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里达·史披里多诺夫娜,请原谅……我对你,要晓得,总是很敬重的,我很高兴……我来帮你把洗的东西拿出去,好不好?
还没有等她的回答,他就拿了盆子跑去倒掉了水,那位史披里多诺夫娜就软下来了。
——唔,拿水来罢。
伊凡拿了水。
——要烧茶壶的柴劈一劈罢?过节的日子,就没有功夫了。
“唔,蛮横的婆娘,拿她有什么办法。”——伊凡劈着柴,想着——“上帝,人家气都喘不过来,她还要……一点也没有办法:她要去告诉的。”
他做完了,嘴里咭哩咕噜的说着:“把人来当作马骑了,”就走到牛棚里去,在那里,站长的牛站着,它似乎很感伤的在那里嚼着胃里反出来的东西,很冷淡的对着走进去的伊凡看看。
喂,木头!——伊凡叫了一声,——你这个草包,旋转身来!他用着铁铲子用力的在牛身上一打,那只老实的牛移动了一下,举起了他那受着伤的一只脚。伊凡就开始作工了,他发狠的搬着牛粪。
——这样多的牛粪从什么地方来的!只晓得贪吃,拉屎。要是多给些牛奶还不用说了,不然简直是枉吃了这些草料。即使给我镀了金,我也不愿意养这样的畜生。站长是……怕在市场上牛奶太少吗?只要有钱,去买好了。养这样的贪吃货,它要把你吃穷了。只要看一看牛粪就堆了这样多!呵……呵……这个怪物要杀死你才好!
他又用铲子狠心的打着那只并没有犯什么罪的牛,那牛也不知道为什么它要受着这样的处罚,它只是避到墙壁那边去。
伊凡的汗都流出来了,他觉得非常之疲倦,疲倦得再不能工作下去的样子,但是,应该要做完它的,不然,真要命了。
总算把粪搬完了。伊凡又在牛身上打了两下,才把铲子放在壁角落里,跑到车站上去了。
三
刚才到的货车上的看车夫,在杂货摊的桌子旁边烘茶壶。伊凡跑到桌子边,拿了一杯烧酒,喝了,咳着嗽,咬着一块有臭气的盐鱼,他另外又买了一瓶酒,为的要到家里去好好的过一过节。把那瓶酒塞在袋里,他就跑到那间木棚里去,拿锁匙和锤子,要在邮车未到之前去看一看铁轨,他走着又停下来了,想了一想:假使把酒带了去呢,那末可以打碎了这瓶高贵的酒,如果放在这木棚里呢,那末换班的人会发见的,并且一定要偷去的,——他的鼻子像狗一样的灵。“把酒送回家里去罢,”——伊凡决定了,离开铁路很急忙的就跑,从铁路跑到那间小房子有三十码光景,在那里亮着的小窗子似乎正在欢迎他。
伊凡在窗子里望了一望:小房里一个大火炉常常是很脏的,不舒服的,瓶瓶罐罐挤做一堆,还有一切家常的废物,——现在已经收拾好了,地板上已经刷过,墙壁也刷白了,占了半房间的火炉上面画着蓝色的雄鸡。在壁角前面神像底下的那张粗蠢的桌子上面,盖着很清洁的桌布。在神像那里,点着蜡烛,发闪的光照着很低的天花板,蓝色的雄鸡和小孩子们的光头。伊凡有八个小孩;有一个还在摇篮里摇着。
孩子们很焦急的等着父亲回家吃夜饭,虽然他们的头已经向下垂着尽在打盹了。这些蓝色的雄鸡,刷白了的墙壁,摊着的桌布,——一切一切给了伊凡一种休息和安宁的感觉,这休息和安宁是在等着他。
他敲着那窗门,主妇出来了。
——什么人?——她看着天上微弱的星光而问道。
——拿去,放在木棚里要给别人偷去的。
——难道你值班完了吗?
——没有,现在就要去看铁轨的。
——值班之后,不要长久的坐在那里,小孩们要睡觉了。
——过半点钟就来,一下子邮车就要来了——送走了这班邮车我就回家。
伊凡重新赶快的跑到铁路那里去,拿着手提灯照着,拿锤子敲敲,沿着轨道走去,旋旋活动了的螺丝钉。他看看信号机,试试信号机的链子——一切都很好的,——他就跑到车站上去了。
四
沉重的一列邮车,用着两个车头,很响的轰隆轰隆的开过来了。雪的旋风在他的车轮之下卷着,一股股的黑烟从他的车头的两个烟通里喷出来,两边的白汽喷到很远的地方,车子里的人都挤得紧紧的。管车的人从这辆跑到那一辆的走着,收着票子。在前面车头上的汽笛很粗鲁的叫了起来。
旅客们拿下了架子上面的箱子,包裹,卷好了枕头,火车开始停下来了。车轮上的制动机轧紧来,发出了咭哩卡拉的响声。
火车刚刚走近月台,伊凡照着站长的指示敲了第一次的钟,——在此地只不过停车两分钟,——他很快的跑进了行李车箱里,立刻就拖出在此地下车的旅客们的行李。
他用尽力量搬出箱子皮包等等,寻找所需要的号码,把背下来的行李放在小货车上,送到行李房去。
——伊凡,你见了什么鬼!第二次的钟声呢,人家给你说……
小小的钟声很明白的敲了两次。
——快跑,把开车记号拿出去!
岔道夫拿了“记号”,推开别人,沿着月台跑到火车头那边去。火车很长,要经过整列车子,才赶得着火车头。司机工人从自己的位置上弯出身子来,接了伊凡手上的“记号”。伊凡跑得喘气了。
——第三次!……——他感觉得他的心在跳着,他重新跑到钟边敲了三下。总管车把叫子一吹,车头上的汽笛发怒似的不愿意似的叫了起来。火车就向前一冲,发出了铁响的声音,开始走动了。月台向后面退,而那些车子摇动着,——轮子很合拍子似的敲着铁轨,——一辆一辆的沿着轨道开过去了。
伊凡可以轻松的透一口气了。他是隔一天值一次班的。每次在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总是那样的要把自己劈开来才来得及:要卸下行李,要敲钟,要拿开车记号给司机工人,要跑过去开开信号机,这是说:他每次所做的工作至少应当分作两个人做的事。这样的工作,他已经继续做了二十二年。
这二十二年把他的精力都吃光了。他觉得他自己仅仅能够做的,而且将要终生终世做的,就只有这些:——跑到信号机那边扳动信号,敲敲钟,点点灯;他认为这些工作是最容易的最适当的最好的工作了。他感觉到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别的能力,没有别的用处了。他有八个孩子,而他每一个月只得到十五个卢布。因此他在跑到信号机,送出火车,点着洋油灯,收拾牛棚,打扫月台的时候,他总带着一个同样的思想和同样的感觉:就是恐怖着——“没有什么做错的罢,没有什么做得不谨慎的罢,没有什么意外的事发生罢。”二十二年的工作做得他这个样子的了;“或许可以换一个环境”的念头,从来没有跑到他的脑袋里去过。除出铁路上的工作日程,车站,轨道,月台之外,对于他是什么也没有的了。在晚上十点钟送出邮车之后,他的值班完了,只在这个时候他可以轻松的透一口气,压在他背上的恐怖,和等待着什么不平的事会发生的重担,可以离开他了。
今天就到了这时候了,当火车走过月台之后,伊凡就感觉异乎寻常的疲倦,这种疲倦当他在值班之后常常会有的。他感觉到这个时候,他的那一副重担总算卸下了,他举起了右手正要在胸口划十字,[19]忽然他的手凝住了,一个恐怖的思想烧着他的心头:当送走货车之后,他忘记把信号机的杠杆扳到大轨道上来,邮车现在要走这条大轨道了。整个的恐怖,整个的责任心的绝望抓住了他,他抛了帽子,带着苍白的脸色,赶快往前追赶那边远远的,正在走的火车后面的红灯。
已经迟了!……呵,呵,在淡白的黄昏的夜色里,在轨道上两个不动的凶恶的巨大的东西要相撞了,要发出震聋的大声,冲向天空去了,而且不像人的叫喊要充满冰冻的冬天的夜晚。
为的要避免听见这种声音,伊凡就跑到在旁边的一条轨道上面去,——沿着这条路在这个时候正走着一个预备车头。他喘着气,他跑到那里倒在一条铁轨上,——走近来的车头上的很亮的反射灯,正照耀着这条铁轨。
在这几秒钟之内,他生活里的一切,他被反射灯照耀进去了,站在他前面的,是今天一天的“完结”:值班……月台……灯……柴……牛……有蓝色的雄鸡的壁炉……孩子的光头,决定命运的信号机!……
在这个非常紧张的时候,忽然在他面前很奇异的很清楚的记起来了:他扳过了信号机,扳到了大轨上去了的……我的上帝,他把信号机放得好好的!……他记错了,而且邮车也很平安的沿着大轨道走过去了……
伊凡绝望的喊了一声,用尽力量要从轨道上滚开去,但是,在这最短的一秒钟,车头已经冲来了,整个的钢铁,烧红了的煤和……都在他的身上卷过,而截断了他的呼吸。
五
预备车头上的司机,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望着前面迎上来的,被很亮的光照耀着的轨道。一个一个信号机闪过去。他拉着汽笛叫了几声。轮子在交叉路上碰着轨道发出转动的声音,绿色的灯火闪了过去,木棚在黑暗里现了出来,一忽儿又不看见了。他忽然间像发狂似的跑到调节机那边,而且叫出了好象不是自己的声音:“停车,”而副手自己也已经用尽了一切力量扳着煞车机的机关,要把车停下来。
——上帝呀,有什么人轧死了呢!……
煞车的制动机和车轮都发出了响声,水蒸气从开开的管子里飞出来了。从车头下面发出了一种非人的叫喊:“阿唷”……一下子没有了声音了。车头还冲了丈把路才停止下来。
司机工人和副手都跳了下来,在底下看不见什么,在黑暗之中很大的风刮过眼睛。副手跑去拿了风灯照了一下:看见在铁轨中间,摆着轧断了的两个脚掌,在车头之下的轮子外面,看得出有一个人在那里。
——看呀,轧死人了,圣母娘娘……
副手到过了车站上,许多人跑来了。车头向后退了一些。有人侧着身体去看那躺着的人:
——死了!
大家都静默着脱了帽子,划着十字。伊凡动也不动的躺在轨道中间。他的头很不自然的曲在旁边,突出了眼睛。风灯的环子套在他右手上面,手腕上已经裂开的皮肤一直勒到了肩膀上,像一只血的袖子,手臂已经在肩头那边拗断了,弯在头的后面,而左边的肋骨深深的压进了胸膛。
在群众之中听得很低很慎重的说话:他们在问着,为什么发生这种不幸的事,是不是他喝了酒,机器压上他的时候,他叫了没有?什么人都不能够解答出来。
——这只有我看见了的,——司机工人震动得连声音都变了,他对周围的人说,——我看见信号机上的灯光闪动着;我想要立刻停车了;刚要转身过来,一看他在那里,在风灯的旁边……我叫了……上帝……而他叫得……我眼睛里发黑了,明知道在车头之下有个人在那里,但是我一点也没有办法了……——司机的声音打断了。
一阵风吹过来了,响动着,一股白雪卷过来散在死人和站着的人的身上。在车头上压住的蒸气,吓人的沸腾起来。司机的走到车上自己的位置里,扳了一扳机器上的柄:蒸气突然的冲在底下了,和暖的温气裹住了大家。
——他走过去,自己都没有想到,大约他是走到信号机那里去的;车头滚在他上面了。
——你看那个号筒都压得这个样子;他自己大概被风灯札住了,身子转了过来,不然他会轧成两半个呢。
一下子又恢复了沉默。风又卷起了一阵雪,响动着。
——叫人去报告站长没有?
——刚才去了。
——他的老婆会大哭——还有八个小孩子呢。
从车站里出现了灯光,在黑暗中已经看得见人们的侧影。站长跑来了。一堆的人群散开了一下。站长把职员手里的风灯拿过去,照了一照死人的身体:在一忽儿,那亮光闪过站在那里的集中注意的人们的脸上,闪过铁路的轨道和枕木,落到了受苦的变相的死人脸上。不会动了的死人的眼睛突出在那里。站长微微的转身了一下,命令他们收拾尸体,放到空的车子里去。
拿了板床来;抬起了尸首;他已经僵了,轧断了的手一点没有气力的垂下了,宕着。
——怎么呢,得拿齐了……抬的人之中有一个很谨慎的说,——仿佛说不出似的。
——在那里,——副手指着那黑地里。
一个人拿着灯沿着轨道向前走了几步,看得见他在那里,低下身去拣了什么起来,回转身来很注意的把轧断了的脚放在板床上。
死人抬走了,放到了空车子里,这辆空车子很孤独的站在预备轨道上。
在当地出事的纪录里面这样写着:“十一月某日在某某站的铁路上,夜里十一点钟,五号预备车头开进车厂的时候,轧死了一个自己不小心的值班的岔道夫,农民[20]伊凡·葛腊西莫夫·彼里帕莎夫——沃尔洛夫省,狄美央诺夫区,乌里英诺村人。”
六
早上十点钟以后,大家在月台上散步,他们在等待着火车;此地已经接到了电报,说火车已经从前一站开出来了。旅客们拿好了箱子包裹篮子从车站的客堂里出来,走到铁道那边的月台上去,都望着火车要来的那一方面。宪兵们的马靴上的靴刺响着,他们很小心的带着怀疑的望着周围。装行李的小车沿着水门汀路拉过来,推开了来往的行人。灌油的小工拿着长长的锤子和漏斗,很急忙的跑来,虽然很冷,他还只穿着一件沾着油迹的,没有带子的蓝布短衫。站长走出来了,是很胖的一位老爷,戴着红色的帽子和金丝边的眼镜,头稍稍向上仰着,看起来,他是一位时常发惯命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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