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诗篇的全盘计划中的爱国的理想的部分。倘使果戈理在流寓中逐年增大的宗教的心情,在诗人的创作上没有更其有力的影响,这是很不容易办到的。他在外国,得了应做的特别使命的确信。对于上帝,和上帝对于他以及他的工作都有特别的同情的一个坚固的信仰,鼓励着他。他的文学的创作,从他看来就高到成为圣道的一种,那就自然,他也只得把自己的一生从此看作一个严肃的,沉重的义务了,这义务,是倘要尽上帝放在他手中的职务,人就只好努力和自强的。果戈理先从禁食和祷告来准备他的作家的任务;他“决然的改造自己”,他绝不宽容的剿灭他所认为不净和有罪的一切,并且依照了他的道德的苏生,来裁判他所有的思想;他相信惟有用纯洁的心和明净的感情,这才能尽他的崇高的天职,而这些心绪的印象,自然也出现于他的诗篇中。于是这就成了向着同类和同胞,给自己赎罪之一法的道德的说教了。
在果戈理,作家的职务是这样的和他本心的特质融和为一的。在果戈理,他的诗是给他净罪的牺牲。他所叙述的罪,要求赎取和惩罚——他的主角的罪,也如他本身的一样。他的作品就变为一个犯罪和迷误的魂灵的净化和明悟的历史上,带上一种深的神秘的气味来——和果戈理总以尊敬的惊异来读的但丁的伟大的叙事诗,[9]有着相像的意义了。
果戈理是自己想做一个从黑暗进向光明,由地狱升到天上的但丁第二的,有一种思想,很深的掌握而且振撼着诗人的魂灵,是仗着感悟和忏悔,将他的主角拔出孽障,纵使不入圣贤之域,也使他成为高贵的和道德的人。这思想,是要在诗的第二和第三部上表现出来的,然而果戈理没有做好布置和草案,失败了,到底是把先前所写下来的一切,都抛在火里面。所以以完成的诗的圆满的形式,留给我们的,就只有诗篇的第一部:俄国人的堕落的历史,他的邪恶,他的空虚,他的无聊和庸俗的故事。
六
如果我们从《死魂灵》上,除去了作者用以指示他的诗篇的秘密意义和其次的部份的处所,就是诗人自己来开口的一切抒情诗的讲解,那么,这小说就几乎成为《巡按使》的直截的,至少是更加丰富,方面更多的续编。两部作品描出着一幅俄国生活的并不错杂的,真得惊人的图像。所用的人物,《巡按使》上是官僚,在《死魂灵》里还夹进地主和农奴去。但那图画,在这里是显得无穷之广和深。《巡按使》的主角的心理的活动,还少差别,也不大复杂——比起《死魂灵》的满是强有力的对照,跳动着很丰富,有微差的人生来,完全不一样。在我们面前展开了一幅性格的典型的画卷,每个典型都显着叙述分明的相貌,从诗篇的第一页到末一页,写得毫无错误。这些活着似的,有血有肉似的站在我们之前的人物中间,生活,动作着主角: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并没有细带将他和围绕他的社会相连系,倒是他从外面飘了进来,恰如赫来斯泰科夫的在《巡按使》里一样。这主角,是作者用了特别的眷爱和小心描写出来的。他是枢纽,周围聚集着诗篇的一切的人物,我们的头领在这农奴、地主和官僚的珍品展览会里,从中取出一个,就发生这样无穷的可笑和滑稽,合了起来,便惹起一种这样悲哀之至的印象。
然而果戈理的处置他的主角,是还很宽大的。乞乞科夫是一个道德的性质实有可疑,往事无非黑暗,现实确也无聊的人么,这并不是问题。以人和市民而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棍和骗子,以典型的代表者的人格而论,则是一个展得很大的切开道德,在它的最深处就是不道德,然而是自己活着,也使别个活着的。对于这很可爱而彬彬有礼的强盗,诗人并不以这冷淡和偏颇的性格描写为满足;他给我们讲他少年时代的全部历史,他给我们解释,怎么会在乞乞科夫里发生这强盗的本能,而且使我们再想下去,他的主角的恶棍和骗子行为的全部责任,真应该判给乞乞科夫一个人,还是他的罪恶的大部份,倒该落在他所生长的环境的总帐上的呢。是的,作者终于还更进而向读者直接提出了问题:“那么,乞乞科夫确是一个这样的无赖吗?”他立刻接下去道:“为什么就是无赖?对于别人,我们又何必这么严厉呢?——他不过人们之所谓好掌柜和得利的天才[10]。”
罪恶第一是在获得的热情:它就是使世界显得不大干净的事情的原因。乞乞科夫是他的热情的牺牲,“然而有些热情,也非人力所能挑选。”
只要办得到,给乞乞科夫就已经很宽大了,对于那些实在没有这么坏的朋友和相识者,当然更其轻减。在实际上,诗人是用大慈大悲来对付一切的;首先,是对于贵族,他比处置官僚还要宽容得远。他们自然也是空虚,无聊,猥琐的人,但并不激起我们特别的愤怒和很大的反感。我们确是嗤笑他们,我们怜悯他们,但我们到底也还可以在他们之间生活,用不着妥协和怎么大的牺牲。对于总是从最好的方面来看人的诚实而恳切的玛尼罗夫,还提什么抗议呢?是的,就是一个梭巴开维支,也几乎当得:这笨重和粗暴的刽子手。不过他那动物的本能有时使我们惊骇,此外倒也毫不损害他的邻人。连泼留希金和科罗皤契加,也赚得我们的同情,过于我们的判罪。作者自己,是陈列了他们的灵魂的渺小和空虚,他们的生活的无聊的,但也连忙来使读者在太早的判罪之前,先从这两样中选取它一样。他向我们说明了泼留希金在他那生活的幸福的,已经很在先前的时期,我们就知道当面站着一个不幸者,是他自己不能抵抗的热情的牺牲。作者怀着深的苦痛,讲述着一个人能够堕落进去的无聊,渺小和讨厌;他指示出人像的变相来,并且给我们智慧的忠告,如果我们从娇柔的童年跨进了严正固定的成人年纪,就得给自己备好一大批灵感和理想,作为存储,不在中途随便浪费。果戈理用活尸来恐吓我们,然而他总说这并不使人胆怯,倒博得我们同情之泪。虽是罗士特来夫,这浮躁,无耻,欺骗和冷嘲的集成,果戈理也写得他还有一点好意,连坏心思也都没有遮掩,他对我们几乎完全解除了武装,使我们对他也无需真的发怒了。
果戈理是这样的恳切和宽容地来描写和他的主角同伴的人物的,这些人物,都属于自由人一类,本身并不是官僚。但反之,对于这一流人物,他就严厉得远了,如果他们任着国家的什么一种职务,换一句话,就是如果他们是一个官。
恰如在《巡按使》里一样,《死魂灵》也毫不含有政治的讽喻的痕迹。讥刺也没有一句触着很高的上位,不过一个一个的向着官场中的小脚色。
全部的诗,是一个美意的模范,所以也不会使读者觉得它所批判是对于统治和行政,但除了“戈贝金大尉的故事”,这是检查官简直不肯放过的,由作者这一面大加改换和承认,这才通过了检查。这故事是果戈理敢对君权置议的惟一的表演。别的一切处所,他总不过选取由这权力而来的机关为目标,还要细看了主角的品级和地位,再来区别他的攻击的轻重。官愈大,作者的批判也愈温和,他的主意,自然并不在专来奉承统治者,倒只为了一种意料,以为高的智识,就也会令人恪守高的道德的。
这样的是《死魂灵》里的所有的大官,就是除了总督和知事,也都是可敬可爱的人们,至多也不过有一两点古怪和特别之处。这优美的官场的样子,给道德家仅有很少的一点暗淡,真的,从果戈理的表现,他可以置身他们之中,简直好象在家里一样。
然而图画突然强有力的变换了,如果我们从这位分较大的外省官员的圈子,走下低级的区域和乞乞科夫一同跨进那容着小官的办公室里去。这时我们就到了公文的王国,有龌龊的,有干净的,而这不法和邪恶的内面,还有一片很宽广的活动的余地。我们参加假证人的置辩,真到场的很少,大抵是挑选些没教育的法官;我们看见乞乞科夫的骗局怎样得到法律的许可,单是为了情面就毫不收他法定的款子,倒用了莫名其妙的方法写在别个请愿人的帐目上……总而言之,我们已在一个不管画给他们上司的殉情主义的路线,却投降了冷静而纯粹的功利主义的真的恶棍和骗子的社会中间了。
如果我们再走下去,出了都市,投到乡间,那么,我们就要在这地方遇到足色的废料和无赖,例如宪兵大佐特罗巴希金,是一个心肠柔软的汉子,历访各村,像逞威的时疫似的无处不到,因此他到底也被农人们送往别一世界去了。这报告我们乡村警察的英雄行为的一段,在全部诗篇里,确要算是很大胆的。
《死魂灵》的第一部,因此实在是一篇人们的可怜和无聊的叙事诗。这禀着猛兽的本能的钻谋骑士的可怜——都市社会全体,男男女女的可怜和猥琐——这细小和无聊的利益关系,这没有目的的醉生梦死,这精神的愚钝,这唠叨和这谗谤的王国的可怜。然而最显出特性来的,也还有农人界,作者不过极短的适宜的一提,在《死魂灵》中,出色的描写了他们的不好看和可怜方面。农人是无所谓不德和有德,无所谓好和坏的,就只是可怜,愚钝,麻木。果戈理不愿意像和他同时的许多善感而浪漫的作家的举动一样,把他们的智力和心思来理想化和提高;然而他也不愿意把他们写得坏,像讽刺作家的办法,要将读者的注意拉到我们的可怜的、孱弱的同胞的罪孽和邪恶方面去,借此博得他们的玩味和赏识。
诗人对于他的这些同胞,有着衷心的同情,是毫无疑问的。只要一瞥乞乞科夫对于他买了进来的农奴的运命所下的推测,就够明白在诗人的幻想中的这些可怜人的未知之数,这些人们,都被很生动的描写着死掉之后,他们的主人就给了非常赞美的证明。然而乞乞科夫在路上遇见一个农夫时,却除了听些米卡衣叔和米念衣叔的呆话而外,一无所有。在全部诗篇中,也没有一处可以发见俄国农夫的天生的机锋和狡猾,但这灵魂的才气,是使我们喜欢,而且凡是祖国之友,也应该常常,并且故意的讲给我们的。
七
这是这伟大的祖国之诗的幸而尚存的部分的内容的真相。据我们看起来,这作品,在它的作者是收得深的道德的意义的;那主意是在先使我们遇见一群空虚,邪恶和可怜的人,于是再给我们一幅他们的振作起来的美丽的图画;在作者的眼中,这诗篇是献给他的祖国的誓约,首先荡涤过一切可憎和污秽,然后指出神圣之爱来。这作品的伦理的意义,是果戈理据了他的宗教的观照,他的爱国主义,和他的柔软的,同情的心,抄录下来的。在这里,果戈理屹然是对于邪恶,孱弱,庸俗,怠慢和游惰,一句话,就是凡有一切个人的和社会的弊病的弹劾者,是最进步的俄国男子中的一个,而这为着祖国的崇高的服务,也没有人要来夺取,或者克扣他。
然在熟读了他的作品,人就很容易知道他的力量和才能,并不单在于弹劾和谴责。这讽刺家其实是一个柔软的,温和的,倾向同情的人,并且知道对于在他的作品里缚到笞柱上去的人,给以公平的宽恕。他还替最邪恶者找寻饶恕和分辩的话,他绝不喜欢称人为邪恶者,就选出一个名称,叫作孱弱者,想借此使读者对于被弹劾和被摈斥的人,心情常常宽大。他令人认识自己的罪孽。那方法,并不是揭发他们的坏处和罪恶,倒往往是在他们那里,惹起他们对于因本身或别人的罪过,陷于不幸的邻人的同情。
但《死魂灵》在俄国的文学和生活上造出伟大的意义来的,却并非这道德的理想和观照。作品还没有完成,俄国的读者从诗人的冷静的誓约中,毫无所得。读者留在手里的,还不过是一卷对于他所生活着的社会的弹劾状,自然是一卷成于真实诗歌的巨匠,伟大的写实作家之手的弹劾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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