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离了我原本的理念和立场。”
王座之上,林夕注视着自己的双手获得了解答。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一切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忧虑于这般模样的变化。更是弄明白了,知道了自身在刚刚那一刻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
泰拉文明,对多元宇宙有何用处?
啊,问题是一个好问题。但是,这个问题为什么能够轮到她来思考?她来解答?她林夕明明只是一个旁观者,明明只是一个记录者,为什么要去应对这种诸神诸圣都无法得出的结论,并且还要为止心神动荡?
这是一件错误的事,一件没有必要的事。
正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因为冰的存在于夏虫毫无价值。
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然而匹夫的责任最多也就到天下兴亡这一阶段。哪怕是再有担当的匹夫,显然也没有必要为一亿光年外的一片星河生灭做出任何思考。
而作为泰拉执政,林夕或许有义务维护泰拉的稳定,驱逐泰拉的外敌,乃至于将泰拉的统治延续到时间彼端。然而,无论如何,她都不应该对‘泰拉对多元宇宙的价值’这件事付出思考。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我只是泰拉的终身执政,而非泰拉这一聚合本身。”
林夕的指尖掠过自己的发梢,她的视野清晰地观测着泰拉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注视着这座神圣国度中每一件正在发生以及将要发生的事像。
……她很快就要当不成执政了。在她那维持万年的统治中,泰拉的住民们固然早已熟悉了她这一位终身执政的存在,但她所隐瞒的秘密却始终是一颗不稳定的炸弹。她固然将其隐瞒了万载时光,然而她的封禁之中却并非全无破绽。
她忽略了一个人,一个最亲近,最熟悉,但却并非和她同源的个体。
而如今,这个身受她信任,并且知晓了她诸多秘密的个体正将她所封锁风秘密隐晦地透露给这座神圣国度中的诸多住民。
斯卡蒂背叛了她。
不,应该说是她首先背叛了斯卡蒂在内的所有泰拉住民。
因为她林夕是整个新泰拉中唯一一个没有扭曲精神,从而获得过高道德层次的个体。而她从未将‘斯卡蒂也是泰拉住民中的一员’这件事映入心底。
“我做了错误的事。”她收回目光,在泰拉的要人们抵达这处宫廷并对她发起弹劾之前静默地思索着。她回想着自己在这万载岁月中的所作所为,观测着内部的诸多细节变化。然后,她知道了自己的错误究竟位于何方。
她是观测者。
她本应处于两个文明圈之外,观测着它们的变化,记录着它们的发展然后收集其最终所指向的结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却不自然地参与其中,从而将这宇宙中的两个文明给扭曲成了如此模样?
恶魔侵袭泰拉时,为什么她要动手建造这神圣之国以给泰拉住民庇护。而不是随波逐流地参与其中,观测着它们最终的发展?
凡人的文明覆灭之时,为什么她要降下凡俗化身,并一次又一次地引导失落凡人文明的崛起,哪怕自己在登临执政之位之前便早已宣告己身再非凡人?
是因为自己是泰拉的执政吗?——可执政本应只该延续百年,在那之后就应该将责任和权力交付给后继者并让其决断。成为终身执政并且将许多秘密都由己身背负这种事根本就不是执政所应当承载之物,而自己之所以那么做,很显然是出于自身的意志和心愿。
明明只是一个执政,却做了执政之外的事。
明明不是凡人,却总是为凡人再三遮挡。
这个宇宙,宇宙中的两个文明发展成现下的这副模样,究其原因无非就是她林夕林小姐的干涉扭曲。明明是她一手制造了如今的平衡,明明是她让凡人的和泰拉的国度落入如今的僵化稳定状态之中,而她现在却要为这自己一手所成就之事做着无用的纠结忧虑?
这其中必然有一个原因。
而如今的她,在剖析己身之后,已然对这原因的正体理解清晰。
她闭上眼睛,而后,轻轻地吐出了那个词。
“……联结。”她对自己低语。
圣灵和泰拉之间,以协作和共生作为联结。凡人和泰拉之间,以信仰和仇恨作为联结。而她林夕和泰拉之间,又以执政的位置,以斯卡蒂的存在作为联结。
一切都相互联结。
一切的联结都出自她手,并将她自身困缚其中。
而这,只能够证明——
“西琳斩断了和我之间的联系,但我,却并未斩断和她之间的因缘。我正在,我一直都在学习她。我一直……都在变转为她。”
“我真的是做了一件愚蠢的事。”
诸般种种,宛若云烟一般在她的记忆海中流转。而到了最后,她所剩下的便只有一声悠长的轻叹。
自己摆错了位置,做错了事,而这所指向的结局,便是自身从一开始所做的一切,便都是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无用之功。
浪费时间,浪费精力。
万载光阴,如今不值一提。
于是,她没有再度睁开双眼。她坐在这孤独的王座之上,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个结局。
……
泰拉新历,一万一千二百三十三年。
把持泰拉政局长达一万余年的独裁者林夕受弹劾退位。新的执政取代了她,并在第一时间便宣布解除泰拉住民禁止外出的禁令并立法规定了执政的任期固定为百年光阴。而当新泰拉的住民们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外侧的世界之时,前任执政林夕,在漫长的审判后被判处剥离国籍并驱逐出境。
泰拉没有死刑,犯下重罪之人,往往会在判决下达之前便因自身的道德理念而在那之前便选择自尽。所以,泰拉之上最重的判决便是从泰拉的行列之中逐出,从此不再是泰拉这座国度的住民。
林夕安静地接受了这份处理。她的同伴,那位陪伴了她漫长光阴的斯卡蒂小姐原本打算自请除籍以继续追随于她但却被她拒之门外。而从那之后,她便终于是这宇宙中再无任何羁绊和联结的孤独个体。
她不再是人了。
她也不再是泰拉的住民。
她和这世界一切事物的联结尽数斩断。而她终于成为了她。
她成为了林夕,不再是西琳,也不可能再成为西琳的林夕。她自己的一切终于完全地属于她自己。而她也不再拥有除却她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
她自由了。
她终于成为了最初所想要成为的观测者和记录者,终于不会再有任何对象能够妨碍,能够影响她的决断。
那么……
“这个宇宙,这些文明,究竟会变成何等模样呢?”她思索着,在宇宙概念的顶端制造了一枚无形无色的眼睛,然后置身其中,安静地,悠久地注视着这片不再有她的天地。
她再也不会帮助谁,拯救谁,攻击谁,仇恨谁了。
她只会记录,只会注视,然后在注视和记录之中,探寻自己所期望的未来。
她想要知道自己所求之物的结果。
……
于是,时间继续流逝。
一百年后又是一百年。
一千年后又是一千年。
泰拉的住民们花了足足两千两百年来遗忘她在离别之时所作出的告诫和警示。花了两千两百年的光阴才彻底地走出神圣之国,接触那些存在本身就象征着堕落的恶魔。而在这两千两百年的漫长时光中,旧泰拉上的凡人文明早已轮回了整整六次。
泰拉住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很大,非常大。因为恶魔的侵蚀不可逆转且有着源石病一般的传染性。在接触恶魔的最初一百年中,那曾经永久繁荣的众生庭院轻易地便损毁沦陷了超过五分之三的数量。
泰拉险些灭亡,险些在圣灵们的协助下依旧灭亡。
然而它们终究是撑了下来,因为林夕在那万载岁月中所筹备的一切固然在她自己眼中毫无价值,但却在客观事实上意义重大——在她还是执政的时候,她解析了‘罗艾’和‘安德洛墨达’所遗留下来的绝大部分数据并制作出了一些技术成品。而它们最终在一切都变得无可收拾之前将这些成果派上了用场。
隔断恶魔侵蚀的屏障,被成功投入运用。
而能够对恶魔造成切实杀伤的器具,也终于在一次意外中落入圣灵群体的手中,并被它们广泛的使用。
而这,终究便指向了泰拉原住民们的胜利——哪怕它们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自身正处于交战范畴之中。
毕竟它们是泰拉,而泰拉从不擅动刀兵。
然而无论它们怎么想,怎么做,恶魔的溃退和败亡却是不争的事实。
——它们并不打算赶尽杀绝,它们的理念也不容许它们赶尽杀绝。
所以,在它们即将大获全胜,即将见证恶魔这一本应不朽的族群凋零的前夕。它们在当时的执政指引下做出了一个有趣的决定。
它们……打算变转恶魔。打算建立一个机制,将所有的恶魔都在出生之前便封存在特殊的容器之中。而这容器将在概念层次上无比坚固,哪怕面临再强劲的冲击也不会泄露出其中的内容物。
它们打算将恶魔这一个种族封印在另一个新生的种族内部。而这新生的种族或许强大,或许好战,但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像是恶魔一般对其它的生命造成侵蚀污染。
而在极天之上的林夕眼中,她注视,并记录了这项工程中的每一个细节步骤——她看着泰拉的原住民们用她所遗留下来的破解工具塑造出了一个强劲有力的新型生命。看着这新生命长出绿色的皮肤和健壮的体躯以及獠牙,看着它在研发者的意志下获得了‘兽人’这样的名称。
兽人,兽性之人,封锁兽性之要人。
这名为兽人的造物嗜血而且善战,但却不再如同过往的恶魔一般拥有着侵蚀万物化为己有的力量。而当‘兽人’被制造出来的时候,那些协助着泰拉住民们参与战斗的圣灵们也提出了自身的委托。
光与暗必须平衡,善与恶必须均等。
当恶魔被封印为兽人的时候,圣灵们便也要求让自身转变为和兽人同一规格的生命以延续这宿敌之战。而理所当然的,泰拉应允了它们的请求,并为它们准备了新的躯壳。
于是,圣灵们成为了灵族。有着悠久寿命,强健体魄,曼妙身姿,并且和兽人不死不休的灵族。它们和兽人处于相同的生命层次,而唯一的不同,便是灵族的躯壳并不能够完全地封锁住它们自身的本质——不过这大概也没什么问题,毕竟灵族本就是真善美的圣灵们所变转的族群。哪怕本质泄露,又能够怎么样呢?
也无非就是让这个正在变得美好的世界变得更加美好罢了。
泰拉的住民们如此想到,于是它们便毫不迟疑地就这样做了。而伴随着两项工程的落成,这由意识海所化的唯心宇宙中,圣灵和恶魔这两秉承万物情感而生的物种终于彻底地断绝了延续。不会有哪怕一只恶魔苟延残喘,也不会有哪怕一只圣灵会脱离队列,它们成功地让善恶之战变成了族群之战,而在这浩瀚宇宙中,族群之间的冲突就像是自然现象一般不需要过多关注。
一切都结束了。
泰拉的大世,到来了。
被驱逐到宇宙之梦深处的泰拉住民们在时隔万年之后又一次地踏上了现界的土地。而当它们接触凡人这一万载之前的劲敌之时,轮回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凡人国度中,有很大的一部分将它们当做神,对它们表示臣服。
于是,新的时代取代了旧的时代。而在由泰拉支配万物的时代之中,极天之上的林夕只是静默地投向漠然目光。
她看着宇宙在暗中选出了新的眷族,看着那从能量海中诞生,能够以星体为食的巨大生物在泰拉的大世中蛰伏。看到这新的眷族隐秘地接触了凡人之中那唯一一支只信奉自身的偏远族群。看到他们被它所哄骗,没来由地挑起了对泰拉住民们的敌意,并且自愿成为了宙之眷族们的力量。
林夕猜得出结果,她看得出这帮凡人会在宙之眷族的协助下舍弃肉身,成为不朽且强大无匹的机械生命。她看得出这支军队将会在宙之眷族的指引下给泰拉住民们带来极其沉重的打击。甚至直接导致泰拉的隐退甚至消亡。
她看到了一切,预知道了一切,计算出了一切。
然而她并不打算对其作出任何更改。
因为她终于成为了记录者,因为她终于放下了一切。
也因为她,终于获得了结论。
……
“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于极天之上的无形之眼中,有不知身份为何的人向她提出询问。
而她的结论是——
“毫无价值。”她注视着正走向灭亡之路的泰拉。轻声说道:“泰拉的扭曲,那超乎寻常的道德底线,毫无价值。”
“为什么?”——那个声音提问。
“因为我终于发现了一件事,我终于发现,泰拉的道德,到底是以什么为基准进行建立的。因为我发现泰拉和凡人的社会是如此的相似,因为我发现,凡人和泰拉,彼此联结。”
她淡淡地说道,朝向那不愿透露面目的人。
“因为从始到终,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泰拉的道德层次‘高’!而其它的泰拉个体以及泰拉之外的诸多种族,对此浑然不觉——无论是象征着极善的圣灵还是象征着极致恶的恶魔,都对它们的道德底线浑然不觉。”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林夕轻笑,然后自答:“很简单,因为我曾经是凡人,也只有我,曾经是凡人。”
“泰拉的道德根本就不是道德,它们只是病了,因为它们的道德理念是基于凡人的认知而修正的。它们根本就没有变得高尚,因为它们只是在和凡人做比较。制造这一切的幕后干涉者根本就是想要用一个全方位都凌驾于凡人的种族来证明凡人不过如此。然而若是真的在所有方位都精确地凌驾于凡人,那么这种族群难道不能算是另一种改头换面的凡人吗?”
比一厘米长的是一寸,是一尺,是一米,是一丈。然而无论单位和标准怎么变化,能够比较这一件事本身便意味着它们都属于‘长度’的集合。而一个强出,也仅仅在凡人的每个领域上强出一分的族群,那么将它视作成另一种凡人又有何妨?
“所以,我的结论是毫无意义。”林夕最后一次强调。“泰拉的存在,毫无意义。因为它既不能体现凡人的伟大,也不能够彰显凡人的渺小。因为它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一个在所有层面都胜过真品,但却也将自身固锁于真品类别之下的事项。”
“你说对吗?”她看向自己的对话者。并吐露出了一个名字。
而有着冰色长发的后者沉默以对。
良久。
询问者褪去。而林夕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眸。
现在,才是她的自由——她和西琳之间的默约终于结束,她再也不用去做任何事,看任何东西,思考任何问题了。
她终于获得了自己的宁静。
终点站燃烧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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