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一天的工作(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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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门那边的铃响了,应该起来了,卡拉谢夫可很不愿起来呢,——如果再睡一忽儿多甜蜜呵!铃又响了,“滚你的蛋,睡都不给人睡够的。”卡拉谢夫更加把头钻进大衣里去了。可是睡在大门边的门房可听见了铃响,起来开了大门,然后跑到卡拉谢夫那边,推他起来。

    ——起来,卡拉谢夫先生,买药的人来了呢。卡拉谢夫故意不做声,等了一忽儿,但是,后来没有办法,始终爬了起来。朦里朦懂的对着亮光挤着眼睛,他走进了药房。

    ——唔,你要什么?——他很不高兴的对着那个年青女人说。

    ——十个铜子的胭脂,七个铜子的粉。她说得很快,而且声音来得很尖的。卡拉谢夫仍旧那样,不高兴的咭哩咕噜的说着,装满了两个小瓶:

    ——什么风吹来的鬼,天还没有亮呢!……拿去罢!——他说,很烦恼的把那两个瓶在柜台上一推。

    ——收钱罢——买药的女人给他十四个铜子,对他说,——我们要到市场上去,我们是乡下人,所以来的早些,——她添了这几句话,为的要说明她自己早来的理由——再会罢。

    卡拉谢夫并没有去回答她,只把应该放到钱柜里的钱放到口袋里去了。他起劲的打着呵欠,他又得开始了这么一套了:麻烦得受不了的,累死人的,琐琐碎碎的十四个钟头的工作,学徒,制药师,副手,咒骂,不断的买主走进走出,——整整的一天就是这些事情。他的心缩紧了。他挥了一挥手,爬上了柜台把大衣一拖,立刻又睡着了。看门的也把脸靠在门上。七点钟已经敲过了,应该把一天的工作都准备起来,但是,药房里还是静悄悄的。

    二

    制药师沿着走进药房的扶梯走下来了。他住在二层楼。他的新缝起来文雅的衣服和清洁的衬衫,同他的灰白的疲劳的脸,实在不相称,他留意着自己的脚步,很谨慎的走下来,一面还整顿着自己的领带。他也感觉到平常的做惯的一天的工作又开始起来了,自己必要的面包全靠这种工作呢。他从早上七点钟起直到晚上十点钟止,站在药柜那边,要配六七十张药方,要分配学徒的工作,要按照药方检查每一服的药料——而且还要不断的记着:一次小小的错误,就可以打破他的饭碗,因为学徒之中的任何一个要是有些疏忽,不注意,无智识,或者简直是没有良心的捣乱,那么他的地位就会丢掉,而且还要吃官司。但是,他同一般天天做着同样工作的人一样,最少想着的正是这种问题。

    特别感觉得厉害的,就是平常每一天的早晨勉强着自己开始工作,同时想到自己在药房里是唯一的上司,这种情绪充满了他,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恍恍惚惚的扶着很光滑的往下去的栏干。

    当他开门的时候,迎面扑来了一种混杂的药房气味,使他想起自己的整天的工作,他平心静气的,并没有特别想着什么,随手把门关上了,他不过照例感觉到自己经常工作的地方的环境。

    但是这里一下子把他的心绪弄坏了,他很不满意的看见了乱七八糟的情形:药房的大门还没有开,看门的刚刚从自己床上起来,懒洋洋的卷着破烂的铺盖,那位学徒的抽昏的声音充满了整个的药房。

    制药师的生气和愤怒的感觉,并不是为了乱七八糟的情形而起来的,而是为了大家不急急于准备着他要来。似乎没有等待他。看看那位看门的脸上很平静的,睡得朦里朦懂的,上面还印着硬枕上的红影子,他更加愤怒起来了,骂了他一顿,而且命令他开开药房的大门;然后他很慌忙跑到睡觉的学徒那里,很粗鲁的把他的大衣一扯。

    ——起来!七点多钟了。

    那个学徒吓了一跳,呆呆的无意思的看着制药师,可是等他明白了是什么一回事,才慢慢的从柜台上爬下来,很怨恨的收拾他的铺盖。

    ——混蛋,你做的什么?——药房门还关着,一点都没有准备好!

    ——你这样发气干什么,七点钟还没有呢,我错了吗?为什么没有换班的值日生?干什么你这样钉住了我?

    卡拉谢夫恶狠狠的说得很粗鲁,不给制药师插进一句话,肝火发起来了,他想说得更粗鲁些,他不想,也不愿意去想或许是他自己有了错误。

    ——不准做声!人家对你说话呢。今天我就告诉卡尔·伊凡诺维支。

    卡拉谢夫咬紧了牙齿,拿了枕头大衣,手巾,走进了里面一扇门,到自己的房里去。他走过药房,看了看钟——真的已经七点一刻了。他自己睡迟了,是他自己不好。虽然他明白药房门应当开的时候,人家不能够允许他睡觉了,但是,他并不因此就减轻了他反对制药师的愤怒,——为着要给他所积聚了的怨恨找一个肉体上的出路,他走出了门,就凶恶而下作的咒骂了一顿。

    制药师走过柜台那边抽出了药方簿子。他感觉非常慌乱和不安,想很快的给卡拉谢夫感觉到自己的权力,使他去后悔,这种感觉使他的愤怒不能够平静下去。

    不知怎样的一下子在整个药房里,充满了一种烦恼的情绪,一种禁止不住的怨恨,大家要想相骂,大家要互相的屈辱,看起来又并没有什么原因。其余的学徒和副手都来了,他们绉着眉头,朦里朦懂的脸,很不满意的样子。好象在院子里从早晨就开始下了秋天的细雨,还下过了雪珠,阴暗和潮湿的天气,——大家心里都非常的烦恼。

    大家要做的事,都仍旧是那一套:十四个钟点的工作,称药,磨药,碾丸药,时时刻刻从这一个药柜跑到那一个药柜,到材料房又到制药房,一点没有间断和休息,一直延长到晚上十点钟。周围的环境永久是那么样,永久是那么沉闷的空气,永久是那么样的互相之间的关系,永久是那么样感觉得自己的封锁状态,和药房以外的一切都隔离着。

    通常的一天工作又开始了,又单调,又气闷,很要想睡觉,一点儿事情也不想做。

    三

    看门的穿着又大又长的靴子,克托克托的走来;他的神气是一个什么也不关心的人,在药房里的一切事情,以及这里一切人的好不好,他是完全不管的,他拿了两把洋铁茶壶的开水和茶,很谨慎的放在柜台上,热的茶壶立刻粘住了漆布,要用气力才扯得开。大家就都在那间材料房中间的一张又狭又长的柜台上开始喝茶,——那张柜台就是昨天晚上卡拉谢夫睡觉的。大家很匆忙的喝着玻璃杯里混混的热的汤水,这些汤水发出一种铜铁的气味。话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大家互相都已经知道,彼此都已经厌烦了,而且永久是一个老样子。买药的人已经开始到药房里来了,时常打断他们喝茶,一忽儿叫这一个伙计出去,一忽儿又叫那一个出去。

    材料房里走进了一个男小孩,大约有十六岁,他是又瘦又长,弯着胸,驼着背,穿着破烂不整齐的衣服,而且他那件西装上衣披在他的驼背身上,非常之不相称的。这就是一个最小的学徒。

    他跑到柜台边,自己倒了一碗茶,两只眼睛找面包,但是,摊在漆布上的只有一些儿面包屑屑了。“什么鬼把面包都嚼掉了,”他自己讲着,“这算什么,要叫我饿死吗!”他努力把发抖的嗓子熬住了。

    他的样子,他整个的骨架,暴露了那种过渡时期的年龄——正是身体加倍的生长,拚命的向上伸长的时候,但是他的年青的肉体还没有坚固,他的身体的各部分发育得不平均,仿佛各个部分是分离的,是不相称的,互相赶不上似的。

    灰白色的瘦长的面庞表示着天生的忠厚,软弱,服从,不独立的性质。但是,他现在的怨恨和没有用处的愿望,总还要想惩罚别几个学徒使他们感觉到自己的错处,这些怨恨和愿望就改变了他的神气,他脸上的筋肉和嘴唇上的神经都在扯动着,而他的绝叫的声音抽咽着。

    这一切的表示所发生的影响,使人家看了觉得他真是个小孩子的神气。而他,恩德雷·列夫琛珂自己也觉得无论怎么样都要换一个方式来表示使人家不当他小孩子,使人家不笑他,但是不会这样做。他不做声了,用茶匙光郎光郎的把茶旋成一个圆的漩窝儿;然后,突然间发起恨来了,把并没有一点儿错处的茶壶一推,茶壶打开来了,水也泼出来了,他站起来,挥挥他的手。

    ——混蛋!只晓得吃,你们这些畜生!……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吃过别人的呢?你们这些不道德的人!

    ——茶壶倒翻了,死鬼!

    大家相骂起来了,卡拉谢夫的凶恶的脸对着恩德雷。值班的一夜没有好睡,早晨来买药的女人,制药师又来吵闹了他,白天还有十四个钟头的工作,恩德雷脸上的神气和他整个身体的样子,——这一切一切都很奇怪的在他的心窝里混合了起来。恩德雷是个小学徒,根本就没有资格高声的说话。

    ——你摆什么官架子!畜生!……谁怕你呢!

    大家一致的攻击列夫琛珂。他应得的面包,真的不知道谁给他吃掉了,可是现在弄成这样了,仿佛倒是他自己的错处。

    列夫琛珂努力阻止嘴唇的发抖,熬住自己理直气壮的眼泪,他没有力量保护自己。他似乎是为着要维持自己的威严,说了几句粗鲁的骂人的话,就跑到屋角里去,在空瓶堆里钻来钻去。

    受气,孤独,没有帮助的感觉,使他的心上觉到病痛似的痛苦。他进了药房已经有半年了,直到现在,他天天一分钟都不知安静的。追究他,骂他,鄙视他,讥笑他。为的是什么呢?他总尽可能的工作,努力讨大家的好。他的加紧工作,本来是讨好别人来保护自己的,可是,他愈是这样,就愈发受苦。甚至当他有几分钟空的时候从材料间跑到药房里来看看,学习学习配药的事情,也要被他们驱逐出去,好象他有癞病要传染似的——重新被人家赶回材料间去——洗洗橡皮泡,剪贴剪贴标题纸。大学徒,副手,制药师也曾经有过这样同样的地位,他们也都受过侮辱和屈服,当初谁比他们在职务上高一级的人,也都可以这样欺侮他们的。而现在,因为心理的反动,他们完全是无意之中在恩德雷身上来出气,仿佛是替自己的虚度的青年时期报仇。

    但是,他并不顾到这些,在他的心上只是发生了愤激和报仇的感觉。

    他急忙的粘贴着标题,同时一个一个奇怪的复仇的念头在他的脑筋之中经过:大学徒,副手,制药师应该碰见不幸的事情,或者火烧,或者吃错了毒药,或者更好一些,——他们弄错了药方,毒死了病人,结果警察来提他们,而他们在绝望之中将要来请求恩德雷救他们,请他说:这是他没有经验掉错了药瓶。而他恩德雷,在那时就可以跑过去问他们了:“记不记得,——你们都给我吃苦头,羞辱我,戏弄我,我没有一分钟的安静;我的心痛和苦恼,谁都没有放在心上,现在你们自己来请求我了!?你们为什么欺侮我呢?”

    是的,他为什么应该忍受这一切呢,为什么大家都不爱他呢?只不过为的他是一个最小的学徒。他很心痛的可怜自己起来了,可怜他自己小时候的生活,可怜他自己的过去,可怜在中学校的那几年,可怜小孩子时代的玩耍和母亲的抚爱。

    他低倒了头,绉着眉头,努力的熬住了那内心之中燃烧起来的眼泪。

    制药师进来了,他竭力装出严厉的不满意的样子,命令大学徒到药房里去,叫小学徒也去准备起来。卡拉谢夫同两个大学徒跑到药房里去了,开开药柜门,摆出木架子,白手巾,玻璃瓶,装药的杓子,一切都放好,摆好,像每天早上一样的开始工作。

    又暗又高的天花板上,中间排着一盏不动的灯;屋子里的光线是不充足的,一口大的药柜凸出着,光滑的柜台上反映着黑暗的光彩,周围摆着一排一排的白色玻璃瓶,上头贴了黑色的标题,一股混合的药香的气味,——这一切看起来,正好配合着那种单调的平静的烦闷的情绪,这种情绪充满着这个药房。

    像镜子似的玻璃门里,看得见一段马路和对面的壁板,对过的大门口挂着一块啤酒店的旧招牌,上面画着一只杯子,酒沫在向外泼着。早晨的太阳从那一方面经过药房的屋顶,很亮,很快乐很亲爱的照耀着那块招牌,排水管,石子路,发着光彩的路灯上的玻璃,对面墙头上的砖瓦,以及窗子里雪白的窗帘,——而药房却在阴暗的一方面。

    马路上的马车声同着城市的一般的不断的声音,却透过关着的门,送进了药房内部,这种声音一忽儿响些,一忽儿低些,窗子外忙乱的人群来往着,使街上的声音发生着一种运动和生活,而且不断地在窗台上闪过小孩们的帽子。

    可是这许多仿佛都和药房没有什么关系似的,在这里一切都是有秩序的,静悄悄的,暗淡的。学徒们都站在那边,他们的苍白的脸,表示着很正经的神气,站在柜台边工作着。而制药师也仍旧是站在药柜边不断的写着和配着药。

    在长凳上坐着几个普通人,等着药。他们却很注意的看那些玻璃瓶玻璃罐子,药缸,以及一切特殊的陈设,这些情形使他们发生一种整齐清洁精确的感想,而且使他们觉到药房和其他机关不同的意义。他们闲立得无聊,注意着那些穿得很有礼貌很干净的年青人在柜台边很快很敏捷很自信的工作着。每一次有人跑进来的时候,一开门,街上的声音就仿佛很快活的充满了整个药房,但是,门一关上,声音立刻就打断了,又重新低下去,仍旧继续那种不安宁的嘶嘶的响声。学徒们看一看进来的人,并不离开自己的工作,仍旧很忙碌的配着药,关于新来的买主的影像,一下子即被紧张的工作所消灭了;在他们眼前所闪过的人的样子,面貌,神气,以及所穿的衣服,都混成一个总的灰色的印象,发生着一种单调的习惯了的感觉。只不过年青的姑娘们是在总的灰色的背景之外,她们所闪过的样子和面貌是年青得可爱和风流。年青的响亮的声音叫人听着有意外的快乐,引得起那种同情和热心的感觉。卡拉谢夫,或者其他的学徒,却很亲热的放她们进来,给她们所需要的东西。门又重新关好,又恢复了过去的灰色的平日的色调,而且一般买主们的面貌都好象成了一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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