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醉得像猪一样!”乞乞科夫说。
“没有的事,我的老爷!我怎么会喝醉呢!我知道的,喝醉,是坏事情。我不过和一个好朋友谈了些闲天;和一个好人,是可以谈谈的——这不算坏事情——后来我们就一起吃了饭。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和一个好人吃一点东西。”
“你前回喝醉了的时候,我怎么对你说的,唔?你又忘记了么?”乞乞科夫说。
“一点也没有,您好老爷,我怎样能忘记呢?我知道我的本分!我知道喝醉是很不对的。我不过和体面人谈了些天,这可不算……”
“我要用鞭子狠抽你一顿,那你就明白了,什么叫作和体面人谈天……”
“随您好老爷的高兴,”绥里方完全满足了,回答道。“如果要给鞭子,那很好,我是没有贰话的。如果做了该吃鞭子的事,怎么可以不给鞭子呢;这全都随您的便,您是主子呀!农奴是应该给点鞭子的,要不然,就不听话。规矩总得有。如果我闹出事来,那么,抽我一顿就是了,怎么可以不给鞭子呢?”
对于这样的一种深思熟虑,乞乞科夫竟想不出回答来。但在这时候,好象运命也发了慈悲了。忽然间,远远的听到了狗叫。乞乞科夫高兴极了,就命令绥里方出发,并且叫他用了全速力的走。俄国的马夫是有一种微妙的本能的,可以用不着眼睛;所以他即使合了眼,飞快的跑,也会跑到一处什么目的地。绥里方虽然看不见东西,却放马一直向着村子冲过去,待到车棒碰着了篱垣,简直再没有可走的路,这才停下来。乞乞科夫只能在极密的烟雨中,看见了象是屋顶的一片。他便叫绥里方去寻大门,假使俄国不用恶狗来代替管门人,发出令人不禁用手掩住耳朵的大声,报告着大门的所在,那一定是寻得很费工夫的。窗户里漏着一点光,这微明也落到篱垣上,向我们的旅客通知了走向大门的路径。绥里方去一敲,不多久,角门开处,就现出一个披着睡衣的人影来。主仆两个,也听到对他们嚷叫的发沙的女人声音了:“谁敲门呀?谁在这里逛荡呀?”
“我们是旅客,妈妈,我们在寻一个过夜的地方,”乞乞科夫说。
“是么?真莽撞!”那老婆子唠叨着。“来得这么迟。这儿不是客店。这儿是住着一位地主太太的。”
“叫我怎么办呢,妈妈?我们迷了路了。这样的天气,我们又不能在露天下过夜。”
“真的,天是又暗,又坏,”绥里方提醒道。
“不要你说,驴子!”乞乞科夫说。
“您是什么人呀?”那老婆子问。
“是一个贵族,妈妈。”
贵族这个字,好象把老婆子有些打动了。“等一等,我禀太太去,”她低声说着,进去了,两分钟之后,又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风灯。大门开开了。这回是别的窗子里也有了亮光。马车拉进了大门,停在一所小小的屋子的前面。这屋子在黑暗里,很不容易看得明白,只有一边照着些从窗子里射出来的光;屋前还有一个水洼,灯光也映在这上面。大雨潺潺的注在木屋顶上,又像溪流似的落在下面的水桶中。狗儿们发着各色各样的叫声,一匹昂着头,发出拉长的幽婉的声音;它怀着一种热心,仿佛想得什么奖赏;另一匹却像教会里的唱歌队一样,立刻接下去了;夹在中间,恰如邮车的铃铛一般响亮的,是大约还是小狗的最高音,最后压倒全部合奏的是具有坚定的,狗式的,大约乃是老狗的最低音,因为合奏一到顶点,它就像最低弦乐器似的拚命的叫起来了;中音歌手们都踮起脚趾,想更好的唱出高声来,大家也都伸长了颈子,放开了喉咙;独有它,它最低弦乐演奏者,却把没有修剃的下巴藏在领子里,蹲着,膝髁几乎要着地,忽然从这里起了吓人的声音,使所有的窗玻璃都因此发了响,发了抖。只要听到这样音乐似的各种的狗叫,原是就可以知道这村子是很体面的;但我们的半冻而全湿的主角,却除了温暖的眠床之外,什么也不理会。马车刚要停下,他跳出来,一绊,几乎倒在阶沿上了。这时门口又出现了另一个女人,比先前的年青些,然而模样很相像。她领乞乞科夫走进屋里去。经过这里,他就瞥了一眼屋子的内部;屋子是糊着旧的花条的壁纸的;壁上挂着几幅画,一律是花鸟,窗户之间挂有小小的古风的镜子,昏暗的镜框上都刻着卷叶。镜子后面塞着些信札,旧的纸牌,袜子,或者诸如此类;还有一口指针盘上描花的挂钟……这些之外,乞乞科夫就什么也没有看到了。他觉得他的眼睑要粘起来,仿佛有谁给涂上了蜂蜜一样。再过了几分钟,主妇出现了,是一位老太太,戴着睡帽,可见她是匆匆忙忙的走出来的,颈子上还围着一条弗兰绒的领巾。这位婆婆是小地主太太们中的一个,如果没收成,受损失,是要悲叹,颓唐的,然而一面也悄悄的,即使是慢慢的总把现钱一个一个的弄到藏在她柜子的抽屉里的花麻布钱包里面去。一个钱包装卢布,别一个装五十戈贝克,第三个装二十五戈贝克的现货,但看起来,却好象柜子里面,除了衬衣,睡衣,线团,拆开的罩衫之外,什么也没有似的。假使因为过节,烤着酪饼和姜饼的时候,旧的给烧破了,或者自然穿破了,这拆开的就要改作新的用。如果衣服没有烧破,也还很可以穿呢,我们的省俭的老太太大约还要使这罩衫拆开着躺在抽屉里,终于和许多别样的旧货,由她的遗嘱传授给那里的一位平辈亲戚或者外甥侄子的。
乞乞科夫首先告罪,说是为了他突然的登门,惊动了她了。“不要紧,不要紧!”那主妇说。“上帝竟教您来得这么晚!又是这样的大风雨!走了这么远的路,本应该请您用点什么的,可是在这样的深夜里,我实在不能豫备了!”
一种奇特的骚扰打断了主妇的话,乞乞科夫很吃了一吓。这骚扰,也像忽然之间,屋子里充满了蛇一样;但抬眼一看,也就完全安静了;他知道,这是挂钟快要敲打时候的声音。接着这骚扰,又发出一种沙声来,到底是敲起来了,聚了所有的力量,两点钟,那声音仿佛是谁拿了棍子,敲着一个开裂的壶,于是钟摆又平稳下去了,从新来来往往的摆着。
乞乞科夫向主妇致谢,并且声明自己一无所需,请她不要抱歉,除了一张眠床之外,他是什么也不希望了的。这时他想问明,他究竟错走到什么地方来了,到梭与开维支先生的村庄去,还有多少远,但那老太太的回答,却道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姓名,姓这的地主,是那里也没有的。
“那么,玛尼罗夫,您许是知道的罢?”乞乞科夫问。
“那是怎样的人呀,玛尼罗夫?”
“是一个地主,太太。”
“没有,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的姓名,没有这么一个地主的。”
“那么,这里的地主全是些什么人呢?”
“皤勃罗夫,斯惠宁,卡拉派且夫,哈尔巴庚,忒累巴庚,泼来卡科夫。”
“都有钱没有呢?”
“没有,先生,这里是没有什么有钱人的。不过这有二十个,那有三十个魂灵罢了;有着百来个魂灵的人,这里是没有的。”
乞乞科夫这才明白,他竟错走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来了。
“那么,您可以告诉我,从这儿到市上去有多么远吗?”
“总该有六十维尔斯他罢。我真简慢了客人,竟什么也不能请您吃!你高兴喝一杯茶么,先生?”
“多谢得很,太太。我只要有一张床,就尽够了。”
“是呀,真的呢,走了这么多的路,是要歇一歇的。请您躺在这张沙发上面罢,先生。喂!菲替涅,拿一床垫被,一个枕头和一条手巾来!天哪,这样的天气!就像怪风雨呀!我这里是整夜的在圣像面前点着蜡烛哩。阿呀,我的上帝,您的背后和一边,都龌龊得像野猪一样了。这是在那里弄得这么脏的呢?”
“谢谢上帝,我不过弄得这么脏;没有折断了脊梁,可还要算是运气的!”
“神圣的耶稣,您在说什么呀?您可愿意给您的背后刷一下呢?”
“不不,多谢您!请您不要费心!还是请您吩咐您的使女,拿我的衣服去烘一烘,刷一下罢!”
“听着呀,菲替涅!”那使女已经拿了灯走上阶沿,搬进垫被来,并且用两手一抖,绒毛的云便飞得满屋,主妇于是转过脸去,对她说道,“拿上衣和外套去,在火上烘一烘,就像老爷在着那时候的那样子做,以后就拍一拍,刷它一个干净。”
“明白了,太太!”菲替涅在垫被上铺上布单,放好两个枕头,一面说。
“哦,床算是铺好了!”主妇说。“请安置罢,先生,好好的睡!您可还要什么不?也许惯常是要有人捏捏脚后跟的罢。先夫在着的时候,不捏,可简直是睡不着的。”
然而客人又辞谢了这享乐。主妇一出去,他连忙脱下衣服来。把全副披挂,从上到下,都交给了菲替涅,她说过晚安,带着湿淋淋的收获,走掉了。当他只剩了独自一个的时候,就颇为满足的来看他那快要碰着天花板的眠床。他摆好一把椅子,踏着爬上眠床去,垫被也跟着他低下去,快要碰到地板,从绽缝里挤了出来的绒毛,又各到各处,飞满了一屋子。他熄了灯,拉上羽纱被来蒙着头,蜷得像圆面包一样,一下子就睡着了。到第二天,他醒得不很早。太阳透过窗子,直射在他脸上,昨夜静静的睡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苍蝇,现在却向他集中了它们全部的注意:一匹坐在下唇上,另一匹站在耳朵上,第三匹又想跑到眼睛这里来;还有胡里胡涂的一匹,竟在鼻孔边占了地盘,他在半睡半醒中,一吸,就吸进鼻子里去了,自然是惹他打一个大喷嚏——但也因此使他醒转了。他向屋子里一瞥,这才知道挂在壁上的原来也并非全是花鸟图,他又看见一张库土梭夫[22]的肖象和一幅油画,上面是一个老人,穿着象是保惠尔·彼得洛维支[23]时代的红色袖口的制服。挂钟又骚扰起来了,打了九点钟;一个女人的头在门口一探,立刻又消失了,因为乞乞科夫想要睡得熟,是全脱了他的衣服的。这一探的脸,他觉得有点认识,他要记出这究竟是谁来,终于明白了可就是这家的主妇。他连忙穿起小衫来,衣服就放在他旁边,燥了,还刷得很干净。于是他穿好外衣,走到镜子前面,大声的又打一个嚏,打得恰恰走近窗口来的火鸡,——那窗门原也比地面高不了多少,——也大声的啯啯的叫了起来,还用它那奇特的话,极快的向他说了些什么,那意思,总归好象说是“恭喜”似的,乞乞科夫就回答它一句“昏蛋”。之后,他走向窗前,去观察一下四近;从窗口所见,仿佛都是养鸡场;因为在他眼前的,至少,是凡有又小又窄的院子中,满是家禽和别样的家畜。无数的公鸡和火鸡在那里奔走;其间有一只公鸡跨开高傲的方步,摇着鸡冠;侧着脑袋,好象它正在倾听什么似的。猪的一家也混在这里面;老母猪在掘垃圾堆,也似乎兼顾着小猪仔,但到底完全忘记,自去大嚼那散在地上的西瓜皮去了。这小院子或是养鸡场,是用板壁围起来的,外面是一大片菜园,种着卷心菜,葱,马铃薯,甜菜和别样的蔬菜。菜园里面,又处处看见苹果树和别的果子树,上面蒙起网来,防着喜鹊和麻雀。尤其是麻雀,成着大群,飞来飞去,简直像斜挂的云一样。因此还有许多吓鸟的草人,都擎在长竿上,伸开了臂膊;有一个还戴着这家的主妇的旧头巾。菜园后面是农奴的小屋子,位置很凌乱,也不成为有空场和通路的排列,但由乞乞科夫看来,那居民们的生活是要算好的:屋顶板一旧,就都换上新的了,也看不见一扇倒坏的门,向这边开口的仓库里,有的是一辆豫备的货车,有时还有二辆。“哼!这小村子可也并不怎么小哩!”他自言自语的说,并且立刻打定主意,要和主妇去扳谈,好打交道了。他从她先前探进头来的门缝里向外一望,看见她在喝茶,就装着高兴而且和气的模样走过去。
“日安,先生!您睡得怎么样?”那主妇说着,站了起来。她比昨夜穿得阔绰了,头上已不戴睡帽,换了黑色的头巾。颈子上却还是围着什么一些物事。
“很好的,好极了,”乞乞科夫一面说,一面坐在靠椅上。“您呢,太太?”
“不行呀,先生!”
“这是怎么的呢?”
“睡不着呀。腰痛,腿痛,连脚跟都痛。”
“就会好的,太太,您不要愁。”
“但愿就会好呵。猪油呀,松节油呀,我都擦过了。您用什么对茶呢?这个瓶子里的是果子汁。”
“很好,太太。就是果子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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