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您乐意,我就来吃这亏。”
“唉唉,先生!唉唉,您这我的恩人!”泼留希金喊了起来,因为高兴,就不再觉得有一块鼻烟,像浓咖啡的底脚一样,从他鼻孔里涌出,实在不能入画,而且他睡衣的豁开的下半截,将衬裤给人看见,也不是有味的景象了。“您对一个苦老头子做着好事哩!唉唉,你这我的上帝,你这我的救主!”泼留希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然而不过一瞬间,那高兴,恰如在呆板的脸上突然出现一样,也突然的消失,并不剩一丝痕迹,他的脸又变成照旧的懊丧模样了。他是在用手巾拭脸的,就捏作一团,来擦上嘴唇。
“您真的要——请您不要见怪——说明一下,每年来付这税吗?收钱的该是我,还是皇家呢?”
“您看这怎样?我们要做得简便:我们彼此立一个买卖合同,像他们还是活着的似的,您把他们卖给了我。”
“是的,一个买卖合同……”泼留希金说着,有些迟疑,又咬起嘴唇来了。“您说,一个买卖合同——这就又要化钱了!法院里的官儿是很不要脸的!先前只要半卢布的铜钱加上一袋面粉就够,现在却得满满的一车压碎麦子,还要红钞票[48]做添头。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的要钱。我真不懂,为什么竟没有人发表出来的。至少,也得给他们一点道德的教训。用一句良言,到底是谁都会被收服的。无论怎么说,决没有人反对道德的教训的呀!”
“哪,哪,你就是反对的哩,”乞乞科夫想;但他立刻大声的接着说,因为对于他的尊敬,连买卖合同的费用,也全归自己负担。
泼留希金一听到他的客人连买卖合同的费用也想自己付,就断定他是一个十足的呆子,不过装作文官模样,其实是在什么军营里做事,和坤伶们鬼混的。但无论如何,他总掩不住自己的高兴,将各种祝福出格的送给这客人,对于他自己和他的孩子,虽然并没有问过他孩子的有无。于是他走到窗口,用手指敲着玻璃,叫道:“喂!泼罗式加!”立刻听到好象有人拚命的跑进大门来,四处响动了一阵,就有长靴的橐橐声。终于是房门一开,泼罗式加走进来了,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他穿着几乎每步都要脱出的很大的雨靴。究竟泼罗式加为什么要穿这么大的长靴呢,读者是就会明白的。泼留希金给他所有的仆役穿的,就只有一双长靴,总是放在前厅里。有谁受主人的屋子里叫唤,就得先在全个前园里跳舞一番,到得大门,穿上长靴,以这体裁走进屋子去。一走出屋子,又须在大门口脱下他的长靴,踮起脚后跟走回原路去。假使有人在秋天,尤其是在早晨,如果初霜已降,从窗子里向外一望,他就能欣赏这美景,看泼留希金家的仆役演着怎样出色的跳舞的。
“您看这嘴脸,先生,”泼留希金指着泼罗式加,向乞乞科夫说。“这家伙笨得像一段木头。但是您只要放下一点什么罢,吓,他已经捞去了。喂,你来干什么的,你这驴子?唔,有什么事?”这时他停了一停,泼罗式加也一声不响。“烧茶炊呀!听见吗?钥匙在这里!送给玛孚拉去,再对她说,叫她到食物库里去。那里的架子上还有一个复活节的饼干,是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送给我的;就拿这来喝茶……等着,你要到那里去了,昏蛋?这胡涂虫!你脚跟上有鬼的么?先要听我的话!那饼干的上面是不大新鲜了的。她得用小刀稍微刮一下;但那末屑不要给我抛掉!得留给鸡吃的。也不许你同到食物库里去,要不,就给你吃桦树棍,知道吗,那味道!你现在就有好胃口呢。我们就好好的多添些。给我到食物库里去试试看!我在窗口看看你的鬼花样。这些东西是不能相信的。”当泼罗式加拖着他的七里靴,已经从门口不见了的时候,他转过来对着乞乞科夫,接着说。于是向他射了一道猜疑的眼光。这样的未曾听到过的豪爽和大度,使他觉得难恃和可疑了,他自己想:“鬼知道呢,恐怕像所有的游手一样,也不过是一个吹牛皮的!先撒一通谎,好谈些闲天和喝几杯茶,之后呢,是走他的路!”一半为了小心,一半要探一探这客人,他就说,赶快写好买卖合同,倒不坏,因为人是一种极不稳当,非常脆弱的东西:今朝不知明朝事。
乞乞科夫声明,契约是照他的希望,立刻可以写的,只还要一张所有农奴的名单。
这使泼留希金放了心。他好象决定了一个计划,而且真的掏出钥匙串子来,走近柜子去,开开了它,在瓶子和碟子之间找寻了好久,终于叫了起来道:“现在找不到了;我还有一瓶很好的果子酒在这里的;如果那一伙没有喝掉的话!那些东西实在是强盗。哦,在这里了!”乞乞科夫看见他两手捧着一个小瓶,满是灰尘,好象穿了一件小衫。“这还是我的亡妻做的呢,”泼留希金接着说,“那女管家,那坏东西,就把它放在这里,再也不管,总不肯塞起来,那坏货!上帝知道,多少蛆虫和苍蝇和别的灰尘都掉进去了,但我已经统统捞出,现在可又很干净了,我想敬您一杯子。”
然而乞乞科夫却热烈的拒绝了这心愿,并且声明,他早已吃过,喝过了。
“早已吃过,喝过了!”泼留希金说。“自然,自然,上流社会的人,是一看就知道的;他不饿,总是吃得饱饱的,但是闲荡流氓呢,你喂他多少就多少……例如那大尉罢:一到我这里来,立刻说:‘阿伯,您没有什么吃的吗?’我那里还像他的伯父呀,他倒是我的祖父哩。在自己的家里他也实在没有东西吃,所以只好逛来荡去!您要一张所有那些懒虫的名单吗?自然,那不错!这很容易,我早写在另外的一张纸上了,原想待到这回的人口调查的时候,就把他们取消的。”泼留希金戴起眼镜来,开手去翻搅他的那些纸。他解开许多纸包的绳,又把它们抛来抛去,弄得灰尘飞进客人的鼻孔中,使他要打嚏。他终于抽出一张两面写着字的纸片来。满是农奴的姓名,密得好象苍蝇矢。那上面各式各样都有,其中有派拉摩诺夫和批美诺夫,有班台来摩诺夫,而且简直还有一个格力戈黎绰号叫作“老是走不到”。一共大约有一百二十人。乞乞科夫一看见这总数,微笑了。他把纸片藏在衣袋里,还对泼留希金说,他应该到市上去,把这件买卖办妥。
“到市上去?我怎么能……?我不能不管我的房子呀!我的当差的都是贼骨头,坏家伙;有一天,竟偷得我连挂挂我的外套的钉子也没有了。”
“您在那里总该有一个熟人罢?”
“谁是呢?我的熟人都已经死掉,或者早不和我来往了。唉唉,有的,先生!怎么会没有!我自然有一个的!”他突然叫了起来。“那审判厅长,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先前常常来看我的;我怎么会不认识他呢!他是我的年青时候的朋友。我们常常一同去爬篱垣的!没有熟人?我告诉您,这就是熟人!……我可以写信给他吗?”
“那当然。”
“是很要好的熟人,是老同窗呀!”
呆板的脸上,忽然闪过一种好象温暖的光,一种人情的稀薄的发露,或者至少是一点影子,使那死相有了活气,恰如坠水的人,在忽然间,而且在不意中,竟在水面上出现,使聚在岸上的人们都高兴的欢呼起来;然而怀着欣幸的姊妹和兄弟们投下施救的绳,焦急的等着他一只肩膀,或是一只痉挛得无力了的臂膊再露到水上来,却不过一个泡影——那浮出,已经是最末的一次了。周围全都沉默,平静的水面,这时就显得更加可怕和空虚。泼留希金的脸也就是这样的,感情的微光在这上面一闪之后,几乎越发冰冷,庸俗,而且没有表情了。
“桌上原有一张白纸的呀,”他说,“可是我不知道,这弄到那里去了:那些不要好的底下人!”——他望过桌子的上面和下面,到处乱翻了一通,终于喊起来道:“玛孚拉,喂!玛孚拉!”在他的叫唤声中,一个女人出现了,手里拿一个碟子,俨然坐在那里面的,就是读者已经熟识的那饼干。这时候,他们俩就开始了这样的对话:
“你把纸弄到哪里去了,你这女贼?”
“天在头上,老爷!我没有看见什么纸呀,除了您盖着酒杯的那一片。”
“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捞了去了。”
“我捞它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拿它来做什么用。我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
“胡说白道,你搬到教堂的道人那里去了,他是会划几笔的,你就给了他了。”
“如果他要纸,什么时候都会自己去买的。他就从没有见过您的纸!”
“等着就是,看到末日裁判的时候,魔鬼用了他们的铁枷来着着实实的惩治你。要知道你会吃怎样的苦头!”
“我怕什么呢,如果我没有拿过那张纸。您可以责备我别样的做女人的错处,但我会偷东西,却还没有人说过哩。”
“哼,看魔鬼来怎样的惩治你罢!他们说,就因为你骗了你的主人,还用了他们的烧得通红的钳,把你夹住!”
“那么我就回答说:我是没有罪的,上帝知道,我是没有罪的……但这纸就在桌子上呀。您总是闹些无用的唠唠叨叨!”
泼留希金果然看见纸片就在桌子上,就停了一下,咬着自己的嘴唇,于是说道:“唔,为什么你就这么嚷嚷的?这样的一个执拗货。人说你一句,你就立刻回一打。去罢,给我拿个火来,我可以封信。且慢!你大约还要带了油脂烛来的;油脂很容易化,走掉了,那就白费!你倒不如给我拿些点火的松香火柴来罢。”
玛孚拉出去了,泼留希金却坐在靠椅上,拿起笔来,把那纸片还在手指之间翻来复去的转了好一会;他在研究,是否还可以从这里裁下一点来;然而终于知道做不到了;他这才把笔浸到墨水瓶里去,那里面装着一种起了白花的液体,浮着许多苍蝇,于是写了起来;他把字母连得很密,极像曲谱的音符,还是制住那在纸上随便挥洒开去的笔势。他小心的一行一行写下去,一面后悔着每行之间,总还是剩出一点空白来。
一个人,能够堕落到这样的无聊,猥琐,卑微里去的吗?他会变化得这么利害的吗?这还是真实的模样吗?——是的!——这全是并非不真实的。人们确可以变成这一切!向一个现在热烈如火的青年,倘给他看一看他自己的老年的小照,恐怕他会吃惊得往后跳的。唉唉,要小心谨慎地管好你们的生活的路,如果已经从你们那柔和娇嫩的青年,跨到严正固定的成人时代去——唉唉,要小心谨慎地管好各种人类的感动,它会不知不觉的在中途消亡,失掉:你们再找不到它!可怕而残酷的是在远地里吓人的老年,它什么也不归还,什么也不交付。坟墓倒是比它还慈悲的;墓碑上也许写着文字道:“有人葬此。”但在老人的冰冷的,没有表情的脸上,却看不出一点文字记号来。
“您没有一个朋友,”泼留希金折着信纸,一面说,“用得着逃掉的农奴的吗?”
“您也有逃掉的?”乞乞科夫连忙问,像从梦中醒来一样。
“那自然,我有。我的女婿已经去找寻过了,他说,连他们的踪影也看不见;不过他是一个兵,只会响响马刺的,如果要他在法律的事情上出力,那就……”
“但是究竟有多少呢?”
“该有七十个罢,至少。”
“真的?”
“上帝知道!没有一年会不逃走一两个的。现在的人,都吃不饱了;整天不做事,只想吃东西,我可是连自己也没得吃……真的,我情愿把他们几乎白送。不是吗,您告诉您的朋友去:只要找回一打来,你就会弄到一笔出息的。一个出色的魂灵,要值到五百卢布。”
“连气息也给朋友嗅到不得!”乞乞科夫想,他并且说明,可惜他并没有这样的朋友,况且单是办理这件事,就得化许多钱;请教法律,倒不如保保自己,因为那是连自己的衣服也会送掉半截的。然而如果泼留希金真觉得境遇很为难,那么他,乞乞科夫,他为了同情心,可以付他一点小款子……但是这,已经说过,真是有限得很,不值得说的。
“但您想给多少呢?”泼留希金问。他简直变了犹太人,两只手像白杨树叶似的发抖了。
“每一个我给二十五戈贝克。”
“您现付吗?”
“是的,您可以马上收到钱。”
“听哪,先生,我有多么穷苦,您是知道的,您还是给我四十戈贝克罢。”
“最可佩服的先生,不但四十戈贝克,我还肯给您五百卢布哩!非常情愿,因为我看见一位最可敬,最高尚的人,却为了他的正直,正在吃苦呀。”
“是的,可不是吗!上帝知道的!”泼留希金垂了头,使劲的摇起来,说。“就是因为正直呵。”
“您瞧,您的品格,我立刻就明白了。我为什么不给五百卢布一个呢?不过我也是并不富裕的;再加五戈贝克倒不要紧,那就是每个魂灵卖到三十戈贝克了。”
“您再添上两戈贝克罢,先生。”
“那就是了,可以的,再添两戈贝克!魂灵有多少呢,您不是说七十个吗?”
“不,一总七十八个。”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