来不撒谎的:一种大胆的推测——那是另外一件事,但这也只以那推测根据于甚深的内心的确信为限;真的一有这内心的确信,这闺秀可也就挺身而出,那么,即使有最伟大的律师,且是著名的辩才和异论的征服者,去和她论争一下试试罢:这时候,他这才明白:内心的确信是怎样的东西了。
这两位闺秀们把先前仅是推测的事情,后来都成为确信,那是毫不足怪的。我们这些人,简洁的说,就是我们,我们称之为聪明的人们,那办法就完全一样,我们的学者的讨论,就是最好的证据。一位学者,对于事物,首先是像真的扒手一样,非常小心,而且近乎胆怯的来开手的,他提出一个极谦和稳健的问题:“此国之得名,是否自地球上之某处而来?”或是“此种记载,能或传于后世,将来否?”或是“吾等不应解此民众为如何如何之民众乎?”于是他立刻引据了古代的作家,只要发见一点什么暗示,或者只是他算作暗示的暗示,他就开起快步来了,勇气也有了,随便和古代的作家谈起天来,向他们提出质问去,接着又自己来回答,把他那由谦虚稳健的推测开手的事,一下子完全忘记了;这时他已经好象一切都在目前,非常明白,以这样的话,来结束他的观察道:“而是乃如此。此民众应作如此解。此乃根据,应借以判别此对象者也!”于是俨然的在讲座上宣扬,给大家都听得见——而新的真理就到世界上去游行,以赢得新的附和者和赞叹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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