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出来,为什么骂我的?不玩牌,就是我的错处吗?如果你是这么一个斤斤计较的家伙,那么,把魂灵卖给我就是了!”
“你拿恶鬼去!而且还是没有头毛的。我本要白送给你的,现在你可是拿不到手了,就是你献出一个王国来,我也不给。这样的一个扒手!这样的一个龌龊的坏货!我从此不和你来往了。坡尔菲里,告诉管马房的去,不要给他的马匹吃燕麦了。给吃干草就尽够。”
这样的结局,乞乞科夫是没有豫先想到的。
“我还是不看见你的好!”罗士特来夫说。
这吵架并没有阻碍了主人和他的客人一同吃晚饭,虽然这回在桌上不再摆出各种佳名的酒来。不过孤另另的站着一小瓶,是契沛尔酒之一种,但其实是人们大抵叫作酸的浊酒的。晚饭之后,罗士特来夫领乞乞科夫到一间旁边的屋子里,那里面铺着一张给他睡觉的床,并且说道:“你的床在这里。我不高兴对你说什么晚安。”
说完这话,他出去了,只剩下乞乞科夫一个人,心情恶劣之至。他在懊恨自己,自责他的同来这里,费了他许多要紧的时光;最难宽恕的是竟对他说出了自己的事情;真是粗心浮气,活像一个傻子;因为这一类事情,是完全不能对罗士特来夫说的。罗士特来夫是一个坏货;他会添造些谣言,不知道要散布怎样的谎话,到底还弄出一个无聊的话柄来呢……晦气,真真大晦气!“我真是一头驴子!”他对自己说。这一夜他睡得很坏。有一种很小,却很勇敢的虫,不住的来咬他,痛的挡不住,使他用五个指头搔着痛处,一面唠叨道:“恶鬼抓了你去罢,连罗士特来夫!”当他醒来的时候,还早得很。他的开首第一着,是披上睡衣,穿好长靴之后,就到院子边沿的马房去,吩咐绥里方立刻套车子。归途中遇见了罗士特来夫,他也一样的穿着睡衣,嘴里咬着烟斗,在院子里从对面走过来。
罗士特来夫很亲昵的招呼他,还问他夜里睡得怎么样。
“总是这样!”乞乞科夫冷淡的答道。
“我也是的,朋友……”罗士特来夫说。“你可知道,我给该死的鬼东西闹了一整夜,我简直说不清;昨夜嘴里还有一种味儿,好象是一整队的骑兵在那里面过夜。你知道,我梦见挨了鞭子。真的!你猜是谁打的呢?我来打一个赌,你一定猜不着:是骑兵二等大尉坡采路耶夫和库夫新涅科夫打的。”
“好,好,”乞乞科夫想,“如果你真的挨一顿打,那倒实在不坏的。”
“上帝在上!这真的痛得要命!我就醒了;不错,周身都痒;该死的东西,这跳蚤!哦,回去穿起衣服来罢;我就到你那里去。我只要再去申斥一下管家这无赖子就行。”
乞乞科夫回到屋子里,洗过脸,换好了衣服。当他走进食堂去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着茶具和一瓶蔗酒了。屋里却还分明的留着昨天的中餐和晚餐的遗迹;使女并没有用过扫帚。地板上散着面包末屑,连桌布上也看见躺着成堆的烟灰。那主人,也就进来了,穿的还是睡衣,下面露着不穿小衫的,生着浓毛的胸脯。一只手拿了长烟管,一只手拿一个杯,喝着,这模样,对于极讨厌理发店招牌上面那样卷起,掠光,或者剪短的头的画家,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图样。
“那么,你以为怎样?”略停了一会之后,罗士特来夫说。“你不想赌一下魂灵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赌;却买——我愿意这样。”
“我不想卖,这不像朋友。莫名其妙的事,我是不干的。赌——那可是另外一回事了。玩牌罢!”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不赌的。”
“你也不愿意交换吗?”
“我不愿意!”
“唔,那么,听罢,我们来下象棋,好吗?你赢——就都是你的。该从户口册上注销的,我这里有一大批。喂,坡尔菲里!拿象棋盘来!”
“请你不要费神了,我可是不赌的!”
“但这并不是赌博呀;这不讲运气,也不能玩花样,什么都靠真本领的。而且我还得声明,我下得很不行;你应该饶我几著。”
“也许这倒很好的,试试看,”乞乞科夫想。“我先前象棋下得并不坏,况且他要在这里玩花样,也很难的。”
“也好!可以的。我还是和你下一盘象棋罢。”
“魂灵——对一百卢布?好吗?”
“为什么?我想,五十卢布也足够了。”
“不行,你听哪,五十,这不像一注的!还不如我加上一匹普通的猎狗,或者一个金的图章罢,你知道,那就像人们挂在表链上那样的东西。”
“那就是了!我可以来。”乞乞科夫说。
“可是你让我先几子呢?”罗士特来夫问。
“这怎么可以?自然不让先。”
“至少,开手要让我先两子的。”
“不行,我自己也下得很坏。”
“知道了,这下得很坏!”罗士特来夫说着,动了一子。
“我长久没有碰过棋子了,”乞乞科夫说着,也动了一子。
“知道了——这下得很坏,”罗士特来夫说着,又动了一子。
“我长久没有碰过棋子了,”乞乞科夫说着,又走下去。
“知道了——这下得很坏,”罗士特来夫说着,又动了一子,同时又用睡衣的袖口,把别的一子推向前去了。
“我长久没有碰过棋子了……喂,这是怎么的,好朋友?把这一子收回去!”乞乞科夫喊着。
“什么?”
“这一子是你得退回去的,”乞乞科夫说;但他忽然看见在他的鼻子眼前另外还有一子,象是想去吃帅似的。它是怎么来的呢,却只有一个上帝知道。“不行,”乞乞科夫说,“和你,是不能下的。人不能一下子就走三著!”
“怎么三著?这是弄错的。这一子是错带上来的;我退回去,如果你要这样。”
“还有这里的是怎么来的呢?”
“你说的是那一子呀?”
“这里,这一子,这想来吃帅的。”
“你怎么了呀!你好象不明白似的。”
“不,我的好人,棋子我都数过,什么都记的清清楚楚的,你刚刚把它推上来的。这里是它的原位!”
“什么——那里?”罗士特来夫红着脸,说。“你胡说白道,朋友!”
“不的,好人,恐怕正是你胡说白道,但可惜就是运气小。”
“你当我什么人?”罗士特来夫说。“莫非你以为我在玩花样吗?”
“我并没有当你什么人,不过我自己警戒,不再和你下棋了。”
“不成,现在你早不能退走了,”罗士特来夫愤激了起来,“棋已经下开了头的!”
“可是我可以不下,因为你下得不像一个规矩人!”
“你说谎!你没有说出这样话来的权利!”
“不然,我的好人,那倒是你,你说谎的!”
“我没有玩花样,你也不能退开。你得下完这一盘!”
“你强迫我不来的,”乞乞科夫冷冷的说,走近棋局去,把棋子搅乱了。
罗士特来夫怒得满脸通红,奔向乞乞科夫,至于使他倒退了两步。
“我却要强迫你,和我来下棋。你搅乱了棋局,也没有用的。我著著都记得!我们可以把这一局从新摆出来的!”
“不成,我的好人,我不和你下,这就够了!”
“你不下吗?是不?”
“你自己看就是,人是不能和你来下的!”
“不,要说明白:你下,还是不下?”罗士特来夫说着,更加走近乞乞科夫来,碰着了他的身体。
“不下,”乞乞科夫说,一面只得擎起双手,放在脸前,他看情形,已经料到要有一场剧战了。这准备很得当,因为罗士特来夫模样是就要动手的,而且很容易打过来,会使我们的主角的漂亮丰满的脸上,蒙上洗不去的耻辱;然而他把那一击往斜下里架掉了,还紧紧的捏住了罗士特来夫的两只喜欢打架的手。
“坡尔菲里,保甫路式加!”罗士特来夫发疯似的叫喊起来,一面挣脱着。
这一叫喊,乞乞科夫就放掉了他的手,因为他不愿意给仆役目睹这有趣的场面,而且同时觉得,永远扭住着罗士特来夫,也是毫无意思的。这刹那间,坡尔菲里走进屋子里来了,后面跟着保甫路式加,是一个强壮的小子,和他是尝不到好味道的。
“你总不肯下完这一局吗?”罗士特来夫说。“说出来:是,还是不。”
“要下完它,我可做不到。”乞乞科夫说着,向窗外瞥了一眼。他看见自己的马车已经套好,旁边是绥里方,好象只在等候叫他拉到门口来的命令。然而总逃不出这屋子去,因为门口站着两匹强有力的驴子,罗士特来夫的家奴。
“你总不肯下完这一局吗?”罗士特来夫再说一遍,脸上气得通红。
“如果你下得规规矩矩……但是……不下了!”
“不下?你这恶棍!你觉得自己要输了,你就会马上不下了!打他!”他突然暴怒的喊起来,一面转向坡尔菲里和保甫路式加,自己也抓起了他那樱木的长烟管。乞乞科夫白得像一块麻布。他想说些什么,但他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在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打他!”罗士特来夫大叫着,拿了他那樱木的长烟管向他奔来,发红而且流汗,恰如喊着向一个难攻的要塞冲锋一样。“打他!”罗士特来夫用了好象一个狂暴的中尉,正当猛烈的总攻击之际,对他的中队喊道“前进,儿郎们!”似的声音大叫着,这中尉,是以蛮勇获得名望的,当剧战使他无法可想的时候,就只好发这命令。然而战云已经把他弄昏,他觉得周围一切,都在打旋子了。大将斯服罗夫的影子,仿佛就在前面飘浮。重大的目标在那里,他就瞎七瞎八的冲过去。他喊着“前进呀,儿郎们!”但这事怎样的破坏了已经筹定的总攻击的计划,却并不细想,而藏在云间一般的难攻的要塞的墙壁的枪洞里,有几百万枪口,和自己带着的无力的小队,会像轻微的羽毛似的在空中纷飞,以及敌人的枪弹会呼啸着飞来,使这边的叫喊沉默下去之类的事,也并不重视了。然而,就是把罗士特来夫当作一个没头没脑的向要塞冲锋,疯里疯气的中尉似的人物罢,而这被他猛攻的要塞本身,却和那种要塞毫不相象,倒相反,这要塞是感到一种恐怖,连心脏也掉到裤子里去了。他想拿着护身的椅子,已经被家奴们从手里抢去了,他已经闭上眼睛,死比活多,准备用脊梁来挨这家的主人的乞尔开斯的长烟管,另外还要出什么事呢,那可只有上帝知道了。然而福从天降,我们的主角的胁肋,肩膀,以及所有养得很好的各处的皮肉,幸而都没有事。完全出乎意外,突然响起来了,好象天使的声音,是一个铃铛声,驶来的马车的车轮声,连屋里也听得到的三匹跑热了的马的沉重的呼吸声。大家都不禁连忙跑到窗口去。一个留了胡子,穿着军人似的衣服的人,跨下车子来。他在门口问过主人之后,就走进屋子里,其时乞乞科夫还在吓得发昏,也还在凡有垂死的人,总要尝到的可怜之至的状态里。
“我可以问,两位里面谁是罗士特来夫先生么?”那客人问,于是用了诧异的眼光,向手里拿着长烟管,站在那里的罗士特来夫看了一眼,也向刚从他那可悲的状态里开始恢复转来的乞乞科夫看了一眼。
“我可以先问,光临的是谁么?”罗士特来夫走近他去,说。
“我是地方法院长!”
“您贵干呢?”
“我这来,为的是通知你一件我所收到的公文。在对于你的未决案件,有了法律的判决之前,你是被告。”
“吓,胡闹!怎样的案件?”罗士特来夫说。
“您牵涉在地主玛克西摩夫的案件里了,您在酩酊状态之际,用杖子打他,给了他人格的侮辱。”
“胡说,我根本就不认识这地主玛克西摩夫。”
“可敬的先生!您要承认我所给您的注意:我是官吏。您可以对您的仆役这么说,却不能对我。”
到这里,乞乞科夫便不再等候罗士特来夫对于这的回答,抓起自己的帽子,从地方法院长的背后溜出门外,坐上他的马车,并且命令绥里方,赶马匹用全速力跑掉了。
【第五章】
我们的主角却还是担心得很。车子虽然用了撒野的速率在往前跑,罗士特来夫的庄子,已经隐在丘冈,田野,小山后面了,他总还在惴惴的四顾,好象以为就要跳出追兵来似的。他呼吸的很沉重,把手按在心上,就觉得跳得象是一只笼子里的鹌鹑。“我的上帝,真教我出了一身大汗。这东西!”于是他从罗士特来夫本身咒起,一直到他的祖宗。其中确也有几句很不好听的话;但有什么用呢:一个俄国人,又是在生气呀!况且这事情完全不是开玩笑:“无论怎么说,”他对自己道,“如果这局面上没有地方法院长出现,恐怕我现在也不能够还在欣赏这美丽的上帝的世界了!恐怕我就要像水泡似的消灭,不留一点我在这世间的痕迹,没有后代,也没有钱财和田地以及好名望传给我的儿子和孙儿了!”我们的主角,实在替他的子孙愁烦得很。
“这么一个坏老爷,”绥里方想。“这样的一个老爷,我一生一世里就还没有看见过。真的,应该对脸上唾他一口。不给人吃,那还可以,可是马却总得喂的呀。因为马是喜欢燕麦的。这就是所谓它的养料;我们要粮食,那么,它就要燕麦。这正是它的养料呵。”
马匹也好象因为罗士特来夫而显着不高兴的态度。不但阿青和议员,连阿花也不快活。虽然它的一份,燕麦一向总比别的两匹少,而且绥里方放进槽去的时候,一定说这一句话:“吃罢,你这废料!”不过这总归是燕麦,并非平常的干草:它便愉快的嚼起来,还时时把它的长脖子伸到两位邻居的槽里去,估量一下它们得到的是怎样的养料。当绥里方不在马房里的时候,它就更加这么干。但这回却都不外乎干草——这是不行的!它们都不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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