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卡奇卡来了!
学徒们都拥挤到窗前来看,有一位涂粉点胭脂的“半小姐”在行人道上走过来了。她有点儿跷脚,看起来,她用尽一切力量要想走得平些。
——跷脚的女人!
——没有脚的女人!
——卡奇卡走过来!
谢里曼跳到窗台上去,并且做出没有礼貌的手势。
——孩子们,把卡奇卡——来灌一灌白烧!
她走过了,头也不抬,可是很得意的样子,因为大家都在注意她。
——卡拉谢夫,她在等你呢!
——哪,见什么鬼!——卡拉谢夫不满意的说着。大家都钉住了卡拉谢夫。
——立刻叫她到这里来,听见吗?去同她来。
——先生们!她脚跷得好一点了呢。
——叫她来!
大家拉着卡拉谢夫,而他开始发恨并且骂起来了。同平常一样,在无意之中玩笑变成了相骂。
药房里又来了买主。制药师与副手吃了中饭走下来了。制药师立刻指挥他们工作,大家都站到柜台旁边。头脑里轰隆隆的响起来了,非常要想躺下来,并且眼睛也想要闭下来。真想去尝一尝醉醺醺的骚乱的味儿。
——我发寒热了,头在晕着……请准许我……我不能工作——卡拉谢夫走到制药师的面前说。
制药师很凶恶的看着他,并且身体凑近了他,可是,卡拉谢夫很小心的轻轻抑止着呼吸,呼出的气竭力的避开制药师的脸。
——又喝了酒!?哼,不知道像什么东西!……猪猡!我说过谁都不准拿一滴酒精。
——谁拿呢?钥匙在你那里——卡拉谢夫很粗鲁的说了,又重新走到自己的位子里,故意不留心的把玻璃瓶子和天秤磕碰着,乒乒乓乓的发响。
七
吃中饭以后的时间更拖得长了。太阳从低处倾斜到屋后面,照耀着屋顶和教堂上的十字架,城里的房屋和街道上面都布满了阴影。暗淡的微光在不知不觉中充满了药房。在架子上的药罐和一切东西的棱角却丧失了显现的状态,而在精神上印着一种慢性的悲哀,不满意的混乱的情绪。
卡拉谢夫想起了自己的房间,在他的幻想之中发见了在他房间里的贫困的环境,一张桌子上堆满着空的药瓶,许多医药上的书籍和一切零碎的废物,一张跷了脚的椅子,床上破烂的粗布被单,并且想到十点钟之后关了药房门大家都上楼去的时候,平常总有一种安静和轻松的感觉,这种感觉现在引起了他的一忽儿的幻想。后来,他又记起老板卡尔·伊凡诺维支面上的表示,想起他那走路的神气,他那白胡子,常常绉着的灰白眉毛。当他同学徒们讲话的时候总是这样的看着,仿佛在他面前的是一匹顽强的懒惰的马;这匹马,应当要拿着鞭子来对付似的。卡尔·伊凡诺维支是一个德国人。卡拉谢夫想——“如果把一切德国人都从俄国赶出去,那时候,或许学徒们在药房里的生活就比较的要好些。可是,制药师不是德国人,而也是一个混蛋。”
卡拉谢夫设想着自己做制药师的时候,他想得仔仔细细,——想到他将来生活上的一切,他将来要穿什么衣服,要怎样走路,怎样来对付卡尔·伊凡诺维支,怎样说话,以及怎样来赶这许多学徒。
半明半暗的光线充满着药房,被这光线所引起的情绪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简直遮盖了一切实际情形,虽然他的手还在机械的很快的做着自己的工作,但是,他完全忘记了他自己在什么地方,忘记了在他的周围有些什么东西,——在他的面前完全是一个另外的景象和状态。当有人叫着了他,问他要什么东西的时候,这种叫声才突然把他从幻想中叫回来,这种幻想是一种疲劳和孤独的环境所形成的。
看门的跑来,摆着梯子,爬了很久,后来总算点着了灯。那时,窗子上一下子发了暗,而在街道上的路灯也点着了。凡是经过药店门口的人,只要他走进了从窗子里射出去的那道亮光,在里面的人就可以把他看得很清楚,但是,一忽儿他又跑到黑暗里去了。马车的声音渐渐地在城里低下去了。
到十点钟还远得很,卡拉谢夫工作着,一下子又沉醉在他自己的回忆和幻想中。买主们也是如此的萎缩着,真的他们也同样的无聊。好象这样的时间过不完似的。“最好现在就跑出去,到一个和现在完全不同的环境里去,为什么一切都是这样呢?如果这样下去真要死呢。”
那些事情离得很远很远呢,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都想起来了,而且不知不觉的和买主们的无聊的神气联系起来,并且和黑暗以及无穷无尽的长夜联系起来。卡拉谢夫觉得很不舒服,他转变了一个思想,而想到别方面去了。
一个大学生走到制药师面前低低地说了一些什么。制药师很有礼貌的注意着听他。大学生制服的大衣,上面钉着白铜钮扣,学生装的帽子上有一道蓝箍,他嘴巴上的青年人的胡子刚刚透出皮肤,所有这些惊醒了卡拉谢夫的回忆,这对于他是非常感伤的。如果能够换一换生活,他也许现在可以和这位大学生有同样的地位,也是这样走到药房里来,而且有同样的自由和不拘束的态度同制药师讲话。卡拉谢夫同他的同伴们都属于那些不幸的人,——中学校对于这些不幸的人不是母亲而是后母了。青年学生之中有极大的百分数就是药房学徒这一类的人,他们每一年被中学校赶出来,使他们不能够读完。
大学生出去了,而制药师叫卡拉谢夫跑到他面前去,开始检查他刚刚配完了的药方。制药师看看药方,而卡拉谢夫背诵着,他说“Sachari(糖)……”
卡拉谢夫踌躇了一秒钟。他现在很清楚的回忆了起来,在药方里应该要放乳糖的地方,他放进了普通的糖。“Sachari Iast(乳糖)”——他直接的很有勇气的对着制药师的脸坚决的说出了。
“那里,别怕,这是不会毒死的,我还是不说出来好,如果说出来——又要强迫我重新配一次。”制药师在纸上打好了印,并且指挥他包好药瓶。
通常人说——“正确得像在药房里一样”,但是,这太天真了。服务的职员和应做的工作比较起来,常常觉得职员太少。为要赶着配药,他们走来走去的走得很疲劳,而且慌忙的不得了,只要制药师转身一下,学徒们就在背后做错了(至于买主们,他们本来一点儿不知道这些专门技术的),称得最正确的只不过最毒的物质。
卡拉谢夫感觉到脚筋抽起来了,腰也酸了。整个身体里充满着消沉和疲倦。看起来只想要爬到床上去——立刻就会睡得像死人一样,现在世界上无论怎样满意的事都不能来诱惑的了;只要睡觉,睡觉,睡觉。白天里,尤其在吃中饭以前,时候过得非常慢,而且疲倦得很。现在看起来,在太阳没有落山的一天竟不知不觉的过去了;但是黄昏,尤其是晚上,——又像过不完了似的。许多配好的药方已经拿去了,许多买主已经来过了,而透过黑暗的那些零零落落的路灯的火光,仍旧可以在窗子里看得见,药房中间的那盏很大的煤气灯仍旧点着,学徒们,副手们,买主们仍旧是那么样走来走去,他们的脸,衣服和手里的包裹在晚上的光线之下还有一种特殊的色彩,黑暗的阴影也仍旧一动也不动的躲在壁角落里和橱柜之间,而且最主要的是:——所有这些情形都永久是自然的,必要的,不可避免的。这个晚上,看起来,简直是无穷无尽的了。
经过半开着的材料房的门,可以看得见恩德雷·列夫琛珂的瘦长的不相称的身子。他在门和柜台之间走来走去,做着很奇怪的手势,身子低下去,手伸出来,仿佛是在空气里指手划脚的。
坐在药房里的人,看着他的动作,觉得可笑而想象不到的;他们都看不见材料房里到处都挂着绳子,恩德雷是在这些绳子上用阿拉伯胶水把标题纸的一头粘在上面晾干。恩德雷在门口走过的时候,在他一方面可以看见两三个买主的身影,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可以看见在柜台后面工作着的学徒,以及一半被药柜遮住的制药师,他老是那么一个姿势,一点儿没有什么变化的。许多瓶的萆麻油,亚摩尼亚酒精,白德京药水,吴利斯林油,现在放在他面前的柜台上,叫人得到这一天工作的成绩的印象。疲倦之外还加上一种孤独的感觉:人家做工还有些同伴,而他一天到晚只是一个人在这个肮脏的杂乱的光线很暗的非常闷气的材料房里转来转去。
八
“……一……二……三……四……九……十!”钟敲得很准,很清楚,很有劲,明明白白的要大家懂这几下敲得特别有意义。在这一秒钟里面,一切——凡是这一忽儿以前的,工作时间所特别有的,那种影响到整个环境的情调都消灭了;而站着不动的天秤,瓶瓶罐罐,量药水的杯子、药柜、椅子和坐在上面等着的买主,黑暗的窗门,一下子都丧失了自己的表现力量和影响,——这些东西,在一秒钟以前,对于学徒们还有那么利害的力量和影响呢。一种脱卸了劳动责任的感觉,——可以立刻就走的可能,把大家都笼罩着了,使过去一天的印象都模糊了。
买主丧失了自己的威权,他们的身子都仿佛缩小了,比较没有意义了,比较客气了。学徒们互相高声的谈话起来了,无拘无束的了。看门的把多余的灯灭了,站到门口去等最后的几个买主出去,就好关上门,就好在门旁边的地板上躺下。开始算钱。值班的副手,表示着不高兴的神气,在半明不暗的材料房的柜台上摊开自己的铺盖,而其余的学徒走出药房,很亲热的很快活很兴奋的,沿着黑暗的扶梯上楼去,互相赶着,笑着,说着笑话。
眼睛在乌暗大黑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是脚步走惯了,自然而然一步一步的走到靠近屋顶的搁楼上去。大家都非常之想要运动一下,热闹一下,换一个环境,换一些印象。一分钟以前还觉得是求不到的幸福,——可以躺到床上去睡觉,可以像死人的睡倒一直到早晨,——现在可又消灭得无影无踪了。
狭隘的拥挤的肮脏的搁楼现在充满着声音,叫喊和烟气。很低的天花板底下,缭绕着青隐隐的动着的一股股的烟气,这个天花板斜凑着接住屋顶的墙头,所以谁要走到窗口去,就要低着头。
学徒们很高声的讲着话,叫喊着,笑着,抽着烟,互相说着刻薄的话。
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很小的桌子,上面铺一块破毡单,还有一瓶白烧,一段香肠,几条腌鱼,很有味的放在窗台上。学徒们很忙碌的脱掉干净的上衣,解开白色的硬领和硬袖;如果有谁来看一看搁楼的情形,他简直要吓退了:现在已经不是穿得很整齐的青年人,而是些破破烂烂的赤脚鬼。大家的衬衫是龌龊的,都是破的,一块一块的破布挂在同样龌龊的身体上。学徒们做着苦工似的工作,只有很少很少的薪水,差不多完全只够做一套外衣,因为老板一定要他们在买主面前穿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的,而在药房里面衣服是很容易坏的,常常要沾着污点,各种药水和酸类要侵蚀衣服,因此,要买最必须的衬衣的钱就不够了。最小的学徒恩德雷穿的一件衬衫已经有一年没有脱过了,简直只是一块破烂的龌龊的布披在他的身上,那一股恶劣的臭气全靠药房里面常有一种气息遮盖着,他在这个城里,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什么人来招呼他,一直要等到衬衫完全破烂没有用了,他才去买一件新的。
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来,倒着酒就喝起来。一瓶快空了,而大家的脸红了,眼睛发光了。恩德雷飞红的脸,他转动着,给大家分牌。——平常在药房里大家认为骂他,赶他,用一切种种方法压迫他是自己的神圣的责任,而现在的恩德雷可已经不是那样的恩德雷了。他有一点儿钱,现在别人和他赌钱,大家都是平等的了;他赶紧利用这个地位,笑着,说着。
赌钱是越赌越长久,通常总是这样的。大家总发生了一种特别的情绪,这是赌钱引起来的:很久的坐着,输钱的冒险,赢钱的高兴,赌的单调,大家移动着脚,摇摆着身子,发出不成句子的声音,开始哼一支歌曲,一忽儿又换一支,没有哼完,又打断了。
——发牌了……唉,鬼家伙,糟了!“唉咿,你,小野果儿,红草樱儿,蒲公英儿。”鸡心!你有什么?来了!
搁楼里很挤很气闷,抽烟抽得满屋子都是烟气。空气里面飞着白粉似的灰尘和灯里的煤气。白烧的空瓶在桌子底下滚来滚去。到处都是香肠的皮和腌鱼的骨头。时间早已过得半夜了。仿佛是从城里很远的地方——上帝才知道究竟是在那里——只听得从那黑暗的窗子里传进来,很微弱的钟声敲了一下,两下,两点钟了。
大家都醉得利害。列夫琛珂输了,向大家要借钱。
——唔,滚你的蛋!再多我是不给的了。——卡拉谢夫说。
——我还你就是了。
——滚蛋!
——唔,你们都滚罢!
列夫琛珂站起来走了。卡拉谢夫也站起来要走了,他也输了。只有谢里曼一个人赢的。赌钱的兴奋过去了,大家在这个闷气的满屋子烟气的空气里,在这个又小又肮脏的屋子里,都觉得非常之疲倦,非常之衰弱。明天早上七点钟就要爬起来,重新又是这么一套。该死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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