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死魂灵(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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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都有的,”玛尼罗夫含着照例的高兴的微笑,堵住他的嘴。“您都有的,而且怕还在其上哩!”

    “您觉得我们的市怎么样?”玛尼罗夫夫人问道。“过得还适意么?”

    “出色的都市,体面的都市!”乞乞科夫说。“真过得适意极了;交际场中的人物都非常之恳切,非常之优秀!”

    “那么,我们的市长,您以为怎样呢?”玛尼罗夫夫人还要问下去。

    “可不是吗?是一个非常可敬,非常可爱的绅士呵!”玛尼罗夫夹着说。

    “对极了,”乞乞科夫道。“真是一位非常可敬的绅士!对于职务是很忠实的,而且看得职务又很明白的!但愿我们多有几个这样的人才。”

    “大约您也知道,要他办什么,他没有什么不能办,而且那态度,也真的是漂亮。”玛尼罗夫微笑着,接下去说,满足得细眯了眼,好象有人在搔它耳朵背后的猫儿。

    “真是一位非常恳切,非常文雅的绅士!”乞乞科夫道。“而且又是一位怎样的美术家呀!我真想不到他会做这么出色的刺绣和手艺。他给我看过一个自己绣出来的钱袋子;要绣得这么好,就在闺秀们中恐怕也很难找到的。”

    “那么,副知事呢?是一位出色的人!可对?”玛尼罗夫说,又细眯了眼。

    “是一位非常高超,极可尊敬的人物呀!”乞乞科夫回答道。

    “请您再许可我问一件事:您以为警察局长怎么样?也是一位很可爱的绅士罢?可是呢?”

    “哦哦,那真是一位非常可爱的绅士!而且又聪明,又博学!我和检事,还有审判厅长,在他家里打过一夜牌的。实在是一位非常可爱的绅士!”

    “还有警察局长的太太,您觉得怎么样呀?”玛尼罗夫夫人问。“您不觉得她也是一位非常和蔼的闺秀么?”

    “哦哦,在我所认识的闺秀们里面,她也正是最可敬服的一位了!”乞乞科夫回答说。

    审判厅长和邮政局长也没有被忘记;全市的官吏,几乎个个得到品评,而且都成了极有声价的人物。

    “您总在村庄里过活么?”乞乞科夫终于问。

    “一年里总有一大部份!”玛尼罗夫答道。“我们有时也上市里去,会会那些有教育的人们。您知道,如果和世界隔开,人简直是要野掉的。”

    “真的,一点不错!”乞乞科夫回答说。

    “要是那样,那自然另一回事了,”玛尼罗夫接着说。“如果有着很好的邻居,如果有着这样的人,可以谈谈譬如优美的礼节,精雅的仪式,或是什么学问的,——您知道,那么,心就会感动得好象上了天……”他还想说下去,但又觉得很有点脱线了,便只在空中挥着手,说道:“那么,就是住在荒僻的乡下,自然也好得很。可是我全没有这样的人。至多,不过有时看看《祖国之子》[21]罢了。”

    乞乞科夫是完全同意的,但他又加添说,最好不过的是独自过活,享用着天然美景,有时也看看书……

    “但您知道,”玛尼罗夫说,“如果没有朋友,又怎么能够彼此……”

    “那倒是的,不错,一点也不错!”乞乞科夫打断他。“就是有了世界上一切宝贝,又有什么好处呢?贤人说过,‘好朋友胜于世上一切的财富。’”

    “但您知道,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玛尼罗夫说,同时显出一种亲密的脸相,或者不如说是太甜了的,恰如老于世故的精干的医生,知道只要弄得甜,病人就喜欢吃,于是尽量的加了糖汁的药水一样的脸相,说,“那就完全不同了,可以说——精神的享乐……例如现在似的,能够和您扳谈,享受您有益的指教,那就是幸福,我敢说,那就是难得的出色的幸福呵……”

    “不不,怎么说是有益的指教呢?……我只是一个不足道的人,什么也没有,”乞乞科夫回答道。

    “唉唉,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我来说一句老实话罢!只要给我一部份像您那样的伟大的品格,我就高高兴兴的情愿抛掉一半家财!”

    “却相反,我倒情愿……”

    如果仆人不进来说食物已经准备好,这两位朋友的彼此披肝沥胆,就很难说什么时候才会完结了。

    “那么,请罢。”玛尼罗夫说。

    “请您原谅,我们这里是拿不出大都市里,大第宅里那样的午饭来的:我们这里很简陋,照俄国风俗,只有菜汤,但是诚心诚意。请您赏光罢。”

    为了谁先进去的事,他们又争辩了一通,但乞乞科夫终于侧着身子,横走进去了。

    食堂里有两个孩子在等候,是玛尼罗夫的儿子;他们已经到了上桌同吃的年纪了,但还得坐高脚椅。他们旁边站着一个家庭教师,恭恭敬敬的微笑着鞠躬。主妇对了汤盘坐下,客人得坐在主人和主妇的中间,仆人给孩子们系好了饭巾。

    “多么出色的孩子呵!”乞乞科夫向孩子们看了一眼,说。“多大年纪了?”

    “大的七岁,小的昨天刚满六岁了,”玛尼罗夫夫人说明道。

    “绥密斯多克利由斯!”玛尼罗夫向着大的一个,说,他正在把下巴从仆人给他缚上了的饭巾里挣出来。乞乞科夫一听到玛尼罗夫所起的,不知道为什么要用“由斯”收梢的希腊气味名字,就把眉毛微微一扬;但他又赶紧使自己的脸立刻变成平常模样了。

    “绥密斯多克利由斯,告诉我,法国最好的都会是那里呀?”

    这时候,那教师就把全副精神都贯注在绥密斯多克利由斯身上了,几乎要跳进他的眼睛里面去,但到得绥密斯多克利由斯说是“巴黎”的时候,也就放了心,只是点着头。

    “那么,我们这里的最好的都会呢?”玛尼罗夫又问。

    教师的眼光又紧钉着孩子了。

    “彼得堡!”绥密斯多克利由斯答。

    “还有呢?”

    “莫斯科,”绥密斯多克利由斯道。

    “多么聪明的孩子呵!了不得,这孩子!”乞乞科夫说。“您看就是……”他向着玛尼罗夫显出吃惊的样子来。“这么小,就有这样的智识。我敢说,这孩子是有非凡的才能的!”

    “阿,您还不知道他呢!”玛尼罗夫回答道。“他实在机灵得很。那小的一个,亚勒吉特,就没有这么灵了,他却不然……只要看见一点什么,甲虫儿或是小虫子罢,就两只眼睛闪闪的,钉着看,研究它。我想把他养成外交官呢。绥密斯多克利由斯,”他又转脸向着那孩子,接着说,“你要做全权大使么?”

    “要,”绥密斯多克利由斯回答着,一面正在摇头摆脑的嚼他的面包。

    但站在椅子背后的仆人,这时却给全权大使擦了一下鼻子,这实在是必要的,否则,毫无用处的一大滴,就要掉在汤里了。谈天是大抵关于幽静的退隐的田园生活的风味的,但被主妇的几句品评市里的戏剧和演员的话所打断。教师非常注意的凝视着主客,一觉得他们的脸上有些笑影,便把嘴巴张得老大,笑得发抖。大约他很有感德之心,想用了这方法,来报答主人的知遇的。只有一次,他却显出可怕的模样来了,在桌上严厉的一敲,眼光射着坐在对面的孩子。这是好办法,因为绥密斯多克利由斯把亚勒吉特的耳朵咬了一口,那一个便挤细眼睛,大张着嘴,要痛哭起来了;然而他觉得也许因此失去好吃的东西,便使嘴巴恢复了原状,开始去啃他的羊骨头,两颊都弄得油光闪闪的,眼泪还在这上面顺流而下。

    主妇常常向乞乞科夫说着这样的话:“您简直什么也没有吃,您可是吃得真少呀,”这时乞乞科夫就照例的回答道:“多谢得很,我很饱了。愉快的谈心,比好菜蔬还要有味呢。”于是大家离开了食桌。玛尼罗夫很满足,正想说把客人邀进客厅去,伸手放在他背上,轻轻的一按,乞乞科夫却已经显着一副大有深意的脸相,说是他因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和他谈一谈。

    “那么,请您同到我的书房里去罢,”玛尼罗夫说着,引客人进了一间小小的精舍,窗门正对着青葱的闪烁的树林,“这是我的小窠,”玛尼罗夫说。

    “好一间舒适的屋子,”乞乞科夫的眼光在房里打量了一遍,说。这确是有许多很惬人意的:四壁抹着半蓝半灰的无以名之的颜色;家具是四把椅子,一把靠椅和一张桌子,桌上有先前说过的夹着书签的一本书,写过字的几张纸,但最引目的是许多烟。烟也各式各样的放着:有用纸包起来的,有装在烟盒里面的,也有简直就堆在桌上的。两个窗台上,也各有几小堆从烟斗里挖出来的烟灰,因为要排得整齐,好看,很费过一番心计的。这些工作,总令人觉得主人就在借此消遣着时光。

    “请您坐在靠椅上,”玛尼罗夫说,“坐在这里舒适点。”

    “请您许可,让我坐在椅子上罢!”

    “请您许可,不让您坐椅子!”玛尼罗夫含笑着。“这靠椅是专定给客人坐的。无论您愿意不愿意——一定要您坐在这里的!”

    乞乞科夫坐下了。

    “请您许可,我敬您一口烟!”

    “不,多谢,我是不吸的!”乞乞科夫殷勤的,而且惋惜似的说。

    “为什么不呢?”玛尼罗夫也用了一样殷勤的,而且惋惜的口气问。

    “因为没有吸惯,我也怕敢吸惯;人说,吸烟是损害健康的!”

    “请您许可我说一点意见,这话是一种偏见。据我看起来,吸烟斗比嗅鼻烟好得多。我们的联队里,有一个中尉,是体面的,很有教育的人物,他可是烟斗不离口的,不但带到食桌上来,说句不雅的话,他还带到别的地方去。他现在已经四十岁了;谢上帝,健康得很。”

    乞乞科夫分辩说,这是也可以有的;在自然界中,有许多东西,就是有大智慧的人也不能明白。

    “但请您许可我,要请教您一件事……”他用了一种带着奇怪的,或者是近于奇怪模样的调子,说,并且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还向背后看一看。玛尼罗夫也向背后看一看,也说不出为的什么来。“最近一次的户口调查册,您已经送去很久了罢?”

    “是的,那已经很久了,我其实也不大记得了。”

    “这以后,在您这里,死过许多农奴了罢?”

    “这我可不知道;这事得问一问经理。喂!人来!去叫经理来,今天他该是在这里的。”

    经理立刻出现了。他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刮得精光的下巴,身穿常礼服,看起来总象是过着很舒服的生活,因为那脸孔又圆又胖,黄黄的皮色和一对小眼睛,就表示着他是万分熟悉柔软的毛绒被和毛绒枕头的。只要一看,也就知道他也如一切管理主人财产的奴子一样,走过照例的轨道;最初,他是一个平常的小子,在主人家里长大,学些读书,写字;后来和一个叫作什么亚喀式加之类的结了婚,她是受主妇宠爱的管家,于是自己也变为管家,终于还升了经理。一上经理的新任,那自然也就和一切经理一样:结识些村里的小财主,给他们的儿子做干爹,越发向农奴作威作福,早上九点钟才起床,一直等到煮沸了茶炊,喝茶。

    “听哪,我的好人!送出了最末一次的户口调查册以后,我们这里死了多少农奴了?”

    “您说什么?多少?这以后,死了许多。”经理说,打着饱噎,用手遮着嘴,好象一面盾牌。

    “对啦,我也这么想,”玛尼罗夫就接下去,“死了许多了!”于是向着乞乞科夫,添上一句道:“真是多得很!”

    “譬如,有多少呢?”乞乞科夫问道。

    “对啦,有多少呢?”玛尼罗夫接着说。

    “是的,怎么说呢——有多少。那可不知道,死了多少,没有人算过。”

    “自然,”玛尼罗夫说,便又对乞乞科夫道:“我也这么想,死亡率是很大的;死了多少呢,我们可是一点也不知道。”

    “那么,请您算一下,”乞乞科夫说,“并且开给我一张详细的全部的名单。”

    “是啦,全部的名单!”玛尼罗夫说。

    经理说着:“是是!”出去了。

    “为了什么缘故,您喜欢知道这些呢?”经理一走,玛尼罗夫就问。

    这问题似乎使客人有些为难了,他脸上分明露出紧张的表情来,因此有一点脸红——这表情,是显示着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的。但是,玛尼罗夫也终于听到非常奇怪,而且人类的耳朵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东西了。

    “您在问我:为什么缘故么?就为了这缘故呀:我要买农奴,”乞乞科夫说,但又吃吃的中止了。

    “还请您许可我问一声,”玛尼罗夫说,“您要农奴,是连田地,还是单要他们去,就是不连田地的呢?”

    “都不,我并不是要农奴,”乞乞科夫说,“我要那已经……死掉的。”

    “什么?请您原谅……我的耳朵不大好,我觉得,我听到了一句非常奇特的话……”

    “我要买死掉的农奴,但在最末的户口册上,却还是活着的。”乞乞科夫说明道。

    玛尼罗夫把烟斗掉在地板上面了,嘴张得很大,就这样的张着嘴坐了几分钟。刚刚谈着友谊之愉快的这两个朋友,这时是一动不动的彼此凝视着,好象淳厚的古时候,常爱挂在镜子两边的两张像。到底是玛尼罗夫自去拾起烟斗来,趁势从下面望一望他的客人的脸,看他嘴角上可有微笑,还是不过讲笑话:然而全不能发见这些事,倒相反,他的脸竟显得比平常还认真。于是他想,这客人莫非忽然发了疯么,惴惴的留心的看,但他的眼睛却完全澄净,毫没有见于疯子眼里那样狞野的暴躁的闪光:一切都很合法度。玛尼罗夫也想着现在自己应该怎么办,但除了细细的喷出烟头以外,也全想不出什么来。

    “其实,我就想请教一下,这些事实上已经死掉,但在法律上却还算活着的魂灵,您可肯让给我或者卖给我呢,或者您还有更好的高见罢。”

    但玛尼罗夫却简直发了昏,只是凝视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看起来,您好象还有些决不定罢!”乞乞科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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